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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绝代双骄3]经年 作者:客气 文案 穷凶极恶的人是很难被导正的。。。 完美无缺的人是很容易被毁坏的。。。 以上反推,为本文走向,讲双骄决战后的事~ 内容标签:武侠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盈余 ┃ 配角:江无缺,江玉郎,小鱼儿,江云,江瑕 ┃ 其它:新绝代双骄3,绝三同人 ================== ☆、第一章   仇皇殿的囚室,我第一次见到江无缺。   他被整治得遍体鳞伤,我负责他的性命,吊住他最后一口气,让他死不去。   我走进囚室,发现很整洁,连刑具都摆放整齐,等待殿主每日一次的莅临。   仇皇殿的殿主,似乎对这个囚犯格外有兴趣,比出入殿主夫人的卧房还要勤力,并且每来一次都会兴致高昂,以至于每次离去之时,表现出明显的意犹未尽。   我的前一任,仇皇殿的群医之一,听说被殿主两只手指捏着脖子掐死,因为他做事不尽其力,差一点没救活这个殿主最记挂心头的重要囚犯。   江无缺。   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似乎与沉寂江湖很久的移花宫有关,他好像还有一个兄弟叫江小鱼,曾经在江湖上掀起风浪,也有过一段激动人心的武林传说。   不过究竟如何我不清楚,我不是武林人士,也没见过几个武林名人,我家在四海开药店,我爹被仇皇殿选中作雇工,也就是负责照看被关在囚室里这个叫江无缺的囚犯。   但我娘舍不得我爹,她以为来了仇皇殿的人,必然有一天要双脚离地被人抬进棺材,我娘生了两个儿子,是她的命根,我爹是她的房梁,而我,是她眼中吃白食的赔钱货。   于是我就来了,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懂得医术,说是我爹年轻力壮的儿子,也不算蒙骗。   我走进囚室,看守的人便退出门去继续看守。   囚犯是仇皇殿除殿主以外最重要的一个人,没有命令,任何人甚至不能走近囚室。   就是这个人,叫江无缺,改变我们一家人的命运,却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可怜地锁在囚室地板的角落。   听说他向来是被吊着挂在墙上,但这一次他伤得很严重,所以被特赦锁在了地上。   我走至他身前,闻到血和药酒的味道。   他被人换过衣衫,全身也很干净。   我扳过他的脸,发现他双眼紧闭。   已经昏了过去。   先为他把脉,然后上药,他没有醒过一次,也没有动,任由我摆布,我将一切工序完成,轻轻地推他——“江无缺?”   他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死去一般。   其后接连几日,我每一次见他,除了不断叠加的新伤,都好像见到一个死人。   门外看守的人说,这个人已经被抓进此处关了七年,没疯真的很难得,因为要面对殿主那样的人,大概也就快疯了。   不过已经痴呆了。   我第一次见他清醒,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殿主。   那夜半夜三更我被人从床上叫起,说是殿主拷问江无缺,一时手重,便赶紧派人来叫我。   我走进囚室,与平日的黯淡不同,这一次竟是灯火辉煌。   殿主站在里面,江无缺被锁在他对面,手被吊在墙上,头垂着,看不到眼神。   护法汇报我的到来,殿主摆摆手,我走上前。   我不敢抬头,径直走向江无缺。   他胸口一寸的地方被人烙了铁,所以才会气若游丝。   我随身带着活络密药,抬起头,手托起他的下巴,想喂给他。   我看到了他的眼,第一次看到他完整清楚的眼神,像盲人一样看不到神采的眼,我将药丸塞进他嘴里,拍他的后颈让他吞下,他完成了吞咽的动作,却好像一切都在无意识之间。   “死了没有?”   殿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吓得不敢乱动,静了很久才回答:“暂时不会死,不过胸口的烫伤要尽快上药,还要把腐肉割去,以免溃烂。”   “不会死?不会死你就先让开。”   我退至一侧,想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却不敢擅自作主。   殿主的衣衫下摆在我面前经过,我看着他的脚步移动,最后停到江无缺身边,   明亮的囚室里,响起唯一一道柔软的声音。   令人闻之生俱的仇皇殿主,拥有明朗柔软的嗓音,他开口说的话,每一个音都很细致,让人有错觉这是一个温柔的人,但错觉会一击即破,被殿主无比残忍的手段。   他对江无缺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不敢看、也不忍去深究,但江无缺发出生不如死的□□,很轻微,却已经不似人声。   “还不肯开口说话吗?”殿主问,问话里带有笑意,“不在乎我如何待那个人吗?”   被虐打的人慢慢平静,即使剧痛也只是忍耐,直到颤抖,我看到江无缺被绑住的双脚微微颤抖,是那种身体到了极致,不受控制的律动。   我屏息握拳,这间囚室令人畏惧,一方的伤痕累累,一方的无休无止,我站在一旁,充当帮凶的角色,但也无法阻止什么,甚至无法强制自己去无视些什么。   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我低着头,清楚地听到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冷漠、断续、沉寂。   “不要动他……不必每次都以他要胁……”   江无缺的声音,与我想象的不同,就好像我觉得殿主的声音温柔,我觉得江无缺的死寂,但我曾经以为,他应该是那种被折磨习惯的屈从与微弱,像病入膏肓的人,不应该是这种透着死寂的平淡。   现在的他,声音很轻,已经无力,却平淡。   他是清醒的,即使门外看守大哥总说他痴痴呆呆,但这一刻,他的声音无比清醒。   甚至带有一种无需任何人去同情的冷冽,只不过是一个不堪的囚犯而已,却能在对方掌控自己生死之时,平静得如此坦然,像天生保有一种骄傲,不因时移事易、而有任何改变。   “很好,”殿主的声音依然和蔼,一点没有易躁易怒的痕迹,“你知道自己的处境最好,我的确只有一个筹码,但仅此一个,就足以令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这四个字在囚室里回荡,所有人凝神屏气,耳中回绕的、久久不去、始终是这四个字。   “我真的很想你死……”殿主笑道,“但若看着你死,我却舍不得,花无缺……”   花无缺。   我听到这个名字,贸贸然听到这个名字。   那个江湖传闻中的花无缺,移花宫的无缺公子。   将头垂得更低,我想到自己总叫他江大侠,想到他被经年囚禁于这间仇皇殿的密室,想到墙壁上被吊住血淋淋的人……这个人,是我竭尽毕生所学要保护的人。   还好我的医术不算不济,在他受过千般酷刑之后,仍有能力保得住他。   也顺便保住自己。   我想,我终是没有预见,自己会有一日、在这种情境下、遇见传闻中的人,就此不能摆脱。   而我的人生,自此以后,大概只是为了延续江无缺的一丝心脉而存在。   而他,已不是江湖奇闻中的那个花无缺。   对于殿主,我没有太多被摆布的怨恨,对于江无缺,我甚至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该更多一点身为生命共同体的关心。   “是……”叫做江无缺的人开口回应,“我的确不知道你有多恨我,但你做得已经足够……让我同样恨你入骨……”   啪——殿主一个耳光打下去。   江无缺只是略略地停顿,声音很低,清冷,“如你所愿……我如今生不如死……你也请信守承诺……”   啪——又是一个耳光打下去,“你有什么资格要我信守承诺?”   江无缺轻咳,我的心跟着起伏,以经验来听,他的咳声窒闷,咳中应该带血。   但我仍然不敢抬头去看,我心惊胆颤听着殿主悦耳的嗓音在明亮的囚室里回荡,殿主问江无缺:“你打算什么时候将移花接玉的心法传给我?”   江无缺再没有回应,殿主拿过鞭子,鞭子开始抽打。   落在地上激起火星,让我忍不住闭眼去躲,但又马上睁开,我很清楚江无缺的情形不好,所以即使再害怕,也唯有张开眼睛去看发生了什么。   这是我的责任。   我抬起头,由侧面,看到被缚住手脚、呼吸羸弱的江无缺。   他半张着眼,毫无避忌地看向劈头向自己而来的道道鞭影。   躲不开,也不准备躲,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当微微扬起视线之时,眼神很冷静,就要落在眼皮上的鞭痕,却似乎令他不为所动,鞭痕带出血印,抽在他的左眼上。   血流如注,他没有闭眼,这一鞭最终偏差,不然,可以将他的眼珠打出。   我抬脚想上前,因为救治他是我必须履行的职责,却又举棋不定,在这种场合,殿主与护法都未置一词,我算什么,像我这种身份的喽罗,还没有资格在这么多上级面前自作主张。   所以这一脚踏出,必定是我的生死未卜。   众人皆知,殿主的脾气很差,有多差,无法形容。   殿主不是那种阴狠的人,让人一见之下便会心生畏惧——殿主,应该说,他让人害怕,更因为他阴晴不定。   终年戴着诡异的面具,遮去了半张脸,因此看不出喜怒。   而我只远远地望过他,还不敢面对面直视他的眼睛。   但我很清楚,他既然做得成殿主,必然有他过人的手段。就好像他威逼江无缺的方法,他不将他打死,他留他在这里做一个终年不见天日的囚犯,他不让他死,他说:“我体恤你作为邀月弟子的一片忠心,既然你至死不肯吐露移花接玉心法,那我也不勉强。我为你请了傀儡师,只要你配合,便可以结束这无日无夜的煎熬——你只需要把心智交予我主宰,便再也不必这般痛苦。”   江无缺的眼角,殷红色的血水泗流而过,满脸的血,我看不到他听闻这个消息的反应,是惧怕,还是真的得到解脱。   殿主则脾气很好地笑笑,放下皮鞭走出囚室,随即一众人等也鱼贯退出。   护法示意我上前为江无缺治伤,于是便连最后一个人,也退了出去。   恢复灯光昏黄的囚室,只剩下我与满脸是血的囚徒。   我走上前为他开锁,小心搀扶着令他靠坐在墙边。   不多时守卫打来清水放在门边,药箱与各种工具也一并交到我手上。   我小心翼翼地用绢帕为受伤之人擦去脸上血污,江无缺在我不断擦拭与清洗丝帕之间慢慢闭起眼睛,我终于将血渍擦净,看他眼角的地方皮肉翻开,可想那一鞭用了多大的力道。   “江大侠?”我轻轻地摇他,“你醒着吗?可不可以张开眼睛,我想看看你有没有伤到眼睛。”   他没有反应。   “江大侠?”   终于慢慢张开眼,但却只是看着前方,没有看向我。   这里的灯火昏暗,我只有靠近,更加靠近,直到我的脸映在他的瞳孔里,他静静看着我,我认真检视他的眼睛。   没有光芒、没有神采的眼,我想他应该不是一个惯于说谎的人,所以他说得不错,他在这里,生不如死。   这里,狭小的囚室,无休无止,生不如死。   无所谓失去过什么,也无所谓再去期待什么。   我小心地为他上了药,初步处理好眼角的伤口,接下来是满身青紫的鞭痕与皮开肉绽的烫伤。   上次的肋骨错位还没有痊愈,这次的伤势只是更甚。   一直以来,我尽职尽责地为他上药与包扎,不管面对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还是像这时,他醒着,却无力做出任何回应。   他一言不发,对我随意弯折他的手臂、或是褪去他所有衣物视而不见,只是由得我摆弄,由着我,他安静地闭上眼睛。   外伤加内伤,他的身体很烫,在发热,这就注定我今夜不能成眠,出门请守卫大哥准备药材煎药,回过身走回囚室,坐在这个人身边,陪着他,以防他的伤势有变。   然后想,江无缺在这里的无日无夜,其实我并不比他好多少,同样也只能陪着他,无日无夜。   没有尽头。   当守卫大哥端药进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靠在墙角睡着。   “江大侠。”我接过药唤醒江无缺,“该喝药了。”   药碗端在我手里,一勺一勺地喂他滋味苦涩的药汤。   他没有觉得不对,很听话地喝药,即使我觉得应当不会有人喜欢被这样对待、被人当作废物一般一口一口地喂药,但是我看得出,他早就已经习惯,甚至没有了感觉,我喂到他嘴边他便咽下去,这一切发生之时,他自发反应得毫无意识。   不像在面对殿主之时,他情醒,冷淡。   这时候,他对一切无动于衷,像一具真正的活尸。   我很清楚自己不该与他多做交流,我的任务只是让他不死,因此也无谓对他大发善心,这个人的事不是我能过问的,殿主为他请来傀儡师,也就是说,成功的话,这世上,就再不会有江无缺。   相对的,只是仇皇殿的一个傀儡。 ☆、  第二章      一晃,就是两个月过去。      我在仇皇殿的日子,单调,无际,伴随囚室里那簇始终昏黄的灯光。      和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江无缺的情形向来不会有变化,总是新伤叠上旧伤,发热,内毒不清,气血不畅,我治不好他,他也死不了。      济州的傀儡师与我交替出现,试图用蛊毒控制他的心智,但我一样看不出区别,我总是在殿主欣然离去之后走进囚室料理江无缺的伤势,那时的他,也总是沉默,不知道是清醒、还是已经丧失了心智。      到这一日,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很清醒的一句话,我诧异,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我正为他下腹的新伤上药,抬起头,看向他被乱发与伤痕遮盖的眼睛。      “孩子?仇皇殿里并没有孩子。”      他闭上眼,再没发出过声息。      但第二天我就发现,我错了。      仇皇殿里有孩子,殿主在私下养了一大批五岁至十五的孩子,他训练他们,隔离他们,让他们成为仇皇殿未来的精锐。      而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所以错答了江无缺的问题。      接下来,我对他的治疗仍然悄无声息,只是我停下动作,忍不住想要补救。      “其实仇皇殿里有很多孩子,七八岁的也有很多,你想要找的是哪一个?”      我问闭着双眼的江无缺,在过去两个月,我并不经常与他说话,也不知道在一时间要如何与他沟通。      他慢慢张开眼,看我的眼神,有些木然。      我忽然一瞬间想到了傀儡术,于是用力晃了晃他的手臂,他眨了一下眼睛,重新看向我。      “江大侠,你要找的七八岁孩子,他长什么模样,我可以帮你留意。”      他慢慢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甚至已经做得超出界限,他什么都不说,我也只好收拾东西起身,向门口走。      这时身后却响起江无缺的声音,喑哑,甚至很难分辨,“一个男孩……”他问,“你有没有见过?”      我回过头,即使明知千万不该。      就算我同情他,却不该为他冒险去改变什么,我不该与他有任何接触,不该试图去了解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不该想要帮他,更不该觉得自己有能力为他做出点什么。      就算我是“盈余”,我也珍惜自己的性命,我还想留着性命回家,还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什么样的男孩?”我走近,去问。      江无缺蹙眉,显然想一件事令他疲累,甚至集中精力也会让他无比痛苦,“我不知道……”他答,头靠在囚室的墙壁,阴冷坚硬的石壁,他将后脑抵在上面。      我到他身前蹲下,“你说的七八岁男孩,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那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不回应。      “江大侠?”      当他再次闭起眼睛,我知道这次简短的对话已经结束。      可能连他自己都很清楚,要找人只是妄想,在这戒备森严的仇皇殿里,虽然想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但江无缺要找的人,更不单单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如此简单。      我猜,那个孩子便是殿主用来要胁他的筹码,而他们必然存在关系,最可能是父子,即使这是最差的一种可能。      江无缺娶了铁心兰,武林人人皆知。      但我不能去联想,因为想下去的结果就只会有一个,妻离子散。      ……      很快,一直外出历练的少主归来。      这是一件大事,仇皇殿里无人不知。      所谓少主,并不是殿主的亲生儿子,殿主倒是有一个亲生女儿,听人说娇纵任性,不像温婉娴淑的胡夫人,胡夫人是殿主夫人,殿主女儿的娘亲。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既然是殿主夫人,为什么还要自称为胡夫人。      不过我没有荣幸得见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除了殿主,我的活动范围很小,每日只是在住房与囚室之间来往,而住房,离囚室也只有不过百步的距离。      至于我所有消息的来源,是囚室外每日轮班的守卫大哥,以及帮江无缺打点生活起居的两名小婢,连仇皇殿里秘密训练孩子之事,也是无意间听他们提起的。      殿主给仇皇殿每一人都列下了无比严苛的条例,偏偏唯独我,还不算仇皇殿的人,所以其实我很自由,只是我的小心翼翼,让自己变得不自由。      这一日,我在囚室待了一夜,江无缺的新伤稳定,我终于能够放心离开。      出了囚室,走过长长的甬道,出门,还是长夜未尽的黑暗。      夹着凉意的风,很新鲜,有晨露的味道,我忍不住瑟缩,却突然不想就此径直地走回卧房。      我在长廊里前行,来回的守卫看到我也没有刻意留难,囚室靠近仇皇殿西北角,再往前走,出了院落的门,一条小径,通往人迹荒凉的后山。      仍然在仇皇殿的势力范围之内,所以后山是仇皇殿的后山。      后山上有一片我很喜欢的竹林,我只去过一次,是为江无缺收集晨露煎药、不经意间路过时发现的。      不过我对方向的辨识感很差,所以不确定是否还能再回到那个地方。      走在不算崎岖的山路,天已经开始微微发亮。      白雾在树林间萦绕,如烟的雾气,等我好不容易站到一大片的竹林之前,稀薄的晨光将竹林笼罩。      我往前走,听到竹子落叶的声音,风声,还有——我站定脚步,那不是风声,是有人在竹林中练剑。      就在不远处,晨晕与竹影的错立间,寒光频闪。      我不敢走近,站在远处静看。      太阳还未算升起,山林间,只有微光和沉积的墨色。      我抬脚一步步移动,竹影交错,随着那个人舞剑的身影,我望着他然后慢慢迈出脚步,苍竹在身边一根根掠过,每走一步,他的剑刺出、划出虚影。      一个孩子,身形很小,最大不过十岁。      还是个男孩,却有着凌厉的剑式。      每一招之间连贯,挥洒自如,剑气游走,竹叶在剑端落下。      晨光透过竹影,厚重的雾气渐渐转为稀薄,最终一个人的身影,初晨竹子的气息,以及一大片寂静的山林。      精妙的剑法。      还有我,路过旁观的人。      而我之所以旁观,是因为我看出了不同。这个孩子与其他人不同,其他人不可以经由仇皇殿出入后山,其他人也不包括如此年纪的孩子,殿主将所有孩子统一训练,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在这里、让我遇见他。      当然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普通人,即使离得很远,他身上有股特质,不同于常人,就像我也有一种特质,再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人,身为平凡人的特质。      竹林在这时处于微亮的黎明,雾气尚未散尽,频频的落叶,被一个孩子划出的剑光穿透。      我忽然有一个念头,这个人是少主,一个甚至根本不需要验证就能下定论的念头,就像我笃定他不同寻常的身份,我也想到其他的可能,想到他或许就是江无缺要我打听的人。      他收剑,停下来,默默站立。      我不想被他发现,因此转身离去,回头却看到他突然以剑支地,想要起步向前,未走出一步,却只是身形微微晃动。      以医者的眼光来看,他的左脚有伤,伤得不轻,在这种情况下不应当练剑,会令伤势加速恶化。      我不希望自己显得太过唐突,却还是忍不住转向走回去。      他握剑,此刻半跪于地。      我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仇皇殿里唯一一个不同寻常的孩子,七八岁的身形,男孩,像江无缺一样周身冷淡的气质,多了些暴戾之气,即使还没有真正地靠近。      他很警觉,我走了几步便被他发现,他转头向我这里看,我便索性加快脚步,“你脚受伤了?”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左脚。      他抬起头,即使是孩子,这一刻的眼神却出乎意料的阴冷与深沉。      “你是谁?”他问,童声,语气却是全然的防备。      “我是大夫,想帮你看一下脚。”      “大夫?”他反问,神态依然冰冷抗拒,“这里怎么会有大夫,你到底是谁?”      “我的确是大夫。”眼神诚恳地与他对视,他的眼睛很漂亮,是上扬的,却更显得骄傲冷漠,我想了想,对他说:“我是仇皇殿新请来的大夫,上山来散步,顺便想帮你看看脚上的伤。”      “我没事。”他勉强站起身,我去扶他,却被他避过。      “你还是怀疑我的身份?”我觉得有些新奇,与一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孩子对话,他明明还是孩子,神态举止却偏偏老成多疑。      像他的脸,小孩子皮肤的凝滑白晰,却有很多细小的伤痕,有些只留淡淡粉色的痕迹,有些却是新添的剑伤,当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孩子,眼底没有一丝迟疑,嘴抿起来,比殿主还要显得冷淡与不近人情。      只是小小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还不到我肩膀的个头,他仍然只是个孩子。      “你坐下。”我以长辈的口吻,伸手想扶他坐下。      他看向我的手,又看向我,“你是仇皇殿的人,你不认识我?”      我笑笑,却还是用力拉他坐到了地上,“我刚来这里两个月,不认识的人有很多,你叫什么,我叫孙盈余。”      他皱起眉,不过皱眉的样子还算可爱,“解星恨。”他说。      “什么?”      “解星恨,我的名字。”      “解星恨么……”我蹲在他脚边,想帮他褪去鞋袜,他却忽然按住我的手。      “你干什么?”他问。      我转头看向他,他有着令人羡慕的朗眉星目,长大后不知该变成何等模样。      “我想要帮你看伤,”我耐心解释,“隔着鞋袜,我可没有透视眼。”      他松开手,我很流利地帮他褪去鞋袜、卷起裤脚,在仇皇殿待了两个月,不知何时起,帮别人宽衣解带已成了我的另一大强项。      自嘲地抬抬嘴角,我看到一只玲珑可爱的小脚,白皙,小巧,只是脚踝处一道外伤,缠了纱布,发黄的血水却从纱布中晕出,是几乎伤到骨头的刀伤,处理得不好,伤口四周已经化脓出水。      “怎么会这样?”我抬头问他,“你没有好好听大夫的话,这样下去,会跛的。”      他初听时睁大了眼睛,但很快便处之泰然。      “脚不会痛吗?”我仍是问,“怎么不再找大夫看看?”      “我没事。”他逞强,“我不想一点小伤都——”      “这不是小伤。”我打断他,觉得自己很有威严,像一位慈祥的长者。      他也不再诸多防备,我只是想帮他治伤,他根本没必要防备。      或者,是他觉得我不认识他,便放松下来。      他叫解星恨,仇皇殿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少主叫做解星恨,我比较无知,我也可以装成自己不曾听闻。      包扎伤口以前,必须要彻底清理伤口,这也是我的强项,迅速、并试图将痛感降低到最低,解星恨一直看着我的动作,到最后一步,我为他上金创药,将伤口重新包扎。      “你真的是大夫。”他忽然道。      我笑笑,“这种事是不能唬人的。”      “时辰尚早,你又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这里散步?”他开始对我穷根究底。      “因为我刚刚结束工作。”      看他不满意,我干脆将所有事一次解释清楚:“我负责治疗囚室的犯人,昨晚开始那个犯人发热,所以我就一直忙到今早,忙完了还没有睡意,就跑来这里散步来了。”      “你不怕吗?”他问,“一个人在天未亮时跑到山上?”      “那你不怕吗?一个小孩子在天未亮时跑到山上。”      他眼中的寒光一闪,显然我的话引起他的不快,“我有自保的能力。”他冷声答。      我无奈,只好说:“我也有自救的能力。”      我想帮他穿回鞋袜,他止住我的动作,自己将鞋子套了回去。      “你的脚有伤,”我提醒,“应该穿大一号的鞋子。”      他没理我,先站了起来。      “你回去,要记得找其他大夫帮你开去火消肿的药。”      他转向我,低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      然后他离去。      ……      第二日,还是那片竹林,不出所料,我再次见到解星恨。      他没有在练剑,也可能是刚刚练完结束。      他端正地坐在竹下的大石上,坐姿挺立,即使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也没有将脊背放松一分一毫,他好像对周遭的一切抱持一种敌意,因而戒备,令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得松懈。      而他在出神,他出神地看着头顶,竹子的顶,再远,是蒙蒙发亮的青空。      我走近,他没有立刻警觉,直到我站到他面前,他收回目光微微仰视看我的脸,这时,我想他早就猜到我会再次出现。      “我为你准备了一些东西。”我将随身的包裹交给他,里面有一些内服外敷的药,还有一双比他脚要大上一寸的靴子。      他翻看那些物件,然后抬起头来看我,眼中有些多疑不解的东西。      我对他善意地笑,“你应当不缺这些药品,但我想或许你不喜欢看大夫,你脚上的伤是耽误不得的。”      他低下头,将打开的包裹重新包好,“谢谢。”然后低声道谢。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他定然是需要这些东西,但也不会有人为他准备这些,我的好意他不会推诿,因为我是仇皇殿里的大夫,我本就应该为他做这些事。他不想因为一点小伤让人觉得他软弱或是不能忍耐,于是他就忍着,他身上的多数伤,应该就是这样忍过去的。      而我对他的好意,来自我想探究一件事的好奇心。      我并不会总是好奇,但这件事太过庞大,庞大得充斥于我每日的生活,我不得不选择正视,关于江无缺想要找的孩子,这是一次危险却充满趣味性的探索,因为本身,解星恨就是一种危险。      或者应该这样说,解星恨会自然地把他身边会动的一切,归为一种威胁,当我成了他的威胁,就会令自己身陷险境。      即使他是一个孩子。      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      他将包裹放在一边,转头,认真看着远处一点点染了颜色的竹林。      清晨阳光的颜色,他看的时候,像之前正襟看天时的挺直僵硬,但光线占满了他的眼睛,他也会像一个孩子一样感到欣喜。      朝阳总是会让人产生力量,欣喜振奋。      “你很喜欢这里?”他忽然问,亮起来的眼睛,转过来,望向我。      我点头,“在你没出现之前,我还以为只有我发现了这里。”      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缓和的神色,声音也不再坚硬冷漠,“五岁起,我每日来这里练剑,除了不在殿里的日子,每日清晨我都会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那么是我误闯了你的地盘。”      我出声回应,如果他不是一个孩子,或者他再大一点,是一个年龄稍长一点的男人,那么我会认为他在暗示,他说的话里,有一种浅显直白的暗示,他不讨厌我出现在这里,反而他向我发出一种变相的邀请,他每一日都会在这里,代表我每一日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他。      但我不愿想太多,即使他将自己磨砺得像一块石头,但我更乐意将他看成一个简单的孩子,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靠近他,我必须靠近他,如果我想知道得更多。      他全神贯注地看竹林摇曳,我发觉自己有些低劣,试图取得这个人的信任,但所付出的,却很难有几分真诚。      如果他是江无缺的儿子,我该如何做呢,会告诉他事实吗,甚至会告诉江无缺我见到了他的儿子吗?      我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只是一个平淡无聊的雇佣下属,只是突然有一天,我起了恻隐之心。      还是说,我起了歹心?      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真心想要帮助江无缺,还是想要更透彻地发掘于他身上的这一出悲剧。      如果殿主能够知道我此刻的心态与想法,那我必然命不长久。      只是殿主太远了,他离我离得太远,管不到我。      但我离仇皇殿的少主,却很近。      “你有没有去过四海?”我站在他对面,问他,“从仇皇殿只要走半日,我家就在那里。”      “你家?”      “你最近有没有去过,那里最大的一家药铺,是我爹开的。”      他不再说什么,看来是没去过,也可能他觉得说实话会叫我失望。      “旁边还有一个打铁的铺子,”我不介意,继续说,“与我家一直是邻居,铺主叫金努力,打铁真的很努力。”      他仍是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我可以坐下吗?”我问他,他点点头。      在他身边坐下,“你能够经常出门吗?”我又问,“你是殿中的什么人,少主是吗?”      他不意外我知道他的身份,如果我此时再扮茫然无知,反而显得故意隐瞒。      “我想请你帮我带个信回家,如果你下次能够路过四海,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爹……我一定会回家过年,还有我在这里很好。”      他不明白,“这种事需要特意请人帮忙吗?”      “是。”我总该找个理由,才能解释我刻意接近仇皇殿少主,像是无关紧要的一点利益,我总要在他身上找到我想获得的好处,才能让他对自己有得解释。      “以前过年之前,我爹会出远门联系药商,我总是担心他不能在年前赶回来,便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等,等啊等,等得很无聊,就数每个过路人衣服的颜色……三十二个青色,二十七个黄色,四十个红色……我爹就回来了。”      “很无聊吧?”我转头问认真在听的解星恨,“一些平平无奇的小事,琐碎,又很无趣……无论如何,来到这里,见不到其他人,也可能因此这些回忆才会变得尤为清楚,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却发现越到最后记得越清的,竟是这些零星不起眼的小事……”      我抬起头,看高高的竹顶,“有时候,我试着想,如果我没有在家门口等爹回来,那他是不是就赶不及回来了——如果我没有数那些衣服的颜色,如果我没有数到第四十个红色,是不是我爹也不会在那时出现……很奇怪吧,我这个人。”      他等我看向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很奇怪,离明年还有好些时日,你想得太久了。”      “没有,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近的、离开这里的时间。”      他沉默,狭长上扬的眼睛,看向我。 ☆、第三章   囚室,我想走进去,却迎面遇见开门走出来的殿主。   我匆忙后退两步,低下头见礼。   现在是白天,白天殿主很少来这里,何况只有他一人,连守门的侍卫都被他全部支开。   我低着头,等他从我面前经过,但他的脚步,却在我面前停下。   我有些紧张,手心里渗出了汗。   “你现在不用进去。”殿主的声音在头上方响起,依然是缓慢柔软的声调,听不出太多起伏。   “是。”我郑重回应,头垂得更低,现在我只能看到他的脚,穿着一双很朴素的布靴,黑色的,镶黑色的边,原来殿主是一个朴素的人,到现在我才知道,总是不敢正眼去观察这样一个人,现在也只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布靴。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他吩咐完事情,却一直站在我面前,没有走开。   我耐心地等待,时间过去,等待变为担心。   总有一刻,他要离开,或是我先抬起头。   我太担心了,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以前有传闻殿主随手处死过很多下属,我一直小心翼翼,但活在这里的哪一个人不是小心翼翼?   太担心,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到殿主覆着面具的脸。   我总是不敢细看的面具,诡异、毫无意义的花纹,面具下的眼,此时正牢牢盯着我手中的一样东西。   我手中——循他的目光低头望去,是一小盆兰花,我记起来,自己想要将这盆兰花带进囚室,常年通风不良的囚室,我因此想摆些活物在其中,以为摆在角落不会有人发现,却没想到殿主会在这时出现。   这时,我的手开始抖,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不是该跪下,是不是应该在还没受罚前先认错,是不是应该想理由为自己解释。   “殿主……”我低声,低到几不可闻。   “怎么?”却不期然传来一声反问,我身子一抖,手中的花盆差点摔在地上。   而帮我接住的人,是殿主。   他将兰花拿在手里,端在眼前细看。   我的手仍然在抖,对方一言不发地端详兰花,让人完全猜测不出此时的喜怒,但就是这样才最可怕,让人完全看不透、却能掌握人生死的人,总是最可怕的。   “你想把它拿进囚室?”他忽然问,我打了个寒颤。   “是……”   “你不知道兰花喜湿润透风、要放在半阴半阳之处吗?”   “我……知道……”   低下头,不敢再看此人的视线,甚至听到他的声音,也需要克服心慌的极大勇气。   “抬起头。”殿主却吩咐。   我勉强将头抬起,目光到处扫,不敢在红色纹路的面具上停留。   将花盆递到我面前,“为什么是兰花?”他开口问,“是特意拿来给江无缺看的吗?”   “不是!”我已经伸出手去接花盆,却突然听到这样一句问话,手一缩,花盆没接住,摔碎在地上。   脚下的花与泥,一塌糊涂。   我与殿主同时低头去看,看那一塌糊涂的兰花。   是铁心兰啊,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盆兰花令他想起了铁心兰,所以才会站了这么久,出了这么久的神。   毕竟是所恨之人的心头挚爱,自然也就存在了其可恶之处。   即使事到如今,可能有人会猜测,殿主为何要恨江无缺,他们是否早就相识,他们是为女人、钱财、骨肉亲人、还是其他,才结下这绵延不绝的深仇大恨,让一个人如此殚精竭虑地去折磨另一个人。   但无论如何都好,江无缺是殿主的避忌,铁心兰自然也是,而我此刻自以为是的聪明,为自己制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理由,惹祸上身。   我甚至可以想见,紧随其后殿主会有如何的暴怒与手段。   所以此时,我才格外替自己担心,是不是越沉默,代表爆发起来越剧烈,是不是沉默得越久,代表我已经到了罪无可恕。   “把这里清理干净。”听到吩咐,我抬起头。   “小心花的根。”他又补充。   再去看一眼地上的花枝,他转身离开。   我差一点窒息。   宽大的衣摆,我等那道暗棕色的背影消失在通道转角,猝然跌坐在地上。   ……   不久之后。   收拾完兰花的残枝,守卫们已经重新回岗轮班。   我坐在囚室门口的桌边听他们闲谈,只因殿主临走前吩咐,叫我不用现在进囚室。   那就不知道要等到哪一时,守卫们说傀儡师一个人在里面施术,是不应该去打扰的。   这个济州傀儡师,我侧头去看铁铸的囚门,密实无缝,不知道他在里面正做些什么,连声音都被门与墙壁阻隔,我不明白世间上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法术,可以令一个人心甘情愿放弃自我、而完全听命于另一人?   如果是这样,被施术的人,到底是真心实意愿意被驱使,还是已经身不由己?   我总觉得,若是还有意识,若是那个人不愿意,纵使天大的能力,也应当是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心智的。   而江无缺,他不会甘愿□□控,他有他坚持下去的信念。   我同样如此觉得。   这时囚室的门被打开,一个人从其中走了出来。   是济州妖师,却是与我第一次谋面。   如雷贯耳的头衔,时时刻刻出现在我身边,令我有错觉,总以为他离我离得很近,却偏偏阴差阳错地,从未与他面对面见过。   这时,他走出来,我站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这个傀儡师的容貌,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法师,但他却出乎意料的年轻,甚至看起来并不比我大上许多,脸生得俊俏阴柔,也很冷漠,好像在这仇皇殿里,不冷漠便无法生存下去。   深色的法师袍,衣着头饰像是异域人,他看到我,略微点头,走了过去。   我目送他离开,守卫为我打开囚室的门。   江无缺在里面,被高高地吊在墙壁一面,垂着头。   我走过去,将他从悬吊的铁锁上解开,扶他到一旁休息。   才想起囚室的地面依然冰冷生硬,便脱掉特意加穿的外衣,为他垫在身下。   我为他把脉,细看他的面色。   气色很差,面色灰败。   他半张着眼,一直看向囚室一侧的角落,那里有从天窗透进来的微光。   “江大侠,”我轻声问,“你哪里不舒服?”   他眨了一下眼睛,再接着,直接把眼闭起。   每一次傀儡术之后,他总能有幸免去一番皮肉之苦,但面色却往往更差。   我很想知道,傀儡术,究竟伤了他哪里。   为他身上不同处的旧伤换药,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感觉,他不觉得痛,也不会动。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将大病。   心损,则病。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夜里时候,他□□着索水,全身已经烫得晕红。   叫门卫提来许多桶清水,我不断为他擦身退热,但始终没有进展。   喂过药,药效低微。   当手脚渐渐变得冰冷,他发出如蚊纳般的轻哼,我脱衣,绕到他身后用厚重的棉衣将他裹起,手环过他的肩臂抱紧,脸贴得近了,便渐渐听清他口中的呓语。   “……你的簪子……”他一直在说,“你佩那个簪子……很美……”   竟是一直在说这种话,我有些错愕,贴着他的脸颊微微侧头,细看他的面色,如今早已折腾得惨白,眉紧蹙,嘴唇蠕动,反复、反复地在说着这样一句话。   似乎是一种精神上的麻醉,他不断如此、重复提醒自己。   “江大侠,”我低声叫他,“江大侠,你醒醒……”   梦寐只会愈加耗损心神,而我却叫不醒他。   忽然他抿住嘴唇不再出声,像正忍受一种极大的痛苦,不再□□,取而代之,是全身的痉挛与战栗。   他开始挣脱,动作微弱,他想要从我的牵制中挣脱。   “……为什么!?”他叫,“为什么?!”   “江大侠!”   “大师傅……”   “江大侠?”   “不要……我可以死——求求你让我死……我可以死……”   “江大侠!江大侠!”   我抬手轻拍他的脸颊,沾了满手的湿濡。   他在落泪,同一时间喊出一个名字:“云儿……”   “云儿不怕……不要怕……”他安慰别人,渐渐令自己平静,“……心兰……不是说好了……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猛颤过后,他伸出手来在身边摸索,似乎想尽力抓住一些东西,我送上自己的手,令他握紧在手里。   他便一直握着我的手,手指纤长、粗糙,几乎包覆住我整只手。   手心却是冰的。   “心兰……”他心满意足地□□。   ……   清晨,江无缺转醒,嘴唇已经病得干裂。   “好一点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平躺在我为他铺叠的干草堆上,眼睛望着别处。   “江大侠,”我靠近他,“你现在清醒吗,我有事想同你说。”   他怔了一下,看向我的脸,视线有些呆滞,显然想不到我有什么事需要同他商量。   我选了一个不好的时机,在他大病未愈之时,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力气去听任何事,听到了也没有力气去深想。   但这又或许是最后一个时机,傀儡术不知哪一时会生效,不知道哪一时,江无缺便从这世上消失,我便再无机会告诉他——要为了一些事,坚持下去。   “我可能见过你要找的孩子。”   他与我对视,听我说话,神情仍有些木讷,“孩子……”他嗫嚅着这两个字。   “我还不能完全肯定,但你听我说,殿主大约七年前收养了这个男孩,为他起名解星恨,他长得与你有六分像,神态也很像……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他身上还有什么特征,你告诉我,我可以去帮你核对。”   江无缺沉默,沉默了良久,将头转开。   “……不必了,”他发出的声音,干涩无力,“不用再找了……”   我一诧,“为什么?”   沉默下去,江无缺目光直直地注视头顶,永远无法逃脱的房梁屋檐,或许会成为他这一世眼中永远的风景。   “你不相信我?”我追问,“还是你真的不想再找了?”   他不答,只是疲怠地闭起眼睛。   “江大侠……”于是我只能说,“并不是我喜欢多管闲事,你要知道的事我也不想你日日记挂……或许你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但请你坚持下去,即使为了殿主的一个威胁也好,请你不要连累我。”   我说完,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反应,而他却笑了,“已经七年了……”他慢慢睁开眼睛笑着看向我,“放心,我绝不会害你。”   江无缺……   我看着他脸上淡淡掠开的笑意,只是自讽,眉仍是蹙着,眼眶也已瘦得嶙峋,他不再是当年的无缺公子,但一笑,却仍可见一斑。   这是第一次,我见到他最有表情的神情,想起他昨夜辗转地呼喊,不停地问为什么。   我想起我曾经以为,总是问为什么的人,是心深处最不得平衡的一类人。   但江无缺,他不是那类人,他问为什么的时候,隐忍得可怕。   我淘了巾帕为他擦面,伸出手撩开他脸边的头发,听说他已经这样活了七年,或许将神志交出去被人操控,对他来说会比较省心省力,但我不知从何时起,希望他可以坚持。   他总该守住最后一丝想守护的东西,这样才不枉仇皇殿的七年,移花宫的许多年。   我帮他,因为觉得命运太苛刻,对于这样一个人,命途微不足道的我,尚且不忍在一旁观看。   当最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   我意识到之时,已经开始怜悯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  江无缺配给铁心兰了,当年2结局是二宫主,但,三开头选老妈,怜星已毙。。。 不过网上有一个预言,如果江无缺的老婆是怜星,当江玉郎带着一班喽啰登上雪山,死得最快的,是江玉郎。。。 ☆、第四章   一连数日,江无缺的病如抽丝,只得我衣不解带地照料。   殿主闭门练功,也没有再让傀儡师继续施术。   然而几日后我才知道,殿主之所以这些日子怠慢江无缺,是因为他已从江无缺身上,得到了一件他一直想要的东西——明玉功心法。   因为急着练功,所以才没有精力来管江无缺。   而江无缺一身的病,也根本是无从折腾,他已经不能再受一点刺激,这件事,我到后来才真正明白。   济州的傀儡术初现成效,江无缺犯下师门大忌,即使移花宫早已不存于世,但他死守这么多年移花接玉的秘密,最终却还是被自己出卖给仇皇殿。   他很难承受,因此总是梦呓,说一死亦不足惜。   潜意识里,他总是想要死的,我猜就连无缺公子遗世独立的那一番神采,也只是来自他对于自己生命的厌弃,他应该从更早以前,便已经期待在每一次机遇里,得愿死去。   只是他有责任,包袱,恩情,牵累,有一大堆东西垂坠在他身后,让他活得好好的。   我只希望,我也可以成为他身后的垂坠。   因为他死,我也不得活。   但我还想活下去。   才总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但有时离他离得太近,就不能只把他当作不相干的陌生人。   “江大侠,”我叫醒他,“该喝药了。”   他迟迟不张开眼,我在一旁耐心等待。   “你知道吗,”他忽然开口,“我梦到移花宫了……”   我端着药,不知该如何应答。   “宫里总是那样……风光旖旎……人却要守规矩,活得谨慎小心……”   “江大侠,”我叫他,“先起来喝药吧。”   于是搁下药碗扶他坐起身,他咳了两声,等气缓过来,伸手推开我送到他面前的调羹。   “江大侠……?”   他慢慢抬起视线,低声道:“我不想害你,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我想了想,反应过来,“你指解星恨?”   点点头,江无缺的神色似乎极为恍惚,“我应当没有秘密了,总有一日你也会知道,我有一个儿子,叫做江云,就在仇皇殿里。”   这些,我真的已经知道,也几乎有九成可以确定,少主就是江云,解星恨就是江无缺的儿子,殿主的手段,是想重新再造一段花无缺的历史,养大仇人的儿子,让他们去伤至亲的人。   这一招仿效并不怎么高明,但很恶毒,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对于江无缺来说,大概已经达到了生不如死的效果。   我叹一口气,再次将药碗搁下。   江无缺一直看着我,眼神总有些虚晃,但也有三分的期待。   “他大概这么高,”我扬手比划一下,“很瘦、也很结实,长得……眉清目秀,眼睛亮亮的,鼻子挺挺的,嘴唇很薄,很可爱。”   “可爱……”   江无缺闭起眼,应当是在幻想我口中可爱的解星恨。   “他的剑术极高,性格好强,能吃苦,能忍耐,虽然不太爱说话,但心性是好的。”   江无缺睁开眼,眼中忽然一瞬全是晦暗。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想,上天又造出一个花无缺,武功好,才智好,真可谓一场莫大的笑话。   而江无缺再次看向我,始终是意犹未尽。“还有吗?”他问,“他平日都会做什么,他喜欢什么,喜欢吃什么,与什么样的人一起?”   我摇头,“这些我并不知道。”   “没关系……”他多少显出一些失望,点点头,“也够了……”   “江大侠。”   “……”   “江大侠,我怎样才能确定他就是江云?”   ……   隔日,后山竹林,清晨。   解星恨在练剑,我找了一块圆滑的石头坐下,看他剑法似乎又有精进。   不过武功这种东西我终究不太能了解,只可以看看热闹。   他收剑,停下来,朝我这边走。   他走到我身边,脸色红润,运功过后血气畅行之像。   “几日不见,脚伤如何?”我笑了笑,问他。   “已经复原。”依然是寡言少语,视线与我交汇一瞬,便转开。   “那我看一下好吗?”指指他的脚,在他面前站起来。   于是身高的差距,提醒我他只是一个孩子。   这次他没有拒绝,很干脆地在我面前退去鞋袜,拆掉层层的包裹,露出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   他坐在圆石上,我在他脚边蹲下,拿出金创药正好为他换药,“你不要做事太急于求成,”我上药的时候对他说,“做事太苛求,往往都会适得其反。”   他没出声,并没有反驳我的说教,但也不一定是听进了耳里。   包扎好伤口,我站起来,想了想便问:“你平素都在做什么?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情,喜欢吃什么,都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一连串问题之后,解星恨露出狐疑神色,表情不善地望向我。   “你别误会,”我辩解,“我只是想知道,这里的其他人都在做什么——除了守一扇门、守一个人、守着无数抢夺回来的金银钱财,这里还有什么其它的事情好做?”   “你不喜欢这里?”他几个字,问得简单直接。   “那你呢?”我借机反问,“你喜不喜欢这里?”   这个问题他没有想很久,只说:“我从小就活在这里。”   “那也不代表非喜欢不可。”   他抬起稚气的脸来看我,“既然你不喜欢,”他将话题岔开,“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唯有苦笑,“人总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没得选择,也没有道理好讲,唯一会有不同的,只看你认不认命,你认了,便是这样——不认,便更周折一些,结果还是会这样。”   他有些不明白,“那还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   “哪里不同?”   “心里。”   解星恨终于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像在听一番戏言。   “那不然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坐到他身边,想了想,道:“以前有不开心的时候,我总会试图以不同的方法发泄,不过今天我发现了一种更好的……”   话停在一半,我等他发问。   他果然问了:“什么更好的?”   垂眼向他的手边瞟去,我答:“你手中的剑。”   “剑?”   “身子动的时候,脑子就自然会动得慢些,那么当你舞剑时,就自然可以把心事、怨恨、疑惑……统统都交给你的手,手带着剑,再用力挥出去,直到脑中一片空白——那时你就可以把什么都忘了,难怪你如此喜欢练剑。”   他怔了怔,跟着马上接:“无稽。”   “不是无稽。”我反驳。   他神色变得难看,起身,也不多说一句,便一个人向下山的路走去。   我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像在见证另一个江无缺的成长,突然极为不忍。   ……   渐渐的,时日一久,我成为江氏父子间的媒介。   江无缺精神一日日变差,有时会噩梦不断,但当他清醒时,便总会问我解星恨的事。解星恨脚踝处有一块泪珠型的胎记,我早在那日为他上药时仔细地验证过,他的确是江云。   也在那日之后,与他变得能说上几句话。   我总在清晨他练剑的竹林里出现,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反感,所以我总是去,有时为他带自己动手做的点心,有时拿些清热祛火的汤水给他喝,也总是借着各种机会教他医术,怕他再受伤。   解星恨起始并不太情愿接受我的好意,但渐渐地习以为常、受之泰然。   江无缺便每日要听我复述与解星恨之间的言语,问他是不是长高了,是不是又变瘦了,重复的问题总是要重复地问上几遍,才能够安心地闭上眼睡去。   我看着江无缺入睡,知道不久之后他便会突然间自梦中惊醒。   天一黑,他也就不是那个对一切总是忍耐淡漠的江无缺了,大概是傀儡术引出了他心中最为隐秘的记忆,他会叫、暴躁、声嘶力竭地将一小间囚室闹得天翻地覆——“邀月!”他喊叫,“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坐在囚室一角,并不试图上前拉他或是规劝,他忍了太久也需要发泄,他趴在我找人打来的一小桶水前,盈盈的一点光,他望着水面中的自己,然后平静下来,一直平静地坐到天亮。   “为什么……”我走到他身边,便听到他小声地喃呢,“为什么是这样……铁心兰……你骗我……你说要永远在一起……为什么骗我……”   我匆匆离去,狭小的囚室令我窒息。   以为殿主不出现,以为没有人再向他施加傀儡术,他应当会逐渐好起来,稍稍好一点也是必然的,但却没有,江无缺在我意料之外每况愈下。   究竟,他是不是真的想放弃了?   还是我错了,根本就不该告诉他解星恨的存在?   但我不明白,他曾在神智迷失时泄露的明玉功口诀,但都已经过去,无法挽回了,错并不在他,他却抱着如此深重的负罪感难以释怀。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我同解星恨说,他是你儿子,好不好?”   他愣住,抬头看了看我,一时间没有什么反应。   江无缺的下颚瘦削得极为不堪,与他对视总是忍不住惊心。   “不要,”他突然道,“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   “……”   “难道你喜欢眼睁睁看他认贼作父?你才是他爹,却被他当成义父的人关在这间囚室里七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就心甘情愿吗?你难道真的不想让他知道事实真相?”   江无缺沉默,沉默地将头垂下,手摊在身体两侧,“认贼作父又如何?”很久之后,他声音微弱地反问,“至少还有父亲……”   “可是殿主并不当他是儿子,当他是狗!”   江无缺猛地颤栗,却没有将头抬来,“……与我一起,会连狗都不如……”   “江大侠……你如果现在不告诉他,等有一日他知道事实真相,会悔恨一辈子。”   像你一样!   他蜷曲身子,手抬起,将头埋入。   我叹一口气,该劝的都劝了,能做的也都做了,江无缺父子命运会怎样,我想我已经无从过问,只能祈求他在死前成为傀儡,那样或许我还能活着走出仇皇殿。   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真的不想再走进这间囚室。   但我在这里,甚至连前庭都没到过,我知道我走不出去的。   ……   月半之后,殿主的明玉功初有小成,再次频繁地出现于囚室。   我像往常一样被调开,在殿主心血来潮的凌虐过后,才能轮到我进囚室为江无缺诊治。   江无缺又开始变得奄奄一息,无力张开眼,也无力同我说话。   但即使他不问我,我也会主动地跟他说一些解星恨的事,我以为他依然关心。   而他却变得冷淡了,他对我口中的物事不再理会,我与他说话,看他眼中的神色便看得出,他开始不在乎了。   他这样,会很快对一切都不在乎。那时,他也会不在乎江无缺这个人是谁。   我便这样,在亲眼看着一个人,慢慢于眼前消失。   忽然有一日,我也心虚来潮,对他说:“我救你出去。”   他没有表情地看看我,将视线移开。   我拉起他,将他从地面上连拖带拽地拉起,“我说真的,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江无缺很轻,很高的人,却轻得像一片纸,他推开我,摔在地上,口中咳出的血吐了一手。   我看他这样,也觉得自己的突发奇想很可笑。   但如果不这样,他有可能会消失。   我跪在他身边,摸索到他的手为他寻脉,明明没有被废去武功,但他为何会手脚虚软、使不出半分力气?   难道是……?   “江大侠……”我将他两手搭在我肩膀,再抱着他把他拖回囚室墙角。   放下他,“如果你还想离开这里,我希望你听我的话。”   他却听而不闻,靠着墙,一直半垂着视线。   我是真的想把他带出去,但代价——转过身,不自觉就苦笑了出来。 ☆、第五章   我开始谋算出逃的不同计策,但没有一项看起来可行。   如果江无缺只是一个囚犯,或许将他带离仇皇殿并不是特别困难。   但江无缺却是一个特别的囚犯,他是殿主特别钟意照料的囚犯,几乎无事便会出现在囚室的殿主,如果他发现令自己日日记挂的受刑者凭空消失,仇皇殿一场轩然大波是免不了的,而更重要的是,时间太短,连足够走出穿堂的时间都没有,便可能已经被侍卫发现。   另一方面,江无缺并没有说过他想要出逃,更何况,殿主手中有他的儿子、解星恨。   也难怪江无缺,已经对所有一切不再坚持,人生到了如此境地,永无天日。   “那曾经的七年呢?”我问他,“是什么让你坚持下去?”   他面对墙壁,刚刚洗过柔软的长发披落在身后,新换的白衣,他如坐禅一般寂静无声,我想或许就是他的周围太过安静,如此安静,才感染了我。   殿主突然现身于囚室,我站起身,低着头想退出去。   “你留下。”   在我伸手即将推开铁门的片刻,殿主忽然吩咐。   于是我关上门,退到稍远的墙根。   始终低着头。   我听见衣物窸窣的声音,这个囚室很小,每一个人的动静都可以在每一个角落听得一清二楚,因此我放慢了呼吸,想摒除自己本就微弱的存在感。   这大概是第二次,殿主要我留在一旁,看他如何使尽手段折磨江无缺。   但我却不知为何。   很久都无声,我慢慢抬起头。   那个人站在江无缺身旁,低头看着一直静坐的囚徒。   火把高悬于墙,将两人身影鲜明地投射于地。   “还有什么没说的?”殿主忽然问,声音是特有的柔和,几乎要融入黑暗,“为何你可以练明玉功、我却不能?”   我怔了怔,竟然还是为了明玉功。   沉默之人始终沉默,静待的人也默默等待,两个人都很有耐心,就好像在比赛耐性。   终等到耐心被磨得殆尽,江无缺身旁殿主慢慢倾身,手撩起那些披落长发,指尖穿出发梢,再略微用力——猝然皱眉,江无缺头皮被扯得绷紧,下颚上扬,眼却半闭,似不甚在意——又是突然间松手,柔软长发由指缝径直掉落,堆叠于地。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整日里吃尽苦头的犯人如今只是少了几根头发,我令自己不要显得大惊小怪,以致过于紧张而发出粗重的喘息,一切才刚到了序幕,我有自觉,殿主不会轻易罢手。   像印证我的猜想,那个人靠近,五指收拢捏住江无缺脖颈,再由唇角勾出冷笑,特有的嗓音,昏暗的囚室中传出不浓不淡的威胁:“若你死守秘密,我便将明玉功传给你儿子,你与铁心兰的儿子,总有一日也要死在你们移花宫的成名绝学之下——不过,是走火入魔而死!”   一些筹码,始终能震动一些人,即使它已被使用过千遍百遍。   江无缺终是抬眼,声线因无法呼吸而显得晦涩与微弱,但仍是字字连贯:“没有什么秘密,明玉功我已悉数教给你……再没有其它练功的法门。”   “是吗?”殿主收回手,宽袖一扬,却是将对方重重甩往一侧,“既然如此,那就用铁心兰的儿子来试练,如今我练到第三重,就让他练到第四重,看看是不是你们姓江的、都比较天赋异禀?!”   没有回应,曾经武功身手一时无两的无缺公子,如今只能吃力地勉强支撑住身体,却连一句为亲子反驳之言都无法说出口。   不是他不想说,是说得越多,越是适得其反。   一日一次的探视不会轻易结束,即便连我都已经明白,江无缺没有谎言、也没有秘密,一殿之主不可能连这点小事都看不通透,但他偏偏就要去刺激那个无力反击之人,因为这样才能够令自己快活。   慢慢站直身,一双眼睛四下搜寻,忽然开口,传来吩咐:“去打一桶冷水,快去!”   “……是、是!”我一惊之后才意识到他在与我说话,于是急忙回应,匆匆离去。   等提着一桶水回到囚室,推开沉重铁门,眼前情景,令我猛地别过头去。   只因囚室正中坐着一/丝不挂的江无缺,全部衣物被除得干净,他弓身、光着脊背坐在阴冷的囚室地面,快要入冬的时节,这一时看到这样的装扮,我从他身边走过,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将水桶小心地摆在殿主一侧,却没有引得对方的注意,面具后一双眼睛,始终在看的人,是江无缺。   我低头想先退到角落,反倒忽然被叫住。   “去把这桶水浇到他头上。”殿主动也未动,只沉了声吩咐。   我一怔,抬眼去看,偏巧这时面具后视线偏转,我不期然遇上一道目光,阴鸷、突兀,心中当即一凛,像□□控了手脚,二话不说提水往江无缺面前走去。   站到囚室正中,眼前所见是那个毫无遮挡的赤/裸之人,我除了皱眉,连一丝不悦也不敢显现在脸上。   江无缺始终低头,背上的骨骼分明而嶙峋,长发垂落到手侧。   身上遍布狰狞的伤痕,温吞的火光下,皮肉却更显得苍白无光,就一个医者而言,男女之间的差别并不太会记于心上,江无缺的身体,说实话,我也已经彻彻底底地看过许多次。   他有伤,极瘦,终年不见天日因此肤色要比常人白上许多,我将整桶冷水自他头上倾倒,水湿过的长发贴在他的背与手臂,蜷起的脚边,水聚成一大滩水洼。   江无缺却一动不动,唯有颗颗水珠,自他背上急速下滑。   我转过身,将空了的水桶放回囚室角落。   “去将所有火把熄灭,点一枝蜡烛。”殿主的吩咐再次传来。   照做,满室凝聚的火光变为一点,视野变暗,更为阴寒。   “把天窗也打开。”   “是。”我踩着叠加的木板与刑具将从来不用的天窗推开,透骨的冷风倒灌而入。   做好一切事宜,我重新走回殿主身边。   “咳……”他却只是一声轻咳,再没有其他吩咐。   时间一点点流过,我不时抬眼查看,始终一言不发的殿主,始终毫无动静的江无缺,两人静默僵持,直到一地水渍全部转干,江无缺的手边,也不再有发端的水珠一滴滴落下。   平静的囚室,不时有冷风从窗口吹入,我冷得牙齿打颤,却还要拼命咬紧牙关。   殿主忽而传来一问:“很冷?”我即刻低下头,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冷就把它穿上。”声音已到了面前,近在咫尺,我抬起头,看到手中拎着一件外袍的殿主。   袍子自他身上刚刚脱下,我自然不敢去接,垂下眼,极小声道:“……不冷,属下……”   “穿上吧。”他却绕到我身侧,为我将外衣披在身上。   一瞬间由体温而来的暖意,令我的心口生生一紧。   于是慌张地将头埋得更低,“……谢谢殿主。”   他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身,依然看向江无缺。   又是悄无声息的对峙,我偷偷去瞄囚室正中,江无缺仍在坚持,如此阴冷的囚室,几近冰冻的清水,虚弱到只能靠药物维系的身体,他却始终在坚持,我以为他渐渐会放弃,但这一次他偏偏执意令自己清醒,明明眼睛一闭,便能毫无所觉地昏死过去,那样岂不是更好?   为何这次、他忽然变得倔强?   殿主抬头去看窗外天色,“什么时辰了?”他忽然问。   我一惊,“不、不知……”   答完便狠狠咬住自己嘴唇,却不如不答。   殿主抬脚,走至江无缺面前,“忍得很久嘛,那就继续吧。”   ……   初始我以为这场游戏告一段落,却没想到竟是刚刚开始。   一直延续到深夜,殿主最终意兴阑珊地离开。   走时什么都没交代,我便眼睁睁地看着铁门闭合,下一瞬奔至江无缺身侧。   “你怎么样?”我解下身上外衣为他披裹,他动了动,想将衣物扯下,终是没有力气。   我知道这是殿主外袍,但他的衣服在脚边,全部都被水浸过。   我叹口气,索性伸手,自衣下将他赤/裸身子抱住,手掌在他冰冷的背上来回摩擦,像在为一块被雪埋过的石头取暖。   “为何不先认输……”我忍不住问,“殿主只是想等你支持不住。”   他没有回答,我终于将他的脊背搓出一丝热气,便将他扶到囚室铺了茅草的一角坐下,连自己的外衣也脱下来为他裹在身上,再去关窗,去点起所有的火把架在他身边。   “好一点没有?”我问,囚室变得明亮回暖,才看出他此刻的脸色已经发青。   嘴唇更是早已变了颜色,紫得骇人。   他靠着墙壁,眼睛半张,却没有睡去。   我坐到他身侧,看他毫无声息得如同死人一般,“你说过不会害我的,”我道,“但你这样……真的会死。”   他依然不出声,我靠近,手伸进衣下为他号脉。   至少要确定他安然无恙,我才能放心地出去为他烧热水,煮药、煮姜汤。   “对不起……”他却突兀地说。   我抬头,他已将眼睛闭起。   “……只有这样……他才能尽兴……”   解释的声音,有些苦涩,与江无缺本身的音色相差甚远。   “没关系。”我回应,根本也不是自己能过问的事。 ☆、第六章   等出了囚室外间,一眼看到殿主昏倒在穿堂的过道上。   他大概已经将今夜的守卫尽数调离,所以夜深人静的此处,才没有人发现他不支倒地。   我径直走过,又退回,蹲下,用力将人推转,“殿主,醒醒……”   对方轻哼一声,没有即刻将眼睛睁开。   近看,大半张脸全被覆盖在如火焰般红色纹路的面具之下,唇色浅淡,我无法确定他眼下的情形,唯有强拉出手腕为他诊脉。   手指按住脉门,一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不动声色的殿主,如今竟然深受内伤,并且相当严重。   小心翼翼地将探脉的手指收回,抬眼,才发现面具下一双眼睛已然张开,正直直地注视我的一举一动。   “殿主……”我倒抽冷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在我面前坐起,“怕什么?”听不出起伏的声音,让人完全捉摸不透他此刻的心情。   我不敢答,也答不出,受伤这件事恐怕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不然殿主也不会只身一人来问江无缺明玉功的秘诀,这种内伤很明显,是练功练岔了气,而且极为严重,妄动真气便会死生一线。更何况,他是仇皇殿的殿主,他受伤,会让所有的敌人伺机而动,令他自己身陷险境。   所以我更加不明白,在囚室的时候,他为何不将我也支开,像如今这种情况,摆明了是给我机会发现他的秘密。   然后会如何呢,江湖上的人物总是信奉一条真理——只有死人才能恪守秘密。而眼前所坐的是仇皇殿主,他对一无所知的人,尚且能够毫无理由地出手。   “我问你怕什么?”第二声音量提高的问句,保持他一贯波澜不惊的柔和语调,却将我所有思绪打乱。   “没有……我没有怕……”   “没怕就把头抬起来。”   “是……”   勉强抬头,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勾唇一笑,相当细薄的唇形,对方的唇角带有明显的轻讽,我忽然想起自己筹划带江无缺脱逃一事,也还记得自己曾在这个人眼皮底下不遗余力地打探解星恨身世,那时我是何等得无谓而自以为是,早忘了在这个手段过人的仇皇殿主面前,他不发一言,我便已经不敢抬头,说话尚且不能连贯。   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那些胆量,让我无所顾忌地探寻与密谋。   或许是每一次的有惊无险,我明知道仇皇殿的殿主喜怒无常,但每一次他出现,该怒的时候却从没有怒过,也因此令我忘了何所谓喜怒无常。   “扶我起来。”他吩咐。   我靠上前,触到他的手,好冰。   才想起他将外衣脱下来给我,自己又在通风的过道里躺了许久。   我搀他的手臂,按他的吩咐,将他扶回书房。   这还是第一次,我走出穿堂的另一道门,来到仇皇殿的前庭。   殿主的书房与囚犯的囚室相比,自然要宽敞精致上许多,但并非我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甚至简朴得有些令人失望,屋子很大,也因此尤为冷清,没有太多物什,似乎主人什么都不爱,也什么都没有兴趣收藏。   将门窗关好,点亮油灯,我转回身,听候吩咐。   “你过来。”殿主的声音响起。   我走近,站在他书桌一侧。   他将手伸出,放到桌面,抬眼看了看我,便问:“如今江无缺活得好好的,你说是我下手太轻了,还是你的医术果真技高一筹?”   我垂眼,这种问题没有什么技巧可言,答案从来只有一个:“是殿主不让江无缺死,他自然不会死。”   “我没有不让他死。”他却咳着笑起来,“你既然是大夫,过来,替我诊一下脉。”   我老实地上前,伸手把脉。这件事是必然会发生的,我也早已料到,既然来了这里,而殿主的伤又不能再拖,再者也不能让太多人知晓,他千挑万选,却偏偏选了最不起眼的我为他诊治。   我是治囚犯的,如今却要来医殿主。   也想过,或许他身边当真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医师,但我看来同样不值得信赖,他不认得我,为何要选我?   “怎样?”我收回手,听到殿主问。   “血气阻塞,有性命之忧。”   抬眼,与他的视线相遇,凉寒的眼神,直视时比想象中更为迫人,却没有想象中的残戾。   他动了动唇角,“如此严重吗……”   “就是治不好了?”他接着问。   “完全治好很难……但我可以尽力。”   ……   片刻后,书斋床前。   我准备好针药,殿主在一旁脱下上半身中衣。   将头发撩到身前,他俯身趴在床上,露出□□背部。   我落针,聚精会神不敢有半分差池。   忽然听到他道:“你身上有女子的香气。”   手抖了抖,便差一点将针扎偏。   他侧脸趴在床上,单看书桌一角,忽然又道:“想女子也做不得大夫,会看尽天下男子的身体。”   我笑了笑,竟鬼使神差地接了话:“那女人生病,男大夫岂非要占尽□□?”   殿主扭头向我看来,“你又做了几年的大夫?”他戏谑问,“可看过女孩子的身体?”   我不答,本该扎进三分的针,一用力,入肉四分。   金针刺穴,多一分,多出的疼痛以千倍计。   我并非失手,也决不是刻意,不然也不会真刺下去之时心惊胆颤,却对比我针下的人,完全没有感觉一般。   “痛……不痛?”我小心试探着问。   得到的答案是:“不会,继续。”   突然间,对殿主这个人,我生出了几分好奇。   他应当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不像普通人刀砍一下都会痛死过去,他应当也经历过风雨,背上更多经年累月的伤痕,虽然时日一久都已愈合,却一点不比江无缺的皮肉看上去平滑。   江无缺也从不喊痛,但麻木与无知无觉是两回事。   真的不痛的话——针尖的寒光一闪,我甚至想要一戳而下,刺进他肉中五分,但只是想想,我决不敢实际操作。   不需要多久的功夫,我收针,扶殿主起身,帮他穿回衣服。   “你叫什么?”他问。   “孙盈余。”   “可知自己的处境?”   我低着头,不敢轻言。   于是他又问:“我受伤的事,你会告诉别人么?”   我摇头,“自然不会。”   “那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我房里?”   “这……”   “不用再想了,”他打断,“不会有人问你这个问题。”   “是……”   “你可以走了。”   “是。”   ……   之后便传来殿主外出疗伤的消息,一去数月,转眼岁末春初,年关已近。   过了年,我在仇皇殿的日子便已整整一年,想起初夏竹林中,我对解星恨说一定会回家过年,现在想来,才明白什么叫妄人妄语,仇皇殿或许并不难离开,但是见过江无缺,便很难再带着秘密走出这里。   因为江无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秘密,他并不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人,也不是孑然一身没有旁人会记挂,他有亲人有前辈,他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他失踪,或许会改变很多人的生活。   而我的存在,无疑成为泄密的一种可能。   殿主或是护法,没有人会准许我回家过年,这点我早已经猜到。   解星恨长高了一些,江无缺一如往常,傀儡师会定时出现,我也会定时为他疗伤,值得庆幸的是,江无缺虽然有些浑噩,却还没有成为傀儡。   我想是殿主放慢了进度,明玉功造成的内伤,对他才更为迫切。   但不知,他外出寻医,可寻着了?伤及的心脉是否恢复,又恢复了几成?   这几日大雪,天色一直深沉,我从半夜等到天明,江无缺终于由昏睡中转醒。   自那一日被赤身浇了冷水,我没有及时为他诊治,因此落下病根。   我喂他喝下几口药汤,又喂了些粥水,问他感觉如何。   “还好……”他答。   “那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不用……”   我无声地收拾好碗匙,准备离开。   起身走到门边,却又退了回去。   “江大侠……”我唤他,他慢慢转头过来。   “江大侠,如果有机会离开,你愿意吗?”   他始终只是静静看我,不置可否。   我打定主意,便不再犹豫,“江大侠你如果相信我,我有办法救你出去,而且不会连累解星恨,也只有你出去了,解星恨才能有机会离开仇皇殿。”   他仍是不言不语,沉默得令人以为他非聋即哑。   很久后,他开口:“我没想过……要离开这里……”   “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你不能,解星恨更不能再重复一次你先前的人生!”   他将头转开,片刻后问:“我为何……要信你……”   “因为再差也不会比现在差,并且如果我真的想救你出去,你没有机会反对!”   我站起身,听到他低声自语:“大概我是这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没错,你这样下去,便是天底下、最自私的父亲!”   ……   离开囚室,习惯性地往后山走,但竹林处,却没有见到练剑的解星恨。   大雪漫天,呵气成冰。   漫山都变得纯白,我在山中站了很久,雪堆叠到头上,叠了太多而没有办法融化。   关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我已经考虑了太久,甚至不想再思索是否会成功。   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大事,我将由普通人,成为改变江无缺命运的重要要素,即使我很清楚,想要成功逃出升天,由不得人,只能由天。   而这是我第一次任性妄为地去做一件事,没有人逼我,甚至江无缺到头来也不过是更多地怨责于我,但我就是想要做,也是我留在此处、唯一可以做的事。   从后山回到仇皇殿,家眷的后院里,我见到在我房外站了许久的解星恨。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将他拉入房内,点了炉火,又为他打掉满身的积雪。   他依然改不了待人冷漠的脾气,伸出手,只将一包东西递到我面前,“你爹叫我交予你的。”   “我爹?”   打开包袱,竟然是一套簇新的冬衣。   我抬起头,神色怪异地望向解星恨。   “我去过四海,”他解释,“你们家里很热闹,大家都在忙着过节,你爹叫我告诉你,一个人离家要注意身体,多吃些好的,不要想家,记得照顾好自己。”   我将新衣的衣角攥在手里,又慢慢展开……很用力,才忍住眼睛里打转的眼泪。   原来我爹没有不记得我这个女儿。   原来我还不能算是盈余。   “还有这个,”解星恨自腰间取出一块温玉,递到我面前,玉上镶着金箔,上面是“良缘”二字。“这是打铁铺主金努力给你的,”他解释,“说会等你回去娶你。”   娶我?!   我接过玉,猛地回神,所谓订过亲的夫婿……   “你知道我是女人?”惊诧之余,我瞪向解星恨,“为什么……不揭发我?”   他却没有太多惊讶,“是女人又不是大罪,我为何要揭发?”   我笑了笑,走到柜子前将冬衣收好。转回身,手里多拿了一条紫色围巾。   “那日你落在竹林的。”我将围巾递给解星恨,“有些破损,我帮你补好了,不过你不许嫌我的针黹功夫不好。”   他点头,接到手上,而后又淡淡道:“这围巾其实是有名字的,紫色的这条叫星儿围巾,还有一条黄色的……”   “叫柳儿围巾?”   他唇角动了动,似笑非笑,“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被他这话说得心惊。   他点头,接到手上。   临出门前,我向解星恨打听殿主何时会回仇皇殿,得到的答案与其他人所说无异,都是要再过一些时日才可能回来。 ☆、第七章   翌日,我穿好衣服坐在屋中等,不多久一个守卫来砸我的门,说江无缺没气了。   我假装惊惶,跟着他到囚室,江无缺已经死绝。   守卫、与我、与另一名侍从站在囚室里商议,侍从为江无缺更衣时发现他情形不对,便来找我,到此刻为止,还没来得及让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   “现在怎么办?”我问,另外的两人面如死灰。   “我去通知左护法。”守卫说,转身便走。   我拉住他,让他去通知解星恨。   照道理来说,殿主不在,胡夫人也不在,左护法到底比不上少主来得地位崇高。   但其实并非如此,仇皇殿不会在无主的情况下让一个刚满八岁的孩子当家掌权,但究竟是谁在顶替殿主的位置做决断,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却无从得知。   守卫被我说服去请解星恨,但目前这种情形,一切都只能见机行事走一步算一步。   我知道只有死人才能离开仇皇殿,尤其是江无缺这种身份,若是殿主还在,江无缺就算死了,也必然是被活活分尸才能送走,而现在殿主不在,就只能赌,无论他是被埋或是被弃尸荒野,只要能将尸体运出仇皇殿,便算得救了。   至于殿主回来以后,再震怒或是不甘心,死了的人便是死了,也不能掉头追回。   况且仇皇殿上下无人说得出殿主的下落,就算要捎信通知,此刻大雪封路,殿主知道江无缺身死再赶回来,尸体怕是都要生虫了。   如今我最怕的,是有一个我不知道、却能够代替殿主执事的人出现,若这个人强行留下尸体、或是将尸体一把火烧去,那假死之人便真的要死了。   我知道这一招死遁很冒险,不高明,甚至很蹩脚,但我已经无法可想,左右他江无缺真的丧命,我也不会叫他白死。   然而守卫却迟迟没有将解星恨带到,反倒,是济州的傀儡师先至一步。   “这人死了。”傀儡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江无缺,转身便对身边人吩咐,“把他带到后山埋了,不要被任何人看见。”   专属于他的两个随从领命而去,我看得一阵错愕,他果然有这么大的权力吗,敢随意处置殿主最重要的犯人?   剩下囚室里只有我与傀儡师二人,他转过身来看我,被他盯着看,我全身不舒服。   “你可知道自己的下场?”他忽然发问。   我点头,“知道。”   “那就好,你在仇皇殿里一切与往常无异,该如何受罚,全部等殿主回来再说。”   他说完离去,我却觉得所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怎么可能如此简单?   没有人锁我,也没有人当即把我处死,我仍然有活动的自由,这太不可能。   ……   夜晚,我一个人偷溜到后山。   风雪已经转小,山路的雪地上,不单有未被掩去的脚印,还有一闪一闪的磷粉,我特意洒在江无缺身上,好用它们辨清道路。   江无缺如今闭气假死,因此我并不怕他被活埋窒息,相对来说,我更怕山中的地气太寒,冻伤他的身子。   一路寻迹走到一处山坳的死角,果然见到一个埋人的土包。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将江无缺从地下的土坑中拖出来,手上已全是血泡与冻伤,顾不得其他,我将药剂与酒嘴对嘴灌入他喉中。   其实如果不用药解开他的假死状态,他会如此维持七日,七日后没有外力也会自行转醒。而这帖假死药是我爹由他师傅处得来的独门秘方,那人与江湖中盛赞的神医万春流相比,辈分更是高上一层,医术也不遑多让,我自信不会在这一节上出错。   一共只是半盏茶的功夫,江无缺已经回复心跳。   我忙着为他暖身擦药,天色由暗转为大亮。   当他睫毛微动、睁开眼时,显得有些茫然。两人依偎坐在山林的雪地里,飞雪落到他脸上,他恍惚了很久才看向我,又看向四周,声音含糊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仇皇殿后山。”我答,“我们成功了,你再也不用回那间囚室了!”   或许是我的话起到了作用,他猛地抓住我指尖,想用力却根本无法握紧,怔怔地看我,又眼神迷蒙地再次看向落雪的山林,“……是梦么……”他艰难地聚焦起视线自语,“雪山……又落雪了……”   “当然不是!”我大声回答,“这里不是雪山,你看清楚,我们逃出来了,这里是仇皇殿后山!”   他已经闭上眼睛,更像是连耳朵也一并闭起,我知他本能地选择不相信,不相信我说的关于出逃的话题。   “你现在真的自由了……”我靠近他耳边,更将声音一字一字发得无比清晰,“只要你张开眼睛,便能看到天空,不再是那间囚室的屋梁……你自由了……”   耐心地等待。   我知道有些事实需要慢慢适应,我也知道有些以为一辈子的事,当脱轨时,是多么难以置信——更怕相信了,一切只是迷梦。   很久之后,他握着我的食指,最终将眼张开……   一点点抬起视线,太阳于这时转出阴影,雪霁天晴,层云退散,投下稀薄莹润如金粉一般的点点亮光。   江无缺侧头躲闪,却没有将视线移开,反而慢慢扬起带伤的下巴,迎向冬日叫人慵懒又想要追逐的阳光。   “别再看了,”我将他的脸扳回,“光太亮,会刺伤眼睛。”   他果然随即出现视盲的症状,看我看了半天,才好像渐渐将我看清。   “我在……外面……?”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句。   “外面?”我想了想,“不算里面,应该……算是外面吧。”   “是么……”   他笑了笑,光晕罩在脸上,他于苍白的阳光中笑得惨淡,笑意扭曲,连唇角微微扬起的动作,都缓慢无力。   然而却是他这个人最为由衷的一次笑意,我见过的,江无缺所有表情中,最可称为真心的笑意。   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有呆在野地里的这么一日。   这张说书先生口中风神俊秀的脸,八年之后瘦削不堪,他的双颊深深下陷,颊边因一些情绪变得涨红。   “是你救的我……”他仍是无力地抓着我的手,“为何要救我……”   “因为,你就快死了。”   过冬的林鸟开始鸣叫,阳光反射于雪面,他不再提问,看向无叶的枯树,肩膀微微颤抖。   ……   出逃计划顺利到不可思议。   江无缺在山洞暂避风头,我用无名的尸骨伪造他的坟,照旧回到仇皇殿等待受罚。   另一方面,用药一点点恢复他的功力,他的武功没有被废,只是被一种毒压制,因此一时半刻无法施展。   至于仇皇殿,几乎没有人知道囚室里死了一个囚犯,事实上,这个囚犯并不起眼,殿主总是在深夜探视,而平日接触江无缺的我与守卫,又不可能与前庭的门人有任何往来。   甚至连解星恨都不知道囚犯便是江无缺,我也不确定是否该告诉他有这样一个人。   起伏不定的日子终究一日日过去,半个月之后,殿主回归。   只是在这半月之间,我与江无缺的默契也突飞猛进。   或许因为,他终于能够静下心来看清周围一切,以前他总是忍受,忍受失去铁心兰的悲愤,忍受被怨怼的人日日折磨,他为了解星恨忍受,再消极的想法大概都曾出现于脑中,只是他不能选择死,也不能选择对过去的一切视而不见。   一晃七年,囚室里的他,眼前的所见都太过晦暗,令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不想去看。   逃到后山的第一日,他问了我的名字。   “江大侠,我叫孙盈余。”   他怔了怔,“我不是什么大侠,也不要叫我江公子。”   “那就是江无缺了,”我笑笑,“不要指望我会叫你江大哥。”   “但你可以叫我无缺。”   无缺这两个字太暧昧,他早已知道我是女子,所以我只是笑,不能叫。   江无缺的武功在慢慢恢复,但伤痕累累的身体却很难在几日内复原。   不多不少的十五日之后,殿主回到仇皇殿。   殿主回殿的第一件事当然不是去囚室看望江无缺,但静寂了一日,不代表他不知道江无缺已死。   我不能等他自动找上门,于是趁夜上了后山,准备告诉江无缺殿主回归的消息。   然而一走进山洞,眼前的视线霍然大亮,面无表情的傀儡师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我眼前。   “我猜你会来。”他的嘴唇开合,发出冷淡声音,“你果然来了。”   我越过他,看向他身后被人制住的江无缺,江无缺面色惨白,担心地望向我,嘴边有明显的血迹,却没有挣扎。   我叹气,好不容易凝聚的一丝真气,便这么轻易散了去。   忽然颈上一痛,我的眼前变黑,昏死过去。   ……   再醒来,我躺在我自己的房间,床边坐着一个人,济州傀儡师。   他有猫一般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由我睁开眼,到我慢慢坐起身。   “我记得我问过你,”他慢慢说,“你应当知道自己的下场。”   抿起嘴,我不准备答话。   他等了我一会儿,便接下去道:“殿主还不晓得江无缺诈死之事,你有做好准备吗,将这几日之事坦白?”   我皱眉,看向他,为何他要帮我瞒下这件事?   于是问:“你是怎么找到江无缺的?”   他答:“跟着你。”   “可是你明明比我早到一步。”   “不是,”他摇头,“不是今日,是从江无缺死,便有人一直跟在你身后。”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他并非真死?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些与你无关。”他避开我的问题,眼光仍是直直看我,“现在有一个保住你性命的机会,你要不要?”   我明知故问:“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死?”   傀儡师冷笑,“以殿主的脾性,若是知道你与江无缺施计出逃,你以为结果会如何?”   “这些不用你来告诉我,救江无缺之前我就想到了,是何结果,与你无关!”   “不,有关系。能配出假死药,稳住江无缺伤势,又有办法令他在几日之内积聚功力,你医术如此了得,我很乐意你欠我一个人情,来日还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想你死。”   “好,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但江无缺诈死这件事并不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怎么保证——”   “这点你放心,”他打断,“只有我与你知道,再没有其他人了。”   “你杀了那些守卫?!”   傀儡师的目光转寒,嘴唇动了动,“不只守卫。”   于是一件看似惊天动地的大事,转眼被他的几句话消弭。   我想来觉得可笑,得手的时候也只当顺利异常,却不知是有心人有意地放了水,兜兜转转一圈下来,我与江无缺,还是回到原地。   他没有逃走。   我便没有被罚身死。   再一想,傀儡师倒是真的救下我一命。   不然殿主绝不会放过我。   而相对这件事的无声无息,殿主此次外出归来,一件事非但没有平复,反而闹得人尽皆知,便是殿主练功受伤,伤势严重。   到底是没有瞒多久,他出门时也没想过会带着伤离开,再带着伤回来,伤重依旧。   我为许多事心急,但没有机会走出房门,自那日傀儡师将我软禁在房内,一连多日,没有再来,也没有传消息放我出去。   我有些担心,除了担心江无缺的处境,还担心殿主。   他一定没有停止修炼明玉功,不然不会将内伤拖到今日。   终于有守卫唤我去囚室照看江无缺,我匆忙地收拾器具,竟有些渴望再回到那个狭小的空间。   囚室里,我见到江无缺。   他被吊住,被用带刺的长鞭打得遍体鳞伤。   果然殿主一回来,一切便瞬间恢复如昔,我走进这里的感觉,与第一次进来时几乎一模一样。   而此刻的江无缺,血迹布满他整张脸,眼睛已肿得张不开,微微眯起眼来看我,发出低弱无力的问话:“……盈余?”   我上前为他的手开锁,将他手臂搭在肩上,他的头靠近,身上沾满浓重的血腥气。   扶他躺下,他撑着身子想要开口。   “我没事,”我抢先一步答,“没有受罚。”   他点点头,闭起眼睛。 ☆、第八章   逃脱,重陷囹圄……牢狱生涯出现小小波折的江无缺,应当说他的心态也有了一些转变。   当可以毫不避讳揭开肩头血衣,给我看清他肩上兴致所致的几个刻字——移花宫走狗江无缺!   赫然而刺目,他手指摩挲过伤处,显得平静自嘲。   我明白殿主的手段为何一日比一日残忍,只因死过一次的江无缺,忽然之间变得沉静,却并不消沉,令恨他的人愈加切齿。   只是我也见过他手指无力地于地上摸索,想要去捡一件铁器,用来划花肩头刻字。   五指收拢,手腕因无法承受负荷而轻颤,当许多年后,许多人仍带着憧憬的心情去回忆那个高高在上的无缺公子,如今的他,却连一柄铁制的刑具都无法执起。   我也听他说起过昔日的移花宫,没有太多积怨与愤懑,只是单纯地描绘出绣玉谷间的景致芳华,钟灵毓秀。   他答应我要找一日讲一讲身为双骄之一的趣闻,话题每每始于受伤之后,疼痛,忍耐,诊治,闲聊……平复。   殿主是刻意的,将所有能够减轻痛楚的草药抽起,施针麻痹穴道的方法早已失效,幸好江无缺是我见过最配合的病患,痛得面无血色、指尖抠入地面,仍能勉强吐纳令自己放松。他真的很会忍耐,但是会忍耐并不代表不痛,一个能忍住千刀万剐的人、与一个连针扎都会喊痛的人,他们只是忍耐力不同而已,痛并不会有任何区别。   我在每一次缝合伤口、为其处理各种血肉模糊的外伤同时,嘴巴便忙个不停,想出种种话题引他分散注意,有时越了界,我与江无缺,竟可以像两个相熟的人一般产生分歧。   他认为我不该阳奉阴违,违逆仇皇殿主并没有好处,就算出于同情,在做出诸如偷放囚犯如此重大的决定之时,至少应该顾及一下自己的安危。   而我却总认为他过于听天由命——“你觉得自己是在保护解星恨吗?”有一次我问,“但为何我总觉得你一直以来的态度,对解星恨而言很残忍!你在把他往你昔日的旧路上推——只是他与你不同,他不能在这条路上感受到任何乐趣!”   “乐趣?”江无缺失笑,“你说我将自己堪比笑话的一段人生……视作一种乐趣?”   “但你并不讨厌移花宫不是么?当身处其中之时,你眼中所见景色美不胜收,最终的无缺公子温柔体贴,而不是像解星恨那样,每一日都在问自己由何处来,他才八岁,眼中却只有仇恨,一刻也开心不起来,甚至自己令自己变得寡情冷血,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   江无缺闭了口,没有再反驳什么。   我知道他并不会与我深入地探讨何为对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身为当局者,他比我更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他也该一早知晓殿主的身份,为何会有人千方百计要他生不如死如此度日……许多我不懂的事,江无缺并不能解释与我听,但至少有一点——他在试图保护我,从一开始,他已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至拖累我……   而作为回报,我希望能够为他做点什么,虽然三言两语,并不能令一个受尽牢狱之苦的人坚持。   ……   某日出囚室,我一路在思索:到底一个人有多大的恨意,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无法放过自己与别人。   心无旁骛之时,出其不意地与一个人擦肩而过。   我是后知后觉意识到情形不对的,穿堂里,脚步声恰恰停在身后,我恍然地记起前一刻映入视野的红色面具,下一刻听到三个字,背对我、没有高低起伏的声调——“孙盈余。”贸贸然便被点了名。   一惊后回身,恰好对方回头看向我。   我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与殿主有任何交集,但他站在穿堂另一侧,轻而易举道出我的名姓,一个小人物的名字,出其不意被一殿之主记挂,因此诧异之余,更多的不是荣耀,而是恐慌。   恐慌地对视那道平静审视的视线,面具上的纹路如火焰盛放,边缘只遮到脸颊一半,其下是苍白无一丁点儿血色的嘴唇,忽而以手掩嘴,我震惊地看着众多殷红的血水自那人的指间向外溢出……   “殿主!”不自觉便已跨前一步,同一时间,也弄清了他将我叫下的用意。   “扶住我。”靠近时,手还未完全伸出,手上便已一沉,他将自己完全交由我支撑,原来这个人并不如表面看去的镇定自若与平静,至少他勉强的若无其事,已令自己的衣袍被冷汗浸透。   “扶我去无人之处。”   我抬起头,他用衣袖擦去唇边血迹,“去你房间。”仍是命令,不容置疑。   ……   回房。   将人扶至桌前落座,转身麻利地关窗闭门,听到身后掺杂了威胁的吩咐:“今日之事,不可泄露半字。”   “是。”我低下头走回,守立桌旁。   殿主闭目运功,余光中见他脸色忽青忽白,不多时又是一口血水喷出,伴随我心跳猛一阵起伏,“殿主请用。”我自动自觉地将一块干净方帕递出,对方接在手里,抬起眼,向我看来。   戾气极重的眼神,眼睛的形状阴柔细长……   “有话要说?”他问,已看出我欲言又止的犹豫。   “是……”我踌躇,明哲保身吧,我不敢保证他会否伤势恶化、最终昏死在我房里,自告奋勇吧,我不愿,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为其断症。   “有话便说。”他已闭目,看来是准备再次运功。   即便我不懂武功,但好歹是个大夫,以一个大夫的眼光来看,他经脉闭塞,内伤郁结,此种情况下想要强行运功打通脉络,无异于自寻死路,伤上加伤事小,怕只怕……   “请让属下为殿主诊脉。”我一咬牙,道出请求。   “哦?”他轻应了一声,“我死了,你不该额手称庆么?”   微愣,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当然这话并不只针对我一人,在他眼里,即便是亲信手下,深心里或许都巴不得他早日死去。他本就不信任何人,也不觉得任何人是真心为他着想。   我自然也不是出自仇皇殿下属的一片赤诚,更多的考虑,是为了在顾及对方的同时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他不会如此轻易死去,但他若在我眼皮之下重伤发作,那么失职的便是我,是何下场可想而知。   手腕已平摊放在桌面,我探出两指搭上其脉门,转头看他。   望闻问切是医中入门,面具遮掩下我无法看清他的面色,倒是唇边未擦净的血迹,赤色转淡,却仍觉得刺目。   脉象急促絮乱,若不是面对面与他近在咫尺,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可以安然无事地四下走动,可以每晚流连于囚室,去关照他最为在意的囚犯……这样的脉象,早该瘫倒在病榻之上粥水不进,而当我皱眉看他,他以毫不动声色的目光回望,我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而他竟可以……忽然觉得指尖一颤,我仓惶地收手。   “怎么?”染过血的嘴唇微微开合,“脉象如何,教你怕成这样?”   他的声音略微发哑,喜怒无常的殿主,连想要置人于死地之前都可以保持一贯轻薄的嗓音,我深深为自己的莽撞后悔,若是发现殿主重伤本身是一项大罪,那么当你亲口判定对方死刑,即便对方没有传闻当中凶残成性,也一定不会让我活着见证他死去。   “诊断呢?”他问。   “殿主内伤深沉,”我无法隐瞒,“若是不及时救治,恐怕……”   “命不久矣?”他替我接口下面的话。   “那该如何救治?”又是一问。   “属下……”我握拳,“属下不知。”   “呵。”殿主终是一笑出声,“你主动请缨为我诊脉,诊后告诉我应当及时救治,却又不知该如何救治,那你说,”他好笑地看我,“我该如何答复你?”   “属下,属下可以为殿主治标……”   “够了!”忽地声音转厉,本搁在桌上的一只手遽然扬起,动作之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整只手掌瞬时便来到眼前,夹着掌风,向我额心拍来。   我闭起眼,五官挤成一团,这一掌所带起的强大压力,令我窒息。   在这一霎那,我的思绪完全空白,只等着他一掌下来,该是如何便是如何。   然而我没有预想中的脑浆迸裂,等了片刻,张开眼睛。   他竟然收手,而那只本该将我送归黄泉的手,此刻抵在他自己胸前,跟着下一刻,一大口血喷将出来。   一大口血,全溅在深棕色的茶案表面,鲜红慢慢转深,变褐,触目惊心。   “还愣着做什么?”其时用手背擦去唇边血迹,他冷声道,“不是说可以治标吗,还不快治!”   “啊?是!是……”我唯唯诺诺地凑上前,想搭他脉门,又想脱去其衣衫为其施针,一时间竟也有了千头万绪,手伸出又缩回,几次三番,陷入行医以来前所未有的慌乱。   “够了!”殿主终是不耐,猛地抓过我手腕,而我慌乱中被抓,一惊之下差点要将他整只手掌摔开。   “殿、殿主……”   转过头,两人离得很近,我在最为紧张的时刻与他对视,近到连眼白之中的血丝都可以轻易分辨的瞳孔,我在那其中看到了张皇无措的自己。   说不怕是假的,对于一个能够随手将自己碾死的人,我无法在他面前假装镇定。   “慌够了没有?”同样显得不耐的问话,嗓音中带有吐血过后的闭塞,却比平日里缓慢温和的吐字方式,少了一份令人心悸的阴寒。   我点头,咽下一口口水,“请……请将衣物除下,属下要为殿主施针。”   顺了顺气,桌边人起身脱衣,干脆利落,外衣,中衣,解开最后一层衣衫,露出其伤痕累累的胸膛。   我走去一边准备金针,回过头,见他像上次那般俯卧在床边,背部□□于外,竟觉得他其实也不如想象中可怕,没有三头六臂,当然他仍可将我一掌击毙,但也逃不过万千凡人的生老病死,受伤时要找大夫,无药可医时唯有等死。   到他身前,为他下针。   谨小慎微,却免不了分神,虽说是干净整洁的床铺,但到底是我的卧房我的床,而殿主纡尊降贵趴在我的床上,我理应觉得光荣,现下却只能觉得心虚,我还记得那日他说,我身上有女子的香气,现在在床上,我不知道如果他问起,我该如何掩饰。   但是他没问,大概是伤得重了,行完针,一殿之主趴在我的卧榻上昏睡。   “殿主?”我试图将他叫醒,但音量小到连自己都无法听清。   拉过被褥帮他盖好,我蹲在一旁细看他的面具。按说人戴面具无非为了两点,掩饰丑态、或是不想被人认出,那么这个人是为了什么?他曾经也算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还是他真的只为了遮丑?但我总觉得他应该不丑,尤其他下巴的曲线流畅漂亮,瘦长尖细,肤色瓷白,白得病态。   我向上看,他此时睡着,而唇角却仍是微微向下——唇角上弯人开始微笑,而下弯代表不快乐,他似乎总是不快乐,即使他是殿主,能够为所欲为。   片刻后离开床边,我一个人坐回殿主之前坐过的圆瞪,用手指去擦桌上血迹。   边擦边想,这个人麻木不仁视人命如草芥,他有能力主宰别人生死,却对别人的性命毫不怜惜,我理当痛恨这种人,痛恨并且惧怕,怕死,因而怕他。   只是刚刚经历生死一线,如今非但没有余悸,反倒满脑子都是他的内伤。明玉功应是一种相当阴柔霸道的武功,功力不够导致修习出现偏差,后果便是心脉耗损,再加上功力反噬的痛楚,并不比每日遭受鞭笞火燎好上多少。   应当说,殿主的忍耐力一点也不比江无缺差,内伤严重到如此地步,却能够每日出入自如,甚至有精力去叫剿灭数个敌对门派,作为他的属下,我佩服他,而作为一名医者,我不自觉便生出兴趣,不单是对于明玉功引发的病症,更在于饱受病症折磨的那个人。   像我这种人,前一刻还在为江无缺鸣不平,下一刻却兴致勃勃地想要治好罪魁祸首因报应而得的内伤。似乎身为大夫,天生便没什么立场可言,有时明知对方不是善类,还是愿意靠近,将每一个病患当作一个挑战,如今挑战便在眼前,我不知是自己是非观太过薄弱,还是真的就那么急于去治好这个人……   很快伏在桌上睡去,睡梦中仍然在想:为何殿主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为何他总是伤重得只剩下一口气,为何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却不好好养伤,为何可以轻易说出“命不久矣”四个字,同一时间却还要不要命地死撑……   ……   不知过了多久,脚有些麻,吃力地踮起脚尖,然后猛地清醒,张开眼睛。   窗外一团夜色,房中也是一片漆黑,我转了转颈项,点亮烛火,向床边去看。   殿主早已不见踪影,如我所料。   当按住桌面想要起身站立,蓦地脚下一麻,刺痛感袭来,又跌回到原位。   这时一件外衣从我身上滑落,我侧过头去看,是我的衣服,但并不是我睡前就穿在身上的,而是有人在我睡着时为我披上的。   就像看到殿主睡熟会为他添被、掖好被角,我想起那日在囚室,殿主也是将寒衣递来给我,为我披在身上,我弯身将落在地上的衣物捡起,忽然觉得心头一暖。   他也能够如此轻易地记住我的名字,在这仇皇殿里,除了江无缺,就只有他会叫我孙盈余,而不是“那个谁”,以前在家里,我也是一种盈余,也是“那个丫头”,也没有人会叫我的名字。   所以除了意外,还是有少少的触动。   相较不久前险些死于他掌下,我觉得自己的处境一时天一时地。   只是不知他眼下的伤势如何了,很快找出纸笔,想了想,落笔写下七个字:   赤血巨木,碧血玉。 ☆、第九章   又过多日,仇皇殿一切平静,无波无澜。   我将医治内伤的终极药材告诉了济州傀儡师,他也没有过多追问,便把取窃脂身上碧血玉的方法转告给殿主。   窃脂是出现于赤血巨木的一种灵兽,据我爹师傅的手札上记载,此兽身怀碧血,可治世间一切内伤引起的顽疾,相当稀罕。   而要得碧血玉,便只有打败窃脂一途。先前我没有将这个方法告诉殿主,除了是因为江无缺,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挑战灵兽太危险,动辄便会送上几条人命。但没想到,殿主派去取药的人竟然是解星恨,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差点昏厥,但是好在,无论巨木一行多么凶险,解星恨最后还是安然无恙地回归,并且也带回了碧血玉。   但可能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殿主的伤刚有了转好的契机,他的心思,便又回到了江无缺身上。   事后我想,如果我能够袖手旁观任由那人的内伤恶化,如果他死了,江无缺便能活了。   但想到要救殿主的时候,我却并没有想起江无缺。   等我想到江无缺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解星恨刚一踏入仇皇殿,殿主甚至连碧血玉长什么模样都懒得过问,便急着将解星恨叫去了囚室。   当时我并不在场,只是听守卫们回忆,少主第一次被叫到囚室,叫去的结果是,解星恨用剑,狠狠地刺了江无缺一剑。   我到囚室的时候,江无缺的样子,便就是将死之人。   他仍是保持双手被锁吊在墙壁的惨状,我不敢随便挪动他,只能让他暂时被吊着。   “你振作一点!”我去按住他心口的伤,血流得他整件衣服湿了大半,这一剑,离要害只偏了少许,而解星恨的剑术,我从来不抱有怀疑。   用针锁住穴位,始终流个不停的血终于渐渐止住。   我看向江无缺,他半张着眼,依然清醒。   “怎么回事?”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他却一声不吭,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囚室的地面,血腥味弥漫整间囚室,我皱眉,开始为他处理伤口。   伤药不够,我将空了的药瓶掷在一边。   “江无缺!”我很用力,才能忍住用手去摇晃他的冲动,“你说句话,你不要这样,心火郁积在胸,只会令你的伤势恶化,你听到了没有!?”   他仍是毫无反应,一双眼,毫无焦距地兀自张着,根本没在看什么,也应当看不到什么,像那次他无心吐露明玉功的秘密,像他每次做噩梦梦见铁心兰堕崖,他从噩梦中惊醒,很长一段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一次,解星恨所带给他的噩梦,更是长得无法轻易醒来。   这是他心心念念了八年,第一次见到的江云,我想即使没有心口上的剑伤,他也不可能平静地面对成为仇人养子的亲生骨肉,即使解星恨没有刺他一剑,他依然不会好过,不一定会比现在好过。   因为这一切,他是默许着发生的。我曾经想过要告诉解星恨真相,江无缺的反应很激烈,他不愿,他不想解星恨送命,却终于亲眼见到活在地狱中的江云。   “你先等一下。”我对毫无反应的江无缺叮嘱,“不要乱动,我出去拿药,马上回来。”   江无缺伤势太重,又从白天耽搁到入夜,我将药材室中所有的外用药打包抱在怀里,一路往回跑。   还没到囚室,便先见一道黄色人影从穿堂转角闪过,往囚室的方向而去。   我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快到囚室铁门,我一侧身,躲至墙后。   黄色的人影是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穿着讲究,身手一流,配饰的特征很明显,她就是殿主与胡夫人的女儿仇心柳。   我曾经在练武场边远远地见过她一次,因此能认得出。   但此时她到了囚室外,却没有即刻进去,反而将头靠在铁门边上听里面的声响。   铁门并没有闭合,证明有人进了囚室,而且那个人现在还在囚室里。   仇心柳听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突然直身,推门进了囚室。   她显然很心急,开口说话,说话的声音,大到连站在转角的我都清楚可闻。   “解星恨——”她道,“终于被我逮到了,你竟然给爹爹的囚犯偷偷上药,我回去告诉爹,看爹如何惩罚你!”   清涩女子的嗓音,说出口的话,明明是威胁,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撒娇调情,她一定喜欢解星恨,我暗自想,仅凭今日的举动、凭她一句话,我便可以肯定,她一定很在意解星恨。   而解星恨的回应我却听不清楚,他压低了声音说话,不久两个人从囚室走出,仇心柳哭着跑开,解星恨却没有追过去安慰。   走到墙边,解星恨转过视线,看向我隐身的位置,“出来!”   我惟有从阴影中慢慢走出,他看到我,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我是给囚犯治病的大夫,当然会在这里。”我解释,顺便打量他一身夜行衣,很明显是在做未经殿主许可的事情。   “今夜见到我之事……”他问,“可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吗?”   我想起先前仇心柳闯进囚室的威胁,便反问,“你刚刚也是如此求小姐的吗?”   “不是。”   “不是?”   他看向我,眼光忽地一寒,“我只是告诉她,如果她说出去,我的剑会刺穿她的咽喉。”   并没有太多惊讶,解星恨冷血,我也同样不是第一天知晓。当江无缺说他七岁第一次执行任务杀第一个人,那时我便觉得好笑,解星恨七岁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为殿主杀过多少个人,他被派出去铲除各种各样的势力,他没有江无缺幸运,没有遇上邀月怜星那种追求完满的人,将江无缺培养得完美无缺。   解星恨对于殿主来说,从来都只是一只用来杀人的狗。   而他见我不答话,安静地等待。   “你也会杀了我吗?”我问,“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你也会杀了我?”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握在手中的剑,忽然间握得更紧。   “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承诺。   解星恨离去,我重入囚室,发现江无缺胸口的剑伤,竟被人上了药。   “是解星恨吗?”我问稍稍有了反应的江无缺,他点头,脸上还残留一丝,尚未退去的惊惶,这种惊惶,不是老鼠见了猫的那种害怕,不是怕,而是苍凉,他不敢面对解星恨,或者他从来都不愿面对他。   “你知道,他出生的时候,还未满九个月……”   江无缺突然开口说话,稍显闭塞的嗓音,说出这句不相干的话。   “未满九个月什么?”我接口。   他闭起眼,昏了过去。   不过我只是接口,却已经知道,未满九个月,就被带到了仇皇殿。   所谓祸不单行,江无缺心口处的剑伤,足足用了半年的时间来复原,然而半年的时间,伤除了可以复原,还可以累积。殿主折磨江无缺,折磨到最后直至兴味索然,于是他带着手下离开仇皇殿,回来的时候,带给江无缺一个天大的消息。   江小鱼死了。   殿主同时带回各种证据,只是用来证明,江小鱼与铁心兰一样,跌下雪山仙云栈的万丈深渊,死无全尸。   “他是为了找你!”殿主道,每一个字都略略停顿,“他是为了你才死的!”   “小鱼儿……”江无缺低声喃喃,然后后便是一直的沉默。   殿主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他,他却始终一声不吭。   “小鱼儿死了……”殿主走后,江无缺被吊在墙壁上自言自语。   我走到他身边,他在我碰触时忽地挣扎,挣得锁住他的铁链叮当乱响。   但脸上,却不动声色,颈项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他令自己的手腕挣扎到血肉模糊,却紧闭着嘴一声不吭。   “江无缺……”我惊恐着唤他,若是一口气上不来,他便会死。   “江无缺……”   我去碰他的手,他像忽然狂躁时毫无预兆,再次毫无预兆地突然安静下来。   左护法走至我身边,想要为江无缺解开手上铁锁。   一串血丝由被囚之人的嘴角溢出,他只是喘息,像濒死的野兽一般胸口不断起伏。   “你也会有今天。”护法的声音响起,冷冷的甚至带有一丝笑意,“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我转过头,看到护法上扬嘲弄的唇角,江无缺在他眼里,是一只毫不需要怜悯的怪物。   他们早把他当怪物看,不怕痛,受再重的伤也无动于衷,无论你如何凌辱于他,他都不会反抗,甚至不会有反应,这个可怜的连牲畜都不如的人,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具会动会呼吸、却全无不被当作人看的尸体而已。   片刻之后,所有人除了我,全部离开囚室。   江无缺被丢在地上,蜷作一团。   “你还好吧……”   我将手放到他背上,他动也不动,对我的问询充耳不闻。   夜里的时候,他忽然抓起我的手,将熟睡的我从梦中吵醒。   我缓缓地张开眼,看到他的脸上有未干的泪痕,然而他却笑着,“心兰……”他冲我叫,“你去了哪里,为何到处都找不到你……”   “江无缺?”我被他一吓顿时清醒,伸手摸他额头,忽然又被他一把抓住这另外的一只手。“你吓死我了……”他抓住我的手不放,嘴中絮絮地自语,“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都是骗人的……”   江无缺此刻的目光已经散乱,急痛攻心而流的血,令他嘴边的头发粘腻纠结在脸上。   “江无缺……”我用力回握他的手,“你看清楚,我是孙盈余,我不是铁心兰。”   “不是铁心兰……”他却只是茫然地重复我的话,却好像根本不明白话中的意思。   “江无缺。”我抽出手上前抱住他,“你不可以如此,你答应我会坚持下去的。”   他温顺地将头搁在我的肩上,“……坚持下去……二师傅……我当然会……坚持下去……”   “江无缺!”   用力推开他,捏着他的手臂甚至感觉下一刻就要将他的骨头捏碎,我摇晃他,最终晃得他一口血喷到我脸上,“小鱼儿……”他无意识地瘫软到我身上,念出这个名字。   之后便失去意识。   隔日醒来,热度退了,人却依旧恍恍惚惚、不清醒。任凭我使尽百般手段,他不回应,无动于衷,让我觉得自己像是空气一般的存在。   而作为空气,却偏偏气喘吁吁,最终也只能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叫江无缺吗?”   得不到回应,纵然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有无力的时候,“你想死吗?如果是的话你告诉我,我有办法让你下去找江小鱼,甚至可以让你完全跳过死前的痛苦。”   他撇过脸,对我的建议显然没有兴趣。   “江无缺你说句话……”我轻轻推他,“你这样我很害怕……”   “荷露……”他终于开口,却是叫了根本不存在之人的名字,“我忘了苗疆风物志第二篇……”他淡淡道,将头斜斜靠在囚室的墙壁,“……大师傅会罚我……你帮我抄另一半……”   “……”   我叹一口气,最开始是铁心兰,昨夜是二师傅,如今我又成了荷露,“为什么你不说,孙盈余,我头痛脚痛,你快来帮我医头医脚?”   自嘲的话尚未传到他耳中,囚室的门便在这时被人推开。   傀儡师站到我身旁,居高临下去看那个半死之人。   “似乎好得差不多了……”傀儡师挥挥手,示意我自动消失。   我皱眉,却又无法反驳。   走至门前,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巴掌——“江无缺!”   再次回到囚室,江无缺的眼光已经恢复焦点。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以为傀儡师只负责摧毁人的意志,却没想过他会令江无缺回复神智。   “你感觉如何,”我循例去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看向我,只是摇头。   我坐到他身侧,听到他说:“又失败了……”   “什么又失败了?”   “傀儡之术。”   眼皮猛跳,我拿在手中的药瓶“叮当”落地,“你说什么?!”   他轻轻笑,似乎只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或许下次……我应当试着再配合一些……”   “江无缺!”   他笑着投来视线,“怎么,这次你又要劝我什么?坚持下去?为了云儿?”   我怔住,要说的话被他一次说完,“难道不该是这样吗?”   “不该。”他摇头,“在你劝我的时候,只想这件事这样做是对的,可有想过,我很累,只希望快点结束。”   “但是……”   他收笑,眼神很温和地看着我,像长辈看着后辈,过来人看着一切都未曾经历的年轻人,“以前有一个人劝我,若是非要杀小鱼儿之时,与其他死,倒不如我死……那时我并不想死,但我答应了,如今我并不是无路可选,只是我不想选了……”   犹豫片刻,我伸手握住江无缺的手,“那你就错了,你叫累,是因为你还没有真的绝望,坚持了那么久,不是一年两年,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劝你啊,是你心甘情愿为解星恨承受一切。所以如今你只是累了,但你心里依然清楚,路还没有到尽头,否则傀儡术一早成功,也不会拖到现在……”   江无缺蹙眉笑了笑,看不出是喜是悲。 ☆、第十章   回后院,卧房门前,解星恨站在他喜欢站的位置,带着我送给他的紫色围巾,似乎很有耐性地在等我出现。   “你很久没去竹林了。”见到我时,他先开口。   我有些受宠若惊,只因他一来主动找我,二来主动搭话,三来他竟然已经开始主动关心我的行迹。   我冲他笑,笑里全都是无奈,却又不能显露,就像看着江无缺时,我会想到江云的命运何等可悲,现在看着解星恨,又令我想起囚室中的江无缺有多无奈。我夹在这对父子中间,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偏偏总让我想到一个很贴切的词汇形容自己——助纣为虐。   “你怎么了?”解星恨问忽然发呆的我。   “没事……你说竹林,我最近太忙,你也知道……囚室那个人……”   那个人,是指江无缺,特意提起他,只因想看解星恨的反应。   不负所望,解星恨的神色明显一僵,眼中闪过痛恨、震怒、不忍、挂虑、担忧……一系列七七八八的数十种神色,只是一个囚犯而已,却令平素冷漠沉静的仇皇殿少主一瞬间失神怔愣。我只能说,殿主算是大功将成,如今的这一对父子,深仇大恨横亘其间,难想以后时日。   “对了,”我问,“你来找我,有事?”   解星恨再次回复那个沉郁寡言的少主,仰头看着我,淡淡道:“我来辞行。”   “辞行?”我又一次受宠若惊,仇皇殿少主哪次出门也没见过向我提前打声招呼。   他不再说话,摆明了是要我问话,于是我只能再问:“这次要去哪里?”   “义父要我拜剑邪前辈为师,今日便走,学成再归。”   “学成……”我轻念这两个字,哪个人出门学艺不是学上十年八年,所以这一别,似乎来日方长。   也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高兴他终于远离仇皇殿这个纷争之所,于是我想表现得自如一些,不想太牵挂,更不想太留恋,“你……拜了师就好好学,但也不能太拼命,没人想要你的性命,还有记住,病向浅中医,若受了伤,绝对要在第一时间去找大夫。”   八岁的孩子点头言是,只是神情依然平淡冷漠。   “解星恨。”   他不语,等我说下去。   我想了想,问:“这次拜师,还是为了磨练剑术?”   “是。”   “那你听好……虽然我一点都不懂剑术,但是我知道,要做成一件事,首先一点是要心无旁鹜,所以……无论你多恨囚室里的那个人……也无论殿主说他做过多么罪大恶极的事,你……可不可以暂时放下,不要总记在心上?”   解星恨的瞳孔,在我问完最后几个字时,微微地扩张。那种扩张并不明显,是我丝丝厘厘用心观察的结果,我看到他不仅变了眼神,甚至眉心也不自主地蹙了一下,素来淡漠的人,即使厌恶痛恨,表现出来的神情也都是差不多的冰冷,因此当他皱眉,我知道答案必会令我失望。   果然不出所料,他答:“江无缺江小鱼一对兄弟害我全家,这笔账,解星恨时刻不敢言忘!”   “但他……”我接不下去,只能叹气。   解星恨却在这时笑了笑,有些违心的笑意,微扬的唇角与眉梢,他小一寸的手抬起,轻轻碰了碰我的手,像是想要安慰,但话一出口,听来竟更多的像是威胁。“我知你好心劝我,”他语气十足像个成年人,声音却是童声,“惟有这件事,希望你从此不要再提……”   我明白已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也明白,不论是谁,自小失去双亲沦为孤儿,又自小被灌输仇恨矢志复仇,没有人可以要求他不去恨他的仇人,更遑论放下。   “送你一个字。”我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上写:   云。   “云?”   我点头,“云很好,众人都说它自由率真,是很难达到的境界。”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心,似乎我方才写字的指尖沾了墨、那个“云”字依然残留其上——慢慢将十指握成拳,脱不去稚气的声音缓缓道:“……你的话,我记下了。”   “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他抬起眼,我轻笑:“每当到这种时刻……”弯身,不经他同意,便直接环住他还算不得宽阔的肩膀,“孙家有一个传统,与人送别,要相拥,直到下一次再相见时,你回抱我,代表重遇……”   但是解星恨,我收紧手臂,又瘦又需要别人保护的孩子,却偏偏比我这个年长之人更显得沉闷老成,有一瞬真的很想知道,长大后的他又会严肃或是冷淡到何种地步……只是解星恨,我用力去抱紧他,当你再归来时,或许一切都已改变。   这边解星恨前脚走,另一边不速之客立马跟上。   敲了一下门便径直闯入,“江氏父子倒是与你感情甚笃。”见面第一句,傀儡师说了一句不知是称赞还是挖苦的笑言。   “你又看到了什么?”我不准备与他多费口舌,这个人就像一条蛇,在他面前无谓遮掩徒劳,因为他总是有目的才会出现,大家各取所需,若谈利益以外的事就不免矫情。   “我未见到什么,你不必怕。”他口中安慰,像猫一般的眼睛却死盯着我不放,眼神阴兀,直透人心。   “还记不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他问,勾了一下唇角,挑明来意,“我此次便是要向你讨回,但你不必惊慌,我要你做的事,全部都很简单。”顿了顿,他接下去道:“现在给你两种选择,其一,我要江无缺的往事,巨细无遗,甚至包括他不为人知的私密;其二,你为我配两种药,一种慢性致毒,无法可解;另一种,瞬间提升功力,不计代价……便是这两件事,”他沉声道,“你选一样吧。”   听他一次把来意说个明白,我则一言不发地静静盯着他看,试图从他不动声色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端倪,但无果。   如若说殿主阴晴不定、越是语声温和越是下手狠辣,那么这个济州而来的傀儡师,从头到尾,只让人觉得心狠绝情,他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东西,即使不曾与他打过几次照面的我,也已经有了再清楚不过的觉悟,就像他说的话,他不计代价。   “你让我为你做两件事的其中一件,那我是不是应该问清楚,其一,你要江无缺的私密得来何用,况且既是秘密,我又如何能知晓?其二,若我为你配药,你是准备用到何人身上?”   傀儡师摇头,显然觉得我的问题并不如何高明,他伸出一根手指,食指入玉。“若你要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最佳之法便是找出此人一生最大的心结,然后无限放大它——而对于心智坚定之人,傀儡术并不是万能,若想成功施行,令其意志动摇这一步必然不可少。”   我动了动嘴唇,却还未来得及出声,傀儡师便已先一步猜出我想说什么。“别急,为何我要找你做这件事,因为此时此地,江无缺的身边……只有你。”   “……”   当他伸出第二根手指,这一次什么也没多说,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殿主。”   “殿主?”我一时还弄不明白,却忽然想到自己先前问出的第二个问题——“殿主?!你说什么?是殿主?!”想不到我的反应竟如此激烈,甚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为什么?”我问,“你不是在为殿主做事?为什么又要背后下毒算计?你怎么敢?!”   “这个你不用管。”秘密已经透露一半,傀儡师显已不想多做解释,“你现在只要选,是背叛江无缺、还是背叛仇皇殿殿主?”   这算是试探吗?我冷静下来,私心里承认,是傀儡师开口冷然的声音,令我骤然急促的心跳,像被泼了一瓢冷水,慢慢变得平复。   背叛?这个词太严重,我对殿主与江无缺任何一人而言,都谈不上忠诚,又何来背叛?   “我不答应。”我答,“这两件事都已超出我做人的底线……我不答应。”停下来,却见傀儡师望着我并不表态,本已不想同他多说,却还是忍不住又补充一句道:“你现在不过是拿了我的把柄威胁我,若我不怕你去告密,反掉过头来指认你私下图谋毒害殿主,你觉得最后的结果,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话已经挑开来说,傀儡师静站着望我,似乎丝毫不觉得受威胁,他并不傻,不会在这种口舌之争上被我钻了空隙,我若去告密,到时死得最惨的,必然还是我。   对方终在这时笑了笑,笑容也极是冷淡,便如他生来阴冷的神情,“若我是你,想一想江无缺,制毒的时候便会格外起劲。”连声音也凉得入心,好似人命在他眼中,从来不值一哂。“你想想看,殿主若死了,江无缺就可活了,难道不是好事一桩么?”   “为了救一个人、而去害另一个人?”我冷笑,“你就是用这种方法蛊惑人心的?”   “你错了。”傀儡师神色不变,“不单是救一个人,而是救回将要死在殿主手中的所有人,或许那些人中,也包括你自己。”   提醒加威胁的措辞,令我冷不防打了个战栗,只因这些话竟全都是对的,一点错处也没有。以前我总当自己是大夫、不是圣贤,便觉得救一人好过害一人,但却忘记了,殿主杀人比切菜更为干脆,灭别人一个门派,动辄出来的,是成百上千的亡魂。   “你好好想想吧。”傀儡师并不逼我,反退一步道,“其实选第一件事也是对的,你也不会愿见江无缺死在牢中吧?但若傀儡术始终无法施行,那一日怕是不远,迟早有一次,你来不及救他。” ☆、第十一章   背叛江无缺这种事我做不出,二中择一的求生之道,我似乎只剩了唯一的路可走:   与傀儡师合作,毒害殿主。   只是傀儡师提出的方案相当可笑,他要我配制一种毒,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的蛰伏期,每日少量,直至细水长流汇成江海,在关键时刻达到钳制殿主的目的。   我好笑,是因为同一时间那个人也在用药强行提升功力,仍是我所配制的特效灵药,服用的人像在掩耳盗铃,没错,药性的确可以令功力短时间内突飞猛进,但是有利必有弊,伴随药效的后遗症,在不久的将来——折寿、走火入魔、武功尽失成为废人……   那么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的精心布毒,我只怕殿主根本没命活到毒发的时辰。   然而那些与我无关,傀儡师想到利用我的医术控制殿主,就像当初殿主不相信仇皇殿里的任何一名大夫、偏偏找到我这个无名小卒来压制内伤——他们之间你来我往暗潮汹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各种明枪暗箭之间安身保命,除了少许的负疚,对于亲手将□□呈现给殿主一事,我没有太多的不安。   我始终记得我爹说过的话:行医是拿来济世,不是用来害人。   因此暗中修改了炼□□,殿主每日服食烈药提升功力,而我给他的□□,正好得以抵消前者药性上的刚烈,两两中和。   此刻我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傀儡师是否能看穿我背地里所动的手脚,毕竟一开始时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的要求,其后态度的转变会令人理解为可疑,但我做了我该做的,不想害人,却更不想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只是解星恨离殿不过一日,不明不白的事便找上了我。   先是仇心柳出现于我面前,囚室外间,通道正中挡住去路。依旧是鹅黄色精致衣裙,小女孩的纤瘦体态,到了我面前却眼光一寒,“嗖”一声拔了守卫配剑,剑尖划过我脸颊,在我先有感觉之前,剑身已经染血,其后才是我面颊处刺刺的疼痛。   “说!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混入仇皇殿?又为何要接近解星恨?!”一连三个问题,对方凶神恶煞,冷冷瞪视于我。恐怕最后一个问题才是重点,这位传说中暴躁骄纵的仇大小姐,殿众见到便会绕路行,如今囚室外间十尺,已再无生人。   至于她的来意,也许是我与解星恨的道别被她瞧见,也许是被别人看见告诉了她,我早该知道,在这仇皇殿里,一言一行都不能掉以轻心,只是难为了她,忍到解星恨离去之后才真正发作。   但无论如何,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正面相遇,我们并不是有很多机会看见对方,但我却很乐意见到她,刨去脸上被划下一剑的灾劫不说,毕竟骄纵这种个性,在这间除却冷漠冷漠还是冷漠的仇皇殿,才能算得一种真正的人性。   我忍痛调整表情,令自己显得诚恳:“大小姐你有所误会,想当初我是被人绑着入仇皇殿的,绝非自愿,而现如今我也没有任何目的,算不得一号人物,更没有本事与少主亲近。”   对方自然不会被我三言两语蒙混,但神色已见缓和,“真的?”她有些小孩子习气地向我确认。   “千真万确。”   仇心柳便在这时挑了眉。   一双眼睛,是孩童与少女混合的明亮,应当说她与殿主有几分神似,都有着精致而稍显高傲的下颚轮廓,肤色白皙,只是比起面具后那个人的阴狠与晴雨不定,这位大小姐只是稍稍尖锐了一些,气势极强,压下了长相。   从一开始我便觉得她与解星恨相配,两人站一起是郎才女貌,长大后的她也必定明艳照人。   但偏偏却因为这种匹配,眼下将剑尖抵住我胸口,稍稍一个使力,足以洞穿我胸膛。   对峙时忽然传来异响,响动来自不远处囚室铁门,很快,由囚室中,一人走了出来。   这一幕我并不意外,我早知那个人的存在,反观仇心柳,却真正有些慌乱。   暗色衣袍的仇皇殿主,此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女儿拿剑指向自己手下,慢慢走近,漠然的眼神看不出喜怒,至于他真正的表情是皱眉还是不悦,隔着那张造型特异的红纹面具,我猜不出。   守卫们慌忙地回归岗位,尾随殿主而出的护法与其他人也纷纷避开视线,一时间父女相对的戏码,令在场每一个人风声鹤唳。   脚步声平稳轻微,人靠近了,殿主伸手,甚至连动作都看不清楚,便轻易折了仇心柳手中长剑。   “当”一声,来人开口:“来这里做什么?”平日听来不动声色的话音,此刻竟明显带着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怒意。   难怪眼下人人自危,原来殿主与大小姐的父女关系并不被人看好。   仇心柳手中还握着残剑,似是不得已去与殿主正视,半晌才怯怯地叫了一声:“爹爹。”   “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咣当”——便连剑柄都落到了地上。   突兀的异响,在所有人静默时,会显得格外刺耳。   “爹爹,我……”   “算了。”殿主打断她,“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沉默。   我偷偷侧目,仇心柳的眼中已现出几分不安,却偏偏更为不屈不挠地直视她面前之人。说实话,我佩服她的勇气,毕竟是父女,她在殿主面前,两个人因龃龉不快而抿起唇心,便连微微一个小动作都如此肖似。   只是无人敢对殿主的命令表示质疑,连亲生女都不可以。   而仇心柳,她也不过是一个倔强与极度渴望关注的孩子,孩子都希望得到疼爱,却不是在众多手下面前被一句话削光了颜面。   “爹爹!”因此一个孩子的执拗与争强好胜开始作祟,仇大小姐伸出手,指尖直指,“爹爹,这个人有可疑!”   我心一凉,视线与堪堪瞄准自己的指尖正对,一霎时觉得天旋地转。   或许一开始,仇心柳也只是因我与解星恨的道别而敌视捻酸,她因一时气愤跑来找我,眼下却又因为殿主的出现,意气用事变作了不甘——不想被自己的亲生爹爹无视,更不希望殿主觉得她无理取闹,为了挽回败局,我便成为这对父女关系间被供出来祭刀的福物。   殿主的视线,随着那根纤柔白皙的手指,慢慢移向了我的脸。   瞳孔的颜色灰浅,甚至比作为异域人的傀儡师更要来得幽淡,异于常人的透明,让人很怕被这道目光注视,因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连他真正在看什么都无法确认。   我缓缓吸气,揣测对方可能会有的想法,像是我惹出了太多的事,像是我又受到他的关注,一个总能让殿主关注的不安分下属,其实这个下属的日子并不好过。   当他静默,我却已经准备好满腹说辞:是啊,是我错,是我不对,我不安好心、代父入殿、亲近少主、动机不纯……而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比起被发现更多我出过力的大事,这些都只算是小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忽然听到质问,我吓得心口直跳,“那个人若是死了,你也不用活了。”   我有些诧异,殿主这是要我离开,要我去囚室看江无缺?他不当场将我拿办、甚至还替我解围?   “是……”我即刻应声转身。   “站住!”背后却响起仇大小姐的喝令。   脚步声已近——“爹爹不处置你,不代表你无辜!”   脊骨发麻,感觉头皮一紧,便被人由后扯住了头发,发结脱落,发端被握到对方手中。   长发披落一肩,我侧转身,一边因仇心柳的拉扯而微微屈身,一边去看始终未置一词的殿主,平日间阴冷的视线,此刻冷漠依然,不曾有丝毫变化。   “柳儿,别再闹了。”忽然一把温婉女声响起,令所有人将视线转去通道入口。   此刻那里正站着一个人,一个看起来优雅高贵的女人。手执拂尘,姿色端丽,红衣耀眼华丽,便连眸色都是赤红,盈盈走来,有一种宛若流水的柔媚,却又绝非如此简单,当她看向殿主,神情温和坚定,让人觉得她更具备一种气质,一种不顾一切的气质。   这人便是胡夫人,闻名不如见面,她可以三言两语令固执倔强的仇心柳乖乖离开,可以由始至终不去问殿主任何问题——两父女为何会对峙不下,为何一脸不甘的仇心柳,面对亲父时终是失望大过憋屈?   临走时回眸,火色的双瞳,与殿主正成对比,当她看他时殷殷关切,他却从未给过她一个正眼。   “孙盈余。”母女走后,殿主开口点了我的名,我以为紧接着会面临审判,谁知道却迎面被递来了发结。   “做你该做的事。”殿主的声音回复干净柔软,其实他有很动听的嗓音,咬字的方式也格外悦耳,只是他对任何人都可以如此轻柔地说话,包括仇人,却不包括自己的女儿。   我接过发结,殿主看向我垂落耳际的长发,眼中有一闪的寒光,却终是没再说什么。   ……   不久后,当囚室中江无缺见到我脸上的伤,本身无光的眼睛忽而动了一下,便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怎么?”我问。   “是剑伤……”他断定,继而又问:“……如何伤的?”   我想起囚室外一场风波,偏偏这近在咫尺的人却浑然不觉,不想多说,只好虚应:“没事。”   “如何伤的?”他问第二次,声音依然虚弱,但语气不容置疑。   “我……”   对方扬手,在我眼前手指弯曲地无力晃过,“勉强便不用说……”可能是见我犯难,他不再追问,又伸手,指尖碰到我脸颊剑伤的边缘,忽而低声道:“女子要惜颜,你常懂得劝别人顾惜身体,为何不懂得先为自己的伤上药?”   “我……”我低下头,“一时忘了。”   不敢看他,是怕自己越来越不能从他的悲剧中抽身……温善的无缺公子,体贴入微的无缺公子,江湖时有传言:女子做错事,就算想害他,无缺公子也会让着她些,因为对方是女子。如今我只是受一点小伤,江无缺忍着周身的皮开肉绽,也要劝我先为自己上药疗伤,这样的人,让我很害怕,怕自己哪一日行差踏错,或许真的会不顾一切将他救出。   但更怕的是,若我心志不坚,或许又有一日,我会害了他。   “在想什么?”江无缺温声询问,“留下疤痕,可是要一辈子的……” ☆、第十二章   后来仇心柳又找过我一次,为的是确认我与解星恨的关系,以及送药。   她有些别扭,姿态仍然强硬,但有时孩子更比成人心细,她记得伤了我的脸,因此拿了上好的珍珠末给我敷面,条件是:坦白从宽。   我没有更好的说辞,她也没有理由怀疑我话中的真实。双手接药,手握药瓶见那道明黄色身影背转离去,衣袂摇摆显得落寞。如今她连玩伴都没有了,虽然解星恨本身算不得玩伴,却可能是仇心柳在此处唯一愿意交心的人,或许,她并不是真的喜欢无理取闹,然而刁蛮却一点不假。   当夜我出穿堂,眼前突觉一花,暗中一道黑影闪现。   我“啊”地轻叫出声,黑影跃出一半,立时停在当场。不慌不忙地转过头来,人影与我相隔数步,此刻他轻松自在、不慌不忙地向我所站的位置,投来悠悠的一眼。   不知是对方选的角度好,还是天色真的晚到乌漆抹黑,总之他一身黑衣融入夜色,即便没有覆面,我却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他有一双犀利明亮的眼睛,夜色中看人,让人不寒而栗。   黑衣人又是一纵跃出,飞上墙头。我不敢喊叫,也不想叫,管他是谁,都不会是冲着我而来。再者此时喊救命,又显得太迟了些。   打了个呵欠,我往前走,这时又是同样的角度,再次闪了道人影出来。   今夜的第二个黑衣人,却是面照面,被我撞了个正着。   看来他在追人,看来我的出现,阻了他的路。因为我所站的位置,正是两面高墙中极佳的着力点,之前那个人就是在这里点地落脚的。   现在这个人,却好像没料到会有个人干站着看他,与他大眼瞪小眼。   好在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不然我就算不愿也要被迫看去他的容貌,到时又免不了被杀人灭口一番。   但他的眼,真的是极为好看,明亮,却不像先前的黑衣人那般精光四现,我有感觉,那人的光得益于超乎寻常的内力与识人的尖锐,而眼前的这人不同,就好像此时渐出云雾的星光全部聚集到这双眼中,玩味又略带狡诈,即使不用整张脸全部看到,也可凭他眼角的纹路,知道他在笑,不是因为好笑才笑,是因为习惯了笑着去斟酌估算别人,才会有像他那样一半引人入胜、又一半叫人防备的眼神。   我向后退一步,不知是不是因平日为江无缺想了太多,所以忽然间也变得敏感多心起来,只不过遇到一双陌生人的眼睛,我竟思维发散地想起了星光、又想起了玩笑诡计,总之这个人让我想起了很多。   但其实,对视的一瞬,也不过是匆忙霎那。   黑衣人靠近,似乎闻了我身上的味道,便转身提气,如飞燕一般灵活,掠起消失于夜色。   今夜可真是热闹,我看着那人离开,侧眼,果然看到漫天星光,就像黑衣人的眼睛,让人想看了再看,看过便一辈子不会忘记。   或者下次如果能见到那个人,我应该建议他,只蒙住头脸是无用的,要想人认不出,他最应该要做的,是先拿块布遮住那双可一而不可再的眼睛,因那眼中的神采,世上独一无二。   ……   这样过了两日,我作为平凡人的生活依然平淡,平淡到我竟然忘了,自己即将要面临迄今为止最为严重的一场危机。   那日囚室外,仇心柳当着护法、当着侍卫的面拆穿我女扮男装,又说我居心叵测接近少主,试想一下这其中的利害,我在照料江无缺,同时又刻意去接近他的亲生儿子,这仇皇殿里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却可以毫无障碍地两边都靠得那么近,试想殿主他会怎么想?   再者,江湖盛传任何人都抵挡不住玉郎江枫的微微一笑,江无缺是他的儿子,尽得他神髓,而我又恰巧是个女人,整日与江无缺肌肤相亲、夜宿同眠,难道我不该被他迷得晕晕乎乎、甚至愿意为他赴汤蹈火?试问,殿主又会怎么想?   但这些我都忘了想,直到被人客气地请去前厅面见殿主,我这几日一直耽于安逸的头脑,才终于开窍想到了这一层。   只是太晚了些。   仇皇殿的正厅,地面全部由烟灰色的硬石铺就,可想而知站在其中的压抑与惶恐,再被大厅四周十多盏火把一照,殿主高高在上坐在主座里,我则卑微地站在石阶下,活生生像被人拿罪问案开堂公审的感觉。   以前我可从没奢望自己有一日能够站在这里,此时更是胆颤得手脚发麻。   所有人被屏退,殿主宝座前,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   我垂首,直觉告诉我对方已经靠近,于是将头垂得更低,几乎可以埋进胸口。   眼界里终于出现那双稍显朴素的布靴、与熟悉的暗棕色衣衫下摆,我恨不得能将眼睛也闭起来,好像不听不看,就能最终逃脱噩运。   “孙盈余。”殿主独有的嗓音,以独有缓慢的方式,叫了我的名字。   “是……”   他随即开门见山发问:“你是从何处得知,窃脂之血可以用来调和明玉功引起的寒毒?”   “啊?”我微微讶了一下,头也跟着不自主抬起。   入眼的是依然骇人的面具,和始终摄人无比的视线。   我想自己不知何时起,已经不单单是畏惧这个人,或者是从他做了我的病人,我总是时不时关心他的病情,到如今他吃了我的□□,我又每日无时无刻不担心他的身体。   在我眼中,坏人与好人同样是人命,更何况,殿主从没在我面前杀过人,就算他折磨江无缺,也会为他留下最后一□□命的气息,不管是恶意或是故意,从我的角度来看,他真的不是一个穷凶极恶到罪无可恕的坏人。   但我偏偏心里又清楚得很,不是他不坏,而是我当真不懂得看人。   于是殿主的问题,我只是惊多于怕地轻轻叫了声“啊”,结果无故走神,便什么也没答。   他知道是我建议的窃脂血玉,代表傀儡师有意向他透露,好叫我有功在身,免去一死。   “你救了我一命。”殿主果然说,但他下一句又说,“我却最讨厌别人有恩于我。”   这是代表……我已经无法逃脱厄运?   握拳,去看对方面具下唯一显露的神情,便是嘴唇与下巴的曲线,有些不自然微微下撇的唇角,只有常年不快乐的人,我想,才会是这样一种表情。   他真的很不开心吗,面具后应当是皱着眉的,并且是从未放松过。   “你究竟是何人?”忽然听到他问,带着一丝冷冷威胁的味道,“到仇皇殿来有何图谋?是不是为了那个人?”   我觉得好笑,那个人?我甚至连那个人是谁都搞不清楚,江无缺吗?还是另有其人?   “殿主明鉴,”我回他,“我从未自愿前来仇皇殿,当初是殿内招揽名医,而我爹年纪大身子弱经不起折腾,我是他女儿,医术药理一脉相承,并不比我爹差,因此才冒险扮成男子入殿,并非要图谋什么,只是为了尽孝而已。”   “尽孝?”果然这两字被轻易解读成为一种荒谬,对方挑了唇角又问:“那你爹是谁?”   我全身不舒服,只因这种问话毫无意义,今时今日招我前来审讯,在这以前,他必定早已派出人手将我祖上三代的事迹查了个通透,既然眼下有心处置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再来问我?   “和我爹没关系,”我答,“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问你爹是谁!”   语气变得强硬,便连视线都一瞬间凌厉,我不敢再看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具,于是低眉顺眼地开始坦诚:“我爹在四海开药铺,铺龄十年,医术尚可,外人送其绰号‘孙仲景’……”   “完了?”见我半天不再出声,殿主声音一沉,反问。   “我爹的医术受教于无骨道人,也就是……”皱眉,这件事我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毕竟孙家的传家训诫,便是“凡事莫理,众地莫站”,只是此时已到生死关头,我想我那最怕惹事上身的娘亲,也必然会体谅我现下堪虞的处境——“当年十二星相中兔捣药胡药师,便与我爹是同门师兄弟,但我爹不是江湖中人,从来只是为人诊病施药,没有任何门派背景,也不会在暗地里筹划任何事。”   回完话,我闭起眼,听到空旷的正厅四下无声。   我没有骗他,一字一句都说了实话,难道他还是不信?   而此次安静的时间太长,就像以往他每一次旧伤发作、忽然不出声或是沉默——我本是不敢再看,却又怕真的出了什么状况,一抬眼,果然见他正抿着唇,似是极为痛苦地屏气忍耐。   不是内伤复发,而是药力所致!   我亲手所配的特效药,因此更比任何人清楚其效力。不远处那人以手扶额,头疼的症状愈演愈烈,我并不知道亲身体会会是何等痛楚,但是别人十年功,若他只想出一年力,便必然要付出代价!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以药物提升功力,自然要忍受药效发作起来的髓烙之痛。只是这种痛似乎超出了我的预估,因我从来都认为殿主是一个不惧痛楚的人,然而这个从不喊痛的人却在自己面前痛得躬下身去,失态地伏身于地……当他颤着手于腰间摸索,玉制的瓶罐中倒出两粒通体碧绿的药丸,我知道事态已经严重,况且这世间尚有一种死法,叫痛死。   “殿主不要吃!”我大声叫,想要制止对方的举动,令他手一抖,药丸由指缝间滚落于地。   这一叫,便闯了大祸。   殿主用来抑制头痛的绿色药丸说来是个好东西,全称六合返精散,试过五石散的人或可拿它与之比较,同样是能让人瞬间去除痛苦的良方,有些大夫用它医治走火入魔所引致的精神创痛,然而多吃会上瘾,这已成为一种共识,当剂量越加越大,结果就是死得更快。   说我没有一点落井下石的心态是假的,平日乖张残狞的仇皇殿主,视人命如草芥,他可叫江无缺生不如死,想必老天也会叫他尝一尝同等惨烈的滋味。   只是人命当前,咫尺之处一个人痛到痉挛的场面,身为大夫,我无法袖手旁观而无所作为。   又不能真的让他去吞那要人命的六合返精散,我一开始向傀儡师献药的初衷,便是本着以毒制毒的原则,殿主纵有万般不是,我没有受过他的迫害,甚至时至今日他仍是我名义上的主子,我没有资格、也没有那个胆量去替天行道,对他除之而后快。   即便是为了江无缺,救一个人,却并不可与害另一个人混为一谈。   然而眼下疼痛排山倒海,单凭我的一句话阻止,又根本不能令殿主改变任何决定。   他没有嫌落在地上的药丸污秽,我甚至觉得他本身就是一个可以忍受住各种恶劣与不堪的人,兀自将药捡起,吞下,再安静地忍耐,等到药效发作,疼痛过去。   “你倒是很爱多管闲事。”还未起身之前,我便听到他的声音恢复常态,已平静温和得令人心凉。   “是你不能听人说句好话。”我却脱口,极不合常理地顶了回去。   或许是身为医者的惯性,对于不听劝告的病人,总是时不时被气得心血两旺。   “哦?”殿主站直后露出笑意,唇色惨白得极为难看,白中略带些青紫,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双眼中明亮到怪异的神采。“如此说来,”他伸手抚过我的脖子,“江无缺身边,你倒算活得最久的一个……”   像在把玩一件价值斐然的玉器,指尖随着出口的话语,轻柔游移,但是这种触碰非但不能令人享受其中,反倒令我全身僵直,畏惧到骨子里。   “原来与十二星相沾亲带故,”他忽然道,“怎么,那样一群鼠辈如今还未死光么?”   话音落,颈上便是一痛,呼吸再无法顺畅。   “不是……”我艰难摇头,“我爹只……只是与胡药师师出同门,但他们从不往来,更与十二星相……完全无关……”   我尽力为自己辩解,然而眼前变得愈来愈模糊的画面,活生生便是昔日为江无缺看诊的大夫,以同样的方式,被殿主一只手握着脖颈捏死……我后悔自己说多错多,后悔自己曾经拿出看家本领救下这个人性命,更后悔自己没有一瓶□□将他毒死,后悔许多事……   他却可以将这缓慢而濒临死亡的过程视作一种享受,当慢慢看着我挣扎扭曲,他看得眼也不眨,似乎舍不得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咚”的一声,我觉得五脏俱裂,反应过来时,早已被人徒手摔开。   疾咳,对于自己没有被掐断脖子殒命一事,我始终感觉云里雾里,头晕眼花地撑地坐起,一团混乱间看到那个人走近,他在我面前半跪,开口的声音婉转动听,问:“可知我为何留你性命?”   “殿……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捂嘴,拼命地想要将咳声止住,我觉得连自己都无法忍受这尖锐而无休止的闷咳,只是我已无心去理会许多,就像在殿主手下,我永远可以逃脱一死,即便这偌大的厅堂里全被一个人发出的噪声充斥,我也早已无瑕去紧张,自己是否触怒了另一人。   曾经,他在囚室里为我披衣,只听一次便能记下我的名字,从我房中走时也会顾念我的身体怕我着凉,这样的人,即使令人畏惧,但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细心而体贴的人。   只是今天证明,我错了。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大方饶我一命,当我真的缓过气来想向他求饶,却觉得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第十三章   当我醒来时,在殿主书房的床上。   身上盖着薄被,令我一时间哭笑不得,想一想,不知应否该夸那个为我添被的人心细如尘。   其时殿主坐在桌前看书,素日里杀人如麻的人,手捧书卷,竟没有一丝武林中人的浮躁,反倒显得沉静。   他没有再留难我身份的可疑,只说要我往后的日子安分守己,便叫我回去。   大难不死的喜悦,完全没有抵消飞来横祸的心有余悸,我极为恭敬地向那个人道别,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由得人戏耍。   他心情好时松一松手,心情不好时便扼紧我的脖子,我见到他服药,也见到他药瓶之侧便是□□,似乎两个人可以互相操纵生死,但这样的感觉不好,好像我欠了他,连死里逃生都无法怪他。   而若我死后化成厉鬼,可能连报仇都不敢找到他门前。   这样回到卧房,刚推开房门,便发觉其中的气息不对。   今日是怎么了,难得才跳出火坑,如今又落入虎口……   果然一道黑影从梁上跃下,带起阵疾风闭合我身后房门,顺势一只手也整个盖到我的嘴上。   我“呜呜”乱叫一通,这黑衣人却是看来极为愉快,任我叫,也不放手。   他的眼神很亮,他的黑衣独特,我再事多善忘,也忘不了几日前星夜下正遇的那个覆面夜行之人。   此时两人的距离贴近,他手指缝里飘来微涩的草药腥气,虽则淡,但我是整日埋首药材之人,一时也就闻得真切。   像他上次临走前嗅了我身上的味道,想必也猜出我给人看病的身分。   “你若不叫了,我便要松手了。”黑衣人靠近,轻声言道。   我点头,却是木木地此刻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叫不闹,只顾老实盯着眼前的一双眼睛瞧,这时即使他蒙着脸,我却知道他正嘻嘻笑着,因他的眼角是弯的。   他依言松开手,又见我打量他,便伸手一扯,摘下了头上的黑布。   我走到桌前点灯,回过身,看到一个颧骨突出、鼻尖如鹰的中年男人。   与我想象的不同,那双眼睛的主人,长相竟是极为普通,甚至说有些惹人憎恶。难道覆面之人当真多为遮丑,我忽然想起殿主始终未曾从脸上取下的面具,终于也有了几分好奇,很想知道那个人的样貌究竟如何,是否也只是生得普通之人。   男人走至我身边,好看的眼睛笑了笑,接着便用一把生脆利落的声音问我:“兄弟小小年纪医术却不差,可想再胜一筹、与我做笔生意?”   说实话,他的声音听来尤为年轻,与长相一点都不相称,当开口时,便像有个人拿根柔软细长的草叶子在你耳边挠,挠得人又酥又痒,心头也像多了条圆滑乱窜的小鱼来回翻腾。果然,出色的相貌可以红粉骷髅,声音与眼神,却可让一个并不好看的人生动起来。   我防备心本来并不少,但遇上这个人,偏偏愿意与他亲近亲近。   “什么生意?”我答,“这仇皇殿里可由不得人乱做生意。”   “好买卖。”他马上道,“换了别人可能一点都不希罕,但你既是月宫兔捣药胡药师的熟人——”   “等等。”我打断他,明知他早已听去我在正厅与殿主的对话,却偏偏不想生事,矢口不认:“什么月宫兔捣药,我没听过。”   “没听过不要紧。”男人搬出凳子来坐下,又熟人一般在小茶案上给自己拣了个杯子,倒了一杯冷茶,咕咚一声吞下肚。看他那样子,倒像一日一夜没喝过水的模样,我见他可怜,便走到墙边的壁橱,多拿了盒点心出来放到桌上。   他果然也饿了,且不管这仇皇殿的点心有否下毒,他宁愿先饱死,再谈其他。   这时他边嚼边道:“你这屋子四周布满眼线,你可知晓?”   这我真的没听说过,于是便看他,无奈地一摊手。   “你不怕?”他又问。   “刚才你不是全都看到了,殿主没有一只手扼死我已经算好的,找人看着我倒也不错,好督促我自己平时少惹事。”   黑衣之人此时咽下一口茶,便将吃了一半的糕点放下,“你的意思是不跟我谈生意,只管喂饱我?”   我笑,“谁管你是饱还是饥?那点心是我拿给自己吃的,叫你手长!”   对方扬眉撇嘴,本身有些惹人生厌的五官,却忽然间孩子一般明亮了起来。   这人真不该长成这样,我暗地里想,若他是个美男子,或是单只有江无缺一半英俊的皮相,不知要迷倒多少老幼妇孺。   “你不问我手里有什么,”他这时道,“上来就说不同我做生意,会后悔的。”   “这没关系,我才死过一次,可不想死后再后悔。”   见我嘴上不松动,黑衣人索性也不再与我兜圈子,起身,望着我正色道:“我可是有赛扁鹊的《扁鹊神针》,听说当年无骨道人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偷去一观,只是可惜,遇上了燕南天大侠行侠仗义,书没看着,命却差一点搭进去……”黑衣人费一番唇舌将我爹师傅的陈年旧事翻出,最终却只为问一句:“你当真不想要么?”   本已打定了心思死都不管闲事的我,初听《扁鹊神针》便已是一愣,那可是我爹心念了一辈子的稀世奇书,我怎么会不想要?!   于是重新抬起眼,望向桌边灯旁一副决心吃定了我的可疑男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压低声问,“又与神医万春流是什么关系?”   “原来你也认识万神医啊。”到我有心探究的时候,对方反倒不紧不慢起来,又是喝茶又是咬糕点,一轮下来才终于打着饱嗝看了我一眼。“你说你不知道兔捣药,”他道,“亏我还心悸不已,怕你有眼不识《扁鹊神针》的神奇,原来你竟连神医万春流都认识……啊?”   “你……!”我瞪他,果然是得理不饶人,先前我只是嘴上死撑,此处他拐着弯却也要逼我向他低头。   “好。”我答,“我知道兔捣药胡药师是何人,那又如何,你会无条件将《扁鹊神针》送我么?”   黑衣人这回眨了眨机灵鬼怪的眼睛,扬眉轻笑,“这么说,你是想要此书了?”   “你开什么条件?”   “条件嘛……”对方沉吟一声,举步向我走来,“小兄弟,你太严肃了,是叫这仇皇殿给□□的么?”   小兄弟?我低头看向自己一眼,果然是小兄弟的装束。不过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说我严肃,相比这仇皇殿中又是凶狠又是无情的人,我还以为自己格外活跃多事,没想到第一眼却被这人给否定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皱眉问,“又为何偏偏要找上我?”   中年男人冲我笑,一笑便成了小孩子,“你这问题倒也问得奇怪。这里只有你与胡药师有关,我当然要找你,况且我手中有你想要的东西,别人又不想要,我又为何偏偏要找别人?”   我一如既往狠狠瞪他,这人说了半天,竟连半个问题也没回答。   “小兄弟又生气了,怎的像女孩子一般?”   我冷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黑衣人再次顾左右而言它,呵呵道:“我说我是你命中的贵人,专为你送书而来,你信不信?”   “信你才怪!”   他不生气,仍笑眯眯,“既不是贵人,那我便是恶人,你可知道我是谁,我便是那万罪之首,万毒之源,万恶之恶,害尽五湖四海、南七北六十三省无失手,惊世骇俗毒公子!怎样,可怕了么?”   我更皱眉,“怎么会有你这般无聊的人?”   这时房外传来脚步声,我心猛然一惊,随即发觉脚步声渐远,并不是向我的房间而来,但我却一经提醒,起了警觉。   “你不说这屋子四周都有眼线?”我问眼前人,“你在这里多待一刻便多一刻危险,明明我已经问过你许多次你想要什么,为何你不赶快说明白了然后赶紧离开?”   “你这是要赶我走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兄弟嘴硬心软了……”黑衣人摸着脸颊叹气,我明知道他是做样子,却仍觉得他这一声叹息,千回百转,活灵活现。   “你可知我在这仇皇殿已潜伏了十日?”他捶胸顿足道,“不得吃、不得喝、还不得与人说说话,今日难得见了你,多说两句都不行?”   在仇皇殿潜伏了十日?我心下吃惊,这些仇皇殿的守卫,怎么一个个不是成了草包就是饭桶?让这样一个人呆了十日都没有把他逮住,还好他并没有真的做过什么,不然必定防不胜防。   当想这些事的时候,我是经由仇皇殿一分子的角度出发的。我想到了殿主的安危、仇皇殿的强敌、来探听消息的江湖人士、或者来查访江无缺踪迹的正道同盟。   无论对方是何人、目的为何,我很明确自己的身份,自己当初胡作非为甚至帮江无缺逃脱都好,那些毕竟是我一己所为,但现在,我可不想卷入什么江湖纷争、什么正邪对抗、或只为了一些大而空泛的借口,做任何一方的马前士卒。   不过现在为了《扁鹊神针》,不忘问问他:“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现在总该说了吧?”   他挑眉,“简单得很,就是啊……我乡下有个妹子看上了你们殿主,所以我想你帮我查查这仇皇殿殿主的身份,例如,他长相如何、品性如何、祖上三代如何、才智如何、手段又如何……差不多了,就先查这些,我那妹子眼光是高了点,总之有劳你。”   此刻我眉头已是皱得再也解不开,十足十瞪向黑衣人一眼:“不想活了才帮你!”   ……   隔日,囚室。   白昼,却与深夜没有不同。   我幽幽叹气,江无缺温声安慰我:“为何要叹气……你看我,近来不是已经好了许多……”   我无话可说,他哪里是好了许多,殿主才折了他一手三根手指头,只不过是最近济州妖师没有出现,他的夜寐稍稍安稳一些罢了。   倾身靠前,见他额角新敷的药膏有些下流,我用指尖为他擦净,他却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   “呀……!”我微惊,此时半跪的姿势还没有收回,正与他鼻尖对鼻尖,隔了相差毫厘的距离。   我听到他一出一进的气息,他身上的味道我本该熟悉,此时却觉得那些苦涩的药气透出一种馨香……“你颈上的伤……”他淡淡问起,“何人弄的?”   我退回去,掩着颈项,原先有些起伏的心,此刻也平静下来。   “是不是那人?”他又问,指的当然是殿主。   我摇头,“不是……”   江无缺却不等我把话说完,立刻追问:“是不是因为我?”   “当然不是!”我否认得底气实足,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想,一切源于我不安分,确实与他无关。   但他依旧抓着我的手不放,只是力气小了许多,应该说他本来也没有多少力气,当神色平淡地静望我半刻之后,终是松脱了手。   “应否说……”他转开视线,“是我连累了你……”   “当然不是!”   他沉默。   “江无缺……”我小心去问,“你没事吧?”   他点头,又道:“若我成为傀儡,不再需要你来此处治我……或许他会放了你。”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瞪大眼睛,江无缺从何时竟有了这种想法?是为我好,但我却知道他此刻的心已然闭住,因他早不能站在一个正常人的角度去衡量这件事,他以为将意识交出去就能救我,但换种说法,是不是他在为自己的逃避找借口,将我的自由当成借口,他可以理所当然地放弃,又可以说服自己:至少他救了一个人。   “江无缺你听好!”我扣住他的肩膀,强行令他转过视线来看我,“你变傻了,你怎么越来越傻了?你想想,就算我不需要为你治伤,但我知道你在仇皇殿这件秘密,除非我死,他们是不会放我出去泄露秘密的,难道你没有想过,若是你不再需要我,兔死狗烹,殿主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我清楚地看到,江无缺下垂的手,略微颤了一下。   “所以别再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我拉过他的手握在手里,“在这间囚室里,我与你的命是绑在一起的,我们……注定要同生共死……”   他垂目,看了两人交握的手指一眼,慢慢抬起视线。   “咔嚓”一声,囚室的铁门于这时开启,我迅速放掉江无缺的手。   殿主最近的作息很奇怪,我以为他总在晚上与江无缺一日一会,如今连白天也不放过。   起身,低着头由来人身旁走过,老实说,对方出现得很不是时候,我本在为江无缺坚定立场,他来,反倒像我拉着江无缺做了见不得光的事。脱手的那一刻,我心怦怦直跳,铁门开得慢,门后的人看不见里面,但在江无缺眼中,我该有多奇怪,脸皮再薄上一分的,必定是红得见不了人了…… ☆、第十四章   往后多日,殿主外出,黑衣人则无视仇皇殿的层层守卫,于我周遭频繁现身。   对于他口中所谓的交易,即使初始便被我一口回绝,他却仍留出时间给我考虑,他说他即将远行赶赴昆仑,最快,也要在一季之后返还。   于是我利用这段时间,开始思索自己的身份。   一开始,我明明只是仇皇殿招揽来医治囚犯的大夫。   但我不甘寂寞,结果心软之下帮了江无缺去接近仇皇殿少主,成了囚犯一方的收风人,单单只是这一条,已经足够殿主让我死十回的了。   后来我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把江无缺救出仇皇殿,最后不仅成为闹剧一场,还在傀儡师手里落下把柄,最终才不得不受之威胁、给殿主配置什么提升功力的特效药、甚至是□□。   到这里,情势已经够复杂了,然而现在又跑出一个黑衣人,用《扁鹊神针》做饵,要我冒九死一生之险去探听殿主身份,引祸上身。   如此想下来,其实于哪一方阵营,我都是不讨好的。   当初帮江无缺时,我要瞒着殿主。   后来刻意接近解星恨,知道真相却又不说破,来日他势必要怨我。   然而我本着一视同仁之心,硬生生治好殿主练明玉功的伤,这对江氏父子又是极不公平的,至少我抹杀了他们本存一线希望的生机。   再然后陪着傀儡师欺上瞒下,谁也想不出我会在暗地里做那么多事,甚至谋害殿主。   所以连傀儡师也想不到,我终究还是骗了他,那药那毒,根本就不在他的掌握之内。   如今再加上一个不知善类匪类的黑衣人,这件事又不能被任何人知晓,况且他聪明,我与他见面还要防着他向我套消息,若是他知道江无缺八年前失踪一事,我又是万万不能吐露那个人此刻被关在仇皇殿中的。   所以一番合计下来,我只得出一个局面诡谲的结论,唯有见机行事,见步行步。   但是话说回来,我还真的有心,想看一看殿主面具下、那张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脸。   至于殿主的身份,我想黑衣人必是费了一番心机,查不出头绪,一来是因为殿主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二来,仇皇殿上下皆知殿主叫仇雠,却不知其他,而仇雠一名单听便知是假的,唯一显露的,是其专为报仇而搅乱江湖的决心。至于其他,例如殿主为何要成立仇皇殿,未有仇皇殿以前又是何人,做过何事,是否为江湖名宿,这一点别说是我,想必就连左右护法也不甚清楚。   而我又一路都在回避,其实我并不太想知道殿主以前做过什么,否则问一个人,一早便会得到答案。   那个人就是江无缺。   如果江无缺代表白,那么殿主就是黑,他们是同辈人,并且有仇有怨,看江无缺行事如何磊落、为人如何清白,就等于在同一时刻揭露,殿主做过多少坏事、到头来不仅执迷不悟,反而怨恨别人、加倍报复。   我现在想,是不是到了该将一切弄清楚的时候,否则以眼下越来越混乱的情况来看,不只是我自己保不住自己,更有可能会牵扯到无辜的人,例如我总是在不假思索的时候去偏心恶人,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害了好人。   例如江无缺。   ……   半月后,仇皇殿上下张灯结彩,庆贺殿主回归。   这一次,他以更胜以往的雷霆之钧,带领手下门人铲除正道伪善之士,一剑杀了名门大户淮南柳家一百三十余口老小。   我忽然想起傀儡师说过的话,更想起一句很庸俗却始终成无法反驳的古语: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如果我不曾令殿主功力大增,或是我干脆找个机会对他见死不救、甚至用毒害死他,那么我从未见过、却在这个世上活得好好的一家百多口人,便不会丧命在那人没有一丝怜悯可言的剑刃之下。   庆功宴当晚,三更,我被傀儡师从床上拉起,只说事急,连外衣都顾不得让我去穿,便被拖了向外走。   仇皇殿密室。   令我深深忌惮的一殿之主,他此刻一言不发,动也不动地坐在用于练功打坐的石台边沿。   “怎么回事?”我低声问傀儡师。   “突然看不到了。”   “什么?!”   傀儡师冷冷一哼:“自封的正派人士,最喜欢就是在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钻营,什么盖世奇侠孤苍雁,我看最多也只有这种暗箭伤人的本事——”   “我没问你前因后果!”厉声打断傀儡师,每每遇到有人受伤,我的脾气就会格外暴躁,这时叹出一口气,我现在可一点都不想得罪这位将人命视若无物的济州妖师。“那个……我是问,殿主的眼是如何伤的?”   傀儡师并没因我先前的语气动怒,只是忽然伸手将我扯向一边,才压下声音对我道:“你一定要治好他,否则……他会死得无比凄惨。”   我猛地张大眼,“他中毒了?”   “没有。”傀儡师摇头,向静坐一旁的殿主去看,“……目不能视的仇皇殿主,充其量,也只是一件无用的废物。”   我看他一字一句说得毋庸置疑,心顿时猛跳,同时也恍惚地明白到一件事:或许殿主并不是那么无所顾忌、地位崇高的一殿之主,他的背后应该另有人在操纵遥控,或者傀儡师就是那个更为隐秘之人派来监视殿主的眼线,若是殿主出了差错,处置起来将会毫不留情。   也就是说,若殿主变成无用的弃子,性命随时不保。   傀儡师在暗示我,一切就看我的医术了。   我吸气定下心神,才问:“他的眼睛究竟是因何而伤?”   “应是被人偷袭之时撞伤了头……回来时还是好的,突然便看不见了。”   我侧眼,也向坐在石台边的殿主去看,从始至终,他真的未曾动过。   “你放心在此处为他治伤,江无缺我不会去动他,治好之前,你也不要想离开这里。”   傀儡师交待完之后离去,我怔神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又如此这般轻易地陷入危机。   ……   转身绕着屋子打量一番,这间密室建在地下,平时应该不常用,气息中有种潮湿发霉的味道,又被驱虫的薰香遮住了一半气味,通风尚佳,身处其中并没有特别窒闷的感觉。   按说仇皇殿里的密室没有十几、也有二十,选这一间不常用的,应是打算连最为亲近的下属,也一并瞒过。   或许连胡夫人都不知道殿主已经失明,我想,给江无缺用了一次假死药,便让傀儡师以为我真的无所不能,万一我治不了殿主的眼,我自己的性命又当如何。   密室不大,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不出十步。最里端殿主所坐的石台,足以并排躺下三人,另外还有一张桌子和四张圆凳,放在屋子正中。再有,就是石台墙后附属的两个小间,一间有水缸、浴桶、灶台、柴火,另一间,不知从何处引来不间断的清水,供方便之用。   “殿主,”我走到他身边,“可不可以……”   “没有什么不可以。”像石雕一般的人,此时忽然开口说话,“你要做什么便做,不用问我。”   我也就不再废话什么,开始专心致志为他诊脉。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密室里寂静无声。   终于我松开他的手,问:“你还在吃六合返精散?”   他张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像没听见一般,自然也就什么都不会回答。   “你应当知道那药伤身,偶尔吃一粒可以,但你不能当饭吃!”我凑至他眼前,他什么也看不到,便也不会知道我语气中强自压下的不悦,并非源自其他,而是因为我是真的关心。   曾经为他搭配药毒比例而不眠不休,也并非一定要顾虑他生死,我只是不甘,不甘心自己曾认真救治过的人,就这样一点点在自伤与心力透支间死去。   “若想眼睛快点好,”我以嘲讽的口吻对他道,“那便多说话吧,说话有助气血畅行,能让你脑中的瘀血尽早散去。”   他仍不吭声。   “不说话也行,就站起来走走,走上几千步,说不定不用治自己就好了。”   “你在戏耍于我么?”沉默之人终于有了反应,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却并没有立时发作。   “我哪敢戏耍殿主?但若病人不配合,大夫再有能耐也是白费!”   “哼……”他冷哼,本来搭在石台边的手忽然一扬,我未及回神之时,蹲坐在地的姿势,便被他提小鸡一般、抓着衣领提到了他面前。   “我警告你,”他声调毫无起伏地低低威胁,“就算我瞎了眼成了废物,一样可以用一只手结果你性命,若不怕,你便试试。”   我由他拎着,慢慢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三晃,呆滞。   便无力地将手收回,“我怎么会不怕,别说殿主你瞎眼,就算跛了脚断了手,也一样可以像碾只蚂蚁一般碾死我。但你别忘了,我是关心你,若是不在意你死活的人,谁去管你吃了多少药、吃的什么药?多管闲事也有限度,我不想为一个毫不领情的人送掉性命,若你如此恨别人多事,我今后必然会安分守己,只求你给我一条活路。”   他提着我,无神的眼睛与我对视,本来就一切都藏在面具后,如今连这唯一能看得出心思的眼,也只是迷蒙灰淡的空洞。闭嘴时,唇角便会习惯了一般地微微下撇,令我有种冲动,想冲上前揪着他的两腮,让他把嘴角好好地扬起来。   “你我做一个约定吧。”我盯着他的嘴唇呐呐道,“若我治不好你的眼,你便杀了我;若治好了,你便让我看你的脸。”   他本身已经看不出神情,这时也不知是发呆还是其他,听完我的话,也没有即刻喊打喊杀,反倒放开了我。“你想要我取下面具,”他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现在便拿下来让你看个清楚——”   “不要!”我抓住他的手,手好冰,令我一惊放开。“不用现在看,治好之后再看也不迟。”   我自然明白面具不是为了挡我,但此刻他丝毫不在意我是否看到他的脸,这种不在意,无来由地令我心里一阵不舒服。   “我一定会治好你!”我赌咒一般立誓。   他却回应:“不必言之凿凿。”   ……   接下来两日,殿主与往常一般,并不多话,也不会过于刻薄。   但我知道他其实也会不安,任谁,习惯了借助眼睛感知身边的一切,现在看不见,整个世界的黑暗会令人陷入恐慌,更别提被整日关在一间小屋子里,这种变相的软禁,实在不适合与高高在上的一殿之主扯在一起。   我则每日三次为殿主行针,用药或是日常的物品,则由傀儡师亲自送到门内,顺便观察殿主眼伤的进展,之后才离去。   说起来,虽然我在为殿主治病,但他身上的伤,不仅不少,反而频频叠加。   第一日沐浴,滚开的水,全部打翻在他的右腿上,皮肉肿了一片。而他却不让我为他上药,那种男女有别的反应,令我哭笑不得。   第二日他走路绊到了凳子,往前摔时嘴巴又嗑到了桌角,嘴唇内出血,下唇像涂了颜料一般青紫了一大块。   这第三日,我从早忙到晚,把桌子推到了墙根,把凳子干脆叠到了桌子上,又把各处突出尖利的物品裹上了棉布,如此一番下来,殿主竟然又抱着一堆簇新的衣物要去沐浴。   “等一下!”我抓住他,“这次我帮你,不然眼睛还没治好,说不定就会在浴桶中丧生。”   “不会。”他推开我。   “谁说是真的丧生?!”我抓住他不放,“难道我的笑话如此不好笑,竟被当成真话在听?”   他怔了怔,却还是推掉我的手,道:“我只是眼睛看不见,还不至于什么都做不成。”   “太不听话了……”我摇头,想到囚室中的江无缺,真不知比他要听话几百倍,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勉强,难道饭没吃一口、却将一大碗粥倒翻在新换的衣上是好事?他为什么就不能依靠我一下,我喂他又不会趁机对他下毒!   这时墙那侧响起打翻东西,继而噼哩乓啷一时间不绝于耳的声响,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看到穿着中衣跌倒在浴桶边、正撑着地准备爬起来的殿主。   他的四周,柴火锅具,一片狼藉。   发呆的间隙,殿主慢慢扬起头,声音低沉地冲我叫道:“看够了吧,滚出去!”   我却没有听他的话,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此刻他的面具已经拿下,虽然很想遵守约定,但我还是在这时、终于看到了殿主从未示于人前的一张脸。   那是一张、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像常年不见阳光,他甚至比囚室中的江无缺更白,没有一分血色,但并不是那种躺在卧榻之上病入膏肓的模样,只是一种很苍白很无力的感觉。   同样有一双长而上挑的眼睛,眉与眼的距离很近,鼻子中正挺立,上唇薄,下唇其实也薄,这时还有大滩的瘀血在唇心正中,看起来相当诱人。   殿主的相貌,没见过江无缺的人,或许会夸他俊俏,见过江无缺的人,大概只会觉得他中上。只是人不应该只看相貌,就像江无缺身上有一种谁也学不走的淡漠澄静,殿主的四周,让人觉得死寂,更让人觉得揪心。   与我想的一样,他的眉心蹙起,便已成为一种年深日久的习惯,再不会有放开的时刻,就像他下撇的唇角。   他扬起下巴,看向半空,几乎无色的双瞳全无焦距,水雾的蒸汽从他脸边飘过,将那一双眼睛环绕得很不真实,迷茫,陷入黑暗的恐慌。   我几步走上前,他大力打开我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滚出去!”依然重复刚才的话,头发被打湿一半,半敞的中衣,露出他此次外出、一同荣归的剑伤。   “你若想沐浴,便让我扶你坐进浴桶,否则的话,便不要洗!”我同样不退让,反正他身上有伤,本就不应沾水,偏偏他又有洁癖,一日不洗都不行。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他抬起手在四周摸索,似乎想抓住我再一把将我扔出去。   我后退一步。   “滚!”他放弃摸索,“我不是那么无用!不用你来帮我!”   “你还说!吃饭不让我喂,结果还不是洒一身?”   “你说什么?”他转过头,眼神迷茫,不知该看向何处。   “还是让我来帮你吧……”我伸出手,他却像被附身一般,突然变得暴躁起来。双手在身前乱抓乱舞,最先碰到的浴桶,被他用力一翻,注满的热水全部流出来,我倒退三步,鞋子仍被浸湿。   而他站在水迹中间,再没有什么手可以碰到的东西让他打翻,他踢开脚边的木柴与杂物,噼哩啪啦又是一阵乱响,汇集的水在他踩踏之下四射飞起,转眼间鸡飞狗跳。   沉默着发泄完,他却还可以平静地道:“你走,我不需要任何人帮我。”   相当冷静沉着的语气,但压抑的味道太重,连不甚聪明的我都知道他在极力忍耐。全身湿淋淋,瘦弱苍白,哪有一点点平日殿主的气势?   我走不开,脚根本就动不了。   不是没见过江无缺的狂躁发泄,但殿主的一点点举动,便足以令我挂心,想要探究。   大概是我不出声站在原地太久没动,可能连气息都已经微弱到辨不清楚,殿主以为我走了,失力地坐到地上。   他是慢慢坐下的,虽然无力,却弯身曲腿,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而不会让人觉得他仓皇。   他将手支在腿上,掌心覆住失明的眼睛,便不再动了。   时间走过,他维持着不变的坐姿,其实又比江无缺好得了多少,人无助时的样子落在我眼里,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竟然全都是一样的。   “你说……”他忽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在这里。   “你说实话,”他问,“这双眼睛是不是治不好了?”   我张口,才发现喉咙已经涩得发紧,还没发出像样的声音,竟又把自己吓了一跳。   “治不好也没关系……”他放下手,慢慢抬起头,“治好了又能怎样……”   “不对!”我大声反驳,“是你怕自己希望太大会失望,所以没有信心。可是你要相信我,江无缺被你卸成八块我都能治好,我的医术没有你想的那么差!”   沉默,沉默了良久之后,他却只有些沙哑地问我:“……你这又是在说笑话吗?”   我干笑一声,听起来却更像呜咽。   走上前去扶他,他支着我的手,嘴上仍说:“我可以自己走。”   狠狠瞪他一眼,令我觉得自己在欺负他目不能视。   最终,为殿主沐浴如此粗重的工作,还是落到了我身上。   当撩起水花,手指尖不经意滑过他的肩膀,我闭起眼来阻止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夜里入睡,他一如既往打坐入定,将铺了几层厚厚棉被的石台让给我睡。本来我是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边睡的,但他第一日入夜摸索着为我披衣,撞翻了烛台,烫伤了自己的手。   后来见他根本不睡,整夜都是坐着,我便讨便宜一般睡到了石台上。   我身边的这个殿主,究竟是如何的一个人,以前我真的从来不想过问别人的事,尤其是这个人的事,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地倾斜。   闭起眼,听黑暗中另一个人轻浅的呼吸,出乎意料地觉得特别安心。 ☆、第十五章   一大早,我翻了个身,听到杯子落地、清脆开花的声响。   猛地睁开眼,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转头去看,殿主将自己打理得干净清爽,此时站在桌边,动作笨拙地为自己倒水,脚边还有一个打碎的杯子。   原来我先前不是在做梦。   眼看水很快溢出杯沿流了满桌,我穿鞋连走两步上前,从殿主手中拿过茶壶。   殿主低着头,手中捏着那个早已加满了水的茶杯。   忽然啪地一声,杯子被大力丢出,砸到了墙壁,应声而碎,更溅了满墙的水。   大清早就这么大怒气,我低叫了声:“殿主。”   他擦肩从我身边走过,我赶紧再拿了个杯子倒上水,转身追过去。   “殿主,喝水。”   他扬手想打翻茶杯,却被我轻易避过。   “不喝就等会儿再喝。”我仰头,将杯中的茶水自己喝了,是隔夜的。   于是殿主不理我,我认命地去为他烧水。   水烧回来,将他领到桌边。   “是这样的……”我引着他的手让他拿起茶壶,拉起他另一只手在他手中塞了个杯子。“你听水的声音,”握着他的手慢慢倒水,“……声音越小,代表茶杯里的水越满。”   松开他的手,“你自己试试。”   殿主果然是殿主,一次就全明白了,我笑笑,转身去准备为他施针。   “孙盈余。”施针时他叫我,我应了,他却半天不再出声。   后来济州妖师送来早餐,见到没有戴面具的殿主,不由得一愣。   “他怎么样?”傀儡师问我。   我转头,殿主正出神地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墙角,但我知道他在听我们说话。   “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如是说,“这种事不能急,欲速则不达。”   傀儡师点点头,旋身要走,却忽然又停下。   “江无缺问起你,”傀儡师背对我,语气里听来似笑非笑,“他怕你被殿主杀了。”   ……   傀儡师走后,我与殿主肩并肩坐在石台上,不同的是他在练功,而我在发呆。   到他收功,两人间仍然一言不发。   中午吃完,我被菜噎到,起身要倒水,殿主的手,与我一同探向壶把,不同的是,他握到了茶壶,而我握到了他的手。   晚上沐浴的时候,我正要脱衣,殿主忽然走进来,我吓得再次踢翻一地干柴,殿主用空无一物的眼睛看我,“我看不到。”他道,“你将衣服落在外面,我送进来给你。”   说完离开。我低头看自己披了一肩的细发,心怦怦直跳。   夜里我做噩梦,被殿主推醒。   我睁开眼,蜡烛烧到芯已经灭掉,密室里一片漆黑。   只能见到殿主侧脸模糊的轮廓,我坐起身,抱腿一直看到再次沉沉睡去。   醒来,殿主已经可以动作自如地为自己斟茶,甚至做更多更复杂的事。   但他的眼睛进展不大,我有些心急,他反倒不急不燥。   夜里,我睡得很浅转醒,看到殿主从腰间拿出一个药瓶,似乎倒了粒药出来。   是那能令功力大增的特效药,我闭眼,根本不敢出声制止。   早上他犯头痛,我扑到他身上去抢镇痛的六合返精散,两人扭作一团,最后我被打了一掌,翻倒在地,痛得连声都出不了。   摸索着靠近我,手指触到我受伤的左肩,我痛哼一声,对方似乎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僵在原地。   “伤了哪里?”殿主并不愧疚,语气只是想确认我的情况。   “……”我闭眼,不出声。   他将我抱回石台,自己只是静静地坐到一侧。   我拉开衣服为肩膀上药,听到他说:“下次你若再这般,我决不会手下留情。”   潜台词是:这一次算小试牛刀,他留手了,我该知足了。   “不会再有下次了。”我忍痛回应,“今日起我会为你药剂中再多加几味药材,你的头不会像以前那般痛了。”   他冷冷回绝:“我的事,你不必操心!”   “殿主……”勉强坐起身,手碰到他的衣角,“你用药强行提升功力,如今或许收效可观,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身体是会有极限的,总有一日你会力竭而死的!”   他不回应,我以为他又在怪我多管闲事,但沉默过后,却只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千方百计接近我,为了什么?”   我本是抓着他的衣角,本也不想让他发现,但此时放松了手,“这个问题……囚室中的那人也曾问过我。”   提起江无缺,本就做好准备迎接殿主的怒气,我不介意他使出不留情的功力再打我一掌,也不想再一路虚应下去,他问我为何接近他,我也很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我是一个大夫,见死不救我不会,与你们相比,我没有任何立场,只是不想辜负生平所学,况且……杀一个人何其容易,就像我想弄瞎你的眼睛一点都不难,但治你却需要我苦心孤诣费尽心机,所以当我治好了你,便不希望你再受伤……”   他静静听着,又是隔了很久,才问:“你将我治好,我又去害江无缺、害更多的人……你不觉得将生平所学用错了地方?”   “那你能不再害人么?”   他失笑,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是坏人,坏人生来应该令好人难过、令众人忌惮。”   “但你同殿中的门人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正道人士皆是伪善,你只是为了拆穿那些自居正派的衣冠禽兽……其实这里大部分人都是相信这种说法的,但你自己却不信。”   对方下撇的唇角缓缓扬起,我才发现那道弧线是如此好看,只是那抹笑意全无真心,满是轻蔑嘲讽,“你不也不信?……大家争斗一场,各取所需而已。”   “……”   他渐渐收起笑,空洞的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你怎知我不信?或许有人……是想要相信的。”   “相信什么?”他反问,“我害人时存着善念?还是我有千般理由?”   “我只知道,当我害人时,非但不会开心,反而会牵肠挂肚。”抬头望向他,削瘦的侧脸,此刻看来尤为苍白蛊惑,“……当我害一个人,事后才会明白,原来付出的代价,是寝不安、食无味、悔之已晚……”   他无声坐着,当然不知道我在说他,轻撵起眉心,对我的话丝毫不以为意,纤尘不染的白衣,长发未系,若不是生硬的神情尽是冷漠,我会觉得离他很近,像靠近一个心中倾慕、又不敢随意亵渎的欢喜之人,我痴痴望着他,他却对一切无知无觉。   ……   入夜时分,殿主那一掌手下留情令我无法入眠,每一次与他谈论他自己的身体,沉默的总是他,无力的总是我,不喜欢有人管他的闲事,不喜欢依靠任何人,于是每一次争论,便很长时间不能打破沉静,依旧各自做着各自要做的事,无声地配合与达成彼此间的默契。   “我口渴……”睁大眼睛瞪向屋顶,灯火熄灭后再次只剩黑暗,我舔着嘴唇小声说,无非是一种期望,并不要求有人回应。   然而高高在上的殿主,起身去为我斟水。   他将杯子放到我手边,我中指扣拇指一弹,杯子便翻到倾洒。   “水没了……”我看着那在石台边纷纷流走的清水,喃喃。   殿主并没怀疑我的动机,只是沉默着又为我斟来一杯,扶我起身喂我。   我靠在他怀里,觉得自己就是这天下间最蠢最无可救药的人,明明知道他是坏人,却都可以催眠自己无视他满身无从擦除的血腥,明知道不应该有贪求,他妻女皆在,何况我在他眼中根本什么都不是!   “殿主……”猛地抓住他的手,“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孙盈余吗?你知道为什么我是盈余吗?”   他握杯的手,动作轻巧地从我手中脱出,却没有立时放开怀抱,给我一种暗示,似乎他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我爹娘一直觉得,生两个儿子是这世上最圆满的事,再有一个便是多了,更何况是女儿……所以当诊出喜脉的时候,爹给娘配了打胎药,谁能料得到,我那医术超群的爹、外人送名‘孙仲景’,竟然连一个小小的胎儿都除不去,枉费了他的名号,最终为了娘的身子,才不得不将我这个盈余生下……   “后来我长大,娘想要安稳的生活,认为爹过人的医术是一种拖累,她不让两个哥哥跟爹学医,却不管我。爹不想自己的衣钵失传,又嫌我太笨不教我,只丢给我医书叫我自学,学不会便要吃棍子……但他只问我川乌加黄连可治什么病,从没有问过我,研究草药是不是真的有趣,我又是不是真的喜欢将自己的手臂扎成蜂窝?   “……每次看哥哥们饮酒玩乐,我都会羡慕不已,但我只能在心里想想,连看的空闲都没有,我要埋头去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要记这世上成千过万的疑难杂症……因为若是我不做,他们其中的一人便不能像那般随心所欲地过活,毕竟要有一个人继承爹的衣钵,我真的很庆幸那个人是我,哥哥们因此可以开心,醉心医术的爹也能够多看我一眼……   “直到有一日,仇皇殿来征名医入殿,我看娘整日愁眉不展,后来我对他们说由我顶替,你知道结果怎样吗,我在那时第一次看到我娘她对我笑,笑得好开心,说我懂事,长大了……是啊,我真的长大了,来年就要推我入花轿嫁去别家了,我才十六,他们就这么等不及么?为什么不问问我想要什么,因为我是盈余,所以他们觉得生下我养大我便是给了我最大的恩惠……高堂孝子,他们从来都觉得家中只需四个人就已足够,没有我一样什么都可以,但是却从没有想过,我没有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   殿主在我身侧,我觉得自己的情绪异常起伏,说话时呜咽出来,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放,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得满脸都是。   再无话时,四周突然显得诡异沉寂,殿主轻揽我的肩头,身上的气息淡定温和,甚至伸手为我擦去眼泪,手指的触感粗糙,但是动作轻柔,让我恍神,我不知道这个与自己如此贴近的人是谁,想伸手抱住他,又不敢。   “你一定在笑话我!”他一直不出声,让我得出这个结论,“你是仇皇殿主,身边动辄是倾家灭族的大事,与那些耸人听闻惊世骇俗的悲惨相比,我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怒小怨,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无中生出的一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什么都不是……!”   “没错。”他收紧了手臂,声音却毫无感情,甚至说出的话也让我尴尬万分、无地自容。   果然在他眼里,我这种整日为一点点小事多愁善感的人,其实是在无痛□□、自找麻烦。   “你想得太多。”他松开手,扶我平躺,又轻声道:“睡吧,别再胡思乱想。”   “殿主……”   “若你觉得他们眼中无你,便好好做人,做到有一日他们再不能忽略你的存在;若你眼中已无他们,那便按自己的所愿所想行事,再不用顾忌任何人的眼光与心思……这样于你于他们,都会轻松自在上许多。”   当我意识到殿主在安慰我,肢体已经比脑更快一步行动,抓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我道歉,“明明我才是大夫,却要你这个病人来安慰我,还要听我说一大堆废话……”   “那些不是废话。”殿主淡淡驳斥。   “我……”他的指尖很冷,而我只是病痛之时意志薄弱,“可以……不放开你的手吗?”我的手很热,当两人握在一切,有一种既贴合又怪异的感觉。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即刻将手抽回,代表一种纵容。   “殿主……”我轻喟一声,闭起眼睛。 ☆、第十六章   与殿主相处几日,很快发现了他的一些习惯,有些甚至可以称为毛病。   就像沐浴时他总是一副觉得没洗干净的样子,拼命摩擦自己的身体,坐到水冷也不愿出浴,总是将自己折腾得皮肉红肿。   “殿主,已经很干净了,”我止住他的手,“别再搓了,会破皮的。”   他不理我,继续将水花撩到身上,一边又用手指狠狠去抓自己的手臂。   “很臭……”他忽然说。   “很臭?”我怔了一下,又探头四处嗅了嗅,“没有啊,只是药的味道重了些,忍忍,过两天就会习惯的。好了,水冷了……”我入水抓他的手,“该出来了。”   他避开我,“还不够……”   “已经够了……”   “滚开!”   说话间就是猛一用力反折我的手掌,只听咔嚓一声,手腕被生生折断了。   剧痛钻心,我跪坐在地,臂肘却仍架在浴桶边缘,手指尖悬在那人眼前,已经像脱离了身体的配件,离殿主的鼻尖只是一寸。到这时,我才知道他曾经真的对我手下留情,比起这一扬一翻的轻轻一折,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举手之劳,丝毫不显山露水,便足以令我痛彻心肺。   我的骨头断了,从小到大见人骨折时戚戚叫唤,我眼下却是想叫都叫不出,该多痛,我想起那些一生混迹于江湖的武林中人,他们每一次立威、每一次征战,该有多痛……!   “你的手……”殿主稍稍一动,鼻梁便撞到了我的指尖,“啊——!”我惨叫一声,身子瘫软,手便从浴桶边上滑了下来,落到地,本是毫不剧烈的轻微一触,却还是在碰地的刹那,让我猛吸进一口凉气,疼得用力张大了眼睛。   “孙盈余……”殿主叫我,他折断我的手,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伤得如何。“孙盈余!”他仍是叫,当听不到任何回应,猛地从浴桶中站了起来。   “殿主……”我皱眉发出声响,咬牙握紧自己的手臂,“我……”   他向我跌坐的地方看来,茫然的眼,似乎连神情也被影响得茫然起来,但他看不到我,我如何得娇弱不堪,连一点痛楚也不能忍耐,这些他都看不到。   “孙盈余?”   全身滴水扯过衣服,殿主转眼便到我面前。“出血了没有?”他弯身问,语气竟有些从未有过的焦急。   “嗯、嗯……”   “我去拿干净的棉布,你等等,不要动。”他叮嘱我,反倒比说不出话的我更像大夫,我看着他有些踉跄地冲到外间,又听到撞翻各种东西的声响,回来时,他动作利落地将棉布压在我手腕处止血,“血还流吗?”片刻之后他问我。   我看向自己左手的一片血迹模糊,颤巍巍地答:“止住了……”   于是他放开我,起身去捡干柴,选最粗壮笔直的,用布条绑在我手上将我的手腕固定,然后才将我打横抱起,出了血腥味与甘草味混合的内间。   我被放在石台上,一切进行时,悄然无声。我痛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更不可能指导他、或是自己为自己疗伤。这时殿主走向连接密室与地下走道的石门,手重重敲在门上。   “来人啊!”殿主忽然用力拍打门身,大声地唤人,“开门,来人开门!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在外面——快开门——!”   越拍越用力,但无人回应,殿主收手,慢慢娶气,一掌拍在门上——石屑飞起,但牢不可摧的石门却只是震了震,纹丝不动。   又是一掌激起,我在这一侧看着,甚至能见那手掌运起十成功力时的丝丝红光,但仍不起作用,傀儡师有心困我们在此,又怎会如此容易被我们走出?   拍门加叫人,耗去一段不短的时间,殿主的声音又沉又哑,我从没见过他如此不顾形象地大声叫喊,他从未对谁大声说过话,但此刻拍门,我能想象他的焦急、甚至愤度,他是为我,因为他伤了我。   “呃……”我低声痛呼,引得门边的人猛地回头。   毫无焦距的眼,此刻更为呆滞无光,他转头朝向我所在的位置,眼睛上下逡巡,不是在看,而是在听,怔了许久,才迈步向我身边走来。   石台边上,他跪下,问我:“你可以为自己包扎吗?”一向轻软的嗓音,此时尾音干哑。   “没关系……”我对疼痛已渐渐习惯,回他道,“等、等一会儿……我自己来好了……”   “好得了吗?”他又问,“伤得如何?”   “……我没事。”   “孙盈余。”   “……嗯?”我痛得有些恍惚,却仍是勉强撑开眼去看他,他的神色与平常无异,只是更为紧绷一些,眉轻蹙,唇角依然下撇。   “若你能治好我的眼睛,”他道,“从此处出去以后,我准你自行离开。”   “什么?”我一惊,甚至连受伤的手腕都顾不得,“殿主你说什么?!”   “回家也好,去任何地方也罢,只要你能发誓不将仇皇殿里所见所闻透露给任何人,我不会再留难你。”   他的神情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视线下垂,若是看得见,正好映入眼帘的,是我绑着粗粗柴枝、鲜血湿了白布的手腕。   “你后悔了?后悔伤了我?”   他起身,走远坐到桌边。   ……   当夜,我全身发热,头痛难当。   手伤的地方已经痛得失去知觉,但半睡不醒、浑浑噩噩的感觉更是让人难受。   殿主的指尖蘸水,碰到我的脸颊,然后摸索着,将水擦在我的嘴唇之上。   “你不该多管闲事的……”他似在对我说话,但更像在自言自语。   等后来傀儡师为我多备一份伤药,几日后,我已经能下地走动。毕竟,我伤的不是脚腕。   殿主与我的身份出现短时间的对调,他照顾我起居,虽然喂我汤水时总是把握不到方位而弄得我全身都是,但我仍然很开心,是殿主啊,从来没有人敢靠近的殿主,喜怒无常心狠手辣,却也会在我忍不住怪他手脚愚笨时、有些害羞知错地将头垂下。   当我问他那日为何勃然大怒,看在我受伤的份上,他对我说了实话。   原来他说很臭的东西,是指他自己。   “曾经有一个无论武功才智,都只是平平无奇的蠢人,”他道,“有一日那人被掳进一处地下宫殿,在那里他要做女人的妃子,那女人一生有七百多个情郎,更从不将拐进地宫的少年当人来看。蠢人想逃,便想出一个主意……于粪坑中挖洞。花去一年的时间,他果然挖出了一个能藏身数月的地洞,只是……”殿主忽然略略停顿,似乎回忆起那段令他不快的往事,“……只是,后来地宫中又来了一个聪明人,蠢人做妃子,他却是皇后……”   “你……”我拽住殿主的衣衫,想叫他把话说清楚,如何才叫做在粪坑里挖洞——不得不承认,初听之时,我真的以为他在说笑,甚至差点笑了,但忽然就笑不出了,看到他木然、毫无表情的脸,我再也笑不出了。   “什么蠢人、什么聪明人?”我问,“你是蠢人、还是聪明人?”   虽然猜出了一些,但我一点都不希望他承认,他就是那个曾在粪坑里挖洞的人。   “在那里,”殿主声音不变地道,“蠢人还认识了另一名少年,那少年十三岁便被拐进地宫,在地宫中活了三年,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出去再看一次初阳,可是聪明人来了,其余少年都嫉妒,只有那个少年出面为他说了句好话,转身喝口水,便被忌恨的人下毒害死了……而这件事,聪明人却永远不可能知道……”   “那个少年对你很重要吗?”我问,有些不忍心再要他讲下去。   他不置可否,微微皱眉,似乎头痛将要发作。   “聪明人有一句话说错了,”殿主道,“地宫之中,并非所有男宠都是被蠢人毒死,至少有一人不是。”   我一愣,“不是只死了一个人?怎么……怎么全部都死了?难道……”我震惊地看过去,已不需要推论,殿主说其余人都是被蠢人毒死的,如果蠢人就是殿主,那么所有人就都是殿主下毒害死的!   “这本就是蠢人计划的一部分……所有人一死,那个疯妇必会生疑外出查探,蠢人便能借着死人的身分躲入藏身的秘洞,不必担心被发现,也可趁机外逃。只是没想到,聪明人早已看穿蠢人的计划,跟着一起进了粪坑。”   “聪明人也进了粪坑?”我惊奇,“那怎么行?粪坑又不是他的!!”   殿主似乎怔了怔,没想到我会说出这话,随即却也笑了,笑得艰涩又自嘲,“你可知那聪明人如何说,他夸蠢人……是令人十足佩服的天才。”   我点头,“的确……是天才。”   殿主却缓缓摇头,“天才是用如何猪狗不如的日子换来的?天才应当是像聪明人那般的人,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舒服地躲在秘洞里,那样的人才是——天、才、中、的、天、才!”   殿主重重地说最后几个字,我被吓得一颤,却仍反驳:“那聪明人才不是什么天才又天才的!他分明就是坐享其成,仗着自己聪明却小瞧别人的付出,那种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我最讨厌那种人!”   “你讨厌他么?”殿主笑出了声,“没有女人是讨厌他的。”   “不对,耍小聪明、和值得人敬重,是两回事。”   殿主只笑不语,我便又问:“若是聪明人没有出现,你会带着那名想看初阳的少年一起逃么?”   殿主的笑便在一瞬僵住。   他不答,我再追问:“你说自己在粪坑中挖洞,但你一日能去几次粪坑,一年又能去几次?去多了不会惹人怀疑么?”   殿主还是不答。   “你若在……呃……那种时候挖洞,那你的……又到了哪里去?我想,你若挖洞,就没时间做那种事,你若做那种事,便来不及挖洞,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   “还有你身上的痕迹,在那种地方挖洞,身上不粘到些……和土,是不太可能的,除非光着身子,才能不将衣服弄脏,但气味呢,会很臭的……”   殿主忽然捂住嘴,似乎想吐。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与逼他一点点承认自己有多肮脏污秽有什么不同?难怪他会觉得自己很臭,有过那种经历,我想换作是我,大概会宁愿去死,更不会毫不掩饰地在别人面前承认。   越想心里越难受,尤其在看到眼前人毫无血色的脸孔与瘦得嶙峋的肩膀,也不知是哪来的胆量,我竟然伸出了手——手腕因乱动而锥心疼痛,却一点点都不能抵消心中的难过与憋闷,我用力抱住殿主的肩头,他一惊想挣脱,忽然又好像想到我的伤,便不动了。   “你为何会这么瘦……”将下巴抵在对方肩头,我喃喃,“是因为那时被人虐待吗?还是你故意挨饿……也对,你要在粪坑里做事,当然不能吃太多东西,吃多了也要吐出来……”   他不说什么,只这般任我抱着。   “我越来越讨厌聪明人了,害了人,还一副自己很聪明的样子……”   “别再说了。”殿主打断我,抬手将我的手从他肩膀上拉下。   “对不起,”我低下头,是真心的,“今后再也不会嫌你洗澡慢了……”   ……   自那一日,殿主向我吐露他昔日的某一段往事,我们的关系便再不如从前。虽然他以前也很冷漠,但我一直觉得他是细心而体贴的,从没有在一些小事上与我计较什么,更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以为他是一个对人很好的人。   但那一日之后,我的手伤没好,他却不帮我换药;我口渴喝水,他不会再与我一同去拿茶壶;被子被我踢到一旁,醒来时,我冷得喷嚏连连,才发现身上什么也没盖。   为什么殿主突然变了,他不再时不时与我说话,甚至我用一只手为他扎针,故意拿针尖刺他,他也毫无反应。   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我想,一定是我说错了话,或是殿主觉得我瞧不起他了,他以为我瞧不起那个在粪坑里找生路的蠢人,但我可以对天起誓:我没有!   反倒是有些改观了,他可以将一个与他共同患难的少年记挂至今,虽然有时他过于狠毒与奸诈,但我至少发现他不是毫无感情的,说他冷血,似乎有些太过了。   虽然比那个聪明人,他输了才智,比囚室中的江无缺,他更是输了胸襟与深沉,但至少有一样他有、其他人没有,就是求生的坚持。   有些人或许会觉得一个使尽手段求生存的人太过于阴险,不仅如此,还会觉得他贪生怕死、胆小、自私——但我却不觉得如此,从大夫的角度来看,即使是一点点对于生命与人生的坚持,都是那么的难能可贵。要治病救人,却整天看到满眼伤痛,当你发现眼前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哪怕卑微,哪怕踩着别人的性命,这样的人,其实他是没有白活的。   殿主的隐忍,与江无缺的不同,可能是我又偏心了,但我就是觉得好心疼。   忽然有一天,我再也耐不住了,便问殿主一直想要问的话:“为什么你突然变了?”   他的神情很淡,“变了?如何变了?”   “你不再……”我说不出,只能微喘,为什么不再为我盖被了,为什么对我爱理不理,为什么冷漠了,为什么突然不许我再靠近你了?   对话可想而知,在不了了之中结束。   契机出现在更久之后,那一日,他的眼睛看得到微微的光亮了。   “真的吗?”我一手抓着他的手,“太好了,我就说一定能治好你,太好了!”   他轻轻摆脱我,但仍对我笑了笑,“谢谢你。”   “不用不用!”我拼命摇头,我喜欢他对我笑,像任何一个芳心大动的小姑娘,看他的笑脸便会觉得满足,只要他无病无痛,拿整个世界换也心甘情愿。   但他仍只是露出那片刻的喜悦,很快便又沉寂起来,好像他身边真的没有任何事,能够令他真正开心起来。   “为什么你不开心?”我问自己绑着竹片的左手,“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开心?!”   屋中的另一人并不回应,我将手上缠着布条的竹片拆下,用力掷向墙角。   “你在做什么?”他终于问了。   我撇嘴,像小孩子一般闹脾气。   已经能模糊地看到一些东西,殿主走过去捡起竹片,再走到我身边,“被关在这里这么久,你一定闷坏了。”他似乎很体贴地道,“明日我便让你出去,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用再为仇皇殿做事了。”   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点都不想,我只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一点都不想离开仇皇殿!   “为何这么快?”我问,“你的眼睛还没有全好,我……”   “照这种程度的伤,若那群庸医再治不好,便不用再活了。”眼睛恢复视力的同时,仇皇殿殿主也在一瞬间重新站回到我面前,我知道,那个瘦弱的、眼不能视的白衣之人,听我抱怨、为我紧张的那个殿主,已经再也不可能回来了,所有都是一时的,黑暗是一时的,软弱也是一时的。   唯独只有迷恋,却可以永无止境。   隔天,我果然出了密室,但我说:“我要留下来,因为囚室里的那个人需要我。”   殿主似乎有些动怒,大概他是觉得有人得寸进尺,好不容易开恩放我走,我却又自寻死路要留下来,但怒气转瞬即逝,他并不特别在意我的去留。“想留便留吧,”他道,“只是下次再想走,便不是这么容易了。”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胡夫人来接他了。   那个温婉淡定的红眸女子,见到她时,我如遭五雷轰顶。   她已经是红色的瞳孔,但此时因为思念,更是红了眼睛,她走近扶住殿主的手,身上传来若红梅似有还无的气息,轻微,又叫人狂热地着迷,我如何能比呢,殿主面朝她时,无时不紧绷的唇角终于缓缓放松,他看着她时,是温和的。   他们一同离开,傀儡师站在一侧说我完全无法入心的威胁,但我只觉得——孙盈余,你好卑劣! ☆、第十七章   最终所有一切回到了当初,江无缺为我担心,但他也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再不多追问。   我偶尔会受到仇心柳的一些照顾,因为她觉得我也算一个不错的人,我会不时与他谈论解星恨,我说那个人只是嘴巴狠了点,其实对她还是很好的,你看谁敢在他面前叫他木头人,这世上恐怕只有仇心柳一人。   仇心柳说她既嫉妒又舍不得怨他,毕竟解星恨比她更能得到殿主的器重,那是亲生女儿对于父亲的眷恋,就像我也希望我爹能多看我几眼,那些有时,比恋人的注视更来得重要。   殿主……我想起那个人,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像两个人之间隔着一道墙,你明明知道它在那里,却永远无法打破它。   就像我可以见他频繁施加于江无缺身上的新鲜花样,却总是赶不及见到他。   眼伤复原之后,他似乎又多了几分虐人的灵感与兴致,将江无缺像上吊一般吊起,脚尖勉强能触地,因此七窍流血,却偏偏吊不死。   “这样也太危险了……”我抱怨,一边为江无缺擦掉耳垂上干裂的血迹。   “你……手腕好了?”江无缺问,声音更多来自嘴巴中的气流,嗓子根本已经完全哑掉。   “还有点痛,”我照实说,“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还要再煎熬两日。”   “你为什么会……与那人一起?”他终于问了,我还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问,省略了殿主二字,并不代表我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江无缺不爱多管闲事,江无缺也无暇多管闲事,隔了大约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我没想过他终究还是在乎。   “我……”我想起那间密室里的种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那人的眼伤了,我……帮他治伤。”   江无缺却蓦地一皱眉,我手僵在半空,不知自己弄痛了他哪里。   “我想与你说些事……”他哑声道,神色极为认真。   虽然江无缺本身从不开玩笑,但这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郑重其事,好像父亲对待即将受骗上当的女儿,直觉告诉我,他要说的事,逃不了是与殿主有关。   “今日不行,”我一口拒绝,“除非你想完全失声。”   “没关系……”他仍是坚持。   “江无缺,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你的身体着想,今日不行。”   “孙盈余!”当我站起身,他大声叫我,大声只是相对他想要达到的效果而言,但传到我耳里,那声音嘶哑竭力,尾音处更是一点声响都发不出了。   他勉强地撑起身子,沙哑着声音问我:“你可知,仇皇殿主,是何人?”   我将脸转向别处,心却略略发紧,似乎既渴望又不愿听他吐露那人的真实身份。那必定是一个恶贯满盈为人畜皆所不齿之人,我却只能装作满不在乎地回应:“我与殿主,不过是下属与主人的关系,你怕什么,怕我有朝一日站到他那边反转枪头来害你?这你就多想了,我本就是他那边的。”   砰一声,江无缺人不稳,手撑在身边的刑具,那刑具本是一个生火的炉子,炉口插满的,全是平日要用来烙在他身上的烙铁,此刻炉子翻倒,江无缺伏身在一片铁器与灰烬之间,极为狼狈。   他抬起头,似乎有些发抖,直直盯着我,声音也发不出了,却仍是问我:“你……说的,可是,真心……?”显是已气极。   “江无缺……”我走上前,“我错了……你要说什么便说,不要动气,会加重伤势。”   他闭起眼,胸口重重起伏,喉中传出气管与空气摩擦、像风箱一般的声响。   ……   “那人是江玉郎。”他仍是闭着眼,像在说一句极平常的话,也没有一点铺垫,也不给我一点准备时间,闲话家常的口气,说出我猜测过无数次的秘密。   “江玉郎?”我的第一反应是,“那个卑鄙小人?”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谁,就是那个卑鄙小人,在粪坑里挖通道,地宫中想尽办法也要活下去,我曾抱着他的肩膀心痛,我早该想到的,蠢人是他,聪明人就是江小鱼!   “他不是被废了武功,去了顾人玉家里做家丁?”我想起街知巷闻的武林逸事录,“又怎么会成了现在的仇皇殿殿主?”   江无缺轻咳,“不……不清楚……”   慢慢拍江无缺的胸口让他顺气,等了一会儿,我才又问:“那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是怕我……受他的骗么?”   江无缺静静听我问完,此时蹙眉,声音缓慢又嘶哑,一字字道:“你不是,已经被骗了么?”   “你乱说什么!”我差一点就将他推开。   他张开了眼,眼中竟缓缓溢上一丝讪笑,“你可知……江玉郎,是什么人……”   我有些不快,但凡是有点常识的人,谁人不知道江玉郎是什么人,但此刻这句话被江无缺问出,我竟格外不舒服起来,“那你说他是什么人?”   江无缺动了动唇角,眼中不只有轻蔑,还有从未在他身上变得明显的恼怒,“以前移花宫,也有一名宫女,听了那人的话,结果,被骗得……无比凄惨……”   移花宫宫女?!我立时醒悟,只因那宫女不是别人,是十大恶人之一李大嘴的女儿铁萍姑,听说当初真的被江玉郎耍得团团转,拨光了衣服被吊到树上,最终醒悟才觅得一良人,嫁给了我爹的师弟胡药师为妻。如此说来,那人与我家,倒颇有些渊源。   但即便如此,江无缺的提醒点到即止,说明他还有保留,而被他按下没说的潜台词,是我也与那名移花宫女一样,都为江玉郎着了迷。   且不论他是从何处得出了这个结论,被人当场戳穿心事,还是以这种方式,我会气急攻心并不奇怪,“移花宫宫女?”我故意激他,“是那个与你青梅竹马的荷露么?怎么?她成了江玉郎的人?你不是要气急败坏?”   “你……!”江无缺有些发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气急攻心,我气的,却根本不是江无缺,就算他一语道破我此时心态,而真正让我不安急躁的,是为何殿主会是江玉郎。   那个坏到骨子里、连自己亲爹都要算计的奸险之人,说四句半话、其中四句都是谎话。人人都说,江玉郎是比不上江小鱼的,甚至他更沾不上江无缺一片衣袂,为什么偏偏是他?我早已对那个坏人的形象根深蒂固,更曾深深地鄙视过那一个人——处处算计别人,又处处不如别人,可怜又可恨,却毫不值得同情。   如今,我想到殿主,再想到江玉郎——明明是自己的心情波涛汹涌,又偏要像个十足的小人一般去迁怒江无缺,他靠在我手边唇色发白,我想道歉,为时已晚。   “你只当,是我,多管闲事……”喘着粗气,江无缺嘶声。   “那你为何要管闲事?”我问,“可是你喜欢我?”   江无缺一吸气,咳得肺中的血都出了来,“不……不要乱说……”他又是咳,又要极力把话说清楚,“我……只是……只是……担心……怕你……怕你……”   “别说了。”我打断他,“我说笑的,怎么可能真的以为你喜欢我?”   他却止不了咳,侧过身将脸面向墙角——“江无缺?”我叫他,他的咳声渐小,背弓起来,渐渐的竟不再出声。   “江无缺!”我心里泛上一个不好的念头,连忙上前拉他,想令他转回头来。   并没有花多少力气,江无缺向后翻倒双目紧闭之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怎么办——从三岁开始行医,我没想到自己还会在紧急关头冒出如此无助的三个字,扳过他的头,强行撑开他的眼睛,瞳孔已经散大,而他的颈项僵直,短时间内便停止了呼吸,我知道,十有八九,他的气道被痰闭住了。   事急从权,管不了许多,我支起他的身子让他靠到墙上,一手捏开他的嘴,一手则伸到他口中撬开他牙关,轻叹一声,我上前凑身。   口对口喂药我做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完全不同,我要用力地吸允。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就好像涉及男女□□,吞着对方的舌头,令人脸红。   江无缺身上全是淡淡的味道,我不得不说,他太完美,连气息都与别人不同,那道环绕在口腔淡淡的甜腥之气,是血的味道,有一股说不清的诱惑。   当进行到关键时刻,身后的铁门突响,我知道有人开门,却听不到进门的脚步声。   此刻我正对着江无缺,正背着门。   痰终于被吸出一丝,江无缺终于有了气息,皱眉轻咳,我抓紧他的手腕,并未成事,两人的唇齿仍需更加紧密地贴合。   而忽地,眼前人就张开了眼。   同一时刻,身后脚步声响起。   江无缺眼中的一丝迷茫散得极快,转眼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见他清醒,也有了后退的念头,想将嘴中甚为恶心的痰液吐出。   我一退,他却一进。   江无缺反手扣下我的手掌,另一只手则扬起伸到我颈后,猛地将我往前一带。   我们都张着眼,清楚看到对方的神色,不知道的或许以为两人在行苟且之事,但身为当事人的我最清楚,他是要将我口中的痰液吸回去,因他多少有些洁癖,不想将自己的污秽之物留在别人身上。   这时他放开我,不知道的人也就找准了时机问话。   身后的门已经打开,有人已经进来,我听不出脚步是谁,却知道问话的声音来自谁。   左护法特有浑厚的嗓音,此刻听着颇有几分诡异,“你们在做什么?”像捉奸的亲夫。   江无缺不理会他,侧过头,将口中的痰液吐出,接下来一口,是血。   我却不能学犯人一般淡定,回过头,刚想解释,却先一步愣住。   有守卫会在这时进囚室我并不意外,左护法会来我也不奇怪,但我没想到的,是此时站在门边、一言不发、冷眼看着一切的傀儡师。   视而不见并不是济州妖师的风格,隐而不发,却是贪图着往后在我身上的百般勒索。   不论怎样,有人证在,傀儡师便可完全省略内情而向殿主编派,随他说什么都行,我与江无缺日久生情,往后还不知要暗地里为讨取情郎欢心、背着殿主使多少手段。   只是,再如何,我万万想不到——   傀儡师一闪身,殿主覆着面具的脸,出现在门后。   正在脑中筹划要如何打发傀儡师的我,此时心念彻底乱作一团,又是想到江玉郎,又是想到前一刻、江无缺看着我的眼神。   为何会想到那双眼,那时江无缺明明意识清醒,眼神再镇定不过,为何我会突然在这时想起,唯一的解释,可能是因为那一眼,江无缺真的看进了我的眼睛里。   不是反射我自己的影像,我感觉,他已将我从里至外地看穿。   殿主默默进门,我想为江无缺再堪一次脉,却又不敢。   “出去。”脚步停在我身边,我听到头顶冷淡、没有一丝情绪可言的命令。   出去当然是叫我,他不可能叫江无缺出去,我起身,又与他面对面。已经不再像以前不敢抬头,我知道面具后的人是谁,也能想象他额头鼻梁的线条,但看着他的眼,偏偏又觉得不认识他。   殿主不再看我,那种表现,甚至懒得再向我重复第二次“出去”。   “听不懂吗,”反倒是左护法问我,“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是……”我低下头,退出去。 ☆、第十八章   第二日传来“好消息”,殿主传我去问话。   我走进空旷的正厅,已经不知道是该战兢、还是该怀疑他此次叫我前来的目的。   正厅之中,殿主负手背身,像已经站了很久。不简单、甚至繁复精致的殿主长袍,却被这个人一穿,反倒显得格外单调。或许他本就是一个单调的人,像为人所不见之处,他穿朴素残旧的布靴,而守卫们脚上,却都是后跟可以碾死人的特质皮靴。   “殿主。”走到他身后,我出声叫他。   背对的人似乎是“嗯”了一声,便再没有下文。   忽然,他开口问我:“能走时却不走,你为的究竟是江无缺、还是别的?”   强自镇定,我垂下眼答:“不全是……为江无缺。”   “是吗?”背立之人终在这时缓缓回身,眼神如冰刺,我虽不看,却能感觉到头上方那道几乎令一切凝结的视线。   “我没有怪你。”殿主声音温和地安抚,“抬起头来罢。”   “是……”我抬头,看向他骇人却已然觉得熟悉的红纹面具。   面具下唇角微微放松,扬了扬,很少笑的殿主,此刻笑着问:“你很怕我么?”   未等我答,他又问,问得仍是不急不躁:“你真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   指尖轻颤,脸上却还要装作不明所以,我强撑着自己,与他对视。   他说知晓我的心思……指的是哪一样,我有很多心思,他果真全都知晓吗?   殿主上下扫视一番我的脸,视线回复焦点时,早已不同那间密室里的苍白之人,此刻慢慢沉声道:“傀儡师与我说了,他去找你,希望能借你套出江无缺的秘密,但你不答应,有无此事?”   我定定望着那一张慢慢开合的嘴唇,单薄,又呈现那种片刻不得放松的弧度,傀儡师是来找过我,但并不是我不答应,而是二选其一,我选了另一样……只是那件事,我却无法向眼前人说个明白。   “怎么不说话了?”殿主眯起眼,轻声问我。   “是,傀儡师的确来找过我,我也没有答应。”   “那好,”殿主点头,“现在我来求你,请你去探听江无缺的往事,你可愿意?”   慢慢握拳,我希望他未曾开口说过话,若说了,我希望他能将这话收回。   无论这个人存心有多坏,未接近时我都可以对一切抱有怀疑,但若他要我去骗江无缺,殿主的那一层面具,便再也没有任何遮挡之效,心底里,我已承认他就是江玉郎。   “我若不答应,”与他直视,“会死吗?”   “不会。”他竟摇了头,“但如若你答应,会得到回报。”   “回报?”   “我已说过,”他道,“你对我存了何等心思,连江无缺都看得出,我又怎会不知?”   一句话令我大骇,却比得知他看透我的心思——还要害怕,因他的话里,透出另一条暗示:他了解江无缺的一举一动,可能包括我以为四下无人时与江无缺的一切私语,若不是,他又怎会知道江无缺如何警告我?   没有时间给我多想,殿主伸出手,将我的手拉起举到两人之间,“若你帮我,”他温声,“我必不会亏待你。”   脑中轰隆一声,明明耳边是欢喜之人的软语温言,但我摇头,心中响起的,却是囚室中江无缺面色惨白的警告:   ……你可知,江玉郎是什么人?   ……以前移花宫,也有一名宫女,听了那人的话,结果,被骗得无比凄惨……   ……你不是,已经被骗了么?   怎么会这样,我脱不出手,殿主死死握住我,却声色极淡地问:“你在顾忌雩姬么?”雩姬是指他自己的夫人——胡夫人!“你应当知道,我对她,从未真心……”他望着我,眼神坚定又真诚,谁也看不出他虚情假意,谁也猜不出他心口不一,这就是,能令好人家女子凄惨无比的江玉郎,与我印象中的殿主是生生被折断的两个人,那个人,寂静,歇斯底里——而这个人,淡定从容,舌灿莲花,心思歹毒。   “对不起,”我挣开手,“江无缺平日很少与我交流,这件事,恐怕帮不了你。”   眼神于瞬间起了变化,上扬的唇角一寸寸下移、紧绷……这时这个人才是仇皇殿殿主,毫不掩饰冷漠残暴,此刻定定地看我。   冷笑,他后退一步,“你应当明白,我既已开口,便由不得你不答应。”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得到江无缺的秘密,我不相信,若是没有这个秘密你便想不到其它办法令他屈服?其实你早就能做到了,无论是要他生不如死、还是要他放弃心智成为你的傀儡,你早就可以在几年前成功,只是你迟迟没有把手段用绝——否则,傀儡术一早就会成功、是不是?!”   听我这番话,他并不意外,也毫无反驳的欲望。“没错,除了得到他的秘密,的确有很多办法令他屈服,例如若你不出现,就没有今天这许多乐趣。”   “你说什么?!”   面具后的眼睛亮了亮,唇角也终是勾起,“令一具毫无回应的尸体变成傀儡,这中间有何乐趣可言?”殿主的声音中充满笑意,单单听起来,轻松又愉悦——“你以为这仇皇殿中的风吹草动真能逃过我的眼睛?你太小看我这个殿主了,能有今日的仇皇殿,我早已不再是江无缺眼中的江玉郎!”   到“江玉郎”三个子,声音陡然变了。何人叫自己的名字会叫得如此咬牙切齿,我被他眼中的猩红吓到,胸口心跳扑通扑通,像将要脱出控制。   到他慢慢收起面具下过于凌厉的视线,“现在懂了吗?”他问,“不是你命大,几次三番撞到我手中却可以死里逃生;也不是我太忙而你太闲,没空管你私底下为江无缺做了多少好事……从江无缺第一日住进那间囚室,囚室的墙后便始终有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你想,我会放任你一个小卒去破坏我一手造就的复仇大计?你太天真了,无论是暗地里接近解星恨、还是你胆大包天借假死令江无缺逃脱,这些,全都是在我的默许下进行。”   他拉起我的手,是左手,手腕处,轻轻一捏,断过的骨头发出脆响——“孙盈余,你想过会有这么一日么?”他眼中的光并不只有轻蔑,面具后,甚至给人一种错觉,他用力皱紧了眉,紧得像永远都不能再平复,“我只能说,”他轻声道,“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放开我,我跌坐在地。   叮当一声,同时我手边,一只药瓶被轻盈掷落。玉制的瓶身,我知道里面装着提气的特效药,同时殿主的声音响起:“药是我向傀儡师讨的,他要你制毒之事我也全部知情,所以你无须再对我有任何隐瞒,因你的事,从头到尾我都一清二楚。”   愣愣盯着手边的那瓶药,“你耍我么?”此刻我的声音已僵硬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你们合起来耍我么?!”猛地抬起头,我用力瞪向面具后那双眼,“根本就没有人要提升功力、也没有谁要对谁下毒——你们只是想看我傻乎乎地被你们耍来耍去——很好玩吗?看我整日担心愧疚提心吊胆很好玩吗?!”   正厅中回荡/女子提高嗓门、毫无顾忌的大喊大叫,火把明暗不定,正如殿主的眼睛,忽阴忽晴。   “很好玩么……”很久之后他轻轻重复,“你为我诊过脉,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很好玩么……”   我怔住,低头看向药瓶,又去看他,大概我真的被气疯了,怎么会以为那些药与毒只是为了耍我好玩?殿主真的吃了我配的药,甚至那些毒,他也一点剂量没有落下。   为什么会有人为自己求毒害自己——手麻木地支在地上,我已经懒得再去询问,问了也只是自取其辱。   “你将江无缺照料得很好……”殿主沉声道,“甚至我都有些佩服你,在你没来之前,他与活死人无异,而你却可令他对傀儡术抗拒至今日。我说过,真不知是该怪你毁我计划、还是该好好多谢你……孙盈余,你想不想知道一个心死后又活回来的人,再让人从头至尾背叛一次,那人会是如何反应?”   “你……”   “想说你不会帮我么?”殿主微笑,缓缓摇头,“我记得有人曾对我说过……父亲、母亲、兄长两人,他们只要有彼此四人便已觉得足够,可是那多余出来的第五人,却是少了他们任何一人……都不可以。”   “江玉郎……”我目瞪口呆看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夜密室中我对他推心置腹的言语,那时我靠在他胸前,自以为是地对他说出心中最大的秘密,“江玉郎,你好……”   “怎样,这样便觉得痛了?”他笑笑,“傀儡师的方法果然奏效,最大的秘密被最信任的人拿来当威胁,的确足以让任何人生不若死,我想江无缺也不例外。”   “你死心吧,我不会帮你……”   他的笑意便立时收住,“你知我为何会留江无缺到今日,又为何迟迟不将他的神智夺去?为的便是要折磨他——我不要看他轻易死去,也不想见他为任何人事轻易妥协,我只想看他崩溃,看那个完美无缺的花无缺如何在我眼前活生生崩坏!”   一字字道出用心,我甚至怀疑自己听到殿主喉中森然恶毒的奸笑。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恨江无缺?”   “嘘……”他示意我噤声,“这是秘密,你不需知道。你只要知道,我已帮你铺好路,我告诉江无缺你喜欢我,迟早有一日会背叛他……他虽嘴上不信,可这段时日却已无一夜好眠。如此看来,不知不觉间,你已是江无缺身边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以将他拖上水面看一霎风光,也可以让他顷刻间——万劫不复!”   而我,早已不抱希望,却仍坚持:“你不要再痴心妄想,我绝不会帮你!”   “是你痴心妄想吧?”对方笑笑,“四海城中的医仙‘孙仲景’,如今可是一家都在仇皇殿的客房做客,怎么,想见他们么?不过不要急,只要你能令江无缺生不如死,我便让傀儡师留着他那些令平常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孙盈余……”走近,弯身,“你知道吗,放你走是认真的,但是你却选择留下——所以今日的一切,你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你自己!” ☆、第十九章   魂不守舍地跪在囚室地面,我为江无缺伤口上药,这次的伤不重,似乎殿主特意为他留出体力,以面对我的询问。   我已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自己开口第一句话要对江无缺说什么,只知道为他一次一次将整个手臂涂满药膏,涂到最后,江无缺拉开我的手,皱眉问:“你在想什么?”   “什么……?”我愣了愣,看向他。   “你没事吧?”他又问。   “江无缺……”我知道有些事已非做不可,就在此时,那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看江无缺绝望的人,正坐在墙后,目不转睛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你……”轻咬下唇,我努力让神情看起来轻松自在,“你还记得吧,”我问,“你以前答应过我,要为我讲移花宫传人的故事,不准备食言吧?”   江无缺有些疑惑,像不明白我为何会提起此事,但疑惑过后却还是笑了,“你不是早已全部知晓,还有什么要听的?”他反问。   “怎么能说全部知晓呢?”我争辩,“我只知道你被安排与自己的亲生兄弟决斗,但你是怎么想的,怎么长大的,又是怎么遇到江小鱼与铁姑娘的,这些故事必定很精彩,但说书先生从来都说不仔细,教人听了无味。”   江无缺仍是笑,尖瘦的下巴,却比不笑时还要苦涩几分。“所以你想听我说?”他问,“想听哪一段?”   我一怔,没想到他是此种反应,我以为必定要费一番周折,或是他终究怀疑我此番询问的目的。但他似乎并不想要我为难,只淡淡道:“有一些事是应当早些说出来,不若等哪一日江无缺从这世上消失,便再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你乱说什么!”我斥道,却不是因为生气,因为比起生气,引起我巨大反应的,是他口中的“秘密”二字,好像顿时拆穿了我全部的诡计。   江无缺看向我,“你将多余的药膏擦去,”他示意,“我讲给你听。”   “那你要从头开始讲,我全部都要听!”   他点头。   此刻,我决定,再不想自己是何目的,只以孙盈余最单纯的身份,听江无缺说他过去的故事。   而江无缺的故事,从他第一日被带到移花宫开始,那里,他度过童年与少年,慢慢成为花无缺。   他讲起绣玉谷里的种种异闻,灵兔成精,无牙门人带着老鼠上门求亲,他与一名叫荷露的宫女一同长大,学配药、练功、将水帘洞后的湖心亭列为彼此的秘密。   当然,还有邀月与怜星两位宫主。   “大师傅对所有人都很严苛,在移花宫里,犯了宫规便要接受惩罚,无一例外。”   “罚什么呢?”我问。   “被杀,或是选择自杀。”他答。   我便不出声了。   “二师傅要更好说话一些……却也从未见她,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江无缺轻笑一声,我看到他的脸上,谈论自己的仇人,明明有令他全家分崩离析的不共戴天之仇,而他谈起她们,却并不是憎恨或怨怼,只是一种阡陌的绝然。   “我知道她们向我说谎,”他道,“从很小的时候,比任何人能想象得更早,她们看我的眼神,有时过于热切,有时过于怨恨,那时我便知道,什么村落弃婴、什么根骨奇佳,全都是骗我……   “如果有人拿那种眼神看你,你也必然会了悟,若然他不是恨你,便是恨与你有关的人,只是当我明白之时,已经不愿去追究真相。”   江无缺仍是笑,这一笑里,他否定自己十多年的无知无觉,或者说只要不是蠢人,当有两个人时忧时喜地看你、忽冷忽热地待你,给出的身世,错漏百出,甚至干脆不许询问,江无缺再听话,也知道,任何事发生,都会有它的缘由。   然而江无缺仍选择认命,他愿意为最敬重的两位宫主去杀人,无论是上百人的山寨或是只听过一次名字的陌生人,他不问情由便可拔剑。只是……连自小长在恶人谷的小鱼儿都懂得去分辨是非,江无缺又如何会不懂?他只是找不到任何一个会劝他罢手的人,当看着生人的鲜血于眼前倾溅,唯一支持他握剑不弃的念头,只是移花宫里的那两位师傅。   星空之下,晓月峰上,江无缺永远都不可能忘记,那个人流云长袖,轻衣长裙,于年纪尚轻的无缺公子眼中,见不到那人左手左足的畸形残缺,却只觉得一个词在脑中回荡:翩跹若仙。   那大概是江无缺一生所见、最为美好的景象,只因当他描述那一轮朗月,朗月下的惊世之姿,他眼中渐渐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华彩,是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带着年深日久的倾慕与崇拜,就好像那一幕早已深嵌入心,再不能忘怀。   ……   六岁之前,怜星宫主为江无缺推宫过血,改变他男子阳刚的体质,让他得以修习移花宫的内功心法。那时,她是他最为亲近的人,偌大的移花宫里,只有一个人同他真正讲道理,教他如何行事为人,而不是守礼地叫他一声“公子”,单单退避或是陪同。   六岁之后,江无缺开始向怜星学剑,并惊异于月色之下、那白衣飘逸间灵动已臻化境的剑术。也是从那时起,他总是在惊叹,原来世上当真有天人,明星孤月,眼前一人,便已胜世间万千。   或许真是看得久了,过于久了,便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于是连自己也被改变,刻意地靠近与模仿,江无缺变为邀月怜星的同类。他并不否认自己与所有人疏离,温文尔雅只是有教养之人所做出来的表象,其实他也有违心的时候,当他不问缘由地听命于二位师傅,早已不只是出于恩情,那是一种习惯,一种相当可怕的习惯,甘愿为对方的一句话杀人,是甘愿的,不是被教化的。   因此对于未通晓男女之事的江无缺而言,他并不明白,那种习惯,源于何处。   但人总有一天是要开窍的,江无缺并不笨,更何况他长年累月与女子相处,多少会变得心思缜密。   十二岁的少年,有一日站在远处,看到那人素衣拈花,便明白自己动了心。   然而也是从那刻开始,一个孩子隐忍得令人乍舌的性格,初步成型。   因为在明白何谓喜欢的同时,江无缺发现了另一样事:两位师傅都会在同自己某一时的目光交会里失神,但大师傅是转眼间的爱恨交缠,而二师傅,是一种更为压抑沉积的情绪,那时的他,还看不透。   但他猜出了一些事,就好像他的某一位至亲必然与两位宫主存在渊源,就好像他也知道,她们养他,爱并不一定多于恨。   一个人,如果被人养来惟命是从,那这个人除非无脑,否则便应该知道,自己的主人,并不一定要真正爱护自己,她们只是需要他,像需要一件器具。   但邀月对这件器具灌注了恨意,她没有发觉,这一点竟然被江无缺提早地发现了。   而江无缺只是摆在心里,同时默默去关注另一个人罢了。   当我问他:“你真的,喜欢怜星宫主?”问题出口时,甚至我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这竟然可以成为一个问题。   毕竟那人是他的师傅,比他大了近二十岁,且不说最开始的奸计,只是对他的隐瞒,令他们两兄弟手足相残的恶毒用心,他事到如今,千万不该,是带着这样一副痴迷的神情,再回忆起当初月色下的种种。   江无缺自然知道我的震惊,只是笑,一边又将眉不自觉地蹙起……“是。”他答,毫不迟疑,毫不隐瞒。   这便是江无缺的第一个秘密。   我无法想象。   “你喜欢自己的师傅?你知道她们或许利用你、你也知道她们或许与你有仇,你却仍然喜欢她们其中的一人?”   他垂下眼,借此掩盖其中可见的艰涩。   那么出谷之时,令整个江湖盛赞的无缺公子又是何来?那个十全十美、毫不沾情爱的神人,原来并不是不解□□,只是早已尝过了,且苦不堪言。   因为我相信,无论多么强烈的迷恋,江无缺都不会宣之于口,那人是他的二师傅,他可以摆在心里敬爱,但在心底处、又无时无刻不怨恨自己存下作卑劣之念,一时要强压着不显露声色,一时又要怪自己亵渎了那月下孤清之人,自责不已。   江无缺这人,便就是个一生为他人而活的人,你可以说他无欲无求,求了又自知不得,索性最初时便选择做那个没有爱恨喜怒的花无缺。   所以完美无缺是假的,不懂痛苦欢愉是假的,不懂得生死离恨、不懂得追求嫉妒,全部都是假的。   是那样一个单纯至极的人、强硬地、伪装出来的假象。   “那铁姑娘呢?”我问。   提起铁心兰,江无缺的注意被转移,他淡淡念起那个名字,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于他,也只是另一桩生死两隔的无奈。   提起铁心兰,我想到的,却是那个除去美貌、只剩善良坚定的女子。   这是我听说书人形容的,铁心兰很美,但除此之外,武功不济,头脑不济,可说是拖泥带水、女子三心两意的典范。这是别人评论的,我只听,并不参与讨论。   不过我的两位哥哥却总是羡艳不已,他们认为单是美色就绝对足够了,至于武功才智,那才是影响男人从女人身上获取趣味的真正拖累。   至于有人争,代表那个女子够美。   我此时去看江无缺,果然在他脸上寻得了一分温柔之色,往日囚室中的场景也变得清晰,那个要一起到老的约定,定情的玉簪,都是江无缺曾在梦中呓语的内容。   忽然地,我有些希望,江无缺是真心喜欢铁心兰的,那么于人于己,都会是一段更为轻松自在的前路。   然而……   “第一次见心兰……”江无缺轻咳两声,胸口的旧伤让他的声音出现闭塞,他却阻着为他顺气,捻着眉心向下道:“那时我出谷去杀小鱼儿……路遇铁姑娘,她于山林间迷途,要我带她一同去峨嵋派……”   “是去找燕南天的宝藏吗?”我趁机问。   江无缺略略一笑,“有人会将宝藏藏在别家门派的禁地吗?当然不是,心兰要找的,是小鱼儿……”两句话里两次“小鱼儿”,江无缺的声音略略发紧,却没有将任何情绪表现在脸上,继续道:“我也没想过会这么巧,一张藏宝图,将我迟早要遇上的人,全都引到了一处。”   这话里,还是暗指小鱼儿。   “后来怎样了?”我问,“铁姑娘那么美,你是否一见钟情了?”   对方的神色却只是一僵,隔了许久,才问:“你怎会如此以为?”   “不是吗?说书先生不都是这么说?铁战之女长得人比花艳,但凡男子瞧上一眼,那都是要销魂的——难道江公子没有销魂?”   江无缺无奈地笑了,却也没有否认,我以为这代表他默认,谁知他忽然又问:“那说书先生是如何说我二师傅的?”   我怔住,“绝……绝世之姿。”   他点点头,“这倒是了。”   并不在我意料之外,江无缺果然,真正倾心之人还是怜星宫主,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去招惹铁心兰,毕竟那时,是他的出现,扭曲了江小鱼与铁心兰的感情之路。   “你想,”江无缺缓缓问,“人可在一朝一夕间改变吗?”   我明白,他在回应我的一见钟情之说。   “峨嵋后山,”他道,“我本是要遵师命亲手杀掉小鱼儿的,但他花样百出,认准我非亲自动手杀他不可,便先故意招蛇来咬,后又拿刀抵着自己相要挟,往后退的时候更是失足落崖,总之我是找不到机会亲手杀他的。”   而我却不觉得如此,“或者是你一点都不想杀他。”   江无缺略略摇头,“与我见面不过一次、且无冤无仇、最终仍是死在我手下的人……小鱼儿并不是第一个。”   “但你还是不想杀他,因为你们是兄弟,说不定会有感应。”   “我们是兄弟,”江无缺驳斥,“并不是妖怪。”   我轻轻笑了。   “你知自己整日没笑过了吗?”他忽然道。   我摸自己的脸,“是么?”   身边的人点头,也不多说其他。   “江无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那时小鱼儿落崖,你知道他是诈死的吗?”   沉默片刻,他摇头。   “那这么多风浪都过来了,连你都杀不死他,落崖也摔不死他,这世上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能将小鱼儿变成一条死鱼儿,所以你要相信他。”   江无缺微微叹出一口气,我也想与他一同叹气,但我不敢。这话,听在墙后之人的耳里,怕是又不知该如何去想,殿主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什么人,掘地三尺也必要见到尸骨,又怎会那么容易让江小鱼在他眼前诈死?   这话,更不过是我用来安慰江无缺的说辞,而江无缺,却也转向我,舒眉后道了声:“谢谢……”   之后他有些迟疑,仍是轻叫:“盈余……”   “嗯?”很久没有听他如此叫我的名字,抬头看他,却只敢看到他的鼻梁与下颚,不敢看他的眼,只因我忽然觉得心虚无比。   他道:“我不想骗你,心兰,她一直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她曾真心喜欢小鱼儿,也怕我心有芥蒂,然而我此刻告诉你……她没有亏欠我,一直都是我欠了她。”   我猛地心惊,忽然有种冲动,很想叫他住口,好像一切都已近了,我甚至能预感到他下句开口要说什么,但是我不想听,别人的秘密,江无缺的秘密,我从头到尾、一点都不想知道!   “江无缺……”   他摇头打断我,笑了笑,很淡的一句话,道:“从没有一刻,我忘记二师傅……娶心兰,是因为决战之后,我本就已万念俱灰……”   ……   当燕南天宝藏事毕,峨嵋后山断崖,江小鱼失足落崖,铁心兰对毫不心慈手软的江无缺既恨且恼,江无缺一生从没伤过一个女人,但那一刻,铁心兰涕泪横流、声嘶力竭,他当下,便软下心来。   其后与铁心兰同行,两人偶遇初出恶人谷的燕南天。那时燕南天误认江无缺为江小鱼,更是逼着江无缺与铁心兰成亲。铁心兰一心想着小鱼儿,只是她以为江无缺也喜欢她,怕伤了无缺公子的心,便是悖了初衷也应承下来,却是江无缺,死、也不妥协。   为何所有人都以为他口不对心,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明明爱铁心兰入骨入心,却又不愿对方有一丝一毫为难,宁愿自己伤心,也要将那一片痴情愈埋愈深。惟有江无缺比谁都清楚,他哪里是什么好人,这世上并没有人是真正完美无缺,他只是,需要放一种真实又美好的东西在身边,以此来慰藉自己。   事实上,铁心兰之于江无缺确是特别的。她清新、自由,不愿也不会藏匿自己的心意,那种勇敢甚至不顾一切,江无缺既羡慕又不敢直视。他对铁心兰格外好,一半是因为天生温善,一半是因她身上有他没有东西。铁心兰可以为救小鱼儿毫不犹豫除掉衣衫,江无缺却永远做不到像她那般,为心中之人,不惮任何事情。   “或许,因为她与我们都不同……”江无缺苦笑,“有些人怕死,有些人却是到死,都没有勇气说出心中所想……心兰,看到她对小鱼儿的用心,让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更是觉得她难得……”   听故事的人常说,铁心兰左摇右摆水性杨花,甚至连小鱼儿都说:铁心兰看着无缺公子时,眼中的光全是亮的。只是在说这话之时,小鱼儿是带着酸意的。江无缺却比谁都看得通透:铁心兰并不是太聪明,因此才格外忠于自己的心意。她不若小鱼儿精灵,又怎么会懂得小鱼儿对她言语上的轻蔑与嘲弄,只因看不起她喜欢他。   越是喜欢自己的人,小鱼儿就越是瞧不起、越是要去欺负,即便心中喜欢对方也喜欢得厉害。   所以女子是要哄的,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苏樱,能受得住小鱼儿的恶言恶语、恶行恶相,因此就算没有江无缺,铁心兰也未必会一直追着小鱼儿跑。但铁心兰又确实是爱小鱼儿的,无论自己受何种委屈,无论自己的好心被对方如何轻视,她始终义无反顾……正是这一点,令无缺公子视若珍宝,更将尽心竭力守护铁姑娘视作自己的一种责任。   而江无缺,也只有真到了自己力不从心的时候,才会放弃这份责任。当身中白夫人的销魂针、针入笑穴之时,他癫狂笑着央铁心兰去找小鱼儿,那时他身不由己,并不是想见铁心兰失声恸哭。但也正是那次死里逃生,坚定了他心中再不能压下的另一个念头。   “决战前,心兰来求我不要杀掉小鱼儿。那时我曾想:为何所有人都不希望小鱼儿死,我便就该死么,甚至连二师傅……也希望留下的那个人是他……但我已做好打算,战败后必要留一口气,我要亲口告诉怜星:我对她,已非师徒之情……如此想时,赴死,反倒成为此生最为期盼之事,因为不论她怎样看我都好,我终是找到了机会,坦诚自己的心,却没有想到……”   江无缺顿住,这个没想到,终究又逃不过一场求而不得、上天入地再难成就的遗憾。   “决战之时……我盼小鱼儿能使出五成手段,只要五成,我便就死了……但那时,我已不是有心让他,人群中,大师傅亲手冰封二师傅,我眼睁睁看着她们争执,却不能停下决斗去阻止整件事发生……因那时,我终是明白到……”江无缺闭起眼,已经出口的话令他面无血色气息纷乱,然而还未出口的,却令他骤然心痛、扪胸痛咳起来。   “你知不知道……”他拉着我,仿佛他必定要在这一刻、将这句话说个完整,否则下一刻,将再没有勇气开口重复:“……世上总会有一种人,手脚落残却毫无怨尤,终身受制依旧甘之如饴……二师傅在临死时,她本有机会自救,我也有机会救她,但那般结果,从来都不是她乐见……有些事,收藏了太久,藏不住时,一个眼神便可将尽心掩盖的所有秘密暴露……长夜明月,可知为何明月之旁总伴孤星?……死别一刻,我才终算看了个明白。”   江无缺握拳,像死人般的手,又细,又白,唯剩瘦骨支撑,当握拳时,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其实非分之想这种东西,并不需讲求身份,也从没有合情合理一说,将死之时,二师傅向大师傅看去最后一眼,那眼神我再熟悉不过,心兰看小鱼儿时是那般,我看着二师傅时,想必也是那般……   “从头至尾,二十年复仇之计便是死局,并不是姐妹二人同时倾心玉郎江枫,也不是假意献计以保婴孩性命……怜星想救的人,从来都是邀月,只是仇恨如火,最终谁也救不回谁而已……   “星月苍穹……在二师傅眼中,大师傅是她头顶的明月,因此她拼着一死,也不愿见大师傅泥足深陷,复仇成功又如何,她不过是想要她解脱……因此我没有出手救人,逢敌之刻、生死大战,我脑中所想的,却是一些再平淡不过的小事,例如……原来我并不是我爹的影子,因为二师傅眼里从来无我;例如,死是一种很好的方法,当痴心妄想永世不偿,在所有人期盼中死去,也算死得其所……   “只是我没料到,原来真相竟是那般,小鱼儿死而复生,所有人都来恭贺我与江小鱼兄弟相认,所有人都在庆幸移花宫宫主阴谋破灭,但我又该如何,我本是准备一死了之的,因此前一刻并不伤感,但是下一刻,我却连死的理由都没有了,所有人都是那般高兴,我便应当欢笑与他们同喜,可是我做不到,我在刚刚……死了师傅……”   江无缺垂下眼,轻讽的笑意早已变得模糊不堪。“所以,我不可轻易言死令身边之人伤心,更不能负了心兰,她为救小鱼儿劝我手下留情,但我死,她也愿为我抵命……只是令我想要生死追随之人,不是她,对她的好,因为我需要有一个人,去对她好……”   轻轻舒出口气,他仍是看着自己握拳的手,这么多年,如此之久,只因他不想叫任何人失望,所以守了一个秘密将近十年,十年前他想死而不得,自那时起,他如何做到在人前欢颜,如何让自己忘却怜星、忘却那个人最后看向邀月的一眼,如何骗过铁心兰,如何骗过聪明绝顶的小鱼儿——心念俱灰之人,他又如何多活了这十年?   “对不起……”我伸出手,没碰上他以前终是收回。   “对不起什么?”他问。   “我不该追问你以前的事……”   “……”他摇头,“一件事憋在心中如此之久,再不说出来,只怕……”   “江无缺,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很轻一声门响,殿主覆面的脸,不早不晚,出现于囚室的铁门后。   我与江无缺同时抬头去看,但这一刻,我看的不是门外,而是江无缺的脸。   他该如何反应,若是知道我诱他说出这埋藏已久的秘密,他会如何想我,大概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也不会恨我,因他连邀月都不恨,正因为如此,他才令自己的人生变得无以复加得可悲。   “江无缺,对不起……”我轻声道。   他有些诧异,显然觉得我第二声道歉有些多余,而他却还未及开口讲安慰我的话,殿主便已走到我身侧,一把拽起我的手,将我提了起来。   与我对视一眼,殿主这一眼中的含义非常明显:若我敢轻举妄动、或是不听安排,我家中的那四口人命便再难安好。   “你输了。”悦耳的嗓音温和迟缓,眼光并不看向江无缺,却在看我。   “想知道的你已知道……”江无缺此时也是在看我,即便如此,说话的对象却也不是我,“她本就是你的人,我从未指望她拿真心待我,此番你既如愿令我吐露所有秘密,今后,便是将她杀了也好、放了也好,只求你千万别将她再摆到我面前。”   我愕住,江无缺再一瞬的目光凉寒若冰,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看人,而他现在正看着我。   原来他早知道我骗他,却为何愿将秘密和盘托出?真的只是憋了太久才要说出来?我想不通,但我至少知道,他方才所言往事句句属实,江无缺并不是江玉郎,绝不会拿这种事骗人。   “既然是最后一次,”殿主仍是看着我说话,语气轻柔又蛊惑,“那就再看最后一次吧。”忽然靠近我,伸手一扬起便扣住我的后脑,再用力往下一压,我不受控制,脸被硬生生地推到江无缺眼前。   江无缺闭眼。   “你若闭眼,我便立时捏碎她的天灵盖。”   言毕,我同时感到头上方五根手指传来的压迫。   江无缺睁了眼,近处与我对视,“对不起……”我道。   他静静看我,没有殿主期待中的生不若死,也没有遭人背叛的一点一滴痛不欲生,一切都很平静,但我却清楚得很,这一次,或许是我平生最后一次再看江无缺。   而他的眼中,已无生念可言。 ☆、第二十章   四年前,那时我于仇皇殿囚室最后一次见江无缺,在那之后,再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我,被殿主软禁,至死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后来黑衣人自昆仑返还,在我说明一切后,将我救出仇皇殿。   原来黑衣人便是易了容的小鱼儿,他诈死,只为将对仇皇殿的探访由明处转到暗地,以此削弱殿主戒心,好趁机钻空。   只是不料,无论他如何明察暗访,始终都不能参透仇雠根底。常理说,江玉郎与小鱼儿也算得上对头,凭小鱼儿的机智,以及对江玉郎的了解,要猜出他的身份本应一点都不难。   但小鱼儿却说,正是因为他太了解江玉郎,所以几次三番想到这个人,最后却又都被自己否决。   江玉郎是什么人,在小鱼儿眼里,那人不过是有些手段的小狐狸,但充其量也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罢了。他不相信江玉郎会为了害别人而不顾自己性命,那日的雪山之顶,若不是江瑕领着一群孩子出现,江玉郎对阵江小鱼,明明胜算只有五成,但却拼死也要逼小鱼儿落崖,可见,他早不是当年那个惜命如金、为保命什么都肯做的江玉郎了。   再则,江玉郎最得意之处是躲在暗地害人,他强就强在面上一套、背着你又是一套,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前一刻与你称兄道弟,后一刻翻脸无情,失了手还能转瞬间调整心态,再叫你一声大哥……这样的人,最拿手的是做戏,最丰沛的就应该是神情,但如今只有小半张脸显露人前的仇皇殿主,有哪一点神情可以令人联想到江玉郎——那个无论嬉笑怒骂、都能做出十足功架的江玉郎!   甚者,这几年硬碰硬与正派人士交恶,也完全不像江南大侠江别鹤教出来的儿子。借刀杀人才好,兵不血刃才好,江玉郎又怎么会做起仇皇殿主,每日拿着真刀真枪上门寻衅?说出来小鱼儿十足不信,江玉郎可以扮好白面公子,却怎么看怎么不像冷面阎罗。   当年宁死不吃亏、拼命占便宜的欧阳兄弟,即便瘦子吃成胖子,仍能被追债的十大恶人找上门去,而江玉郎身形未变、相貌未变,唯一多出一副面具,偏偏小鱼儿对面相见却不得相识。真连小鱼儿都要在事后感叹:不是他自己太笨,而是江玉郎确实变了太多,气质变了、习性变了、甚至走路的姿态、一点点的小动作,也全都变了,一个人变了如此之多,真的还能说,他就是当初的那个人吗?   我却觉得,与其弄清江玉郎的身份,不如想办法救出江无缺,毕竟是我害了江无缺,想要他好,却又欠了他,我想不到局势真的会走到最后一步,更想不到,我的自以为是,只是别人拿来戏耍好人的调剂。   小鱼儿也是出尽手段,他将我带往恶人谷,嘱我顶替鬼师傅身份磨练其子江瑕,自己则于仇皇殿与昆仑山之间往来,四年过去,江无缺这个人却好像人间蒸发,再也寻不到任何端倪。   我很怕,江无缺,他千万不能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无论是傀儡还是伤重不成人形,我都会像过去一样,不遗余力、想尽办法将他治好,因为他一定猜不到,就在这昆仑山下、恶人谷中,铁心兰还活着。   ……   望月子时,恶人谷东,民房外。   “快开门啊!”一人由房内、传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我手中握着四斤四两重的星铁玄锁,锁头已扣住,钥匙则被我纳入怀中。   “你要记住——”我靠近门前安抚房中之人,“老虎不可怕,就怕没文化!若你好好修习过上月教你的《笑佛经》,如今便无需连只老虎都打不过,还要告罪求饶。”   “我知道错了,鬼师傅……”门内之人哭嚎不已,此时更像是连嗓子也喊得哑了,“鬼师傅你行行好,我真的打不过这只……啊,它又过来了——鬼师傅你快开门——啊!”   我不理他,到门前的石阶上小坐,不一会儿便听得屋中一阵鸡飞狗走,又过了一会儿,哭喊告饶声低了,拍门声也停了,再过一会儿,不论是人声还是虎声,竟全都没了……我回到门前附耳细听,屋内静悄悄的,一片鸦雀无声。   “小虾米?”我连声叫,“小虾米,你没事吧?”   无人应我,屋里屋外,子夜时分的恶人谷,唯剩的,便是这分悄无声息的寂静。   自打十大恶人出了恶人谷,谷中的作息早已回复正常,无人颠倒昼夜、再在他人入眠时夜行。   我此时静立,片刻后,取出钥匙,当钥匙□□锁孔,我想起了当年血手杜杀的一番教训。小鱼儿也是像这般被□□出来的,将鱼与虎关在同一间屋子,当突然间屋中声息全消,像我眼下所面临的境地,那时杜杀开门,从屋中扑出来的,是他捉给小鱼儿练功的斑纹恶虎,而他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被小鱼儿摆了一道。   若我此时开门,继承了小鱼儿全部优良血统的江瑕,不知是否会兵不厌诈、再对我施相同的一招。   然而房中迟迟没有响动,也没有人在门后叫“开门”,我毕竟是替别人教儿子,弄死了也不好交待。于是冒着生命危险,一鼓作气开门。   门后没有恶虎扑面,先是暗出一口气,紧紧握在手中的极乐阵魂被我收回袖中,才迈步走入。   房中一片战后狼藉,好在油灯没有熄灭,让我一眼可看清内里一切。   这时,小鱼儿费一番心血才生擒活捉的斑斓恶虎,被人一拳打爆了脑袋,鲜血四溢,脑浆恣流,虎皮剥了,虎骨也拆了,死相惨烈无比,陈尸当场。   而那个本该不死也去掉半条性命的江小虾,却无动于衷地站在屋子正中,冷冷看着地上由自己一手施为的猛虎尸体。   “小虾你没事吧?”我走至江瑕身侧,此时他已十六,身高至我额头。   他回过身,平日缠在额上的红布头巾早被扯下,令我第一次发现他额心处、竟长了如火苗升腾一般的红色图纹。   “你……”   “怎么?”对方用与平时全然不同的神情在笑,眼光机敏,笑意竟有些恶毒。   “你不是江瑕!”我断定。   “我当然不是江瑕。”扬起手,手指上残存老虎的鲜血,此时被他一一舔去,“若那个家伙还留在此地,凭他一点三脚猫功夫,这饿虎恐怕连力气都不消出,便能将这副身体吃得渣都不剩。”   我皱眉,越听越觉出不对——“你到底是谁,为何是你在这里?!江瑕呢,他去了哪里?!”   对方慢条斯理,此刻终于逐个将手指尖舔净,看向我,笑了笑:“那个没用的家伙哪儿都没去,吾乃山神摩迦罗,而他就是我,我即是他……”   ……   恶人谷望月台。   摩迦罗、或者应说是有着另一个灵魂的江瑕,与我一同双腿悬空坐在高台边,观月。   “你几时出来一次?”我问他。   他则笑笑:“别妄想了,你赶不走我的,这世上,只有一人……我拿她无法。”   “但你总该告诉我,为何你会在我徒弟体内?”   摩迦罗转头看我,江瑕的脸,然而神情不同,硬生生地像换了个人,月色下,他笑时露出森白的牙齿,怨气重了些……“鬼师傅有两个,”他道,“你变声与模仿的功夫虽不错,但我不是那家伙,笨得连人都不会分。”   “不要一口一个‘那家伙’,”我本着为人师的责任教导他,“你与小虾既已合为一体,便应不分彼此。”   “不分彼此……”摩迦罗哂笑后冷哼,“若不是为了这一句不分彼此,我定不会于每每危难之时出手救他!既是师傅,我劝你多教他五个字——万事靠自己,不然的话……”摩迦罗,或者说江瑕,此时笑得有些恶毒,眼中的光也是不怀好意,“像他这般不坚之灵魂,迟早有一日,吾将吞之、取而代之!”   胸口震了震,我吸气,“你若办得到,此时也无需在我面前危言耸听。”   “看那里。”摩迦罗忽然伸出手指,指尖向下正对望月台底的一块巨石。巨石被他一指现出光芒,光芒散尽后竟现出了一处洞府的入口,便听一声“咯哩咯价”的叫声先至,圆嘟嘟黄身黄芒的光鼠由入口处跳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才是□□蓝衫、扎着一块红底白边方巾的清秀女子。   “若湖……?”   摩迦罗收回手,目光却仍追着那道纤柔灵巧的身影不放,直到最后一片正红的衣袂翩然消失于夜色,摩迦罗才稍稍抬眼,放缓了目光。   “是为了她……”他道,“无论我如何做,都不会是她想见,便只好什么都不做,只安心守护她最为心爱的江瑕公子……”   摩迦罗接着说起曾经与小鱼儿父子的一段过节,恨得牙痒痒。   说来,那时江无缺已失踪数年,而江瑕还小,六七岁的年纪,一家人隐居于桃花谷桃花村隔临,摩迦罗则于桃花村西面的山头据洞为王,风光一时无两,是连巨猿猛虎见之都要色变的山猪王。   偏偏村中猎户猎其子孙不留余地,这山猪王气愤不过,便一连弄伤几名猎户、咬死村中畜牲小惩大戒。   怎知好管闲事的小鱼儿父子自恃行侠仗义,先是闯入野猪洞府破坏摩迦罗与火狐族女之姻缘,更挖了个大坑将其诱入陷阱,最后更是毫不讲江湖道义地父子联手,破了摩迦罗的真身,将他活活打死。   吸收了数百年日月精华的山猪王又岂会甘心任人鱼肉,虽身死却魂魄不灭,于是趁机进入江瑕的体内,与小虾的灵魂融为一体。   “凡人自私,猎杀吾等生灵便是正道,啖吾肉,衣吾皮,非但无愧,更不许吾之子孙自保,稍有反抗,便冠以扰乱尘世之名,赶尽杀绝,有何道理可言?!”   事隔多年,再谈起这桩往事,摩迦罗不过随口的一句话,话中,却仍伴随当年极为深刻、甚至咬牙切齿的恨意。   “咳……”我试图转移话题,“你说,与你有姻缘的火狐族女,该不是指……若湖吧?”   摩迦罗瞥我一眼,答得倒是相当爽快:“除了她还有谁?别以为天下生灵都会与你们人类一般、朝三暮四、用情不专!”   “这就奇了。”我笑道,“你是修了几百岁的山猪王,人家不过是个十来岁不谙人世的小姑娘,你想以情爱之名、行老牛吃嫩草之实,难道小鱼儿父子打你还打错了?”   江瑕的脸、山猪王的魂,此刻面色铁青,朝向我正色道:“爱情是不应有年岁种族之界的,我真心爱她,这一点,无论何人、无论何事,都不能将之改变!”   我点头赞同,“你也别动怒,今日我算见了世面,先是山猪王,再是火狐族女,可是此刻月黑风高,若湖又怎会于此地出现……”言及此,我垂目去看望月台下的巨石,先前出现的入口竟又完全隐去,“这入口连着哪里……”我忍不住开始琢磨。   “那石后是火狐族世代隐居之所,平日你看不到入口,是因四周已被设下幻影结界。每逢月圆之夜,江瑕来同你这鬼师傅学艺,若湖便会回到族中复命。说来……她们一族,始终认定是我强抢若湖,竟将横生事端的江瑕父子视作恩人,要若湖偿恩。”   “因为你总有不对。”我接口,“不过现在,你作为江瑕的另一面,可以时刻守在自己心爱之人身旁,也算一种机缘。若你终有一日把真江瑕给吞了,那你这份机缘,便也到头了。”   然而摩迦罗只是静坐观天,陷入沉默。 ☆、第二十一章   这日天亮,我脱去作为鬼师傅标志的一身黑衣,换下脸上的□□,依然作粉面公子打扮,便霎时成了那人见人嫌、花见花残、如花闺女见了要嘶嚎的、拨衣戏杜鹃——孙拨衣。   多亏小鱼儿想出这个名号,我入恶人谷四年,至今未有一家女子敢正面看我,男人也不喜欢我这般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因这个名字、而日益猥琐起来。   清晨来到哈哈儿客栈前觅食,未走近便听到人声鼎沸,走近时,人潮汹涌得、更是连门边都挨不着。   恶人谷几时变这么热闹了?   鱼贩朱荣捧着一筐鱼在人群中兜售:“客人,买鱼呦,全是刚捞上来的,又肥又新鲜呦……”   “一边儿去!”杂货商吉利顺手推了鱼贩子一把,“你那鱼前日吐白沫、昨日翻白眼,今日连白肚子都上来了,还敢拿出来叫卖?来啊,来啊,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恶人谷历年历代绝版珍品——看!李大嘴他老人家最偏爱的专用碗公,还有屠娇娇阿姨最宝贝的限量胭脂盒……”   “吵什么吵?!”正巧司马洪昌由人群中挤出,“要买当然买真家伙,瞧瞧我这剁猪头的宣花大斧,别说猪头——”他拿起斧子往自己头上比划两下,“人头也就这么‘咔嚓’一下!”   买卖与吵嚷声此起彼伏,而有人往外出,必然就有人在往里挤。   此时谷西黑店的胖小子大碗,边挤破头皮边扯开嗓门叫喊:“今日爹爹不在家,我家暗器大清仓,客官要什么——两折啊!”   登时引来一众侧目。   弱质书生叶桑道:“就不能平静点?做点小买卖也不让人安心度日?”   独眼刀客八刀胜道:“风波尽退、风波尽退啊!如今十大恶人走了,恶人谷终于也迎来了眼下的繁荣……”   而痞子兴则在人堆里探头探脑道:“什么狗屁繁荣,十大恶人好啊十大恶人棒,跟着十大恶人混,花狗也能充恶犬……”   杨家奶奶扛着棉被挨至人群,一手挥起棒子抡在被子上,飞尘顿起,边上琪琪姑娘干咳两声,道:“奶奶被子不能回家打么?”   “什么?!”杨家奶奶竖起耳朵,“回家?不行不行,天吃星叫了大伙儿来此地开会,说是有关谷计民生的大事要商量——不能回家!”   ……   突然有片阴影掠过我头顶,我转身去看,原来是爱在谷口凉亭撑把金刚小伞的秀秀姑娘。   “秀秀姑娘早啊。”我冲她一笑,问安。   眼前人生得细白的皮肤,瞬时便红了一大片,匆忙低下头去道:“宁静祥和……”讷讷道,“恶人谷中如今,好一片宁静祥和……”   我皱眉,从她身侧退出一步,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就不该乱打招呼,免得让人误会,以为我要破坏这谷中的宁静祥和。   偏巧身边又撞上一人,挺着大肚子的秋娘子,看我一眼,我连半句话都尚未出口,她便已护着脸颜匆匆转过了身,“儿啊,”边转还边摸着肚子自语,“可苦了你了,等娘开完会,咱娘俩即刻回家喝牛奶……”   这时江瑕带着若湖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曲无忆,或者该说,是失去了以往全部记忆的铁心兰。   三人未走近,我便有心迎上去,可是到了跟前,江瑕伸手将若湖往身后一拉,不知有意无意,抬眼冲我一笑,道:“原来是拨衣公子,许久不见,也来凑天吃星的热闹?有心了。”   此时此地,此言此语,我开始前所未有地怨恨起小鱼儿。他看这谷中的男女老少哪个像恶名在外的模样?为何偏偏是我,非得安上这么个龌龊不堪的名号才能入谷,巴不得我人见人憎么?   若湖正被江瑕拉着站在他身后,这时探出头,冲我淡淡一笑,明眸皓齿,清和若风。   我回笑,又被江瑕一闪身,挡到了两人中间。   “拨衣公子,请啊。”江瑕对我比出手势。   我挑眉,看了看他——与他生父小鱼儿相比,江瑕的确可称得上这恶人谷中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年纪不大,却已是远近驰名的英朗俊秀,目光看似温和,但实则狡黠,神情自若有余,知他底细之人,又知道他却不如看上去的无忧无畏。   好在一点,他没有小鱼儿的古怪流气,大概是这恶人谷中的十大头目都走光了,撒泼耍赖他全都没学会。   “你知道,”我问,“天吃星无故召这么多人想做什么?”   “天吃星会有什么好事?”对方笑答,巴不得站在一边看好戏的模样。   而曲无忆慢慢走近,眉头深锁。   “曲姐姐……”   “哎哎哎!”我一声尚未叫完,江瑕便又凑上来,防我像防狼一般,滴水不漏。   我无趣地撇撇嘴,一边行开。   这时天吃星终在左拥右待下出场,“乡亲们呢!”开口第一句,让人喷饭。   “乡亲们啊——咱们也是人,咱们也有脾气,一人独霸的时代已经过去,忍气吞声绝不能长久,逆来顺受只会招致更大的不幸,乡亲们呢——   乡亲们开始唏嘘。   “乡亲们——咱们要奋起反抗啊!”   终于说到了正题。   “那也得说说什么事啊!”在场群众无不莫名所以。   天吃星则伸手打断群情激昂,又将双手举到胸前,抓紧身侧一边一条竹篓背带,晨风轻拂中,白昼曦光里,他的书生衣衫随风飘扬,洁白的头巾迎风招展,此刻高高扬着下巴,站在专人搭起的双层饭台上,神情悲壮,目光冲动——   “由今日开始,我宣布,哈哈儿客栈将再不设鬼房间!心中本无鬼,何处惹尘埃——要众位乡亲受鬼怪迫害,以致住房紧缺、投宿不便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乡亲父老们呢,本店酬宾,五折优惠,无任欢迎!”   没有鬼房间?   没有鬼房间,也就是说小鱼儿回来没地方住了?   我不自觉皱眉,江瑕也同时皱眉,我身旁,几步挤到了最前。   “天吃星你等等先!”江暇向天吃星招手,“鬼房间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吗,万一再有了怎么办?”   天吃星摆手,“不会的不会的,小虾又吓我。”他此刻由临时拉出的饭桌上跳下,抬手指了指客栈的二楼,“那里本有十间上房,自从第二间住进一只鬼,其它九间便都染了尘,这样空放着哪是个办法,万一歇业了,我怎么还有脸去见哈哈儿前辈?今日我便决定封了这个鬼房间,鬼啊鬼,你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是鬼,大家人鬼疏途不得不为啊!”   江瑕在一边好笑,立时又正色道:“但你还是不能封,因你就算封住了门,鬼是不走门的,那里还是鬼房间。”   天吃星摇头,好整以暇:“这次不同,昨日我遇到一位高人,高人指点我,只要将谷中人气聚合,再令每个人往他给的符咒上吹一口气,这符咒起效了,十里之内任何妖魔鬼怪,莫不避行。”   “所以你就信了,还把大家伙都叫到了客栈前?”我靠近一步问。   “拨衣公子啊。”天吃星见是我,便顺手从怀中取出一道黄符,“来,拨衣公子第一个,吹口气。”   我笑了笑,俯身,朝纸符吹出口气。   “啊!”同时传出一声女子的娇叫,天吃星回过身,江瑕回过身,我回过身。   站在我们三人身边的,是曲无忆。   此时她红着脸,视线在我与天吃星之间游走,但不是什么娇羞暧昧的视线,是显而易见的猜忌与判断。   “怎么回事?”江瑕问。   曲无忆停下扫视,答:“方才我侧身同若湖说话,觉得有什么人,在我腰间摸了一把。”   “什么?!”天吃星大叫,“这还了得,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在老子面前做这种事?!曲姑娘你千万莫要怕,来,先吹口气,等我把那色胆长到脑门上的混账揪出来为你出气!”   我向天吃星瞟去一眼,江瑕则往我身上看了两眼。   曲无忆道:“兴许是我弄错了。”   这空档,天吃星已经移形换影,人跑去了另一侧。   留在原地的几人无语,江瑕回过头去看若湖,曲无忆则有些发呆。   我侧目,正好看到一裹着黄头巾、腰挺得老高、裤脚管遮不住小腿、看下半身便活脱脱一乞丐的面生之人。   “新来的?”我问这人。   男人点点头,往人多的地方健步而去。   最近新来的人很多,我前日还见到有人站在谷口碑前,高声吟诵:“入谷入谷,永不为奴。”   “呀!”   竟又是一声姑娘家清脆的赧叫,我与身边几人同时抬头去望,天吃星所在的人群中,人声骚动,乱作一团。   江瑕做先锋,最先冲破了人墙,走至近处一探究竟。   “瑕哥哥!”见江瑕出现,琪琪姑娘一跃便扑进了江瑕怀里,“瑕哥哥瑕哥哥,有人吃人家豆腐,你要替人家做主啊!”   江瑕还未开口,我便看到他身边一直如影随形的若湖有些怅然。若湖在江瑕身边从不多说话,因此一直让人觉得没什么存在感,我甚至觉得,江瑕只当她下人使唤,无事时却从来想不起她。   难怪摩迦罗总要为若湖不值,人人心中都有一块宝,而自己的宝,别人却当成了草,又怎能不激愤难当?   江瑕此刻将琪琪拉开,问:“有人吃了你豆腐,那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琪琪摇头,“刚刚天吃星正站在我旁边向人讨仙气,我只顾着与秋娘子说话,也不知道是谁,竟然……竟然……”琪琪一跺脚,扭了扭身子,才羞答答道,“竟然摸了我屁股一下。”   “什么?!”又是天吃星,最先反应也是最大反应,人群间窃窃私语,单属站在若湖边上的天吃星最义愤填膺,“哪个狗娘养的——”   “行了!”这次他话没说完,江瑕便将他打断,“又没人说是你,你叫那么大声干吗?”   “哎呀!”若湖忽然叫了一句,“公子,有人拉我尾巴……”   这话一出,“噌”一声,她身侧身后的十七八个人,便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四面八方弹射开来,只留离得最近的天吃星一人,反应不及、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恶人谷这几年平静,搞风搞雨的十大恶人走了,但不代表恶人谷谷民见的世面就少了,这里是昆仑山,昆仑山什么奇闻没出过,没人会去忌惮一条狐狸尾巴,况且若湖在恶人谷住的时间也算长,大家对于她火狐一族的身份早已见怪不怪。   因此此刻弹开,为的不是别的,是撇清自己生了咸猪手的嫌疑。   “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江瑕向天吃星跟前走来,面对身材细长的天吃星,江瑕眼下的身高,还有一段小小的差异。   所以他的靠近,并不能带给天吃星太为强大的压迫感。   “天地良心啊!”天吃星已然是声泪俱下,企图对天发誓。   “你说他怎么是这种人……”四周开始传出毫不收敛的闲言闲语。   “其实他就是这种人,看人千万不能只看外表,你想他整日不是对着鸡颈、就是对着蹄膀,是个男人,哪忍得住……”   “可这也太缺德了吧……”   “就是,想摸小姑娘屁股,结果摸到了狐狸尾巴……”   “你说,”琪琪走上前,“刚才……是不是你?!”   “不是啊!”天吃星一脸哭相。   “对付这种人——”江瑕拍了拍琪琪肩膀,开始卷袖子。   “公子不要啊。”若湖赶紧劝阻。   “拉好他!”不知何时,一直落于人后的曲无忆竟走到了人前,双手举起,摆出架势,“让我来!”   话音未落,只见有如狂风暴雨般的拳风,在天吃星尚未吐出只言片语的情况下,往他脸上招呼而去。   “饶命啊……!”天吃星哀号,但只这简单的三个字,说话间,他平素保养得宜的小白脸便又多挨了十几记重拳。   “你这无耻下流的好色之徒!”曲无忆,不,应该说是铁心兰,两只如白嫩馒头般的小拳头,由头到脚,雨点般砸在天吃星身板上。“竟敢轻薄女子!”说话间又是六拳攻出,“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补上八拳。   前一刻江瑕还刻意扣着天吃星的肩膀,此时已经完全松手,乐得在一旁看平素奸猾刻薄的天吃星左闪右避,遭人恶扁。   铁心兰这一路拳法,初时还只如落雨,渐渐地便已不受控制。   “要打死人了……”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而铁心兰却早已头发散乱,拳风如天罗地网,人则毫不顾形象。   “好一手疯狂一百零八打。”终在这时,有人于我身侧轻声赞了一句。 ☆、第二十二章   我听人说赞叹话,转头去看。   却觉得腰间另一侧有些异样,似被人摸去一把。   好啊,我暗笑,连我拨衣公子都不放过,敢情现在是男女通吃,看我身娇体弱就欺负我,但再怎么说,我都是小虾米现成挂名的鬼师傅,教别人的人,一两下真把式还是有的。   当初一入恶人谷之时,小鱼儿最先教我的便是迅影和烟遁,虽说我施展的机会不多,但好在我施展得够精。此时一个旋身,我赶在那黄头巾、裤腿少了一截儿的人之前,堵住他去路。   男人抬头乍见我,吓了一跳,但立时镇静,转身往另一侧跑。   好在我还学过另一样能耐,就是丢暗器,虽然丢得不怎么准,但偌大一个目标在眼前,我将手中的七步碎心镖一扬,准头不好,打中了那人的屁股。   男人本在人中四处乱走,忽然身子一僵,不动了。   “别乱动啊!”我冲他喊,“不然你走七步试试,神仙都救不回你。”   我的喊声惊动了旁人,铁心兰也终于停下她可谓疯狂的一百零八打,揪着鼻青脸肿的天吃星一块儿往我这边看。   眼下的情势,换了别人可能不明白,但江瑕左右瞧瞧,看一眼被我打中屁股的贼眉鼠目之人,再看一眼天吃星,便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一开始,他也从没说过,咸猪手是长在天吃星身上的。   黄头巾小贼仍想跑,江瑕迎面向他走去,我则由后方靠近。   “你可知这位是谁?”江瑕等我走近,笑眯眯地向小贼引荐我。   小贼斜目瞪我一眼,“□□祖宗三代,想不到你小子看似柔弱,竟然是扮猪吃老虎,害老子没防备!”   “你防备得了吗?”江瑕反问小贼,此刻站在这人面前,半大孩子的身高终于有了这么一丁点儿优势。“你果真没听过他?”江瑕指着我笑问,“他可是闻名遐迩、臭名昭著、恶名远扬、人见人嫌、花见花残、如花闺女见了要嘶嚎的——拨衣戏杜鹃、孙拨衣、孙公子,你们这采花行当的大人物,你真不知道他?”   “鬼扯的拨衣戏杜鹃!”黄巾小贼猛啐一口,“我呸!今日地行牛贺崇不在,老子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手,既然落到你们手上,要杀要剐——”他将头一扬,“请便!”   人群便流水价般聚集而来,曲无忆最先道:“原来是你摸我!”   琪琪道:“原来是你吃我豆腐!”   若湖道:“原来是你拉我尾巴!”   天吃星道:“原、来、是、你、陷、害、我!”   江瑕对我使眼色,我向前一步,亮出双手,十指在半空抓了抓。   “在下孙拨衣,要说这拨衣的名号,可不是自封,是江湖朋友瞧得起才如此叫我一声,现在嘛……”挑起中指,指尖从小贼眼侧一路划到他的下巴,“虽然你不是小杜鹃,但我却仍是孙拨衣,因此今日这衣裳,总是要剥的……”说话间,我早已两手齐上,在任何人尚未反应之前,上下一阵翻飞,眨眼的功夫,便拨干净了这黄巾小贼全身一条裤子、三件中衣、两件外衣、一条头巾,只为他留了一条裤衩,和一双可怜踩在脚上的破鞋。   要说这剥衣的功夫,我可不是跟谁学的,是在仇皇殿中,生生从无缺公子身上磨练出来的。而就目前所见所闻来看,我即便想用这门手艺独步江湖,也不是绝无可能。   连一旁的江瑕都看得呆了,“拨衣公子……不愧为拨衣公子。”说着,使眼色让若湖、曲无忆赶紧有多远闪多远。   我笑笑,从地上的一堆衣物中捡起首饰、玉器、缎帕……算起来不多不少二十几件物件。“这才是你的目的吧?”我问,“难怪你要穿这么多层衣服,不然也没地方收藏你这些贼赃。”   小贼偏过眼去,“这是偷盗的艺术,你懂什么?”   “但为何你偷了却要还回来?”我再问,“你得手后便走,我此刻一定逮不到你。”   “哼……”他不以为意,“东西太多,我拿不动。”   “你是要尝尝血手杜杀的成名绝技血杀刀吗?”我吓他,“还是你想变成那边那个人那样?”遥遥一指,指的却正是人群中最为醒目、一瘸一拐、揉着嘴角又摸着脑门、巴巴望天、慨叹命运不公的天吃星。   小贼收回目光,颤了颤。   “不用再审他了。”这时一人从人群中走出,“你的问题,我来回答。”   而天吃星看到来人,竟也是一瞬冲出人群,疾呼:“高人?!”   ……   太阳出来,不过此时已是午时过半,恶人谷中的阳光从来都是稀缺的,身处四山环抱的谷底,当抬起头时,多半见到的,是云雾凄迷、阴冥高耸的昆仑山,而非艳阳高照、风轻云淡的好天气。   此刻恶人谷议事厅,加上我,一共聚集了刚好十人。   主座上是现下恶人谷的半个当家:地狱夫人,荆花蓉。她旁边站着的,是她的仰慕者,娘娘书生,王良良。   这两人怪异,一个暴躁得像阎王,一个娘娘腔十足,却俱是身怀绝技,与解星恨的师傅“剑邪”风行雅、以及“不倒和尚”麻颠、“枯木大师”苦竺,并称五散仙。   而我的这一点江湖阅历,仍是要得益于小鱼儿。   除去最前端的两人,现下议事厅左边的一排,站着恶人谷中的住客:我、江瑕、若湖、和死都不愿意错过好戏、带伤也要站在此地的天吃星。   而右边的一排,也是四个人:黄巾小贼、天吃星口中的“高人”、与“高人”神形相似、同样穿着一身道家蓝袍、头顶盘发髻的另外两个中年男人。   双方先是互相介绍,如此花去一段时间,其后道明原委,又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这三位“高人”原来来自恶人谷的近邻:昆仑派。分别为“昆仑七剑”的大师兄紫阳道人、三师兄紫明道人、以及四师弟紫光道人,全是昔日“昆仑四子”之首、今日昆仑掌门藏翼子的入室弟子。   至于黄巾小贼,却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他本是“永不失手”神偷余百手的徒弟,后来出师自立门户,自称快手空空儿。听说还有一个同行搭档“地行牛”贺崇,据他自己所说,若是两人一同出手,后果可谓不同凡响。   却没人要关心这点,重点是,为何从不过问江湖诸事的昆仑派,会忽然派出三名如此高辈分的派中弟子,潜入早已没几个名副其实恶人的恶人谷,又生出这许多事端,甚至故意利用天吃星要他引谷中众人聚到一处,这么做的目的、他们为的,到底是什么?   一切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   半月前,昆仑派掌门藏翼子收到一封故人之子的来信。信的大意是,其父交托藏翼子保管了十九年之物,要于三月月中、也就是本月月圆之夜讨回,望对方能够信守承诺,交出所托之物。   一派掌门自然不是不守承诺之人,只是那代为保管之物,也确是早已不在他手上。正是十九年前,守卫森严的昆仑派遭了一次贼,什么东西都没丢,偏丢了一只空心红宝石耳坠,也正是昔日那故人交托藏翼子保管之物。   “一只红宝石耳坠子?”天吃星不屑,“还是一只,丢就丢了,谁有闲心再讨回来?况且你们掌门也忒无聊,一整派的人放着不管,倒替人办起了信托之事?”   “兄台有所不知。”昆仑七剑大师兄紫阳道人一步行出,拱了拱手,道:“那只空心红宝石耳坠并非凡物,相传是昔日秦皇地陵陪葬之物,后经盗墓者之手流入民间,可谓价值连城,就算拿白银万两、黄金十石,也换不走……”   “白银万两、黄金十石啊……”天吃星咂了咂嘴。   所以从来都是这身价斐然之物,最易惹人贪念,当年昆仑遭劫,昆仑掌门还并不是今日这一位藏翼子,因此当细查之下发现盗窃之人与恶人谷有关,昆仑前掌门忌惮恶人谷中五大恶人的能耐,一手便压下了这与己无关的哑巴亏,而藏翼子立志要为故友讨回失物的决心,也被逼得只得作罢。   如今十九年已过,别说五大恶人、就连十大恶人,死的死,活着的也早已不知去向,藏翼子自知寻回耳坠的机会渺茫,却也不愿不明不白,愧对朋友不说,更无颜面对故人之子的质问。   于是这才派出昆仑七剑其中的三人,潜入恶人谷,明察暗访当年的一桩窃案。这也才有了今日一早的一场风波,紫阳道人先是随便找个理由诳天吃星把众人聚到一处,再请来余百手的得意弟子快手空空儿,一人、一人,逐一将恶人谷众人身上摸了个遍。   当然天吃星不是白骗的,他要封鬼房间的心思也是人尽皆知,只是他不敢,每次小鱼儿回来都要把他整得七荤八素,这次他根本是被利用的利用人,聚众封屋是幌子,他真正想做的,是要将那只欠了他整整四年房费却从不露面的白赖鬼给揪出来。   可惜,近日小鱼儿不在恶人谷中,不然天吃星会比正面对上狂狮铁战家传绝学疯狂一百零八打、下场更为惨淡。   至于昆仑七剑人肉搜索的这一做法,并不是最好的方法,却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他们早已翻遍恶人谷中的每一寸土地,实在是无计可施,因此最后剩下能做的,就是尽一份人事,将这谷中老小搜遍,再未有结果,也只好承认:那红宝石耳环已如石沉大海、去向不明。   “等一下……”天吃星偏着脖子,皱眉似乎想到了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你说那耳坠子是被恶人谷中人盗了去,”他问,“可有证据?可知那偷盗之人是谁?”   紫阳道人摇头,“没有证据,只有一名后院打扫的小仆,亲眼看到一白衣鬼魅之影与一黑衣之人翻墙而过,临走前,黑衣人唤了白衣人一声:阴老九——不正是半人半鬼阴九幽是谁?”   江瑕问:“那黑衣之人又是谁?”   紫阳道人答:“不知。”   “但有一个人却知道。”地狱夫人这时开口,语声利落,视线扫视过众人,最终停驻在天吃星身上。“十九年前我还未入恶人谷,但天吃星你可是此地土生土长的老人,想十九年前,你未有九岁也有八岁,怎么,你阴师傅没跟你提过这么一笔旧帐?”   话音一落,江瑕奇道:“天吃星你师傅不是天吃星、竟是阴九幽?”   这话问得……天吃星回瞪一眼,答:“就许你有鬼师傅?别人就不能有个半人半鬼做师傅?”   我却一愣,原来天吃星竟也知道鬼师傅此人。   江瑕笑笑,“这倒不是,我只当你家‘天吃星’一名上辈传下辈,还当你真是那位半个时辰内毒死丐帮七大长老的‘天吃星’传人,竟然不是啊,难怪你煮的菜需要常人特殊的舌头才能下咽,可惜‘天吃星’一名,白白让你糟蹋了。”   娘娘书生随即嗤笑一声,天吃星立时瞪去一眼,他一向最自命不凡的就是一手厨艺,此刻江瑕拿他厨技说事,他当然要当场色变,却还未开口把辩驳的话说出,就听那边若湖接下去附和:“公子竟也觉得哈哈儿客栈的东西难吃啊,那若湖明日就去把定下的半年伙食退掉,再不去他家了。”   “你——!”天吃星气得脸色发白,“你这尾巴上长毛的祸害!”他今日已不是第一次被若湖惹到,想起先前代空空儿受过,自然也不忘往空空儿身上恨恨瞪去一眼。   空空儿立即回视:“□□祖宗三代,瞪什么瞪!”   天吃星跟着回嘴:“你这狗娘养的,别以为裹着块黄巾就是贼,老子当贼之时,你还在巷子口抢老太婆钱袋呢!”   做贼的,自然最不能接受就是别人否定他“空空妙手”的职业,偷和抢不一样,空空儿必定也向无数人解释过这二者区别,偷是何其神圣,无比高尚——显然他此时再要开口,想把话说清楚。   “有完没完——你们两个?!”地狱夫人一拍桌子,脸色铁黑。   这一举却又令她身边轻摇羽毛小扇的男人万分心疼,“多大的事儿,生什么气啊?”书生王良良捏着扇子,陪笑凑近地狱夫人身边,“手拍疼了吧?来,让人家瞧瞧。”   “走开!”地狱夫人吼了一声,娘娘书生笑脸一僵,不情不愿地退开半步。   “再走开点!”地狱夫人又道。   良良只好又退后半步。   “娘娘你这可是在众人面前,”江瑕上前,不忘插一脚,“这般怕女人,可是会丢尽全天下男人的面子。”   王良良也不生气,轻摇羽扇,笑对:“死相……人家碍着你了么,人家就是要对荆姑娘好,这叫‘男人的浪漫’……”   我有些不自在,举目向紫阳道人那三人去看,果见三个人脸色晦暗,相互交换了个眼色,必定在说:恶人谷不愧为恶人谷,真没一个正常的。   三人这般想时,便似打定了主意,再次是紫阳道人由人中走出,面向地狱夫人道:“今日扰乱恶人谷一事,实是我等冒犯。但既已探查多日无果,我等也不好再麻烦诸位,谨在此保证,昆仑派往后,绝不会再以此事为名,于谷中滋事。”   一席话说完,地狱夫人静坐原地不动,恶人谷一方,此时经由昆仑三剑提醒,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桩陈年旧事,自是不想留外人在场,好关起门来自己躲在屋子里筹谋。   所以昆仑派的三人要走,走得正是时候,再好不过。   但我却想,这紫阳、紫明、紫光三位道人,连空空儿都请来了,如此一番大阵仗,好不容易于天吃星身上探出了一丝端倪,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问、偏在这时半途而废?   “等等。”我叫住眼前三人。   三人回身,“拨衣公子。”   “你们这是要出谷?”   四师弟紫光道人想说什么,被紫阳道人止住,“拨衣公子,”紫阳问,“可是有何见教?”   “我只想问你们是不是要出谷。”   “这……还要再留几日。”   “留几日看景么?还是想与天吃星五五分账?” ☆、第二十三章   财宝并不跟任何一人姓,也不是谁家的,但恶人谷众人却总改不了私吞独享的毛病。这一次昆仑派三使来者不善,若任由他们私下妄为、暗自查访,弄不好一人知、二人闻,最后挑起众人私欲,各怀鬼胎,反生祸事。   因此地狱夫人经一番思量,决定将红宝石耳坠一事公诸于众,谁也不收着藏着,昆仑三剑就是想暗地寻物,也暗地不起来。   只是为何要说耳坠仍可能在恶人谷,这当然要由天吃星不正常的反应所决定。   天吃星小时候的确是阴九幽徒弟,却自称与这位半人半鬼师傅并不常见,更别提授业恩情一事。就连师徒名分,也是上代天吃星嫌这一代传人好东西吃多了,人便生得太胖,索性硬塞给阴九幽□□,最后出来的,果真是又高又瘦、尖嘴猴腮之徒儿。   据天吃星回忆,有一次阴九幽出谷,也是他在谷中时的唯一一次出谷,弄得一身伤回来,说是得了样好东西,并教给天吃星一段口诀,没说作用,只要天吃星记牢。之后,便是万春流带着燕南天失踪,五大恶人被逼出谷避难,便谁也没有再提起这码子事。   至于那段口诀是……“是什么?”天吃星左右瞪了众人一眼,“这是我师门私事,为何要说给你们这些外人听?”   然而很快,司马洪昌寻来,便由不得天吃星再守着秘密、一人独大。   司马洪昌声称:与白衣人影一同潜入昆仑派盗宝的黑衣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爹“穿肠剑”司马烟。可惜司马烟死得早,只留给他儿子一纸家书和一个锦囊,家书中言明,锦囊里装着司马家的传家宝藏地图,包括他十九年前冒死出谷所窃得的一件异物,但若要寻宝,需得解开家书中一道迷题,否则一味寻宝,非但得不到宝藏,还会丧命。   当事情发展到这里,线索互为交织,谁也不能说红宝石耳坠真是落在阴九幽和司马烟手里,也不能说天吃星死守的口诀与整件事有关系,或是司马洪昌家的宝藏里果真包藏昆仑旧物红宝石耳坠。   “他娘的司马家宝藏!”天吃星啐出一口,“明明是我师傅烧杀抢掠回来的东西,怎么都成了司马家的了?!”   最终地狱夫人决定,与其大家各自为政,不如合力将这宝藏找出来,若其中真有红宝石耳坠,便便宜个五折让昆仑派买回去,得来的钱,寻宝之人按功劳分成。   起初昆仑三人颇不能接受此一提议,毕竟东西是从他们地盘偷走,他们又怎么可能再花银子买回去?但当日便接到派中弟子传信,掌门藏翼子骂他们是蠢货,让他们多少钱都要一口应承下来。   于是事情便成了这般,恶人谷中,地狱夫人、娘娘书生、天吃星、司马洪昌,昆仑派紫阳、紫明、紫光三位道人、还有他们带来的快手空空儿,组成了两队寻宝小组。但探宝之心却未就此打住,话说江瑕,一听宝藏便心痒难耐,若湖自然是要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而我身为小虾的鬼师傅,小鱼儿的信任交托之人,又怎可能置身事外、不陪着大家一起寻宝?   但此刻,司马洪昌手中耍着一把幻阴小剑,看谁都不顺眼,何况又多了江瑕同他身后的这两个多事之人。“我家的宝藏,”司马洪昌高声道,“你们都来凑什么热闹?”   “话可不是这么说,”江瑕笑盈盈对答,“你平日做生意就不怎么精明了,我来是替你看着旁人,以防宝藏真起出来,有人借机诈你,欺你实在。”   司马洪昌认真想了想,摸头道:“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   我则忍不住笑,小虾这样说人家,与当面说他愚笨、脑力有限有什么区别?   而我这一笑,却偏偏引来了江瑕的侧目。   “拨衣公子,”江瑕走至我面前,来意不善,却面带笑容,“怎的近日也得了清闲,竟有心参与起这寻宝之事?”   我笑笑,“话可不是这么说,江公子。若你自认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在下不才,但也许哪一时,你会需要在下的帮助。”   “什么在上在下的!”司马洪昌插嘴,“既然你们这些在下的都觉得自己有能耐,那么在上的我便开始出题了,我爹在遗书里留了一道迷题,若解不开题,你们谁也别想再觊觎我家宝藏!”   天吃星冷哼:“你家的?那请问一句,你家的题,你自己解开了吗?”   空空儿接口:“必定是没解开,否则怎的会留到今日,便宜了我们这些外人!”   江瑕道:“你们说话就不能留一句么,再怎么说,锦囊也是司马家的,若他不将宝图拿出来,咱们谁也别想分到这杯羹!”   天吃星道:“小鬼头所言不虚。”   司马洪昌道:“多谢江公子主持公道。”   江瑕便又道:“等宝图拿出来,司马兄便可坐看我等行事了,毕竟以司马兄的头脑,探宝委实是有些为难于你。”   “你……拐着弯说我笨呢!”司马洪昌气得脸色发白。   娘娘书生莲步轻移,往江瑕身边一站,“死相,逞什么口舌之快,还不快叫他把迷题说出来,好教大伙一块儿帮忙参详。”   终于在这时,连一直于一旁默默静站的昆仑三人也有些按捺不住,“是啊,”紫阳道人附和,“快些将迷题说出来,让大家一起帮忙想。”   所以迷题是这样的,司马家的遗书上写:   这里藏着两处错误,请指出来:   一、十大恶人中的不男不女,是屠娇娇;   二、十大恶人中的半人半鬼,是阴九幽;   三、十大恶人有十个人。   “这便是迷题。”司马洪昌道,“我想来想去想了十几年,如今连题目都会背了,却始终只能在这些话中找出一个错误,无法再找出第二个。”   “说你笨你还不信!”天吃星一把抢过遗书,“这迷题必定不是要你解的,而是线索,你看这里明摆着写了我师傅阴九幽的名字,还非说宝藏是你们司马家的!”   “如此说,”地狱夫人皱眉,“这宝藏并非只与阴九幽和司马烟有关,竟还与屠娇娇有关?”   空空儿却道:“但这里委实有一处错误,十大恶人怎么会是十个人呢,连我都知道,宁死不吃亏、拼命占便宜的欧阳兄弟是两个人,因此十大恶人其实是十一个人。”   娘娘书生却只摇着他纯白无暇的羽毛小扇,但笑不语。   紫阳道人沉吟:“此谜,想必不会如此简单。”   而一直未出过声的若湖问江瑕:“公子是否想到了答案?”   江瑕皱眉,半天道:“让我看一眼那份遗书。”   “别看了。”我终于耐性尽失,插嘴道,“谜底已经解开。”   “解开了?”众人不信地看我,江瑕也忽然在这时恍悟,“啊,我想到了!”   我摇着头笑,他终于想到了,于是礼让:“既然江公子想到了,便由江公子公布答案吧。”   “当然不可。”江瑕似乎并不相信我已解开迷题,便故意推拒,想看我出丑。   “那好,”我道,“其实这题很简单,也果真有两处错误,第一处错在十大恶人并非十个人、而是十一个人;至于第二处,在第一句话里,‘这里藏着两处错误’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有些人扼腕捶胸、恍然大悟,有些人则带着笑意看向我。   娘娘书生以羽扇遮住半张脸,靠近我,轻声道:“拨衣公子好才智。”   “过奖,”我答,“王公子才应是最早洞悉先机之人,其实在下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请教王公子,未知……”   王良良抿唇含笑:“但问无妨。”   “嗯,其实我想问……你这额前的一簇小卷发,究竟是如何卷成这般的?”   ……   当第一道初试牛刀的迷题解开,众人不禁哑然失笑。“穿肠剑”司马烟用心也算良苦,明知司马洪昌非精明之人,财宝到了他手上,非但得不到好处,反而周身是非。因此才精心设计了一道迷题,若司马洪昌有朝一日解出答案,便证明他未算愚不可及,寻宝的时机便已然来到。   但当藏宝图从尘封的锦囊中被小心取出,在场摩拳擦掌之人,又免不了一阵失落。   因这藏宝图委实再普通不过,竟是一份寻常的恶人谷地图,标了几处地名,再无其他。   “阴九幽不是给你留了一段口诀,”江瑕忽然用力撞向天吃星手臂,“现在该你立功的时候了,快说出来,那口诀一定与宝藏有关!”   “对对对!”天吃星猛拍脑袋,“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儿!那段口诀是……”   “等等!”昆仑派三师兄、紫明道人却忽然出声打断,“在口诀尚未说出之前,我有一项提议,与其所有人聚在一处寻一样东西,不若此时便将地图抄写为人手一份,大家分头寻找,一来可以提高速度节省时间,二来……第一个先寻得宝藏之人,最终所得的分成应为最多。也就是说,如果恶人谷中人先寻得宝藏,我等毫厘不取,并愿出钱买下那只红宝石耳坠;但如若是我等侥幸先一步寻得失物,请诸位不要留难,让我师兄弟三人可将那失物带回昆仑复命。”   “那怎么行?!”天吃星第一个不愿意。   “我觉得行!”司马洪昌却摇着手中的幻阴小剑不紧不慢,“你们等着瞧,宝藏始终都是司马家的,所以到时我第一个找到宝藏,你们谁也别跟我抢!”   天吃星嗤他一声,声落,只见“嗖”一瞬白光,司马洪昌的幻阴小剑脱手,擦过天吃星脸颊,吓得天吃星脸色煞白。   最终事情便算商定,大家分头寻宝,谁先找到,谁便可分得宝藏总值的八成,数目可观,在场众人无不蠢蠢欲动。   结果天吃星迫于压力,不得不将寻宝口诀公布于众,一个人最先带着复写的藏宝图走了。   昆仑三剑同一阵营,得了图与口诀,便也走了。   快手空空儿自命聪明,当然不屑与任何人为伍。   至于司马洪昌,他总觉得第一个找到宝藏的一定是他自己,因此谁缠着他,都是摆明在打他司马家宝藏的主意。   而地狱夫人虽不屑金银财宝,却对寻宝本身极有兴趣,娘娘书生跟着她一路而去,最后满满一屋子人,只留了我、江瑕、和若湖。   “公子现在怎么办?”若湖发问。   “大家一起寻宝吧。”江瑕盯着抄写在纸上的口诀,懒洋洋回答。   “大家包不包括我?”上前一步,我问道。   对方瞥了我一眼,“天色不早,明日卯时,若是拨衣公子能够想透天吃星口诀的奥秘,寻宝一事,欢迎之至。” ☆、第二十四章   未至卯时出门,天还未破晓,恶人谷中人兽皆眠,静谧安逸。   村正中一条小溪横过,沿溪直走便是江瑕住房,经过一个转角,我猛地停住脚步。   江瑕的房前设了一座衣冠冢,六年前小鱼儿诈死,其实伤得最深的,不是别人,正是亲眼看着他坠崖却无力改变事实的江瑕。   小鱼儿曾对我详细讲了当日的情景:江玉郎假冒江无缺之名约小鱼儿至雪山仙云栈见面,后又刻意将小虾与他的一群朋友引去。小鱼儿为救小虾被江玉郎暗算,暗器上淬了腐骨蚀心散,因此雪山之巅,被逼落崖并不是小鱼儿刻意安排,他没那种未卜先知的本事,当小虾在崖边紧紧抓住生父的手至死不放,即使是小鱼儿,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放手一别,是否就是永世。   那时江瑕受了摩迦罗影响,终究未能将小鱼儿拖回崖岸,他是眼睁睁看着小鱼儿堕下深崖的,而小鱼儿却在跌落的那刻不忘告别:告诉你娘,我对不起她……还有,小虾,不要哭……   做父亲的是何其残忍,如何能要求一个八岁的孩子见证自己亲父从生到死,他救不回他,小鱼儿最终留给江瑕的,比失去亲人更无法忍受的念头——是他这双手,救不回他最亲的人。   有时我试图规劝小鱼儿,即便诈死,也不该瞒着自己至亲之人,他却说,要趁这几年,磨练从未经历过任何波折的江瑕,只是,他似乎忘记了另一个人。   八年之前,江瑕从雪山之顶一路找到恶人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谷中一名女子的亲眼证实:一个血淋淋的尸身从高处掉落水中……其后水面涌出无数鲜血……   于是江瑕造了衣冠冢,他躲起来不敢回家,甚至当他娘苏樱一路寻迹而至,他唯一能做的,是躲在暗处避不见面。   如今,那个传闻中绝代风华的聪慧女子,轻衣若雪,于白昼前最黑暗的时刻,安静地坐在江瑕房前的溪旁坟头,似乎低头沉思,轻散于肩的黑发与整片夜色相融,一幅场景,骤然间遇见,竟让人觉得凄迷凉淡。   溪中的水流潺潺而过,绕过石块,声响淙淙。   我本要走上前,却听到不远处屋中传出动静,很大一声,像有人撞翻了椅子。那女子也是听到了,慢慢抬起头,看向一丝灯火都未亮起的门窗。转头的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了她的眼睛,剪水秋瞳,说的便是那种人的眼睛,明亮过星、皎洁过月,与小鱼儿正正般配。   这时她起身,幽怨地叹出口气,又似乎笑了。   “小鱼儿,”她道,“你便躲吧,躲得了一时,迟早有一日,我也要让你尝尝这经年磨人之苦!”   我隐于暗处,她移步,向溪边木屋紧闭的房门走去。自先前那一声巨响,屋中已再无动静,似乎屋内之人再次睡去,又似乎屋内从来无人。   女子弯身,在门下搁了样东西,起身,施施然离开。   她走得并不快,应当还有些不舍,最终回了一次头,看向木屋的门……小虾米一家,也算有其父必有其子,明明一扇门之隔,明明你心知我心,大家全部心知肚明,却没有人上前一步打破。恐怕苏樱早就知道小鱼儿是诈死,她也知道小虾不想见她,是因为不知怎样向她解释:他弄没了她的男人。   只是,这些太聪明的家长,一个不现身,一个不拆穿,唯一不知内情的人,只有江瑕。他一直以为小鱼儿死了,这一点从未改变,做了他鬼师傅这么久,亲眼见过他懦弱,躲在房中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啜泣,我想告知他真相,却答应过要为小鱼儿守密。   原来,人生真的很奇怪,有些际遇总是在轮回。就像当年解星恨面前,我始终无法说破江无缺的身份;而今日,小虾内疚自责,我又没有资格对他说:一切不过是小鱼儿手里的一局棋。   但我又怎能怪小鱼儿,若说要怪,罪魁祸首,是江玉郎。他令再圆满不过的两家人,如今支离破碎,他对江无缺做的一切,他差点害死小鱼儿的一笔帐……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欠了多少人,难道看别人心伤痛苦,他真的就会更快乐一些;还是,因为他太不快乐,便要这世上的所有人,与他一同陪葬!   ……   走至江瑕门前,我捡起地上之物,竟然是苏樱转生丹,一颗便集无数草药精粹于一身,一颗,便足以令无救之人重获新生,如此珍贵之物,一颗已弥足珍贵,如今我手里的,却是满满一瓶,三十粒。   “江公子。”我轻叩门,“约定之时已到,你可起身了?”   片刻之后,房内传出轻响,开门之人,不出所料,衣衫不整、呵欠连连、揉搓眼睛、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   他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一点不比小鱼儿差。   “拨衣公子,”江瑕倚在门上,声音无力,“如此准时,怕财宝自己长腿跑了么?”   “我怕被人先一步抢没了。”说完,从他身侧的空隙入屋,走至桌前,将苏樱转生丹顺手摆在了桌角。   江瑕尾随而至,点亮灯,问:“天吃星的口诀,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一半。”我回身面向他,“应该说,这一半不用想,看一眼便明白了。”   他轻轻笑了笑,烛火在他脸下,将他有些红肿的眼睛,照得明亮起来。   绕过书桌,他取纸,铺开在桌面,执笔,写出当年半人半鬼阴九幽传于天吃星的三句口诀:   金,二山。   芝,四石。   鲫,十贯。   “该拨衣公子了。”江瑕将笔递到我面前,仍是笑着,只是他此刻,笑得有些不对心,苏樱才刚走,他如何心思,恐怕不用看,光想也能猜出一二。   我接过笔,心一下抽痛,却不是因为灯影浮光中的小虾,而是想到了殿主,他要做多少事,才能满意地收手,才能放过江无缺与小鱼儿这两家人?若他一世到了尽头仍在怨恨,那承受他怨恨之人,又该去怨谁?   不再多想,我执笔蘸墨,倾身,于写着口诀的白纸上画下一个圈,圈中三个字:金、芝、鲫。   “金、芝、鲫……”江瑕轻念。   “金之极。”我接道,“这条暗示,再明显不过。”   江瑕点头:“不愧是拨衣公子。”   放下笔,我心中仍是不舒服,知他也不舒服,因此更想补上几句,引一些事端出来分散两人注意。于是便回他:“本公子声明在外的是才智吗?你这般语气、又这般说法,什么叫‘不愧是拨衣公子’,你究竟是想要夸我、还是踩我?”   江瑕被我一激,反问:“那当如何说?照拨衣公子意思,是怪我夸了你机智、还是怪我夸了你拨衣?”   转过思绪,我想起另外一个更好的话题:“江公子夸我损我都无妨,在下只希望,你今后不要拦着我与若湖妹妹谈心,如此我便满足了。”   因这句话,江瑕眼中的戒备之色瞬间暴涨,扬声问:“若湖几时成了你妹妹了?”   “若湖被你使来唤去,我看着心疼,你既不好好待人,我待他好你百倍千倍,有何不可?”   而江瑕此时,经由我一番提点,终已完全进入状态,将我的好言相劝,真真切切地曲解成了意图不轨——“孙拨衣,我可警告你,单长着一张白脸是没有用的,连没见过世面的恶人谷小丫头都知道躲着你,你便该明白,人是要守规矩的。”   “那你又如何,江瑕小鬼头,谷西的琪琪姑娘对你不好么,整日张罗为你置衣,你可曾说过一个谢字?还有,住在恶人谷,并不代表不知人事,你不要将众人,都想成未见过世面且比你不如的蠢人,可以吗?”   这时我再次想起的,仍是殿主。   他当初将自己说成蠢人,将小鱼儿当作聪明人。如今看来,其实他一点都不蠢,小鱼儿瞧不起他,是低估了他。他若使手段,连这天底下最天才的天才都会被他逼到走投无路,他将江无缺父子玩弄于股掌,他一手促成悲剧,又想尽办法令悲剧延续,虽然他没有一件事赢得光彩,但他确实赢了,看到别人痛苦,他便赢了。   江玉郎,为何兜兜转转,他可以变得连小鱼儿都认不出他,却始终不愿放掉仇怨,我自认与他再无瓜葛,但身边的一切,又全都脱不去他煞费苦心的蓄意安排。   “你没事吧?”江瑕出声问我,“我不过说你一句,还没与你计较你说我的许多句,怎的你脸色就忽然变了,不声不响,怪吓人的。”   我抬起眼,眼前之人眉目清晰,似有好笑事一般勾起唇角笑着,而我却知道,方才一刻,他确实哭过。与他堂兄江云相比,小虾的眼睛又大又圆,解星恨的则有些细长,两人的相貌虽有神似之处,却又差别极大,江瑕比江云,更好的一点,在于他可以迅速忘掉不快,也能让身边人迅速忘掉不快。   “江瑕,”我回他道,“方才我在想,与你一起组队寻宝或许是错的。你这人自诩聪明,开头便让人先行一步,但如今这长长一夜过去,你说此刻若我们赶去五雷坡,还会有人站在原地等我们吗?”   他却不急不忙地笑,“照我说,还来得及等我的若湖妹妹制好爱心早餐,我们吃了再去。” ☆、第二十五章   恶人谷西山坳一路往上,被称为五雷坡。它是如何得名我并不清楚,却知道五雷坡爬到顶,有一座五雷塔,被称为金之极端,正好对应天吃星口诀的每句前三个字“金、芝、鲫”。这提示,谐音谐得再明显不过,却有一处欺人,若拿了它的是谷外之人,又怎会知道金之极指的便是五雷塔?   因此江瑕不急,因为不论怎么看,寻宝的众人中,最聪明的是那昆仑山上来的三个道人,等他们理出头绪,差不多天吃星、快手空空儿之辈便也想了出来。然后,才是以寻宝之名,暗中维持谷中秩序的地狱夫人与娘娘书生,缀在众人身后。   “你怎么不提司马洪昌?”我问江瑕。   “拨衣公子知道答案的问题,”江瑕回我,“就无需再明知故问了。”   五雷坡上,通往五雷塔的山路并不好走。   头顶是群山阴影,天色本就昏暗,再被山峦一遮蔽,就更显得阴郁。这里平时很少人来,树木林立,怪石嶙峋,此时走在潮湿坑洼的泥地,我看江瑕与若湖二人互相扶持,两人皆是红衣,在阴暗处显得昂扬生动,竟不由觉得羡慕。   大概摩迦罗想要的便是这些,先前我提醒江瑕对若湖好些,此时默默地看两个人真心相待,深心处,也希望那个能清醒着看到一切的山神,得到一丝欣慰。   江瑕却忽然回过头来,“拨衣公子怎么又在闲庭信步,须知我们一寸光阴一寸金,浪费是绝对可耻的行径。”   我笑了笑,惟有快步赶上,“你这话说得极对,若真找到宝藏,一寸金自是不在话下。”   “拨、拨衣公子……”若湖竟突然开了口,而说话的对象却竟然不是江瑕。   “什么?”我尽量表现得温和,又不敢太温和,否则还是要刺激得江瑕多心。   “拨衣公子,”若湖极为文静地接口,“你走路要看着地上,此处是五雷坡,四处布满天雷,若是不小心踩错了地方,是要糟雷劈的。”   “什么?!”我一惊,立马从原地跳开,却正正看到若湖的脸上,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惧之色。   还未等她说话,还未等我问她,一道闪电便直击而下,山野惊雷,声势之快,来势之猛,我只看到当头的一簇白光刺目,心中顷刻闪过千百种念头:自己被雷劈后的模样、过电时的感受、焦掉后是否还有活着的可能……心念转得风驰电掣,身体却偏偏僵在了当场。   “小心!”江瑕一声惊呼,猛地伸出手,将我拉至他身侧。   我被带着转了个圈,向前倾倒,压在对方身上。   “你……”江瑕被我压得气喘,却仍龇牙笑着问我,“你没事吧?”   “拨衣公子……”若湖也在这时伸手来扶我,“拨衣公子,我方才是想告诉你,你脚下一寸的地方,踩中会招来天雷。”   我无奈地苦笑,衣袖之处被烧出个窟窿,传来焦味。“无妨无妨,”我假装大方,“若湖姑娘提醒得好,否则我就要引雷上身了。”   “你已经引雷上身了。”江瑕起身,拍掉身上泥土,再看向我,道:“本公子救了你,虽然本公子不奢望你大恩言谢,但本公子仍要说一句,拨衣公子你的一双柔荑,可真是滑不溜手啊……”   “那可不是!”我瞪他,“本公子自然有一双嫩滑小手,不然怎对得起被我剥去一身衣裳的万千少年——”   “咦?”若湖咦了一声。   “不、少女!”我纠正。   江瑕则向我瞟来一眼,这一眼,含义颇多,似是而非。   ……   到了五雷坡顶,我第一次来,才知道,这五雷塔建造的地方,竟比五雷坡还要阴森诡异。   层云蔽日,再没有群山遮头,抬眼却仍见不到一丝光亮,只因乌云铺叠得密实严厚,雷声隐于云中,时而激宕出一条闪电,就像上坡时打中我的那一道白光,光过后,地面现出一个小坑,坑中呲呲冒起白烟,白烟下是雷劈后烧焦的泥土。   这种地方竟会有山林,我与小虾、若湖从光秃树阴的掩映中走出,最先触目的,是标明地点没找错的石碑,上书:五雷。石碑呈墨绿色,满布青苔。   天吃星此刻蹲在石碑下一寸寸检测,空空儿在一旁打趣:“难道你的眼睛与我的构造不同,我看不出的东西,你就能看出来?”   “他娘的!”天吃星骂一句,却丝毫没有起身放弃的意思。   “看来人人都比我们心急得多。”江瑕笑一声自语,然后转过脸——五雷塔前,昆仑派三人正与地狱夫人对峙,陷入僵局。   “这五雷塔进不得,”地狱夫人声色俱厉,“除非你们想遭天雷焚身,魂飞魄散。”   “世上有局就有解,”三师兄紫明道人却更上前一步,“既然口诀清清楚楚指明这里,不进去,又怎能参透玄机何在?”   地狱夫人冷哼一声,“只怕你进去,参透了,便再也出不来了!”   “师弟。”紫阳道人出手拉住紫明,冲他摇了摇头,三人讪讪地退开。   “各位早啊!”江瑕上前一步高声招呼,引得一众人等回过头来。   天吃星站起身,快手空空儿走向我同小虾身边,地狱夫人从五雷塔门口让开,只因江瑕的一声招呼,众人纷纷由静转动,往相同的方向涌来。   昆仑三人最先与我方擦肩,竟然是要离开。   继而是天吃星、空空儿、地狱夫人,全部间隔着一段距离,三三两两,往下坡的山路走。   原本济济一堂的五雷塔前,转眼变得空旷,娘娘书生作为落单的最有一人,手上摇着白羽小扇,一身绯红华衫,步态细碎走至江瑕面前,听对方问他:“娘娘慢走,可有得了什么收获没有?”   “收获?死相——”娘娘书生的羽扇掩住口鼻,嗲声,“怎么?又想从我身上套了什么去?”   “娘娘真犀利。”江瑕也是笑答,“说句话都要被娘娘抓住痛处。”   “宝藏不在这里。”王良良终用羽扇拍了拍江瑕肩膀,“这里只是□□。”说完向我看来一眼,抿唇一笑,额前的一撮小头发,似有感应,竟跳了跳。   继而便走了,再次留下落于人后的寻宝三人组。   “从哪里开始?”江瑕自言自语。   “公子,”若湖建议,“不若我们去看看那块石碑,说不定会有收获。”   “不用了。”被江瑕一口回绝,“那碑只是块碑,没什么好看的。”   “那……”   若湖又想开口,江瑕却不等她说完便摆手,“那塔也只是座塔,进去里面就是死,你没听地狱夫人怎么说的吗?”   “你就不能温和点?”我忍不住插嘴,“认真听别人说话,是一种美德。”   “哦?”江瑕挑了挑眉,“那拨衣公子如何说?”   “照我说,你把那三句口诀拿出来再读两遍,别忘了,谜还没有全解开。”   “我正要如此。”江瑕立马接道,生怕慢一步,被我抢了他的作为。   “……金,二山;芝,四石;鲫,十贯。”他口中念念有词,微微皱眉思索问题。   我则在一旁看着,他沉思时的样子倒是颇有些小鱼儿的风格,眉心时开时合,眼中闪着微芒,每到这时候,就似乎很开心有一道难题难住了自己,于是乎信心百倍、摩拳擦掌,好像兴致与乐趣,全在这转念思量之间。   至于我,我并不急于去探究谜底,大概是我做惯了别人师傅,总想着出问题考验徒弟,自己却是懒得追寻答案,只等着他来告诉我,我再评断对是不对。   “公子……”若湖有一项好处,就是即使觉得挫败,仍为了江瑕好,在他需要之时,不吝提出建议:“公子,口诀中前三个字连起来是金之极,那将后三个字连起来就是二、四、十,所以会不会……宝藏,是在从金之极开始,向前走二百四十里的地方?”   江瑕一愣,立时又变了脸色,刚想开口说话——“咳,咳……”我轻咳两声。   “若湖你好聪明啊!”到了嘴边的话,终被他一转,不着一点痕迹,换成了哄得少女心花怒放的巧言夸赞。   “真的?”若湖不忘确认,有些娇俏的容颜,因欣喜而雀跃,颊上瞬时罩上一层轻薄红晕,她望着江瑕的眼神很明亮,很真诚,还有无尽的崇拜。   “真的。”江瑕用力点头,“不过你说,如果不是二百四十里、而是二百四十步,会不会更合情合理一点?”   “对啊!”若湖完全受教,继而又发现不对,“可是公子,二百四十步……我们现在离石碑已经四十步了,二百步之内,没有别人啊。”   江瑕微微摇头,我则上前一步,“不是二百四十步,其实应该是两千四百一十步,你想啊,二、四、十,最后两位是一和零,那么摆在一切,当然是两千四百一十步。与其站在此处干想,不如向前走走看,说不定宝藏真的藏于这两千步之外。”   江瑕皱眉看我,最终无奈点头,“也说不定只要走两百四十步,宝藏就会立现眼前了。”   于是三人一同迈脚,我在左、若湖在右、江瑕在中间,一起落步细数:“一、二、三……”   “……一千两百四十三、一千两百四十四、一千两百四十五……”   “今日是什么日子?”江瑕忽然问我。   “今日是什么日子?”我又问若湖。   “一千两百四十九……啊?什么?”若湖怔了怔,现出笑意才回答:“公子真糊涂,今日三月十一。”   “哦,”江瑕点点头,“没事了,继续走吧。”   “呀!”若湖轻叫。   “怎么了?”我问。   “我忘记数到哪了,拨、拨衣公子还记不记得?”   于是我转头问江瑕:“你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   “不记得。”我答。   若湖垮下脸来,状似要哭。“若湖妹妹不要急,”我忙道,“不记得不要紧,大不了回去再从头数起。”   江瑕猛地转头,用力瞪我一眼。   五雷石碑,五雷塔,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不过这次,石碑边站了一个新人。   “司马洪昌?”江瑕走近了,叫那个正忙着对石碑进行地毯式搜索的司马洪昌。   司马洪昌一回头,“啊——你们几个小鬼总算发现了……”他似乎颇为欣慰,“金、芝、鲫……金、之、极……”说着伸手指了指前方,“也就是说宝藏就藏在这金之极附近。”   “这点……”江瑕道,“其实我们……”   “嘘!”司马洪昌猛地回头示意我们噤声,“算了……你们紧接着我之后就找到这里,也算是相当聪明的了。”   “相当聪明?”江瑕挑眉,神色极为怪异。   “不过,”司马洪昌又道,“我也懒得同你们废话,你们还是赶紧放弃吧,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为了守护司马家的财宝,我可是会不择手段的。”他一边威胁,一边又从随身带着的布袋中取出锤头,和一样锯齿围边的双层铁圈。   “那是什么?”若湖问江瑕。   司马洪昌用锤头将打开的铁圈敲进泥地,“捕兽夹。”江瑕答。   “什么?!”若湖吓一跳,“捕兽夹?”   “走吧。”我赶紧拉过若湖和江瑕,“还是走吧……”这次我站中间,三人一同抬脚,互看了一眼,开始数:“一、二、三、四……”   三刻之后。   “……两千四百零七、两千四百零八、两千四百零九、两千四百一十!”欢呼,“终于到了!”   我抬眼,便笑不出来了。眼前所见,是一面荒草丛生的山头,草的颜色发黄,土的颜色发黑,周围三三两两插着经幡一般的旗帜,上面是并不常见的符咒。   “你说的,”江瑕看向我,“这里有宝藏?”   “我说的,到处走走看,可能有宝藏——等等,你看那里!”   江瑕顺我指的方向去看,山头下方五丈之处,三个蓝衣道袍的人站在一起,其中两个相互推搡,似为了什么事在争吵。   “你还有闲心管人家?”江瑕回过头,似乎觉得我好管闲事并不是好现象。   然而,当晚寻宝的人重新聚到恶人谷议事厅,一条消息传来:昆仑派大师兄紫阳道人身故。 ☆、第二十六章   昆仑派大师兄紫阳道人死了。   地狱夫人走到众人面前逐一盘问,结果却是招来昆仑三师兄紫明道人的质问:“你说这恶人谷五雷坡常年无人涉足,如今我师兄死了,是不是代表,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这话是从何说起哟?”娘娘书生走上前来一旁插口,“令师兄死了,只能说,凶手是在你我之间。”   “你的意思是,我们杀了自己的师兄再嫁祸于你们?!”紫明道人的脸,已经气得变了形状。   “三师兄。”紫光师弟想要上前规劝。   “你闭嘴!”却被紫明道人一声喝了回去。   “与其在此处狂躁,”江瑕道,“不如省点力气听我来问你,今日未时五雷坡底,你们昆仑三剑为何事起了争执?”   “你?!”紫光道人立时白了脸,“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江瑕指向自己的眼睛,又指向我与若湖,“三双眼睛看到的。”   相较于师弟的无措,紫明道人就显得沉稳许多,“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今日我们师兄弟三人寻宝,意见相左,起了分歧,如此而已。”   “那后来呢?”   “后来,大家各持己见,便决定分头行事,约定两个时辰后碰头,然而时限已过不见师兄,我与师弟便分头寻找,遍寻五雷坡之后,想不到找到的,竟会是一具死尸。”   “哦?”江瑕问,“是你找到的死尸吗,在哪里找到的?”   “不是他找到的。”快手空空儿也从人中走出,“一个时辰前,我回五雷塔想再找点线索,便看到紫阳道长……他人倒在了石碑边上,身体还是温的。”   “刚死的?”江瑕问,皱眉沉吟。   “尸体现在在哪?”我问。   “还在五雷塔的石碑旁。”   “这么说,一个时辰前,”地狱夫人看了一眼满屋之人,“你们人都在哪里?”   “荆姑娘,”娘娘书生走上前一步,“你忘了,人家那时正在你身侧呢。”   “没问你!”地狱夫人吼了一声。   天吃星最先站出为自己撇清嫌疑,“两个时辰前我便回了哈哈儿客栈,小二戴君宝可以为我证明。”   地狱夫人点点头,走到紫明道人面前,“那你呢?”   “我仍在五雷坡底找师兄。”   “可有人作证?”   “没有。”   下一个是紫光道人,“你呢?”   “我……也在坡底。”   “都在坡底?”地狱夫人满脸的不信,“有人证没有?”   “……没有。”   “小虾呢?”   “我与若湖、拨衣公子在一起,从坡顶到恶人谷一来一回需要两个时辰,而一个时辰前,我们三人正巧走到半山腰,也正巧,又一次在山崖上望见了坡底的紫光道人。也就是说,紫光道人是不可能有时间回到五雷塔前杀人的。”   “因此只剩紫明道长了。”天吃星幸灾乐祸道。   “等等!”江瑕笑笑,不怀好意地瞟了天吃星一眼,“天吃星,你猜我方才进谷时遇到了谁?戴君宝正四到处张罗找人呢,说他们掌柜的两个时辰前露过一次脸,转眼便不见了人。你倒说说,这两个时辰你跑去了哪里,一去就没个影,叫戴君宝一路好找。”   “就、就、就……”天吃星口吃,“就不过去了趟茅厕。”   江瑕点头,“戴君宝说,他去茅厕找过你四次。”   “……”   “天吃星啊天吃星,”最终江瑕无奈摇头,“原先我以为你只是贪财,想不到如今连命都害上了,昆仑派的首席弟子啊,你胆子可真大,也不怕人家捏死你就像捏死只蚂蚁。”   “不是啊!”天吃星脸色惨白,“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去过五雷塔,也没有害死那个什么紫阳道人!良心啊良心,我指着灯火发誓,我的良心尚未泯灭,它还健在,不信小虾你摸摸!”   天吃星说着就要脱衣服,“行了!”江瑕打断他,“既然你没有去过五雷塔,那你当时在哪里?”   “在……”天吃星小声嗫嚅,“在坡底。”   “你也在坡底?”地狱夫人奇了,“坡底究竟有什么好东西,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在坡底?”   “那可有人证没有?”江瑕又问天吃星。   “人证倒是没有,但……我看到了紫明道人!”天吃星忽然伸手一指,指向了紫明道人。“那时我也是左想右想不甘心,便回到五雷坡底想再看看,能找出点线索也是好的。谁知道,就在那时,被我发现鬼鬼祟祟跟在他师弟紫光道人身后的紫明道人,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便想跟过去瞧瞧,谁知被那两人领着在坡底绕了半天,屁事也没瞧出一件!”   “师兄!”紫光问紫明道人,“你为何要跟在我身后,你可是怀疑我什么?!”   紫明道人处变不惊地笑了笑,“师弟你多心了,为兄不过是瞧着五雷坡诡异,怕你遇上什么凶险,所以才一路尾随。”   紫光道人皱眉,在场之人无不皱眉,这理由也太无稽了一点,但鉴于是别派私事,又无人有立场多嘴什么。   一番询问下来,竟连紫明道人都有了人证,而紫明道人对于跟踪紫光道人的默认,又间接证明了天吃星的无辜。事情变得无解,矛头单指向一人。   “空空儿……”地狱夫人发着令人抽搐的咬字,走至空空儿面前。   “别看我。”空空儿摆手,“不是我,我哪有本事杀紫阳道长,再说我为什么要杀他?”   是啊,这是个关键问题,以空空儿那两下三脚猫功夫,最多只能杀只猫,碰上稍强壮点的强盗,他都讨不了好。   “算了,”地狱夫人叹气道,“现在是时候了,大家去看看尸体吧。”   “等等!”三师兄紫明道人却打岔,“不是还有一个,叫做司马洪昌的么,他在哪里?”   “是啊,司马洪昌在哪里……”天吃星捏着嗓子同问,生怕错过了什么显露头脚的机会。   ……   一行人入夜出门,路上见到有人发丧,还有人站在路边叫骂:“天杀的!连尸体都偷!”   众人举着火把上五雷坡,即便树影幢幢雷声不断,但是人多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五雷塔前石碑,正说找不到人,便看到一只脚□□捕兽夹的司马洪昌,身旁还躺着另一名蓝衣之人,应该就是断了气的紫阳道人。   空空儿没说,紫阳道人是被人用大石头当头砸死的,因此面目模糊,一摊血迹留在他身旁凶器之上。   “司马洪昌你真没埋了你爹的名儿!”天吃星走近后便开始落井下石,“连昆仑派首席弟子都敢杀,你也不想想,人家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白长了头上那么大一颗脑袋!”   司马洪昌正忙着将脚从捕兽夹中退出,反倒不是特别在意来人的指控,只淡淡回了句:“杀他?老子现在没空,等宝藏取出来,谁敢抢,老子就一个一个宰了他!”   “听见没?”天吃星敲边鼓,“一定是他!铁定是他,怕人家跟他抢宝藏,索性杀人灭口。”   “天吃星你站站好。”江瑕忽然道。   天吃星问:“为啥?”   嗖地一声,司马洪昌的幻阴小剑便穿透了天吃星洁白的头巾,天吃星双腿战栗,脸膛再一次瞬间煞白。   “你不站好,要司马兄如何瞄准?”江瑕微笑,这才回了天吃星的问题。   一旁紫明道人耐不住性子,最先指着尸身发难:“如今我派师兄死了,你们恶人谷横竖要给出一个说法!”   而众人各执一词,正当这时候——“啊!”传来一声大喝。   司马洪昌跛着一脚,拍着脑袋大嚷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那口诀的秘密,是从金之极开始,走两千四百一十步的地方!”   ……   是夜,我没有回恶人谷名迹“拨衣小筑”,反而留在了江瑕房里。   “你看。”江瑕引得我的注意,便在纸上写:   二山   四石   十贯   “二与四,上下合起来是个西字,山与石,合起来是个岩字。”   “没错。”我点头赞同。   “金之极,往西十步,贯穿岩壁之处。”他又说。   “也没错。”   他搁下笔,冲我得意一笑:“那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去五雷塔?”   我却摇头,“还不行,若湖妹妹去为我准备宵夜了,我要等她回来。”   江瑕登时变了脸色。   ……   五雷塔往西十步,三更。   “贯穿岩壁之处,应当指的是洞穴一类的地方,而我们所站的位置,又正好对应藏宝之处,所以宝藏应该在地下,而想要进去……”江瑕抬起头,看了我与若湖一眼后,才道:“唯一的入口,在坡底。”   “难怪一个两个都往坡底跑。”我感叹,又迈步向石碑走去,还有一件事,也应当在这时说清楚了。   俯身捡起地上的幼虫,江瑕与若湖跟过来,我将虫子递到两人面前。   “拨衣公子……好情趣啊。”江瑕称赞,“竟然连虫子都喜欢。”   “这可不是普通的虫子,”我笑答,“这是苍蝇卵里孵出的幼虫。”   “呃……”江瑕借势要吐,“这种东西也要有人懂欣赏才行……?”   “没错。你知不知道这里先前还摆着一具尸体,如果我告诉你,苍蝇是对尸体和血液高度敏感的动物,正常情况下,只要有人一死,苍蝇便能寻着气味飞到尸体上产卵,而等幼虫从卵中孵出,又至少需要一日的时间。因此,如果这个死人真的是紫阳道人,那我们白日在山坡上见到的紫阳道人,不是诈尸、便是见鬼。”   “你的意思是说……”江瑕皱眉,继而又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又凭什么可以断定?”   我倚老卖老,“想我拨衣公子一把年纪,多懂些事有什么稀奇?你爱信便信,不信也就算了。”   “信!”江瑕怪笑,“拨衣公子一把年纪,又怎么会诓骗我们这些后生小辈?”   我不理他,一人先下山,却马上听到江瑕在身后冲我喊:“拨衣公子小心啊,别再让雷劈着了!” ☆、第二十七章   坡底,洞穴入口。   “黑漆漆的……”若湖有些心怯,“公子,不如我们等天亮再进去吧。”   江瑕摇头,“若湖妹妹有所不知,山洞里面不分白日黑夜,进去还不都是一样黑。”说完不忘向我瞟来一眼,只因他先前的一句话,“若湖妹妹”四字,发音发得格外清晰。   “若湖妹妹,”我也道,“你来牵着我的手,让拨衣公子我领你进去。”   若湖看向我,又看向江瑕,一张粉嫩小脸,有些犯难。   “公子……”   “跟我走!”江瑕已不理我,一把拉过若湖进了洞。我无奈,只好跟着进去。   洞中,三盏火把将四下照亮,与别处的山洞无异,也是石壁、石地、湿气。起先的道路宽敞空气又清新,然而走了不久,漏斗一般的山洞便越缩越紧,三人一排改为一人落后,最终又不得不变成三人一列。   “咳……”气息有些窒闷,我忍不住咳出一声。   “你没事吧?”走在最前的小虾忽然停下,问走在队伍尾端的我。   “没事……咳咳……”   洞中又冷又湿,我虽然穿得不少,但女子体寒,一则不像小虾有功力护体,二则没有若湖体内金贵的火狐族血,因此三人之中,最虚弱的其实是我。   再往前走,发现漏斗生了变化,洞穴再次变得宽阔起来,而一路淅淅沥沥的岩石滴水声,也渐渐止住。虽然空间的压迫好转,变得干燥的气体却只是更为稀薄而以,又干又冷,便是真的冷了。   忽然之间,三盏火把同时熄灭,若湖惊叫,似乎弹跳了一下,我急忙上前去拉她的手,黑暗之中,另一只手却寻迹伸来,温热的掌心,紧紧捉住了我的手。   “啊!”我低叫。   “啊!”对方也叫,“怎么是你?”江瑕亮亮的眼睛,此时堪比夜明珠,黑暗中用以辨识方向,倒是不错。   我瞪着这双眼,两人的手早已松开,若湖反倒被撇在一旁,然而对话的主题却仍是有关于她。   “你这拨衣公子,”江瑕语气犯冲,眼中却升起灼灼光华,“仗着天黑不老实,若湖妹妹的一双柔荑小手,是你能摸得吗?”   “你这小虾米,”我也回他,“关键时刻不见人,若湖妹妹交到你手上,我又怎能放心?”   “拨、拨衣公子……”若湖小声叫我。   “你等会儿,”我不看她,“等会儿再同你说。”   “公子……”若湖便又小声唤江瑕。   “没看我正与拨衣公子谈正事吗……”江瑕倒是瞪向若湖一眼,而这一眼,令他的后几个字越说声越小,到最后生生地卡在嘴里。   “蛇……”江瑕的声音发紧。   “什么?”   若湖起手做了个动作,“九重方外天,火来!”   瞬间明亮。   “蛇!”这次江瑕的声音清楚多了,而我已完全不需他提醒,眼前所见一切,早已再清楚不过。   红色的、满眼的、一大片蠕动的地面,眼见的,竟全是蛇,柔软又闪着磷光的躯体,大把的蛇,不断地从前方一个地洞中涌出,丝丝吐着红信,纠缠交错,赫然几百条有余。   我打了一个冷颤,看其中的一条小蛇探出头来,在它众多同伴的身体上游弋爬行,那感觉,就好像也有这样的一条蛇,不声不响地钻入我的衣下,冰凉滑腻,沿着我的脊背一寸寸爬过。   “不……不要怕……”江瑕的舌头有些打结,却仍将我与若湖护在身后。   我趁这空档极力在身上摸索,好在出门穿得厚,带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些,此时听得若湖一声尖叫,头顶上方的石壁吧嗒掉下来一样东西。“怎么了?”江瑕回头,声音中还带着惊疑,突然便有条蛇,从那石壁上倒挂了下来。   细长的、暗红色的小蛇,蛇头上卷,正正吊在江瑕眼前。我眼见它张嘴,偌大一张口,似乎足以吞下半个人头,两只尖牙□□在外,蛇信下翻,小眼中尽是凶残嗜血的精光——   “小虾闭眼!”我大喝一声,一整包雄黄粉便当头撒到了江瑕脸上。   “咳咳……”他不出意外一阵猛咳。   那蛇身本已探出头,却在雄黄漫天的当口,险险地缩回了身,然而没有时间庆幸——“若湖快过来!”我又去拉若湖,但已有些不及,因蛇不只一条,脚下的蛇开始攀上岩壁,而岩壁上的蛇,又一条条地蝙蝠一般,倒挂了下来。   若湖身边,我早已没了章法,刷刷刷丢出手中所有的血封喉。“拨衣公子小心!”我听若湖在身后大叫,回头看了她一眼,刚想说“顾好你自己”,便有一只远在五尺开外的红蛇弹起飞来,直直飞向若湖,这次无法,暗器早已用尽,唯有用手,我送上自己的手,想为若湖挡,毕竟中毒之后若解毒,以我对自己体质的了解,绝对自信过为火狐族人驱毒,忽然便听到身后拔剑的声响——“片雪疾剑!”   刷刷刷,却是眼前几道红光,精辟的炙阳刀法在我眼前劈出,那股热浪我很熟悉,袭来之时,四下一片火烧火燎的气息,身边所有红蛇,立时寸寸断裂,蛇身多是几截,截截地于满天飞舞,蛇血大把,如下红雨。   “孙拨衣你没事吧?”   “拨衣公子你无事吧?”   危机解除,身前身后,两个人的声音,竟同时问我。   我忍不住笑,真是多管闲事也要掂斤两,明明最不该强出头的人是我,却最爱多管闲事的还是我。   “没事。”我回应,将身边剩下的所有雄黄粉,一股脑撒在三人身上。   “孙拨衣你竟然一点武功都不会。”忍住雄黄的气息,江瑕奇道,“没有武功,你是如何行走江湖的?”   老实说,我还没有机会行走江湖,至于身上除了医术以外的其他保命技能,全都是小鱼儿这几年手把手一点点教我的,他对女孩子也还算细心,教导时也不会嫌我太笨,因此我多少也算学了一些本事。   然而这些本事,取巧的取巧,搏命的搏命,比起别人实打实的真功夫,我又确实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行走江湖不一定要动手,”我回答江瑕的问题,“脑子长在头顶上,就是提醒人要用的。”   “你这脑袋,”江瑕却竖眉扫了我一眼,“今日要是无我,怕是今后都用不上了。”   我也只能干笑,不想再多说什么,因我隐隐感觉得出,江瑕似乎有些气恼,虽不知他在恼什么,我却不想火上浇油。于是便回过身问:“若湖,伤到哪儿没有?”连那妹妹二字,也不想再提了。   若湖摇头,却是极为担心地望着我,“拨衣公子,为何你要帮我挡那蛇?”   我一怔,这也算一个问题吗,难道我不该帮她挡蛇吗?   若湖眼里,有很奇异的幽若清泉的微光,与她对视,感觉身边柔软又明亮,看起来像是她在怜悯别人,实则却是惹人怜惜。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三人俱是沉默,而我更不知道的是,自己有意介入这二人之间,会否本身就是一种愚蠢的试探。毕竟各人自有各人的际遇,我不该为成全摩迦罗的心愿,而故意去推进原先朦胧存在的东西,因为结果,或许会适得其反。   我做出与小虾争抢若湖的姿态,开始是要刺激小虾重视若湖。现在看来,效果达到了,而我对若湖,便该收敛一些了。   仍是三人并排前行,若湖忽然扯了我的衣衫。   我转过头——“谢谢。”她小声道,继而是甜甜一笑,甜得令人很心酸,这种女孩,总能引发人的保护欲,然而我却觉得,似乎不该让她对我产生过多好感。   “不谢。”最终,我也只是无奈回应。   ……   洞穴尽头,我与小虾、若湖,见到了此生最为古怪的光景。   本该死的人,没死,这是一怪,然而他现在却又快死了,这也很怪。   岩壁边上安静地摆着一口木箱,年深日久,表面布满灰尘,原本的颜色却是早已不可辨识。而箱子上,伏着昆仑派的大师兄紫阳道人。之所以一眼认出了他,因他腰上系着一个铁八卦,这是五雷石碑旁那个死尸身上没有的,第一次见到死尸时我便觉得奇怪,想来这个铁八卦是主人心爱之物,必是走哪戴哪,因此我才推测,死尸根本不是紫阳道人。   眼前之人,穿着普通粗制的布衣,这些都并不奇怪,最奇怪的地方,在于他的脸上、手上、全身所有□□在外的皮肤上,竟然满满地布了一层飞蛾的死尸。   美丽的、色彩斑斓的飞蛾,在最为绚烂的时刻死去,那一身迷幻七彩的条纹,似乎构成一张张神情怪异的人脸,荒诞、眼神凶恶的脸,非哭非笑,又似哭似笑。若是未看出就罢了,然而一看出来,却是越看越像一个个活生生的面孔,直直地瞪视于我,瞪得我很想后退。   “这是什么?”我有些发寒,问身边两人。   若湖不出声。   “极乐蛾。”江瑕答,“昆仑山中的特产。”   “极乐蛾?什么说法?”   “这种飞蛾,吸食人血,短时间内令人麻痹、产身如临仙境的幻觉,继而飞蛾在人体中产卵,母体死去,人便成为容器,可以一直维持睡眠状态的蛾卵寄存于人体中,直到人死后腐化为枯骨,蛾卵再没有依托,才会自行孵化。”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觉得恶心。   江瑕却说:“比起苍蝇卵,至少这种生物漂亮得多。”   我知他在嘲讽我,这一点他与他爹相似,都是得理不饶人。但我却没时间与他计较这些,既然他知道这极乐蛾的所有习性,应该也知道要怎样对付这种美丽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结果却还没有等我开口问他,他便先有感应般回答了我:“这人已无救了,你看他胸口间尚有气息,但其实,他身上的血肉已被蚕食大半,死是早晚。”   “那这飞蛾卵……”   “有一种办法,用火,一把火烧个干净。”   “但为何会引出这些飞蛾?”   “因为箱子,”江瑕答,“如若我没猜错,箱子里被‘穿肠□□剑’司马烟摆了一种专引极乐蛾的药剂,打开箱子,药剂散出气味招来飞蛾,开箱之人便必死无疑。”   如此狠毒!我瞬间想到了司马洪昌,若他真有一日排除万难走到这里,以他的脾气,必定要下去与他“杀人如捣蒜”的亲爹会面,那时也可弄个明白,自己是如何死法。   而我此时看向江瑕,先前乍见如此怪异的景象,慌乱中问他问题,他不单镇定自若,并且回答得有条有理,或许我一直以鬼师傅自居,便不自觉间忽略了,小虾不会永远都是小虾,其实他早已长大,是我总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又总以教徒弟的态度去对他,然而另一方面,他早已有了足以独当一面、甚至保护身边之人的能力。   “公子……”若湖忽然出声,对我与江瑕道:“那人……那位道长……似乎想说什么。”   我朝紫阳道人看去,果然如此,他本身垂在身侧的手此刻离地抬起,虽只有一寸,却已像竭尽所能,令人不忍拒绝。   他伸出手,代表他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代表他要我们上前,有话要说。   “怎么办?”不经意间,我已习惯去询问江瑕的想法,而他转过头,冲我璨璨一笑,“怕了?”他笑问,“死蛾子而已,你怕什么?”   说完,最先抬脚,往紫阳道人身边走去。   以随身佩刀将紫阳道人身上的飞蛾尸体扫落,我正好走近,看到那人苍白、却已几近透明的双手与脸孔,皮下的脉络格外清晰,却也是接近透明,既非青色,也非紫色。而飞蛾卵在他体内,呈现为一粒一粒白色的颗粒,极为妖异。   紫阳道人一直抬着的手中,手指缝里闪过红光,他松手,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红宝石耳坠落在地上。   叮当一声轻脆的声响,我想通了整件事的所有关节。   最开始,紫阳道人应当是诈死,为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将这只红宝石耳坠带出恶人谷。   那日我还在与江瑕、若湖无聊地数着两千四百多个步子,紫阳道长三人便已经参透了宝藏的所在。或许是从头到尾都不相信恶人谷中人的信用,因此便想出了这个计策,三人中一人诈死,而其他两人负责制造疑兵扰乱视线,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凶杀案上。他们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将嫌疑推给恶人谷之人,因此便再没有人怀疑,是他们昆仑派之人在图谋不轨。   接下来,应是谷中有人丢了尸体,那尸体便是快手空空儿在五雷石碑旁发现的紫阳道人尸体。死了一到两日,不知紫明、紫光道人用什么方法将尸体暖热,令空空儿以为那人不过刚死。再下来,紫明道人故意引回到谷中的天吃星跟踪他与紫光二人,于是两人便又有了人证。而这时,理应死去的紫阳道人早已避开众人眼目,偷偷来到了藏宝处取宝,当取出宝藏时,再不会有人怀疑这个乔装改扮之人的身份,甚至没有人会知道红宝石耳坠已被别人取走,如此,他便能够轻而易举离开恶人谷,带走价值连城之物,却分文不出。   不对——再次转念一想,紫明、紫光两位道人根本就没有必要兜这么一个大圈证明自己清白,即使没有人证,昆仑派死人是昆仑派自己的事,恶人谷又不会多管闲事替死者申冤,他们这样做,必然还有其他目的,但又是什么?   “耳……耳坠……”   奄奄一息的紫阳道人,此刻临死,念念不忘的,仍是那只我眼中再普通不过的红宝石耳坠。   “耳坠在这里。”江瑕从地上捡起耳坠,举到紫阳道人眼前。   紫阳道人痛苦地蠕动嘴唇,不到四十的人,平日精力十足声如中州,眼下却只剩一口气息,连话也说不利落,见他如此痛苦,我上前,喂他吃了颗哭面魔心果,至少死之前,他能有力气把要说的一次说完。   “将……这个耳坠……交给……四师弟、紫光……”他终是气喘着说完最后一句,闭了眼,气绝身亡。   “竟还是为了耳坠……”我向那闪着淡淡红芒的耳坠看去一眼,镶金钩托,泪型宝石,不觉得它哪里奇特哪里贵重,只觉得那道害死人的红光,令人格外不舒服。   “嘘……”江瑕忽然摆出手势,压低声道,“有人来了,先躲起来。”   环顾四周,能躲的地方,只有一块峰石后的阴影,但对于三个人来说,又似乎格外拥挤了一点。我贴着江瑕的身子,若湖贴着我与江瑕的身子,三人的心跳一高、一低、一中地起伏,我本身觉得冷,此刻却又觉得热了起来。   一人的脚步声响起,火把的照明也与之一同而来,令躲在暗处的我们,更为方便地看清来人。   来的人,是昆仑派的三师兄,紫明道人。   当他看到箱子旁紫阳道人的尸体,不由得也是一愣,继而出乎任何人意料,非但不悲痛,反而唇边涌上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一脚将尸体踢开,他上前便想去开箱。   我知那箱里装着招来死亡的药剂,当然不能眼见着别人送死,正想要走出暗处制止,身后忽然一双手绕到我嘴边,一丝反抗余地都不给我,便死死地捂住了我的嘴。   雄黄的味道,这双手的指缝里,全是雄黄刺激、又早已变得轻淡的味道,小虾的手,手上还有使刀弄出的茧子,硌得我皮肉生疼。   那紫明道人终没有开箱,因为尾随而至,紧接着他之后,来了第二个人:昆仑派四师弟,紫光道人。   又是一场戏,这时主角总算凑齐了。 ☆、第二十八章   “是你杀了大师兄!”开场白也没有,紫光道人上来便是这一句。   紫明道人反问:“师弟何出此言,我又为何要杀大师兄?”   “不必再做戏了,你的一招移花接木虽然高明,却没有事先知会我与大师兄,为的,恐怕就是此刻!”   “哦?”紫明道人依然淡定,“师弟请说下去。”   紫光道人冷冷一哼,方道:“最初参透宝藏玄机之时,按照事前与恶人谷各人约定,第一个找到宝藏之人便可将耳坠取走,根本无需收藏行事——反是你,千方百计向大师兄进言,道恶人谷众人奸佞,不愿见任务失败师门蒙羞,于是暗中行事,令原本光明正大的取宝变得偷偷摸摸!”   紫明道人点头,“不错,我的确信不过恶人谷之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事谨慎,又何错之有?”   “可你欺大师兄忠厚!早年二师兄病逝,师傅有意在你与大师兄之间挑选继任掌门人选,自那时起,你便人前与大师兄交好,人后处处算计,不要说你对掌门之位毫无居心,人在做天在看,三师兄,师弟并不是三岁孩童,你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我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指控指到了脸上,紫明道人却神色如常,面对自己师弟的直言不讳,不承认,也不辩驳。   紫光道人则是憋着一口气,似是不吐不快。“师兄,”他道,“既然你有意争夺掌门之位,寻回耳坠乃是大功一件,自然不会甘心与他人平分秋色。起先我也只当自己多心,但你规劝大师兄由暗中取宝,却从未提过要设假死之局掩人耳目,如今师弟敢问一句,师兄如此作为,究竟是何居心?!”   紫明道人叹气,仍是不慌不忙,“我此举只为襄助大师兄成事,怎到了师弟口中,便成了那心怀歹念之徒?”   紫光道人一声冷笑:“你串通空空儿以他人尸身假冒大师兄,那时你便已算好空空儿武功低微,无人会相信他是真凶,而你看准时机回恶人谷引天吃星追随,自然也为自己洗去了杀人嫌疑。其后你哪里都不去,偏偏跟在我身后,是因你想制造一个假象……”话到此时,紫光道人声音顿了顿,手却不动生色地收入了袖内。“三师兄,从一开始,你竭尽所能将自己与杀人一事撇清,为的,并不是怕恶人谷中有人追究你谋害同门,你不过是想要他们为你作证,日后当师傅彻查此事,所有相关之人都能证明大师兄是死在恶人谷五雷塔之旁,却无人会知晓假死一事。”   “师弟,”紫明道人仍是摇头,“怎能说无人知晓此事?昨夜五雷塔旁,你不也一眼就看出了蹊跷所在,况且若大师兄未死,又怎能说无人拆穿假死之事?”   “但如今大师兄却是真的死了!”紫光道人声音转厉,“这便是三师兄你的高明之处,因为从一开始,你便不打算让他活着离开,还有我……昨日你刻意令天吃星发现我二人行迹,寻宝之时,我于坡底行迹鬼祟,你一路尾随,当所有人都知晓宝藏的入口位于坡底,他们便会于事后怀疑:会不会我比任何一人都更早地发现了宝藏所在,但偏偏不知会旁人,甚至连你这个师兄都被我蒙在谷里,搞得要在背地里跟踪我行迹……”   紫光道人苦笑,“应当说师兄算无遗策……先令大师兄假死,当他入洞取宝时,你再趁机杀他,令假死坐实,于是假死也就成了真死,无人会怀疑你,就算怀疑你,你却有整个恶人谷之人为你作证,由不得我派中人不信。而其后,当所有人对我有所猜忌之时,你杀人取宝,如今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除去我之后将我毁尸灭迹,你便可以编出各种说辞,说我私吞宝藏携宝潜逃,师傅不会怪责于你,你却在除去两个眼中钉的同时,将宝藏据为己有……”   安静,之后紫明道人拍手大赞:“师弟啊师弟,你果然是心思细腻无人能出其右,只是未免想得太多,师兄我是那种贪心之人吗,取得掌门之位还不够,更要暗中收纳无价之宝,在你心中,我当真是如此形象?”   紫光道人高声回道:“不错,在我心中,你就是这般形象——”话声未落,却是所有人都有预感,动手的时刻到了。   先是紫光道人收在袖中的手掌一扬,一道银币般的暗器飞出,而另一侧紫明道人不慌不忙,翻身去躲,却突然间,银币擦风发出声响,“工尺”、“工尺”……如同奏乐,我被这响声分了神,仅在分神的当下,便有更多的银币凌空掷出,漫天如雨——因此必定有一枚,攻其不备,伤在了对方要害。   很快山洞中,一死、一伤、一人睥睨而立。   小虾突然间动了动,想是要出面现身,我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心下一惊,当即将人拉下,或可说,我一手掐住了江瑕腰眼,一手学他先前对我那般,堵住了他的嘴巴。   小虾被我掐得瞪眼,我没想到自己慌张时会手重,他觉得痛,闲着的两手便举了上来,再掐回我。   很痛,只是我来不及叫,他再次以手盖住了我的嘴。   情况莫名其妙变为两人互掐,我瞪着他,他于暗处目光灼灼瞪回我,越来越痛,手便捂对方嘴巴捂得愈紧,以至此时宝箱之旁正发生的要紧事,谁都无闲去理。   直到紫光道人低斥了一声:“你这师门败类,留你也是祸害!”   我与江瑕互相纠结着探身去看,谁都没有先放手的意思,唯有互掐着,看那两人要干什么。   三师兄紫明道人声势已弱,残喘着道:“师弟何时学会这工尺镖,我记得昆仑派中,并无此功夫……”   紫光道人走上前,忽而一脚上去将面前之人踹开,像先前紫明道人踹开紫阳道人尸体那般,一些事总是一再重复。   “无论如何,”紫光道人道,“我要感谢你,全靠师兄为我布下如此妙局,只要现在我杀了你,一切便都水到渠成。”   江瑕的手终于这时松开,我掐他掐得并没错,方才若出去,此刻怎能看到情势反转、抓贼的却做了贼?   紫明道人忽而涩涩笑了两声,“师弟啊,我早说过,若论心思,谁人及得上你……”   紫光道人往那人斜瞥,“师兄,怪只怪你目光短浅,这满箱金银财宝,有了它做何事不成,何必留恋昆仑掌门?若我是你,第一时间看穿藏宝玄机,必会第一时间取宝而去,倒省得大费周章,最后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紫明道人惨笑,低首自语:“我不是你……”   说话间,紫光道人已上前去开宝箱,“吱呀”一声轻响的时候,我便觉得心慌,不多时,果然见不知哪处生出的飞蛾,旋风而至,如万千花簇,铺满了整个宝箱,以及宝箱前惊骇不已的开箱之人。   “这样倒省了我们麻烦……”江瑕忽然以正常声调说话,我瞪他一眼,他向我回瞪一眼。   若湖被我二人压在身前饱受摧残,此时脱身,便问江瑕:“公子,不用再躲了吗?”   江瑕大大方方从隐匿之处走出,“紫明道人啊……”他走向身受重伤、却还尚有一口气息的紫明道人,“你师弟到底不及你,论命长,你是你们昆仑三剑中,最该被夸赞的一个。”   紫明道人脸有些发黑,不知是因中了暗器,还是突然见到江瑕黄雀在后,总之,他口中吐血,对我们的出现,已无力应对。   我走上前去查看他伤势,江瑕则走到完全被打开的宝箱前,引极乐蛾的药剂已经挥发殆尽,再起不到效果,若湖自然也是同江瑕一道上前。   我摸紫明道人脉搏,连急救之法都不用想,不出半柱香时间,此人必死无疑。   “拨衣公子……”却未成想他忽然捉住我的手,“拨、拨衣公子……”   将死之人,不知是否其言也善,我倾身上前,听他最后要说什么。   并不是毫无防人之心,只是忽然感叹世事,这人方才还意气风发要做昆仑掌门,此刻却连性命都难再保,他紧紧攥住我的手,手上颤抖,说出的话断续,却坚持……“昆仑有难……红宝石……耳坠……务必……三日内……送回……昆仑……”   之后他又说了一些为牛为马的立誓,全是为逼我答应他这最后之请。我想要做昆仑掌门之人,到底与别人不同,心中最重的,始终是昆仑。   然而我并没有答应他,即便我听到了他气尽之时、几若无声地嗫嚅出三个字:仇皇殿……但他到底是等不及我承诺,撒手归西。   那边江瑕忽地叫我:“快过来,有好东西。”   ……   江瑕身边,他伸手便递来一串黄绳所系的钱币,比曾通制钱略大,一串十多枚。   “怎么?”我问他,“你就这般给人分成的,整箱珍宝归你,我却只落到一串青钱?”   江瑕只顾将身子埋进宝箱,这时声音传上来,有些发闷,“你别小看了这钱,一串十八枚,世间只有十串,九真一伪……”他从箱中抬头,“若你手上这串是真的,钱里便应有十八页以轻柔丝绢制成的秘图,分别载着拳、剑、刀、掌、鞭、腿、枪、指、暗器、轻功、内力修为、点穴、奇门阵法、消息机关等绝世奇功,便宜你了,反正你不会武功,正拿走了偷师。”   我以指尖挑着钱串,“真这么神奇?”   “那钱叫如意青钱,确实神奇。”说着又从宝箱中翻出一粒眼珠子般形貌的宝石,“这蚩尤邪瞳给你,”江瑕将宝石塞到若湖手中,“可助你功力加乘……这个也给你,”他又往若湖手里多塞了件青铜细雕的人像,“可助你运功行气。”   “还有你,”江瑕举了块温玉到我眼前,“你怕寒怕湿,这温晶玉以雪山不化冰晶雕成,虽寒气逼人,但配在身上,反倒能保你通体舒泰。”   我大方接住,他便转过身又去寻宝,边寻边自语:“这盗贼短剑不错,可以收着给巧巧,还有这血龙爪,雄大想必喜欢……探宝铃给我自己探宝,神準镜可以用来瞄准,竟然还有一只碧玉右环,可惜没左环,无用……”   “啊,这个好!”江瑕突然大叫一声,我与若湖无奈对视。   “六蛇妖剑,世间少见。”江瑕念叨着,将剑给了若湖。   “司马烟真是没话说,竟然还收着一柄鱼肠剑连儿子都不便宜,算了,还是给你吧,拿去防身。”江瑕便如此将绝世神兵鱼肠剑分配给了我,然后自己又叫:“他竟然还拾走了杨霆的五毒霹雳雷霆珠!!这个祸害……”   ……   最终分赃完毕,小虾问:“大家可满意了?”   我与若湖齐答:“怎能不满意……”   若湖接着又道:“公子好厉害,竟然识得这么多若湖从未见过的东西。”   江瑕也不知羞,得意一笑,“那可不!五岁起,我便已熟读我老爹编纂出来的武林奇人奇事、奇闻奇物、奇招奇式、奇门奇派——奇异录,五岁啊,我便已站在当世奇人小鱼儿的肩膀上,不厉害怎么行?”   若湖赶紧陪笑,并跟着连连点头。   “还有最后一样东西,”这时小虾从腰间拿出那只红宝石耳坠,“谁想要?”他问。   “你不想要?”我也问。   “没错,我不想要。”   “公子,可是那个紫明道人说……”   没错,紫明道人说:昆仑有难。   既然如此,“拿来吧,”我道,“做趟跑腿,我去把东西还给人家。”   “拨衣公子想去昆仑?”江瑕将耳坠给我,又问:“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了。”这件事,只能我去,并且,只能我一个人去。 ☆、第二十九章   在鬼房间内留书,一共只写了五个字:去找江无缺。   我知自己鲁莽,也知自己一遇仇皇殿之事就会不淡定,如今四年已过,自那次囚室最后一见,小鱼儿使出万般手段,就差将仇皇殿整个儿翻转,然而江无缺此人,却像是凭空消失,再无踪迹。   是我授人以柄,在潜意识里,我并不恨殿主利用我,是那时我心甘情愿遭他利用,然而我帮他是真,骗江无缺是真,心中愧疚难安也是真。   即便小鱼儿从来没有怨责之词,甚至愿意帮我脱困,更愿意为我打探一家四人下落,我却真正到离开仇皇殿时才知,殿主并没有碰我的家人,他不过是用了几句莫须有的言语,我便妥协了。   因此这日,我站在昆仑山巅,我必须来看看是谁令昆仑告急,我必须想办法回到仇皇殿,我要见解星恨,我要找到江无缺!   然而前路漫漫,如同眼前所见。   即便到了此刻,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这趟昆仑之行,所面临的,竟会是被一个头戴 白铁面具的疯子追赶。   他的确是疯子,当我站到昆仑大殿前的广场,眼前所见,便是这人一身浴血、犹如恶鬼修罗、无休止残杀的景象。一个人,遭几百人围攻,棍棒过处,无不血泼盖天,声嚎如鼓——   他使的是铁棍,我从没见过有谁真正用棍棒杀人,但是今日,我见到了,并且见够了。在他棍下,若是头颅,便顷刻爆裂,若是四肢,分崩离析,他可以一棍使人家身体扭曲变形,一棍扫到颈上,头与身体分离,鲜血便从那个断裂之处喷洒,急速枯竭,身体倒下,头却滚落别处。   几百人的场面,最后只剩下一个,流了遍地的血,那人便是他。   这一日满月,云开雾散,然而昆仑雪山,总会落雪……   当铁面人看见我,其实我已经逃了,只是我不知道他如何从十多丈开外追踪而至,像不死不休的狩猎者,只要是活物,只要他还活着,便会越来越近……我绕着昆仑大殿发足狂奔,雪落得极慢,我抬头,总会看到大殿房檐上,鸱吻、狻猊、狎鱼、獬豸……一个个异兽,形貌骇人,双目圆瞪——我闪身,躲进阴暗的角落,扼着自己的咽喉,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息。   月色所及之处,铁面人于光下投射出黑影,踏雪,持棍,一点点靠近。   他身上有极重的血腥味,就像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亡魂、竭尽所能将自己的最后一口怨气附着在他身上,没有生人敢靠近这种人,没有生人是不怕他的,因为当他杀人之时,其实并不能算作是人。   脚步声,甚至轻过我大力起落的心跳,他终于还是来了,走过转角,转过身,看到我——   举棍,他的眼睛不可避免与我对视,然而铁面之后,我看不到他的视线。   那双眼中没有一丝光亮,像一具什么也不剩的空壳,他看着我,平淡漠然,视线笔直又幽暗,他瞬息不眨地看我,我却觉得,他其实是看不到我的。   铁棍高过头顶,宽大的衣袖由他手臂滑落,这片刻,他的阴影盖在我的头上,我用力闭起眼睛,却在最后关头,生死一线、千钧一发,我的脑中,再次浮现这个铁面人……他的铁面,和他始终不变的视线——   月色下的铁器,白光森冷幽然,月光下的铁面人,满身都是煞气,只有眼神是平静的,他没有杀红了眼,他看向任何一处,都是相同的空洞与冷淡,露在铁面下的嘴唇与下颚,合在一起,勉强可拼凑出他的神情,还是冷淡。   将死之时,最后想到的,竟是这个即将用棍棒敲杀我的男人,这未免,有些荒唐。   然而那双眼,不论是什么样的眼神,我都再熟悉不过,甚至他身上的气息,即使被浓重惨烈的血气吞噬,我仍可分辨,他手臂上的伤,我记得住深浅、数得出数量,他颈上的吊痕,我用尽一切办法,不让伤势影响声带。   江无缺!   我想不到我的目的这么快就可以达成,我要回仇皇殿找你,然而只到了昆仑,便看到了你,所以任务结束,我终是逃不过一死。   雪山的雪,忽然落得有些重了,也急了,这时凉风在面前掠过,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一个人的声音,却适时地出现,解救了我。   那道声音,有些哑,缓慢细致,温和优柔得令人动容,他说“住手”,只一句话,便令我面前这个屠佛弑神之人,乖乖听令。   我睁开眼,铁面人无声地放下铁棍。他退到一侧,将棍竖直握起,支在地上,半垂下眼,接下来,便再也不动一动。像一切都与他无关,即使雪落,即使我仍在看他,即使另一个人,声音温吞又柔软,缓缓向我走来——   “唰”地一声,那人的脸背光,自腰间抽出佩剑,“不要想逃,”此人以最轻浅无力的声音向我警告,“敢背对我就杀了你。”   慢慢靠近,清冷的月晕便落到眼前的脸上,那一瞬间,我再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风起,这人早已散落的长发漫天飞扬,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红纹面具令我几乎窒息,一袭淡衣,身后,纷落错舞的雪花与月色交相辉映,我想到小鱼儿曾对我说起东方海岛的落樱,这一瞬间,我想我大概终于能够构想出那副场景,一个人站在雪中,一个人于月色之下,一个人,便仿佛那一霎间狂放的樱花般……令我窒息。   ……   昆仑大殿,我被铁面人捏着手腕,因为先前,覆面之人向他吩咐:“带他过来。”   于是我被拉过手,铁面人的指尖很轻,慢慢上移,扣住我的脉门。   大殿之上,明灯全灭,只有月照,一地银华,和一个双腿被砍之人,连同他周遭遍布的尸骸。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仇皇殿殿主轻声,一字一句仍被他说得无比清晰,咬字缓慢,只是高音处,有些无力,现出喑哑。   地上之人,膝以下,小腿与上身分离,身着掌门蓝衫,道髻,发丝散乱,抬起眼,面色沉稳。“贫道也再说最后一次,辜负所托是贫道之失,但本派上下皆已尽力,你再无所不能,也无法叫失却之物无中生有!”   回话时,这人忍着剧痛,神色不卑不亢,丝毫不愿示弱。   居高临下地看了此人一会儿,殿主忽然退后一步,“铁面,”他轻声道,“去废了那人一双手臂。”   铁面人抓着我的手便一松,我才反应过来,“铁面”二字,叫的原是江无缺。   江无缺放开了我,听话地上前,我向殿主去看,他想要的,不过就是一只空心的红宝石耳坠,却不是人家收着不给,是人家根本没有,拿不出,他便灭人家全派,难怪紫明道人说,仇皇讨债,昆仑有难。   所以这件事里,故人之子是江玉郎,为了一件死物,上门来讨,不得,屠门泄愤。难怪昆仑上下如此着紧,派出最高辈分的三名弟子前往恶人谷寻宝,只因他们早已知道,最终会成这般局面。   但是江玉郎,他不怕泄露身份,冒如此大险也要得到的红宝石耳坠,究竟是何等稀罕之物?   “住手!”我叫,他想要便给他吧,至少还能救回一人。   仇皇殿主、与昆仑派掌门藏翼子,两人同时向我看来,唯有带着铁面的江无缺,他慢慢靠近拉起藏翼子的手臂,未受分毫影响,像根本不曾有人在他身边说过任何话。   “你快叫他住手!”我扬声,“红宝石耳坠就在我手里!”   于是很忽然地,淡衣之人便笑了。他看向我,边笑边轻声细语:“不杀你是对的,我早知今夜一番,不会无功而返。”   向我靠近,两人身侧,一人惨叫,殿主并没有叫江无缺住手,像他此时,也变成了铁面人一般,对身旁一切置若罔闻,他不在意有人痛呼失声,也不在乎,转瞬之间,那昆仑掌门的手被废去,真正成了废人。   我心口现出隐痛,却并不是为殿主,只因江无缺变成如今这般,难道没有我的一丝功劳?   抬起眼,四年未见,似乎我又长高了一些,而眼前之人,一切如昔。   纹路深刻的面具,红色妖异的图案,面具下是苍白下撇的薄唇,我去看他的眼睛,想起他在我眼前出现之时,我心跳得不能自抑。   但当一切平静下来,我明白到,他仍是仇雠,仍是仇皇殿主,仍是江玉郎。   “拿来吧。”他向我伸出手,欢喜之色已退,此刻只是阴郁。   “除非你答应不杀我。”我与他讲条件,但我没有任何筹码,本来我想救人,但我现在想,能救下自己已是不错。   殿主收回手,“铁面,”他道,“过来剥光他的衣裳。”   我皱眉,这算如何,天下所有肮脏不堪之事,他都准备经由江无缺之手来解决?若他想剥我的衣服,何不自己前来?   “不用他,我给你。”伸手入怀,我取出那只害人不浅的红宝石耳坠。   接到手上,殿主似是满意,便道:“铁面,不要留活口。”   于是我又要死了,江玉郎眼里,世上只分有用和无用两种人,而江无缺眼里,世上所有的人,皆是一样。   我此刻想,若我脱去脸上的□□,若我说自己曾救过他的命,治过他的眼,那个人会绕过我吗,想必是不会。   铁面人此刻靠近,他出手极狠,地上的昆仑掌门,早已无气。但我最近又学了样新奇之事:落毒。   殿主太大意了,我制的毒,并不是天下奇毒,却也算效果显著,碰上便会入体,入体便会立时发作,发作之后,便像他此时这般,痉挛倒地,痛苦无比。   “铁面住手……”对方伏在地上喘息,换了命令,“我要他……一对眼珠。”   铁面人便登时换了手势,先前欲一掌拍死我,此刻改掌为指,直插向我两只眼睛。   我闪身,这次再不是闭眼,人若不自救,没有人可以救自己。   倾尽平生所学,只差一步,我便可到殿主身侧,他中了我的毒,若我趁隙制住他……但我想得太美好,江无缺是什么人,一个昆仑派上下百人,哪人不想自救,哪人又逃得过他一根铁棍?此时他只是因那道命令,不会杀我,单想取我一双眼珠而已。   铁面人的手终于到了我脑后,明玉功的劲力冷寒彻骨,发结被他扯下,我咬牙飞身,扑到了仇皇殿主身上。   “救我……”我道,全身发颤,再无力伪装,此刻我要活,即便是为了江无缺,也不能死。   因此我所求之人,是下了命令,要杀我的人。   殿主倒是离我极近,我在高处,他下巴一扬,面具几乎要撞上我的鼻子。只是他也在抖,霎那之间,似乎绽出一丝笑意,笑得狠毒,“我为何要救你?”他轻笑着问。   铁面人已近,毫不手软地一把将我拽起,两人正对,江无缺涣散无焦的视线,还是看准了一处——我的一对眼珠子。   “你手里的红宝石耳坠是假的!”我大叫,再无法,只有出绝招。   “铁面住手!”果然绝招便是绝招,我示弱不行,下毒不行,只有提起那只红宝石耳坠,殿主才会动容。   “是假的?”他勉强撑身站起,“可知你骗我,后果……”   “后果会凄惨无比啊。”我替他补完,“但你此刻刺瞎我,我便咬舌自尽,叫你一辈子也找不到那该死的耳坠子!”   殿主顿了顿,却忽然又摇头轻笑:“我偏就要弄瞎你,看你敢不敢咬舌自尽?”   但他只是说,没有当下叫“铁面”二字,可见他主意未定。   “你瞎过吗?”我趁机问,“瞎眼是何种感受,是否会心灰意懒有意求死?”   对方再不动了,眼中的神色变了又变,片刻后他叹气,靠前捏住我下巴,“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他慢慢问,手上随即加重力道,便听我的颚骨咔嚓一声,“把解药交出来,”声音变沉,“否则我要你这两片嘴唇再合不上。”   当说这些时,他似乎动了怒,似乎他果真想起多年前的那场失明,那时,他无助、落魄。   “若我嘴巴合不上,”我反问,“如何说话,如何告诉你红宝石耳坠在哪里?”   面具后的人眯起了眼,言道:“我自有手段让你生不如死,再说,那耳坠是真的,我说过我并不傻。”   殿主放开我,体内的毒素让他略微不稳,“铁面,”他吩咐,“点住他全身大穴,你背他下山。”   ……   出昆仑正殿,殿主在前,惧冷,捡起不知何时落在殿外的一件银裘,松松披着……那银色,走入雪夜,格外显眼。   他中了我的毒,本应痉挛,本应痛苦不堪,但他此时一步一步走着,走得很缓很稳,很自制。   江无缺背着我,跟在他身后五步,亦步亦趋。   两个人便来独挑了昆仑派,倒是不枉费这几年倾心利用的傀儡之术,仇皇殿主,如今再加上铁面人,他自以为天下无敌了吗,却未瞧见,江无缺的袖口,一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是血。   “江无缺……”我小声叫铁面人,为他撩过耳边碎发,却碰到他的面具,铁器的寒冷,结了一层细霜。   他没有反应,当然不会有反应,甚至他可能听不到我说话,我勾紧他的脖子,他满身寒气,我觉得自己像抱着一块冰,冷到心口。 ☆、第三十章   一直急于赶路的殿主,下了雪山,三人不眠不休,粥水未进,直到于藏海村郊的小帐篷投宿,殿主才脱下身上厚衣,似已经无力,坐向桌边。   铁面人却仍是站着,我于他背上,勉强撑大眼睛,只因不知何时会死。   “将他放到床上。”   淡淡一句话,背着我始终纹丝不动之人,便忽然迈步走上了前。   “你知我为何不杀你?”殿主手扶桌案,此刻慢慢问我。   “因这个戴着铁面的人就快死了。”我答,“会下毒的大夫,总比庸医高明许多,你想收了我为他治伤?”   然而我如此答,并不代表我如此想。殿主是何等心思,我自认猜不透,却也不会真以为一切如乍见之下这般简单。   若他不杀我,必定有他的图谋。   桌旁之人却点了头,“如你能为我所用,我自然很乐意留你性命。”   他说完,起身便走,到了帐篷口又停下,“他活你便活,他死……”   这话我听得太多……“那你呢?”我反问,“你身上的毒,不准备解了吗?”   “他死你便自行了断。”殿主只将本该说完的话说完,便掀了帐帘出去。   “江无缺。”他一走,我立刻回身。   我身边之人,像根本不存在,再静默不过地直直站着。   江玉郎这算什么意思,我皱眉,没他的命令,江无缺甚至连水都不会自己喝,我拉他,他不动,更不可能屈腿坐下。   “江无缺……”此刻我全身大穴被制,手脚酥软,只有用力扯住他身上衣服,攀住他的手,勉强起身,与他面对。   “你……”一个“你”字尚未说完,便看面具之下一缕血线,急急由江无缺的唇角滑下。   皱眉……他垂着眼,沉静得让人以为是件死物,唯有心口处极淡极慢的几分起伏,让我知道,他还活着,他未睡去,只是沉淀下来,与这人世隔绝。   指尖去擦他唇边血迹,“……江无缺,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垂眼,眼睫遮去原本可见的视线,原本,这双眼睛应该清澈明亮,应该有我熟悉的淡定与忍耐,但此刻,江无缺留给我的,只是囚室中最后一幕相对的冷漠与决绝,与现下再无转圜的……木然。   我靠前,扯着他衣袖维持站立,我想要为他摘去铁面,我想看他的脸,外露的下颚上已有零星青须,唇色惨淡得让身为大夫的我,也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便是昆仑山巅一役的战果,出血不止……至死。   然而我找不到面具的机巧在哪,手总是频频擦过他的颈项、下巴、发梢……多年以后,我觉得自己再没有了往日的心态,频频发抖。   这时帐外传来几声格外沉重的脚步,忽然一人掀了帘帐进来。   看清来人的瞬间,我便皱起了眉,一个驼背,面目丑恶,端了饭菜与伤药进帐,哪有这么快的,殿主出去才不到片刻,这条鱼竟把一切都备妥当。   驼背自顾走向桌边,放下手上物品,侧头看我一眼,见我正抓着江无缺衣裳,便“呸”了一声道:“大白天竟是些晦气事,哪有人剥人衣服也让人瞧见的!”   我向驼背瞪去,驼背则冲我笑笑,又说:“与你们同来之人,昏了过去,想是快死了吧。”   “什么?!”我大叫,驼背便生气了,“叫什么叫!死了也要付足房钱,别以为死了就能赖帐!”   “你这做生意的,”我提醒他,“既然知道死人收不到帐,还不赶快去把死人弄活了?”   他却道:“死了便死了,与我何干?”   “死了……”我向身旁的江无缺瞟了瞟,才答,“死一个赔一个,我看你这帐,也要等哪天你死了,变鬼了,再找他们二人一起收吧。”   “什么?”驼背听我这话,一怔,猛地抬头,似乎也不怎么佝偻了,瞪着我,又去瞪铁面人一会儿,忽而回身,大叫:“桃花——桃花——不好了——死人了!”   这刻,我已经耗尽力气,转身想让江无缺坐,他却偏偏死站着。   接下来,我想喂他吃下伤药,他却只将药含着,不嚼也不吞,也不嫌那股草药的味道在嘴中发苦发涩。   “江无缺,你坐下!”我用力推他一把,却令自己跌到他身上。   抬起头看他,最终看到铁面后的视线,其实我不想看的,那只能提醒我黯淡、幽深、以及长久不变的呆滞。   江无缺的这对瞳孔并不是特别惑人,如果失去了其中隐忍的光彩,平和的棕色,纹路一丝丝,全部清晰可见……有些事我已经看惯,像他于囚室中长久失神地望着房顶,我习惯了他所有崩溃疯狂的发泄、以及发泄后再无希冀的冷淡……但此刻,他戴着白铁面具,空洞得像只留一副躯壳,叫我不忍,又不知该从何处去探究这种不忍。   明明还活着,他应当有思想,应当有感觉,然而无论我用什么办法,却始终无法令他将面前的我看进眼里——或者,他其实是能看到的,真正的江无缺,悬浮于铁面人的头顶,或是躲在铁面人身体里最为阴暗的某个角落,冷眼看着所有一切——我宁愿相信,他是有感觉的,而非一个真正半点感情与思想都无的傀儡。   最终,我用了老办法,扳过江无缺的头喂他吃药,唇与唇碰在一起,他口中的味道,苦涩,我知道那是药草……咸腥,我知道那是血气,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那些即使咳血也会觉得甘美的气息,已经找不到了……多出来的,是无数死亡叠加的腐朽,说不上得……令人恶心。   我退回身,脸上还残余铁器的冰冷,忽听帐外有人叫:“死人又活了,奇了!”   殿主便掀了帘帐进来,唇色发青。   “他如何了?”进来时殿主询问,竟像忘了自己中毒一般,再不向我讨解药。   我看铁面人一眼,冷冷答:“他不动也不听话,我治不了他。”   “并非他不听话。”殿主走至铁面人身边,“铁面,”他吩咐,“认准你面前之人,今后他叫你吃便吃,睡便睡,如何便如何。”   “是。”铁面人答。   “若我叫他去死呢?”我问。   殿主侧目看我,“你大可试试。”   ……   昆仑山下草原,三月,草已有了势头。   旅店的主人叫做花,桃花的帐篷搭在臧海村外、草场边上。因此掀开帐帘,看到的,最先是桃花家精壮的高头大马,马被圈养到一处,它们身后,才是一大片苍茫直通天际的绿茵草场。   此时入夜,天空擦黑,星辰明亮。   先前为我与江无缺送饭的驼背在帐篷外传话,说殿主骑了一匹马,马上放了四坛酒,人上了马便带着酒往草场去了。驼背叫我跟去看看,确保那人别摔死了、别醉死了、也别昏死了,免得他家桃花前后忙活一圈,半个子儿也捞不到。   我听他的话走出帐篷,江无缺被我留在帐中,伤已上药,该吃的吃了,该包扎的也已包好,我叫他闭眼睡觉,他便如受命一般闭起眼睛,但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   驼背领着我,给我牵了一匹马,“你行的!”驼背鼓励第一次骑马的我。   “我去哪里找他?”我不自信,“再说我也不认路,把自己弄丢了怎么办?”   “你必须去找他,还要找到他。”驼背眼中的光晕明亮,坚定无比,他将马缰塞到我手里,身子靠前将我一抓,我便被凭空提着,坐到了马上。   一上马,我才知自己心虚无比,“我最怕与动物打交道。”我道,“被它扔下来也就算了,万一它带着我跑了,我怎么制得住它?”   驼背在马下微仰头,笑了笑,道:“你那朋友,出门时极不对劲,若他真死了,我们小本生意人,该如何是好?”   “小——”   他打断我,“你只管在马上坐好,我为你向马儿说几句好话,它听了我的话,自会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于是驼背果真上前,揪着马耳朵说了足足半刻,我想那必然都是些废话,他又忽然间吆喝一声,身影一闪来到马后,一个巴掌拍上马屁股,骏马受惊嘶鸣,我被吓到差一点翻落,只管闭眼使劲抱着马脖子,马便猛冲向前跑了出去。   草很柔软,被风吹得弯折又拂起,风很凌厉,又将头顶的天空吹得片云不见,唯剩天幕繁星……我坐在马上,便是这种感觉。   星空下的草场,黑暗无际,驼背没有骗我,我终是看到那个人,离远是一团黑影,离近,便看到他身边左右摆着一坛酒,脚边一坛,手上还抱着一坛……   殿主屈腿坐在草上,茫茫草原,此刻只他一人……天黑看不清轮廓,但我却能说清他身上每一处细节,红纹面具更像鬼面,长发被一根红绳束起,又被风吹得松散零落,低着头,他身子微弓,一动不动,像醉得睡了过去。   马改为信步,我扯缰绳,下马,“将那马的穴道封住。”假寐之人忽然道。   风“哗”地吹起,我怔了怔,他一直低头,让我以为他真的人事不知。   怔过之后,便回他:“我可不是铁面,你要我做什么我便照做。”   于是殿主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因醉酒现出迷蒙,面具后,乱发间,又出奇地明亮了很多……“我的马跑了,”他道,声音在旷野间显得虚无,“这匹再跑,便回不去了。”   他没有威胁,只是再明白不过地低声解释,让我没有办法拒绝。我回身向马,伸出两指,等了片刻,转过头,“我不会。”回他道。   草原的风,一时鼓噪一时又变得轻柔,却到底有些冷了,殿主只着单衣,摇晃着支身站起,身上的酒坛早已空了,他一动,便滚到草上,几滴余酒流进土里。   一共五步的距离,偏偏走得脚步虚浮,他这般,叫我忽然有个想法涌上心头:   眼下……或许我可以杀了他。 ☆、第三十一章   我要杀了他。   当这个想法浮现,便再不能从心头散去。   驼背并不知道铁面人如今也能听我吩咐做事,因此他一心担心我这个骑马喝酒的朋友,怕他死了,铁面人不吃不喝也要跟着一道死,驼背嘴上说怕房帐烂了,其实是怕江无缺死了,才一心逼着我前来找殿主。   然而我却比谁都清楚,现下杀了殿主,再回仇皇殿找出傀儡师,江无缺便算救了下来。   此刻,只要我耐心,找准机会……   殿主已经站到我身侧,强风将他几缕散开的发丝吹到我面前,“手给我。”他忽而转过头。   “什么?”   “手。”他将自己的手伸出来,等我。   我将右手递上,他手指一翻,便捏住了我的手腕,我只觉得脉搏处一阵刺痛,跟着一股奇寒无比的真气贯注到我右手掌中,是明玉功的劲力。   殿主松开手,“大夫找穴自是比我准,”他道,“如今你有了内力,便该能封上这马的穴道。”   我不出声,不知他意欲为何,索性安静照做。   极其无辜的马被我点住,殿主已经回身坐到了原先的位置,他拿过身边一坛酒,四周新草,再无其它。酒坛开了泥封,又被他举到嘴前饮下一大口。   还没喝够么,我看他身边两只空坛,如今再加上这满满两大酲,他非醉得一塌糊涂不可。也就是说,当他不省人事之时,便连老天都给了我机会,我不杀江玉郎,恐怕连老天都不会放过我。   握紧拳,坚定信念之后,我站在原地看他,他再次抱着酒坛失神呆坐,好像这漫天草场之间,星辰,长风,最终却只剩他一人……我命令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心慈手软,即便……四年后重见,仍会觉得心猝气短。   “我今日很开心。”他忽然开口,看向我。   我到他身侧坐下,“看的出来,不开心,又怎会饮酒庆祝?”   “你解了我的毒。”他将手摩着酒坛口,低头道,“这毒跟了我五年……如今,我再也不必受制于人。”   我皱眉看他,“啊!”轻叫一声后,才恍然大悟。   他仍是低头垂目,“你猜到了?”声音有些哑,可能是冷风中坐了太久,酒又喝得太多……“昆仑大殿,你于耳坠之上布的毒,恰好克制了我体内的另一种毒素,如今,两清了。”   我有些发怔,只因,五年后我落的毒,阴差阳错,竟然解了五年前我为他制的毒?   五年前你干什么去了——我骂自己,若是那时能再狠一点,也不用等到如今。   那时殿主自己求毒,心甘情愿服毒,现在看来,他不是有心找死,而是他需要向某个人证实他的忠诚,毒的解药在傀儡师手上,不知他后来又交给了谁。只是如今,殿主因祸得福,不单出奇不意解了毒,还解得神不知鬼不觉,难怪他说,从此再不用受制于人。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听到自己问,问得很不合时宜。   他转过头,微醺的眼睛有些发红,两人离得近了,便也看得清楚了。“我想要……”我看他缓缓动了嘴唇,缓缓靠近,一寸寸靠近,眼中尽是草原的夜色,和我此刻瞪得其大无比的双眼。   “唔……”他忽然别过头去,苍白的手捂到嘴上,另一只手撑地,稳住身子。   我在一侧冷眼看他,若是以前,他这般,我定会不忍,也定会靠上前去为他拍背,如今我却觉得自己的心变硬了,这一切发生之时,我竟然只想找适当的机会,用适当的手法,然后下手杀他。   “要不要喝酒?”他方才要吐,此刻竟然又抱起了酒坛,先饮一大口之后,问我。   “好啊。”我去接酒坛。   微微下撇的唇,忽地扬了扬,“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两人指端在不经意间相触,他一字字,这般说。   “哦?什么样的故人?”   “那人,承了我的情,倾心于别人,负了我。”   我喉中本含着一口酒,眼下——“咳,咳咳咳……”我咳得再也喘不上气来。   “怎么?”他也是冷眼看我干咳,声音有些冷淡。   “没事……”我抬起头,“咳咳……没事……”   那位故人,我还以为说的是我,但听他完全将事实调转,我觉得五脏六腑被酒烧得极痛,或许那人不是我,他早就应该不记得我,孙盈余,不过是江玉郎为掏空江无缺而随手布下的棋子,他只是要利用她,又怎么会记得她?   “那人四年前与人走了,”他又道,“她背叛了我。”   我便怔住了。   侧过脸,只觉得酒坛边缘,被我抓得几乎碎裂。   “是吗?”我问,“那人如何背叛你,如何承了你的情,又是如何负了你?”   殿主自我手中拿过酒埕,仰首喝下一大口,放下,却仍仰着头,他看天,天上明星浩瀚如海,暗蓝色的天空,美妙,无边境……   “她也是个大夫。”他道,“我总在墙后看她为人治伤,她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在看她。”   我失笑,希望下一句他不要说:因我想看她如何尽力为人治伤,便使尽手段让她治的人受伤。   然而他却真的说了:“墙后,她对那人越好,她越尽力,我越恨,恨不能——”   他一句话没说完,生生顿住,因我笑了,失笑变成惨笑,惨笑又笑出了声。   好你个江玉郎,好能耐,好口才——无论什么样的事到了这人口中,实情便立时翻转,他站在墙后看江无缺怎么死,如今却说,他看的人是孙盈余。   殿主也笑了,应该说与我笑得一样惨,他只是呆了片刻,便笑开了,笑完又去喝酒,半坛的酒,被他仰着脖子一饮而光。   “然后呢?”我问,“那大夫如何回应你的?”   “回应?”他擦去唇边酒渍,怔了怔,“什么回应?”   “你不是说那人承了你的情?你们哪里来的情?”   “没有情。”他沉声,“她骗我,从头到尾,只为了救她倾心之人,假意向我投诚,又假意让我信她有情,当我将所有一切难堪、秘密,我所有的一切,一样样拱手放到她面前,她尽数拿去,做了她的筹码。”   至这时,我再也笑不出了。他是在取笑我吗,故意的吗,那个被背叛、被要挟的人,如今被他说得如此可怜,又可悲,江玉郎他凭什么、凭什么将别人极痛的遭遇,用如此滑稽的手段重新演绎——   “好!”我点头,“你是一个好人,你口中那背叛你之人,必是十恶不赦、坏到极致、天地不容之人……”   “你也如此以为?”他笑着反问,嘴唇已经苍白不已,苍白得不似活人,苍白得好像无法再活……就要到了,他看不到自己的唇色,必然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样貌惨淡得有多吓人。   此刻他像鬼,多过像人。   因他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鬼门关里。   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我下在酒水里的毒,一大坛酒,他却转瞬喝光,也不怪毒发得会如此之快。   而这个人死前还在骗人,我笑了笑,更不愧是江南大侠的儿子江玉郎。   他不知自己快死了,我却彻底醒了,不再痛了。   “你不知我底细,为何昆仑山上,独独放过我?”我问他。   殿主摇头,“你还是没有听懂。”此刻他全身酒气,将死之人,还有浓浓的恹气,他转头看我,忽然抬手取下面具,苍白到透明的脸,鼻梁依旧中正挺立,眉紧蹙,像几乎融入黑夜的淡色眼瞳……“你果然没有听懂。”他的声调中有股遗憾,那种遗憾,深重苍凉……“孙盈余,”他问,“你为何要杀我?”   说话间忽然抓上我的手,无力又不顾一切,一抓一扣,比起质问,定定看我的神色,更像是一种指控。   “为何想杀我?”他死抓着我不放,“我真的罪该至死?”   从前一刻震惊,到此刻回神,我用力推开他,“你不是罪该至死,是死有余辜,万死难辞其罪!”   “我……”他闭嘴,嘴中溢出血水。   “我死……你便满意了?”再张口,他让我看到满口的血腥,牙上,舌上,全被染红,说话间,更多血水涌出,将他整个下唇全部染红。   我却只觉得手腕剧痛,“不,你死不去,我又怎能满意?”   他闭眼笑了笑,夜色下,脸惨白得像鬼魅,血却是刺目殷红,他笑,笑得很平淡,笑声则令人毛骨悚然,这样的人,真的不再像一个人。   我承认,我又输了。   “江玉郎,你从何时看出我是孙盈余,从何时知道我要杀你,从何时……”   “孙盈余……”他忽然靠前用力抱住我,血擦过我的脸,草原的风又一瞬将之吹干,他的血便粘在我的脸上,干裂,又烫又痒……他用力地抱住我,月色,仇皇殿主……他抱紧,手臂收紧,更紧……“我原谅你,”他道,“你拿出解药,我饶你不死。”   ……   如今的殿主,在我眼中,很可怕。   他一开始知道我是孙盈余,却不拆穿我,所以收纳大夫是假,他又有心利用我,只是这一次,我还看不到他的目的。   或许是我出奇不意治好他的毒,他再次看到了我的价值。只是那些毒,从最开始的时候,我便已经为他送上了解药,是他自己不要而已。即使那时有忌惮,即使他忌惮的是傀儡师或是暗处的那个神秘人,此刻,他不该如此笃定,我要杀他。   当最开始,我坐在马上,当他还抱着酒埕微微低头,从那时起,他已经对我百般戒备。   然后说将马的穴道制住,以明玉功注入我体内,我竟还傻傻地以为有机可乘,但从那刻起,结局便注定了,或许他还没死,我便死了。   当他问我“你满意了”这几个字,我觉得右手手腕处向全身扩散寒气,那股寒气足以将我的心脉冰封,足以令我瞬间致死,若不是他抱住我,若不是他故意在我体外运功相抗,我便已经死去多时。   此刻,我们像真心相印的两个人,我们用尽全力抱住彼此,我听到他的心跳,他维持我的心脉,草原的风,吹低了草,吹得我忍不住,将头埋在他的颈边。他只穿了单衣,他的身子也很冷,月亮升起,满身的寒光……我看不到自己的脸,看不到自己的嘴唇,当我以为他必死之时,是否他也在看着我,看我像死人一般发紫的唇色,与我产生同一种想法?   或许我可以选择,与殿主同归于尽,但是却听到他在我耳边小声提醒:“别忘了还有江无缺……”   是啊,还有江无缺。   我再次妥协,这个人总是能找到把柄威胁我,他总是知道我的死穴,他总是比我先下手,比我更狠。   后来,他抱我,于星空下骑马夜驰,目标并不是桃花家的帐篷,目标也不知在哪,他只是握缰,不断策马加速,苍野广袤,我坐在他身前,我仰头看他,风吹得我满眼都是泪,他低头看到,似乎有些惊骇,却只有我知道,迎风流泪是我的老毛病,而泪流满面时看他,心却已经凉透。 ☆、第三十二章   第二日一早,殿主根本未曾休息,他与我折腾一夜,但天色尚早之时,仍收了行李准备赶路,他似乎很急,急于做成某件事,就像他于昆仑之上取得红宝石耳坠,这一切的起因结果,不会无缘无故,但明细我却不得而知。   至今他也未曾与我把话挑明,他依然坚持我背叛他的言论,我依然看着他,满眼倾慕憧憬。   这是我留在他身边的唯一机会,装也好,扮也好,明知对方心思却故意无视也好,他有需要利用我的地方,我也一样需要从他手中抢下江无缺。   临出帐篷前,他问我:“你能摘下□□么,我想看孙盈余的脸。”   “若你从此不再戴面具,”我回他,“我自然也不会戴。”   他不再说什么,只移了视线,去看江无缺一眼。   这个场面,有些可笑,三个人,三张面具,却不知面具之后,各人皆存了怎样的心思。   帐外一阵躁动,殿主最先掀帘,我趁空回身问铁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怔怔站着,却因被吩咐听命于我,此刻慢慢转过目光,眼瞳温润如黑玉,依然漂亮,依然有很淡让人沉迷的微光,只是这黑,太过无神,铁面人有些呆滞地看我,声调毫无起伏,答:“铁面。”   我一窒气,谁问他是不是铁面,紧接着再问:“江无缺是谁?”   他不存一丝犹豫,即刻答:“该死之人。”   “那小鱼儿呢?”   同样的口吻:“已死之人。”   我已不知该如何将话题继续,但时间紧迫,唯有抓着他急问:“你可知小鱼儿是江无缺什么人?”   他的双眼无光,有问必答,然而不论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那语调中没有感情,“兄弟。”   “既然是兄弟,江无缺会杀小鱼儿吗?”   这一次,铁面终于停顿,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也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与他的记忆有关。   “……不会。”他挣扎片刻,似已肯定,眼仍茫然直视,即使在方才极力思考之时,透着一丝死气的目光,没有变化,也没有困惑或是一点点聚焦,他从来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该看的前方。   “既然江无缺不会杀小鱼儿,若是江无缺见到小鱼儿,能不能一眼认出他?”   铁面没有迟疑,“能。”他答。   “若是小鱼儿易了容,若是小鱼儿带了□□,江无缺还能不能一眼将他认出?”   “能。”简单又笃定。   我相信他能,因江无缺比常人更淡泊,不执于太多东西,因此也更能看得深入,当初小鱼儿认不出殿主,偏偏江无缺能,不是因为江无缺更聪明,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太过简单又深沉的人,任何人在他眼前,最先被看到的,是除去掩饰的本质。   “江无缺若杀了小鱼儿,”我问最后一个问题,“江无缺会如何?”   “江无缺不会杀小鱼儿。”铁面平淡地开口,答案让人会心,语调却无丝毫起伏。   我追问:“若是错手杀了呢?”   他错过我的脸直视前方,出口的话刻板生硬,“……江无缺偿命。”他答。   “铁面,记住你的话,你是江无缺,你不能杀小鱼儿。”   当我最后一遍对江无缺叮嘱,时间已经过去,再不出帐篷,殿主必然会起疑。   帐外,桃花、驼背、与另一名健壮大汉,已经围着仇皇殿主闹成一团。   外族大汉是桃花的男人,驼背是桃花最近交好的姘头,大汗当然要举着板斧追姘夫,驼背东躲西藏,桃花急得跺脚,三人围着殿主乱转,当我与江无缺从帐篷中走出,正看到驼背脚快,闪身躲到殿主身后,一把扯过殿主衣袖,高叫:“杀他,杀他,要杀杀他!”   从我的角度,便看到殿主眼中咻忽转寒的视线,一用力夺过衣袖,沉声道:“我最恨有人站我身后。”   ……   殿主没有出手,驼背索性绕过他,一抬头看到我与江无缺,便径直往江无缺身后躲来。   外族大汉追至,手举板斧,也不管谁前谁后,一斧劈下,江无缺直直站着不闪不避,寒光掠至眼前——“闹够了没有?”我叫。   大汉也不是真的想砍,此时迟疑着高举板斧。   殿主在五步外,余毒未清,忽而略略咳了两声,道:“铁面,杀了你面前之人。”   杀了你面前之人……这话一出,江无缺立时动了,拿着板斧的大汗未及反应,驼背却是奋起一步,猛地将大汉推开,大汉连退三步跌进桃花怀里,便听桃花叫骂:“次仁你这笨蛋——!”   再有的我也听不清了,因驼背想测试一件事,此刻我也想测试一件事……   莲静掌出掌的姿势果然极其漂亮,江无缺凝白细长的手,一手举高,晨光下一照,五指果真如白莲绽放,起落之间,美丽异常,只是这属性至阴至柔的掌法,打到人身上,却更比它外表看起来实在得多。   驼背被我推开,江无缺一掌打到我胸前,他在最后一刻留了力,因他看我的脸,怔了一瞬。我这张□□造就的脸,殿主让他牢牢记下,要听命行事。但我真正希望他看到的,是眼前这所有的一切,包括两个人争着送死,只为令他清醒。   桃花与次仁在一旁闹别扭,桃花道:“你这笨蛋,谁与那驼背是奸夫□□?!”   次仁回:“还说不是?!你没瞧见自己看他那模样,生生就是当年见那疤脸小混蛋的模样,一副痴迷!”   桃花顿怒:“一副痴迷?!一副痴迷?!我打死你个一副痴迷,敢叫他疤脸小混蛋,我打死你个翻旧帐的!”   次仁大叫:“来啊来啊!我偏就叫他疤脸小混蛋,还说不是痴迷!”   “你、你个死没出息的……!”   两人争吵无休,我抚胸在一边听着,却觉得羡慕无比。   驼背这时,突然扯住江无缺,耍无赖道:“桃花又与人跑了,枉我驼子满腹柔肠逐流水,如今我是横竖不要活了,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别叫我没了桃花枉断肠!”   桃花听他这话,泪眼婆娑,远远地只叫了一声:“你这混蛋……!”   江无缺被驼背一拉一扯,铁面人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看向他身旁的罗锅之人。   殿主前一道命令是叫江无缺杀眼前之人,他差点杀了我,但他好像又不能杀我,此刻眼前无人了,只有一旁死缠烂打的驼背,于是江无缺目光恢复平静,默默看着前方,任由别人生拉硬扯,全无反应。   “要死还不给死吗?”殿主靠近,笑道,“铁面,杀了他啊。”   江无缺顷刻聚起十成内力,我连阻止都赶不上,眼见那一掌生生拍在驼背胸口,一大口血向天喷出,驼背当场倒地身亡。   “好了,”殿主吩咐,“上路。”   铁面收掌,地上死绝之人,江无缺连多一眼都不去看,更没有一点痛惜,也全无后悔。   我连走两步追上两人,“杀人很痛快吗?”一把扯住殿主衣袖,“那驼背死了,你便舒心了?”   殿主不声不响看我,似在等我,看我还有什么话说。   “既然那么喜欢杀人,自己动手不是更好,何必每次都叫铁面?!”   “你心疼了?”   “江玉郎,我是哪种人你还不清楚吗,若是不关心你,此刻谁管你杀了什么人!”   “不是。”他却摇头,“你是何种人我很清楚,若你真关心我,只会关心我死活,但如今……你关心的是铁面。”   “……”   殿主转头去看铁面人,我抬眼去看江无缺,而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若停步,眼眸便垂下来,像身边一切与他无关,无论是人命,无论是我与殿主的对话,无论是草原晴空,或是骄阳疾风,到了他这里,自然而然就会沉淀,他安静地站着,眼神沉黑,眼中什么也看不进,无论旁人有多焦急、多声嘶力竭,他的身边,只会是连空气都停顿的凝滞。   ……   半日后。   日正当头,三人两骑,横穿草场之时,半路冒出十多个不要命的马贼,一人一马,将我与殿主三人围在当中。   “老规矩,交钱走人!”马贼头目长得贼眉鼠目,手中甩着流星锤,似乎并不缺真把式。   “要钱?”殿主的声音极轻,远处耳背之人听不到,就感觉他极不把人放在眼里。   “要过草场,就得先孝敬咱们兄弟。”头目身边的马贼驱马靠近,最先看的不是殿主不是江无缺,却是我。   “这小男人不错。”谁知马贼下一句就道,“爷最近正爱惨了这型的,怎样,小公子,来陪爷耍两下,爷包管你乐不思蜀。”   我好笑,看向马贼,他倒恢复得奇快,好胳膊好腿,让我有心上去揍他两拳试试,叫他总喜欢嘴下生事。   于是我上前问他:“如何耍?”   说话的马贼高高坐在马上,人长得平庸,身姿倒极为挺立,浓眉一扬,□□冲我笑了两声,道:“你与爷回家,进了家门,不就全知道了吗?”   “我与你回家?”我问,“你家里有什么好处,要我与你回家?”   “家里当然是有爷!” 马贼用力一拍胸脯道,“小公子,爷可是有十八般功夫,必能叫你目不暇接、大呼过瘾。”   “哦?十八般?”我睨他一眼,“如此说,你家里定还藏着十八般目不暇接的小公子?”   马贼笑道:“哪里有十八般,就算真有十八般,般般也及不上美人你啊!”   我笑着摆手,“你这恭维可真是——”   对方打断:“哪里是恭维,真心话,真心实意的……”   “说够了没有!”殿主终于出声,不多不少二十人,先前是打劫,此刻却听我与马贼一言一语、你来我往,殿主冷冷发话,结果却惹得不远处马贼更加嬉笑不已。   “大叔……”马贼竟然叫殿主大叔,我侧过脸,觉得唇角震颤得有些畸形。   “大叔与我家小公子是何关系?”马贼驾马来问,“可是亲戚?”   殿主不语。   “莫不是父子?”   殿主脸在面具后,一时看不见神色,然而若只听他声音,就更猜不出他喜怒。   咳了两声,殿主道:“我劝你们快些走,今日我不想杀人。”   马贼首领便不乐意了,骑马出人群,高声道:“走是定然要走,但这草原的规矩,三位想过路,便不该小气了身上财物,至于这位小公子嘛……”头目往我身上瞟两眼,道:“三当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看得上的,小公子生得清秀,跟着咱们兄弟衣食同享,总好过遮遮藏藏,与真面目尚不敢示人之辈到处奔波得强!”   这话说得,我一点怀疑都没有,殿主必然不会再留情面。   然而殿主却咳得厉害,想是因昨夜的以毒攻毒,衣袖一甩,他轻哼一句:“滚!”   我在一旁不好说话,马贼三当家忽地大叫:“这等给脸不要脸之辈,兄弟们——上啊!”   当下的结果,便是殿主唤了一声“铁面”,三当家被拿来最先开刀,江无缺持棍从马背飞起,一掌拍在对方马头,立时血水爆溅,马头也就成了四分五裂的肉块。   三当家被扔下马,不禁摔,叫着“天要亡我”,一口气没出完,便被江无缺补上一脚,仍是一脚踩在胸口,一命呜乎而去。   紧接着,便是无可避免的血雨厮杀,江无缺棍下不留生魂,蓝天白云、牧牛青草作背景,马贼众人,人人皆是一腔热血抛向天际,如挥毫泼墨,最后落入草间,将一整片绿韵悠悠的新草,染得绛红。   殿主在马上冷眼旁观,直到最后一个人死绝,才转头问我:“可满意了?”   我想辩驳,下令杀人的是他,又为何要来问我,但他冷冷看我,叫我这话再问不出口。 ☆、第三十三章   出草场,三人理应入海晏,再往中原走,一路直行回仇皇殿,然而殿主却转了向,要过荒漠。   比起草原,漫天风沙的荒漠气候自然要恶劣许多,我常常是被沙尘吹得睁不开眼,虽然烈阳当头,却谈不上热,头上脸上蒙了厚厚的衣服遮挡,偏我又不敢慢行一步,只怕遮天蔽日的黄沙一来,那眼前一前一后的隅隅身影便要从我视界中消失,我怕我再也找不到他们。   忽然殿主回过头来,尘沙之中,他站在原地等我。   我急走两步跟上,他问我:“你是要我背你,还是要铁面背你?”   我愣了愣,为什么要人背,“我可以自己走。”   他轻哼,“你自己走?我嫌你太慢。”   于是垂下眼,其实这一路行来,我已经尽量不声不响,我不敢去惹他,仍像当初在仇皇殿,我扮演我的角色,便就是他手下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小角色,如今,我兢兢业业,他也嫌我,或者他真的会哪时嫌我碍眼,将我丢在半路。   “铁面背我就好……”我答。   殿主回过身去继续走,江无缺停在我面前。   “弯身。”江无缺便弯下身子。   我爬到他背上,“江无缺,”我问,“你心不心痛?”   他不答。   “铁面,你心不心痛?!”   他缓缓迈步,缓缓答:“不心痛。”   我苦笑,“你有心痛的时候吗?”   他答:“有。”   我皱眉,“什么时候?”   声音一成不变:“伤人之时。”   “伤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两次伤了小鱼儿,你却说自己不心痛?!”   铁面背着我缓行,不再开口,因这本身就不是一个问题。   殿主一人在前,我则故意叫铁面落后,风大得很,两人对话时完全不用顾虑,但此刻,我已经想不到要问江无缺什么。   荒漠穿行,本就很少能看到人烟,我趴在江无缺背上,极其偶尔地会看到一列驼队,但即使是真人也觉得像是幻影,看无论人畜都拖着沉重脚步在滚滚黄沙间独行,像一场大灾变后,再孤单不过的幸存者,让我想到我自己。   但还好,江无缺与我一起,被他背着,我才能够稍稍心安。但再想,又似乎不是因为他是江无缺——而是因为,他是一个傀儡,一个无论如何、即使丢掉性命、也不会将我丢下的傀儡。   “铁面,”我问他,“你曾经……有没有恨过什么人?”   他持棍拖住我的腿,答:“没有。”   我不信,“难道你不恨孙盈余?”   他仍是坚定走着,我将手环过他的颈项,手掌挡在铁质面具之前,怕风大,他说话时会吃进满嘴沙子。   “不恨。”江无缺慢慢答,嘴中吹出的气体轻轻撞在我的手心。   我一震,问他:“江无缺难道不恨孙盈余骗他?”   铁面答:“孙盈余没有骗他。”   “为什么?!”   为什么……铁面人顿了顿,似在认真去想为什么,然而回答的话,却只能是只言片语。   “……她是被逼,”他给出答案,“不是骗他。”   “那江无缺也不怪孙盈余?”   “不怪。”   “不可能……”我收紧手臂,忽然觉得身体的某处,传来并不明显、却缓慢持久的疼痛。“那……在江无缺心里,孙盈余是怎样的人?”   “好人。”再简单不过两个字,听得我有些气喘。   好人……这世界上有许多种好人,有一日只做一件好事的好人,也有一生只做一件坏事的好人,在江无缺心里,原来孙盈余的概念如此空泛,好人,除此之外呢?   “还有呢?”我便问。   铁面人顿住,大概这又是一个需要归纳总结的问题,他需要去思索,他需要去抽取以前的记忆,他需要想,甚至在他清醒时,都没有去想过的问题。   风沙袭来,我闭上眼,满眼便都是烈阳下明亮的斑点,直到传来铁面的声音,这声音,在荒漠中,远比最清泠的白水冷淡得多……“孙盈余是好人……她本可不顾江无缺,却为江无缺,做了太多,江无缺……受之有愧。”   原是好话,我听在心里,却无论如何都觉得胸口发堵,“谁叫你受?!”我骂他,“我是做给我自己,又不是做给你!我是为了我自己舒服,又不是叫你有愧!是谁叫你愧疚,是谁叫你受之有愧?!”   身下之人默默行走,我一席话说得自己更加气促,但他并不搭理我。   于是心中更闷,便索性一次问个清楚:“铁面,既然你说江无缺不怪孙盈余,那我问你,为何最后一次在仇皇殿囚室,他要对孙盈余说那些话——只求从今往后、再不相见?”   “因为江无缺怕……”铁面答。   “怕什么?”我掐住他的手臂。   “怕自己……怕江玉郎利用孙盈余。”他补完。   “所以……那时囚室里的话,都是有意的,却不是真心的?!”   “是。”他回应。   “所以,江无缺是怕江玉郎再利用孙盈余,才宁愿出卖自己的秘密?!”   “是。”   “所以,江无缺做所有一切,都只是要帮孙盈余离开仇皇殿?江无缺是故意要将孙盈余从身边赶走?!”   “是。”   “是是是!”我猛地用手点向铁面后脑,“是什么是!你是呆了还是傻了?有人还恩情是这样还的?有谁只欠别人一口粥、却非要把整个人生都赔进去?!江无缺!铁面!你是不是真觉得,这样就算回报给了孙盈余?!你是不是真觉得,江无缺还得还算少的,若不死,只应该还得更多?!”   “是。”   我收回手,突然无力地发现,此时再说这些,终究为时太晚。   当江无缺无比磊落地承认这一切,他却偏偏在所有之后又追加了两个字:“不是……”令我蓦地一愣。   若不是,他方才说得那么多个“是”,难道是在耍我?只是没有谁比我再确信不过,或许曾经的江无缺会口是心非,或许江无缺满腹苦衷、总不能够坦荡磊落地说出心中所想,但是铁面人不会,铁面人绝对、绝对不会说谎。   这一切……我早就已经隐约猜到,凭江无缺的为人,他不会真的恨我,他真正要做的,从来只是帮我走出仇皇殿,即使那时候,在囚室里,他早就已经失去所有,再一步,对他来说是万丈深渊,却因为对我来说是逃生之门,因此他愿意去走那一步。   一个人,把自己当作一个黑洞,身边人所有的苦难他都要去吸收,最终的结果也就会变成这样,将自己也吸了进去,只剩一个空壳。   他不该这样,我背叛了他,他应该恨我,不应该再觉得欠我。   伸手碰那张铁面,如今的江无缺,终于变成了他口中最为羡慕的那类人,对时说对,错时说错,再不用口不对心,再不用因为他人着想而令自己受罪,再不用去羡慕别人活得何等真实……至少此刻他,从里到外,再真实不过。   “铁面你记住,”我靠近他头侧轻声耳语,“从始至终,都是孙盈余欠了江无缺,所以江无缺不欠孙盈余什么……”   “是。”他低声回应,吐字清晰,毫无感情。   ……   荒漠行至中途,三人路过一处绿洲。   补充些清水与干粮继续前行,不多久,便有一群沙漠悍匪拦下去路。   匪首是一疤面大汉,那疤与小鱼儿的疤不同,是从头顶一侧到下巴另一侧,不多不少将整张脸倾斜着一分为二,相当惊悚。   疤面匪首上前,也不多言,也无凶神恶煞以外的任何表情,只两个字——“抢劫!”便领着二十多名手下,扛着刀,一路伴着黄沙,冲锋而来。   “铁面,护好你背上之人。”殿主这次,再不让江无缺出手,反而是自己稍显乏力地迈步,迎了上去。   然而殿主出手,却其实比江无缺更狠,他只打别人要害,下手后又留手,听人活活哀号至死。   血溅流沙,铁面人没有接到杀人命令,只护着我左闪右避,直到一名悍匪由身后偷袭,刀把脱手打在我身上,不久前我才受了江无缺的莲静掌,此时乱了血气,再忍不住,“噗——”一口血,擦着铁面人脸边喷出。   身下的人,便猝然顿住了。   “铁面……?”   铁面人猛地站直回身,我在他背上,被他带得一甩,眼前突然看到一人,正是那疤面匪首。然而匪首并不是偷袭之人,他只是正好跑向我们,却正正与江无缺面对。   江无缺原先握棍又要背我,两手都不得空闲,这刻他却只用一只手托住我,一棍向匪首戳去,那匪首气势汹汹而来,结果一头撞在棍尖吐血扑倒,扬起漫天飞沙,摔在我与江无缺面前。   不多时,一众悍匪,也都尽数到地。   “走吧。”殿主满手是血,声音却依然平淡,收了剑转身便走。   这时一人声音却赫然响起——“格老子的!”便见那本应气绝身亡的疤面匪首,撑地,晃晃悠悠地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匪首向我们三人走来,殿主回身,向这人瞟上一眼。   “老子平生没服过谁——”匪首靠近,忽地一抱拳,躬身道,“三位英雄,本人大杀四方,敬服英雄身手能耐,请英雄们收四方为跟班,带四方一道上路。”   江无缺当然是没反应,我则是不该反应,只剩殿主,面具后似是冷笑了一声,回他:“你不死便罢,如今还偏要来寻死——”说话间,便要动手。   “等等——!”匪首顿时大叫,手护住头,道,“小人还有个别名,叫沙漠活地图,若是英雄把小人带在身边,平常人走七八日的路,我只消两日便能把人领到了。”   “哦?”殿主收回手,似乎真动了心。   因此匪首大杀四方也就借机说:“三位英雄,请!”   ……   说实话,我真的很佩服小鱼儿死而复活的能耐,他死了三次,竟都还死不去,最后一次更无稽,索性在三人眼皮底下复活,活过之后还不安生,缠着殿主带他上路也就罢了,此时更开始肆无忌惮,到了荒漠中沙坨村的小酒寮,腿一架,开口便说了句他绝对不该说的废话。   “这位仁兄,”匪首去问铁面人,“怎地一路上都不见你说话,莫非是哑巴?”   我瞪去一眼,疤面匪首便摸着并不光洁的下巴嘿嘿一笑。   “兄弟,”偏偏他又一次凑近江无缺,手指向我,道,“这小白脸必是看上你了!”   “噗——”我一口水便喷到对方脸上。   匪首不高兴地抹两把脸,瞪我一眼,却还是逮着铁面人问:“兄弟,我看你对这小白脸也不错,难不成你也看上他了?”   “噗——!”   我已经再喷不出第三口水。   殿主伸手拿过茶壶,开始慢慢为自己斟水。   匪首贼心不死,果然又问殿主:“我说,这铁面兄弟怎么都不吭声,难不成心事全让我猜中,他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了?”   啪——殿主重重将茶壶放在桌上,这一声响虽不大,却终究是吓了我一跳。   横扫匪首一眼,殿主又移过目光去看江无缺,开口,我真没想到他会再继续这个话题,更没想到他会说:“铁面,回答这人的问题。”   “是。”一直安静对坐的铁面人,终在这时,开口说了一个字。   得到殿主支持,匪首果然更起劲,他一倾身,向江无缺指着我,问:“兄弟,这人,如何?”   江无缺抬起一直下垂的眼睛看我,那眼中并无焦点,看向我,慢慢答:“不知。”   匪首自讨没趣,于是问我:“小兄弟叫什么?”   “孙盈余。”   “兄弟可喜欢孙盈余?”这是疤面匪首下一道问题。   “不喜欢。”   匪首皱眉,“兄弟怎能不喜欢?”   这是问题吗,这只是匪首的自语,然而江无缺并不知道,他仍是答:“铁面不喜欢孙盈余。”   所以问题应该是——   “江无缺是否喜欢孙盈余?”殿主的声音响起,我惊诧无比地向他看去。   江无缺是否喜欢孙盈余……这几个字,如余音绕梁,于每个人耳边延长叠宕出无数种回响……   铁面人失神的目光下垂,这个问题与我无关,因此他已不再看我,却也久久没有回答殿主的问题,像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答案,嘴唇僵硬地闭着,这是第一次,他作为一个傀儡,长久地,怠慢了主人的问题。   ……   “沙漠之后有什么?”后来我问匪首。   匪首瞪我一眼,明显怪我明知故犯、无端端破他的天仙局。   所谓沙漠活地图,其实都是可以自封的。   要出沙漠之时,殿主将我叫到一旁,教我如何自保。   瞥了一眼我手中的鱼肠剑,“攻过来。”殿主吩咐。   我却犹豫,“非要用剑吗,万一伤到怎么办?”   三步外,火色纹路的面具,殿主似乎一笑,“你不就是大夫么?”反问,“伤到又如何?”   我知道他瞧不起我,江无缺静立一旁,匪首则蹲在远处看好戏,我将手中短剑握紧,“那好,殿主小心——”   一句话未说完,人已举剑刺出。   然而风沙扬扬,我明明眼看着殿主不动不躲,等扑到眼前,剑下一空,却只觉得头顶的强光耀眼,身子便已越过那道人影,等惊觉自己扑空猛然睁大眼时,再回身,殿主的剑刃已抵在我的喉间。   “你出手太慢。”他沉声,一双比青烟还要淡色的瞳孔,便近在我眼前。   “再来。”沉声过后,仍是逼我与他拆招。想我,一个平时只会拿暗器乱丢的大夫,身法也只是较普通人轻盈了少许,捉空空儿我是不在话下,但是与殿主过招,我却连一招都挡不住,而他并不嫌烦,一点点为我演练,教我如何抓住先机、如何在敌人发招之时强攻,如何瞬杀,如何保命。   小鱼儿在一边看着,果然汗颜。   到最终,我一头大汗,殿主却只说了句:“绣玉谷你不是想了很久?如今,便在眼前。” ☆、第三十四章   绣玉谷,移花宫,冰封之地。   “老大,”匪首叫殿主,“来这鬼地方做什么?冷冰冰的,别是闹鬼!”   殿主不理他,能将他带到此处,已是他的死缠烂打。   “铁面,”殿主吩咐,“去将机关打开。”   铁面人领命而去,我旋身看着一片冰晶覆盖的移花宫——这哪里是移花宫,寸草不生,寸土不复,没有琼花仙草,没有莲池蝶舞,这里只像是一座巨大的、死气沉沉的水晶宫,房顶屋檐,全部结冰,冷得透骨,更入心。   殿主令我将包袱打开,拿出寒衣自己穿上,匪首则用力瞪我,含义明显,夸我好命。   等江无缺回来,他身后还跟着一条硕大的文鳐精。   “铁面/孙什么——小心!”   两声喊叫,我只关心江无缺,匪首却还要顾及我,然而最终拉住我,一剑刺进文鳐精口中的人,是殿主。   他将剑刺进去,手也划过那一嘴尖利的牙齿,伸进文鳐精嘴里。   这文鳐精,看起来像一尾鱼,偏偏生得比人还高,浮在半空,全身青鳞精光闪闪,身子一动,鳞片上的精光便随之流转,转出七色。   “铁面,杀了这怪物!”殿主吩咐。   江无缺便从一侧攻来,一棍将文鳐精敲了个肠穿肚烂。   匪首在一旁啧啧出声,殿主收回手,拳头上鲜血淋淋。   “让我看看。”我冲上去想要拉过他的手,却被他轻易避开,“管好你自己。”他只道,“进去怕会更危险。”   我低下头不再出声。   ……   说起移花宫冰封,论及原因,还在这里的主人、邀月。   小鱼儿曾说,当年邀月疯癫而去,便是带着其妹怜星的尸体回到移花宫,经年累月,邀月以明玉功寒气维持怜星尸身不坏,不知不觉间,练至第十重的明玉功,威力无穷,寒气蔓延,竟将这好好一座世外宫殿,从头到脚给冰封了个彻底。   殿主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我一点头绪没有,却也不会傻得去猜,他只为带铁面人来看一眼,昔日江无缺可望而不可及的两位师傅。   移花宫机关被破,五盏不灭明灯亮起,进入正厅之前,殿主回身叮嘱匪首:“一有不对便带孙盈余离开,不可停留,否则我第一个先杀你。”   匪首一叠声称“是”。   我问殿主:“那你呢?”   “我要找样东西。”他答,径自望向铁面人,幽幽道:“便是死在这里,也会有人为我陪葬。”   我直觉眼前将有事发生,偏偏殿主转身先行,匪首向我使眼色,我也只得沉默跟上。   但谁知,甫进移花宫大厅,事情便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拾。   邀月宫主,肤若水玉,发若银涛,这一堆死物间更胜死物的活人,见到我们三人第一眼,便立时暴跳,合掌攻来。   这个女人,即使生死之间的一瞥,也令我震动不已。她怎能有如此摄人心魄的气势,即使疯了,满头华发,神经质地叨念与自语,自语间凶狠出招,却仍是让人畏惧而不得不低首心折。   出手时,她招招猛攻,咄咄逼人,江无缺为所有人挡在最前。我总以为,江无缺是无往不利的,江无缺的武功,在我心中更是无法仰望的天神级别,然而此时,面对邀月已臻化境的明玉九重天,那个头戴铁面的男人,却只有吐血挨打的份。   砰一声——邀月一掌打在铁面面具上,冰晶顷刻凝结,瞬间爬满铁器的一整张脸谱,下一霎,便听得更清脆的一声裂响,铁面人的铁面,像寒冰爆裂碎成无数粒晶莹剔透的晶屑,直直冲射到四面八方——最终墨黑的长发落下,江无缺,一张苍白削瘦的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四年多后再相见,我看得有些发呆。   所有人都静立看他,江无缺的脸,满室冰凌的衬托下,完美得像不存一丝瑕疵的白玉,淡莲静水的光彩,眉目清晰温润,唇边缓缓落下殷红血迹,他似是不觉,只持棍站立……比起囚室中最后一次相见,此刻的他,气色不好更差,眼光沉寂,面无表情,像隔绝了所有一切,站在了不同的人世。   邀月忽而惊呼上前,脱口两个字我听得一震,更是一痛。   “玉郎!”曾经的移花宫主便高呼着这个名字冲向江无缺,她本已收手,她上前,只为看清那个令她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玉郎江枫——然而她到了跟前,江无缺先是一掌劈至,紧跟着又是一棍横扫,邀月空手格挡,另一手直取江无缺咽喉。偏偏对方不避不闪,拼着暴露死穴也要与她同归于尽,这是毫不珍惜生命的一种打法,因江无缺眼中,自己的性命,随时可以双手予人。   即便邀月疯了,也知道躲避,她避过江无缺重击,反身夺下江无缺手中铁棍,随手一掷,再一欺身,迅即点住那人全身上下各处大穴。   江无缺不动了,邀月便也不再动了,她靠近,似有些迷乱、却是更加沉迷地、去看向眼前这个人,这张、与玉郎江枫同出一辙的脸。   “怎么办?”我扭头问殿主,却发现他关注的根本不是那二人,而是大厅中最深处,那一块一丈高、晶莹剔透的巨大寒冰。寒冰之中,隐隐可见一人窈窕身影,白衣震古,恍若梦幻。   那人便是怜星,令江无缺记挂了半辈子的怜星宫主,如今,在那块冰晶里,容貌如昔,神情如初……   “不好!”匪首低叫一声,下一刻我便也知道了不好。   邀月转瞬将江无缺拖到寒冰之前,一把揪过他发根便将他脸孔抬起,用力令江无缺的脸抵住冰棱,邀月高叫:“妹妹,你快看……姐姐为你将江枫带来了……快看,快看啊,他便正在你身下,你可欢喜……我可怜的妹妹,姐姐带来了江枫……你可欢喜……”   这太荒谬了,我一脚踏前,有心想去阻止,却左边手臂被人制住,右边手腕被人扣住,殿主、匪首一左一右,牢牢将我固定在原地。   “那女人疯了。”匪首道。   “那女人疯了啊!”我叫。   “那女人疯了。”殿主一把扯过我的手,竟是转身,将我拖出正厅。   “你是故意的!”厅外,我用力甩开殿主牵制,“你只怕邀月误了你的事,便故意要江无缺与她过招,你知江无缺敌不过她,你知最后会成这般局面,即使邀月没有将那副铁面打碎,你也会让江无缺自己脱下,你就是要利用他那张脸拖住邀月——是不是?!”   “是又怎样?”殿主淡淡应一句,转身便走。   “你去哪里?”   “找东西。”他头也不回地应道。   匪首追过去,一边还拉着我,“老大找什么?四方帮你找。”   ……   而殿主要找的,是一幅卷轴。   最后在一处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寻得,那地方,原是移花宫的厨房,而卷轴,便正与成堆的枯柴摆在一起,结满一层冰晶。   我见殿主要做的事做完,便急不可耐地转身回正厅,身后听到匪首高声与殿主搭讪:“你看把孙公子急的,满心满眼都是那冰窟中的小白脸。”   我脚下一滞,小鱼儿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还是故意说给殿主听的?当然,我不会以为他想借此撮合我与江无缺,那铁心兰于他如小妹,他又怎可能任人抢了他大哥、又拐了他的妹夫?   正厅之中,我一抬眼,便就傻眼。   这是多么淫/乱震撼的一幕,江无缺竟被邀月压倒在地,此处配合国家严打,哔——   这一幕,我说不出,只觉得胸口刺痛,却又不明白是如何痛,上前一步,脱口便叫:“铁面,杀了你身上之人!”   前一刻还在邀月身下,江无缺听话得像再木讷不过的一具人偶,此刻他却骤然抬手,手势狠绝,毫无保留向邀月脑后击出——同一时间,我觉得左肩剧痛,竟是被人扣着肩膀离地转过一圈,再一瞬,殿主伸手到我眼前,“嘶”一声揭去我脸上面具,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我侧过半边身子。   我捂脸抬起头,听到身前缓慢又冰冷的质问:“谁准你向他下命令?!”   当我再抬高视线,却只看见那红纹面具后的目光转开,人再不理我,向寒冰前走近——“殿主!”   冰前,江无缺奇袭不成,再次被邀月制住,殿主却是拼着硬受邀月一掌,五根淬毒银针近身打入邀月体内,邀月跪地,便听我身边的匪首长出一口气:“好险……”   然而这好险,却并没有真正过去。   仍是冰前,殿主不知是气我还是气江无缺,但他却是真的生气了——气得疯了,一把拖过地上的江无缺,也不在乎那人呛出一口血,全身衣物散落,真气涣散,殿主便真正做了与方才邀月一般的事……抓着江无缺的长发将他整个人顺着冰壁提起,他要他看向寒冰中的怜星宫主,冰凌间、再虚幻、却又再真实不过的不可方物之人。   “看啊——!”殿主用手指抠住江无缺眼睛,“快看啊——你爱了一生之人——如今便在你眼前——我让你张开眼看啊!”   “你疯了!”我跑上前,便看到殿主猛地回头,一双急怒中亮得出奇的眼睛,令我有些畏惧,甚至想要后退。   殿主最终移开目光,膝盖抬高,从后方一用力,将江无缺下半身抵到冰上,又扯他头发将他的脸往后拉,手指则由颊边两侧分别撑开江无缺的眼,一侧两根手指,一指死死按在眼窝下方,另一指将眼皮扒开,眼眶被无限撑大到极致……   我在一侧,清楚看到江无缺的脸因扭曲而涨红,白色的眼球漫布红丝,瞳孔却已经涣散扩大,像将死之人,茫然地,什么也看不到,混沌又无措,只能安静认命地承受着外界所施予的一切。   泪水,最终因压迫与长时间眦目而从眼角溢出,流至殿主手上,流不动终结成冰……江无缺的颈项被逼得向后弯折,突出的喉结,白皙的肤色上全是旧伤……下巴高高扬起,双眼则没有一丝余地,清清楚楚映出那个冰中之人——绝世之姿,经世不忘。   “江玉郎你疯了是不是?!快放开他!”我最终清醒,试图上前去拉开这两人,而殿主只挥手一甩,便将我推翻在地。   胸口旧伤发作,我猛咳两声再也爬不起来。   我身旁,邀月弓着身,银发铺地,喋喋自语:“……无缺……玉郎……花月奴你这贱人……我可怜的妹妹……”   紧接着便听到殿主低声细语,我抬高头去看,有些轻哑的嗓音,靠向江无缺耳侧,一字一字慢慢道:“你不是从小便爱慕这二师傅么……如今她便在你眼前,难道你没有话要对她说?江无缺,说啊……若有一日你见到怜星,必要向她亲言之话,快说啊……”   出事了——殿主的话还未说完,我便看出有些事已经不对。从开始到现在,江无缺上半身□□,下半身只剩一条薄薄单裤,这么长的时间,置身冰室之中,他旧伤未愈,脸色早已发青,偏偏不知冷也不知发抖,更不知运功抵抗,被殿主制着,唯有越来越灰败的面色,让我看出了不妥。   当我想拼力上前阻止,“怜星……”江无缺忽然开了口。   这句话,令我手一软竟坐回到地上。原来不论称呼是什么,铁面或是江无缺,那些都只是表面看起来的称谓,对我这个外人而言,只有在叫他“铁面”之时,江无缺才会知道我在同他说话——然而如果吩咐他的那个人是殿主,无论什么,江无缺都会听从,因为江无缺是江玉郎的傀儡,是只属于江玉郎一个人的傀儡。   “怜星,我……呃……”   江无缺话还未说完,殿主便抽手由后方猛地扯过他头发,他被扯得头向后仰,一句话便也说不完整。   “太慢了。”殿主轻声道,“还是我来问你,江无缺,怜星可是你此生挚爱之人?”   回答的声调再平淡不过,“是。”江无缺的声音微弱得有些飘忽,夹杂来自身体底层,再也不堪负荷的震颤。   然而殿主并不会觉得哪里不妥,仍像当初在囚室中对待他最热衷的囚犯,随心所欲。   “那怜星可是你一念之差害死的?”殿主再问。   “江玉郎!”我大叫。   江无缺因这个问题陷入回忆,身体略略发抖,极冷的情境下,再如何都毫无反应的江无缺,此刻因对一个人的记忆,身体抖得有些无法控制,面容呆板,他最终讷讷地开口,只回了一个并不清晰的单字:“是……”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问题,问他——有没有害死自己至爱的人?   原来人真的有些记忆,当初太深刻,痛极,怨极,悔极,终有一日,即使连自己都失去,依然无法忘记。   如今江无缺做了傀儡,再论及怜星,想不到,他依然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或许殿主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无知无觉的江无缺不能让他痛快,他一向就只想看这个人崩溃无救,他只想所有人都与他自己一样!   因此这时候,殿主仍揪住江无缺长发,尽职又尽责地问:“若你爱的人是怜星,那铁心兰呢?”   “铁心兰……”落落发抖之人慢慢重复这三个字的名字,毫无血色的脸上现出了几分迷茫,那是与痛苦颤抖都不相同的迷茫,将痴心与整个人生全部出卖在里面的秘密,“……江无缺不爱铁心兰,”江无缺平静地答,“江无缺负了她。”   “不,”殿主却跟着又说,“不是你负了她,是你害死了她——你想一想,十六年前雪山之上,是你晚到一步,是你没出现,才害得铁心兰失足落崖——江无缺,本就是你无用,你害得江云无母,害那母子二人凄惨无比——难道你都忘了吗,仔细想一想,江无缺,用力去想,到底是谁对不起妻子,是谁对不起儿子,是谁令自己一家妻离子散、再无团圆?”   江无缺便听进了殿主的话,他用力去想,想得战栗不已,却依然毫无表情,那张脸,我早已熟悉的,痛时、皱起眉心苦笑的神情,此刻没有了,他连蹙一下眉头、眨一下眼睛,如此轻微的小事,都已经做不到了。   这世上,唯一能令江无缺把话听进心里的人,只剩下殿主。   偏偏殿主口中,又全无一句好话。   我此刻静下心来,想到一直静立一旁冷眼旁观的另外一人,想他此刻看戏也看够了,我求助地望向门侧,那人离得远,却是惊骇、愤怒、不信、怨怪……一样样,显露在一张人皮之上,被我看入眼中。   也只有到这时我才终于记起,有些秘密,本就是连小鱼儿,都无从得知的。   若是知道了——自己本身倾心之人跟着别的男人跑了,而那个男人却又不是出自真心,即便是兄弟,即便只是转瞬,也始终会有无法谅解的时刻。   “还不止……”殿主喑哑温吞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心一晃,只觉得头晕目眩。   “还不止啊……”殿主慢慢托起江无缺尖瘦的下巴,仍令他抬高眼看向冰中的怜星宫主,“你再去想,”他轻笑道,“其实江无缺还害死了小鱼儿,记得吗,是江无缺写的书信邀小鱼儿至仙云栈相聚,是江无缺的明玉功令小鱼儿上当被伏……从始至终都是因为江无缺,若不是他,小鱼儿又怎会落崖,那一家三口合乐美满,又怎会落得如今、支离破碎……”殿主仍笑,笑得很温和,“江无缺啊江无缺,你数数看,自己害死了多少人——”猛地一把抓过他头发,“你数数看啊,数出声,让我听到——自己究竟害死了多少人!”   于是,江无缺有些闭塞喑哑的嗓音,用一种渐渐惊惶、慌乱不已的神情,无比听话地从头数起:“江无缺害死了二师傅……害死了铁心兰,害死了小鱼儿,害死了孙盈余……”   我一怔,怎么会有我的名字?下一刻便听到殿主似乎更加开心的笑声,“对了,还有孙盈余……你总是听不进孙盈余劝你,兔死狗烹,你以为自己是为她好,其实不是,你以为自己救了她,其实你害死了她,江无缺,”殿主笑问,“我说得对不对?”   江无缺接道:“对……我害死了她。”   “江玉郎——!”我大叫,一口血咳出来,便再不觉得哪里疼痛,只觉得愤恨无比——“江玉郎,你到底对江无缺说了什么?!你——是不是说我死了?你是不是又说是他害死了我?!”   咫尺之间,殿主忽然丢开江无缺,人便到了我眼前,那张……我总是渴望能够掀开面具、再看一次的脸,唇角略略翻起,浮出笑意,“在我心中,”他答,“弃我去者,与死人无异——”   “那是你!”我厉声打断,“但是我没死,我活得好好的,我没有背叛你,我背叛的人是江无缺——我不需要你来判定我生死,江玉郎,更不需要你替我向任何人传达我的生死!”   “好啊。”殿主悠悠回答,便转回了身,看向伏在他脚边、早已没有了丝毫气力的江无缺,“孙盈余说她没死。”殿主淡笑道,“江无缺你听见没有,孙盈余没死,从始至终,她都在骗你,骗你说帮你逃脱,骗你说为你寻江云,其实她做所有一切都只是为了我这个殿主,我叫她去骗你,她便去骗你,我对她好,她再去对你好——江无缺,这一切你可听清楚了,可听明白了?”   “你——!”   我瞪向那个人,他果真是一个疯子,不愿见人有一分好,即便是他当初弃若敝履的卒子,也不愿见那卒子有一丝舒心——没错,小鱼儿是故意说了些话激他,殿主心中容不得一丝背叛,更何况当初那个口口声声对他爱慕仰望的卑微之人,如今眼里心里却只念着江无缺。   殿主会动怒我并不意外,自己不要的东西,落到别人手上同样不会甘心,这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没有想到,殿主会发这么大的火,似乎压抑了一路,似乎从一见面开始便不动声色的冷眼旁观,如今终于被尽数宣泄。   他看向我一眼,江无缺则在他脚侧,脸朝下,痛苦并艰难地支撑身体,只为回答他一个荒谬而动机恶毒的问题——“是……”江无缺答,好像无论别人问什么,他永远只会说“是”。   “江无缺……”殿主揪住对方一肩长发,将他拖至邀月面前,“难得师徒相见,”殿主笑道,“我便给你些时间,让你师徒二人好好叙旧。”   邀月仍是垂着头,银发满地,口中絮絮自语。   殿主弯身,腰间取出毒针的解药喂邀月吃下,“哦,还有一颗!”殿主故作惊诧,中指与食指间果然夹了粒雪白剔透的药丸,“要给谁吃呢……?”犹豫一番,最终笑了笑,将药塞进邀月口中。   那药我不认得,但殿主要做什么我却比谁都清楚,果然他下一刻拉我与疤面匪首步出正厅,也未使力紧闭门扉,只将冻住的门轻掩,再转回身时,语音轻快地对我与匪首吩咐:“半个时辰绰绰有余,我们便半个时辰后再来。” ☆、第三十五章   移花宫,正厅外。   殿主坐在远处闭目调息,我则与匪首则对练传音入密。   “快回去救江无缺啊!”我对匪首咬牙切齿,又使眼色,又做手势。   匪首却只挑高了一边眉稍,翻个白眼,传音道:“他正快活,还需我来救吗?”   我急道:“小鱼儿,你怎么没轻没重的!就因为知道他真正倾心之人是怜星宫主,你便连兄弟也不顾了?!”   匪首回:“他做我兄弟,我倒嫌丢架!”   我瞪过去,“江无缺是不喜欢铁心兰,可是他有哪一点对不起她?再说就算他有不对,那也是别人夫妻关上门自家的事,与你何干?!你是他兄弟,一世都是兄弟,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弃他不顾,唯独你不可以!”   匪首被我狠瞪,却仍旧不依不挠,“那为何你不去救?我们两个人,我看那江玉郎倒是很愿意听你的话,你与他撕破脸要救江无缺,他必然也不会吃了你。”   我更生气,“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现在与他撕破脸,往后怎么办,还要不要救你大哥了?”   匪首道:“救自是要救,可你这美人计——”   “什么美人计!”我打断,“这哪里是美人计,我——”   “你别告诉我是攻心计?”匪首又打断我,“天下间若有一个连亲父都不信的人,那人就是江玉郎!”   “因他亲父也不是好人,他为何要信他?”   匪首冲我点头,“说得不错,那他又为何要信你?”   “我不需要他信我,我只需留在他身边静待机会。”   匪首摇头,“有一种人,你留在他身边越久,越危险。”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急道,“现在是要想办法救江无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他被邀月——”顿住,我已经急得可以叫出声来。   匪首却不紧不慢,“邀月还能吃了我大哥,放心,不会有事的。”   我不放心,“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事?那药定是粒□□,我却从未在任何典籍上见过,可见不一般,效果——”   “孙丫头。”匪首再次打断我,“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真的对我大哥动了心?”   我一慌,又一气,不说还好,他一提这事——“谁说我对他用了心?我还没去说你,你这一路上是惹的什么事——江无缺三打小鱼儿么?还是小鱼儿三激江玉郎?”   “不不不,”匪首摇手,“都不是,是小鱼儿三戏孙盈余。”   “你——!”   “不要急,”匪首劝我静下心,“这一路下来我收获不小,可要多亏你。”   “……”我静坐,不再理他。   匪首便眯眼问我:“不想听我收获?”   “我只怕江无缺已被邀月吃光抹净,此刻没心情!”   “你只怕江无缺有事,”匪首道,“你这样是不对的。”   我反问:“怎么不对?”   “你对不起江玉郎。”匪首答。   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匪首便乐呵呵看我,“终于想听了?”他笑了笑,道,“孙丫头你若把眉头松开,我这立时便讲给你听。”   又来谈条件,我抬手,用力按平自己眉心,问他:“可满意了?”   他道:“满意,所以我便要说了。”   我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要说的是,迫害大哥与我兄弟二人,并不是江玉郎最终目的,这些年他发展仇皇殿,必定是图着什么不可告人之秘,而且他不会是一个人,一定有人在暗处支使他,因此我推断,等到时机成熟之时,武林将有大难。”   吐出口气,我笑笑,“小鱼儿,这些事我知道,而且这些事还有一半是我告诉你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告诉我你想揪出幕后真凶为武林除一大害!”   匪首笑笑,那深长大疤便也跟着一起抖动,“孙丫头真乃知我之人,”他感慨,“我正要如此。”   我只得再一次瞪他,“武林多难我不管,也不管了,此刻我只想救江无缺。”   “话不能这样说。”匪首劝道,“你此刻救我大哥是救一时,若我们能找出幕后黑手将那后患除了,才真是福泰安康永葆一世。”   “小鱼儿,”我瞪他,“眼下我心急,所以你不必跟我兜圈子,要怎样你赶快说,我要怎样也由得我自己。”   疤面匪首才终于露出那副难得正经的神色,传音过来:“经我这一路观察,发现了两件事。其一,江玉郎在找几件世间稀罕之物,昆仑派红宝石耳坠是一件,移花宫卷轴是一件,只不知还有什么,而他找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但有一点很明确,这两月间我从仇皇殿一路追他至昆仑,发现他行踪隐匿,并且急于赶路,手下亲信一个不带却偏偏只带了我这人间蒸发四年的大哥,可见……”匪首顿住。   我急得瞪眼,“小鱼儿,你就不能一次将话说完整,可见什么?”   “可见……”他接下去,“江玉郎有异心。你也说了,他不相信任何人,但没道理只身两人便去灭了昆仑派,这于理不合。况且能够让江玉郎以身犯险的事,必然是大事,而且是瞒着他身后那位神秘人进行的大事,依我看,狗咬狗,后院失火已是不远。”   “既然如此,”我回他,“你应该额手称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匪首却道:“你不懂,这天下之人我小鱼儿谁也不怕,偏偏却最不想遇上江玉郎。你说他是蛇也好,是狼也好,是毒虫也好,这种全天下坏人死绝也轮不到他的人,非是他时运高,而是他真的有过人之处。”   到这时,我便有些明白了,“所以,你是怕江玉郎反了神秘人,然后自己坐大?”   匪首点头,“没错,当江玉郎还是小玉郎的时候,已是能人所不能,所以我们绝不能给他机会,让小狼变成老狼,这狼可就真要成精了。”   “什么小狼老狼!”我实在受不了小鱼儿不正经的语气,这都到了什么时候了——“其一有了,那其二呢?”我和颜悦色问他。   匪首这时便就笑了,“其二就是你啊。难道你以为江玉郎真是吃素,四年前不杀你,四年后又留你在他身边捣腾?草原那一夜,要不是他真多心留个心眼,怕是早就死你手上了。”   我眯眼,“草原那一夜你又如何知道?”   匪首笑答:“上两世时,当我还是个驼背,老天为了弥补我身材上的缺陷,便给了我副顺风耳。”   “那它可给了那分桃断袖的马贼三当家一对千里眼?”我冷脸问匪首。   “孙丫头。”匪首感叹,“你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我真恨不得引你为知己啊!”   我觉得头皮发麻,“说回江玉郎,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小鱼儿,这一路下来,你都只是为了试探江玉郎是否有心于我?”   匪首不觉如何,直言:“正是如此。”   “什么……”用力瞪,“正是如此?”   “江玉郎正是对你有心。”   我一愣,苦笑加摇头,“小鱼儿,这个问题你不必猜,我可以回答你,江玉郎是对我有心,却是对我有利用之心,四年前就是,四年后,你信我,他必然还会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好。”匪首点头,“就当我信你,那你又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若他不偏心于你,四年前为何要饶你不死?既已无用,弃若敝履,这才是江玉郎的作风;第二,若不是仔细把你记了个清楚,以你得我小鱼儿真传的易容术,江玉郎又怎会在最开始之时就将你认出?第三,这一路上的事还不够明白吗,我为何要故意用大哥试探他,只因是他自己心中先有根刺,所以才会有方才那一幕、与眼前这一刻。”   我一惊,“你的意思是说,方才都是他做给我看的,那般对江无缺,是想叫我相信他吃了江无缺的醋?”   匪首却立刻失笑,“孙丫头你是一朝被蛇咬,至死怕井绳啊!那江玉郎骗过你一次,因此他今后做的所有事,即使一声咳嗽一个眼神,在你眼里,都是有目的的?”   我回:“你说的那个人是江玉郎,他做每件事都有目的并不奇怪。”   匪首最终点头,“我不与你争这个问题,此刻只想同你说,我有个主意,可令他真心实意依赖你,并愿将此生最大的秘密吐露给你。”   顿时冷脸,“你又要重提美人计?”   匪首道:“一半是美人计,一半却不是。”   “怎么说?”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这种古话,往往都是对的。”   我自然知道是对的,“古话当然是不错,但江玉郎连亲父也骗,可见这古话用在他身上,并不适用。”   “不错。”匪首点头认同,“即便死,以江玉郎的性子,也不会甘愿便宜了别人——但有一点你别忘了,人都是有弱点的,而当一个人得知自己将死,无论是身和心,弱点都必然会被无限放大。”   我低哼,“如此说,不就是要找个机会杀了他,怎么到你口中,兜兜转转反而如此麻烦?”   “非也非也。”匪首摇头晃脑纠正我,“谁说我要让他死,其一,他学了明玉功,又对毒物百般防备,想要轻易置他死地并不容易;其二,他死了,谁来为我引出那个神秘的幕后黑手?”   我终于不耐,“说来说去,你究竟想怎样?”   “有一种药……”他神秘兮兮,“是补药,江玉郎定然不会疑心,但这种药,如若与最普通的补血之药同服,会造成一种假象……”   “什么假象?”外加瞪他一眼,他非得要我再三追问吗?   匪首被瞪得很舒服,答:“咳血,鼻腔流血,大小二便带血……五衰将死之像……”   我蓦地瞪眼,“小鱼儿,你——!”   匪首笑了笑,“是假象,他并不会死。”   “不!”我摇头,“这一招好毒,一个好端端的人,你却要他以为自己生命一点点流逝,这比要他死还恐怖……”   匪首仍笑,道:“你若觉得有悖——”   “不。”我打断,“我帮你。”   匪首微微讶异,“你还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便答应?”   “怎么不知?”我苦笑,“无非是在江玉郎意志薄弱时借机诓他信我,然后再背叛……这世上的事,其实都大同小异。”   匪首“哈哈”笑了一声,笑得很假。   然后我问:“如今你的大计已定,小鱼儿,那江无缺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反问。   我怒目,“你不是没看见方才邀月如何对江无缺,如今江玉郎又给邀月吃了那种药,你不担心――你真的一点点也不担心?”   “担心什么?”匪首照旧不慌不忙,“这自古人伦之事,从来只有男人压倒女人,女人压倒一个毫无反应的男人,你说会有什么事?”话毕,他似故意,挑着眉毛看我,那过脸的一道长疤,刺目异常。   “小鱼儿!”每次同他说话,我不是憋得难受,就是气得难受,“你是有意是不是,明知我没有——”   话头猛地顿住,匪首则笑眯眯问我:“没有什么?”   “没有经过那人常之事!”我真正怒了,反倒不觉得害羞了,“你还……你还特意拿出话头与我讨论——你故意的是不是?!”   ……   再冲入移花宫正厅,江无缺不出所料,裸身,睁眼平躺在地,邀月则衣衫完好地昏倒在高立的寒冰之测,这令我很是诧异。   匪首向我看来一眼,那意思相当明确,他早知不会有任何事发生,是我小题大做、关心则乱。至于殿主的那粒药,小鱼儿预测,那根本不是□□,却也不会是什么好药,而殿主之所以故作姿态,匪首说,是因为要看我的反应。   因此方才的半个时辰,我没有理性全失跑去救江无缺,是对的。   此刻殿主缓缓由我二人身后走过,走至江无缺跟前,“铁面,”他道,“起来将衣服穿上。”   江无缺便动了动,殿主的命令不可违抗,然而我眼中,那个人的手软脚软、唇色发紫、面色灰败,早已是一身病骨,破败不堪——若他站得起来,我今后便可立牌扔针、再不为人行医。   果然,江无缺只是将手支在地上,想坐起来,已难如登天。   “孙盈余!”殿主忽然重重叫了我的名字。   我在仇皇殿多年,做他下属,到底还是怕他的,这时冷不丁听他一叫,竟不由自主就低下头,快步走了上去。   “去看他如何了。”殿主很不耐,我到跟前,他沉声吩咐。   他,指的是江无缺。   我走近,蹲下身,江无缺脸蜡白得像纸,气息短促,又不断尝试以手支地,起身,失败,瘫倒,再尝试——我勉强去拉他的手,数年如一日的失温。   脉象细弱,他急着想从我手中脱手,但这挣扎太微弱,我几乎可以无视。   “江无缺,把这个吃了……”我脸上的□□已除,恐怕此刻再叫他“铁面”,也不能令他听令于我。   将六合玉露丸递到他嘴边,他并不理会,眼神迷散地看向前方,眼下便是我手中之药,他偏偏视而不见。   “江无缺……”我本可以回头求助殿主,但是我不想,江无缺的事,我再也不想依靠于他。   微微向前,皱眉,伸一只手出来将江无缺的身子拖起,他有些气喘,再无力一般靠在我身上,我才发现,他全身体温极低,四肢更是湿冷得一塌糊涂,像他这样,能活着,殿主真该谢天谢地。   我用另一只手抠开他的嘴,大概他真的已经虚弱到神智昏乱,也不反抗,任由我将药丸塞进他嘴中,抬他下巴,又拍他后颈令他咽下。他的眼神已经灰暗,眼半张,随时都可能昏死过去,但他没有,我知道他不会如此软弱。   江无缺,在我的印象中,无论身子残破到何种程度,无论酷刑施加到他身上有多么难以忍受,他不会选择昏迷而逃避,即使再痛,他会忍到底,忍到他死。   其实我很清楚,此刻我最应该做的,是为他裹上厚厚的衣裳、或是上前用力抱紧他的身子——但是衣裳,我不能当着人前脱了自己的——上前,我更不能在殿主与小鱼儿面前搂住江无缺不放。   我摩擦他的手足,更靠近,令他汲取我的热量,直到殿主等不下去,冷冷问一声:“好了没有?”   我咬牙,正准备松开江无缺,“咳……”手边的人忽然咳了一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接下去便如开闸放水,一发不可收拾。   江无缺猛咳,手脚酥软,头因抖动,无力地偏向一侧,颈边的筋一拉扯,青紫色的血管便突了出来,盘曲鼓胀,于薄薄的一层皮下,让人看得心里极不舒服……咳到一定时候,他开始急喘,喉中发出“咯咯”一类惨烈的声响,脸憋得发红发紫,眼白则往上翻——   “江无缺!”我拉住他,已有些慌乱——“金针!”我大叫,却不知在冲谁叫。   金针本来一直都在我身上,后来殿主将包裹全部扔给匪首,我索性也把身上零零碎碎的药与医具一并仍给他,那时,殿主要教我剑术,教完我也没想起再将东西取回。   此时匪首走近,急忙将金针交到我手上,江无缺却已由咳、到喘、喘不上气、忽然开始抽筋——抽筋时,他蓦地张大眼,眼中便也闪过成为傀儡之后难得一见的微光,渐渐满身满脸被冷汗浸湿,身体僵直,复又蜷缩成一团。   我以金针刺他手足四肢穴道,匪首帮忙扶住他双肩,他头便顺势后仰,身体痉挛抽搐,眼中因疼痛而瞬间集聚的光亮早已不复,唯剩喉间怪异的声响、与眼中全无焦距的凝视。   “让他侧卧!”我与匪首合力,将江无缺身子放平再翻转,却忽然看到他口鼻中流出血污,继而更多污秽之物从他口中呕出,他不断抖动,我与匪首拉他,又不敢用力压他,更多胃液与污物从他口中溢出——会死的!脑中瞬时涌现的想法,叫我手脚猛地一僵。   顾不得殿主,也顾不得小鱼儿,我靠前,这一次,仿佛时光又退回到从前,那间狭小、阴暗的囚室,江无缺每一次脚踩在鬼门关,我都不会妥协松手,绝不会放手——他不放弃,我又怎能轻易放弃——口中更多秽物涌出,我知道,不能让那些东西倒流进气管,现如今的办法,还是只能靠我一张嘴。   伏在地上,我将江无缺的头扳正,微微抬起他的下巴,嘴凑到跟前,一股酸腐恶心的味道直冲脑门,这些常人看了便会觉得无比难过的秽物,原来不论是从哪个人的口中流出,都是同样的叫人无法忍受。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无缺公子并不是完美无缺,他也只是一个人,生病时也会与任何人无异。   但当任何人都没发现之时,与我离得最近的,江无缺一直没有闭上的眼中——疼痛,我不能想象的巨大疼痛,令他的视线慢慢聚焦。   我有些错愕,江无缺的目光被我挡在眼前,我的神情却只有江无缺可以看见——这是一瞬,他的瞳孔急速收缩,他千真万确地,眼中露出惊骇——他看到了我,我确信,没有比哪一时更确信——无缺公子的目光,一向都是澄静而淡漠的目光,我绝不会认错,那种轻微凝结的隐忍与光彩,看了三年,太熟悉,我知道、也相信自己总有一日会再次看到。   但却只是刹那,刹那之前,我急于去分辨江无缺眼中的各种信息,但我只看到了我从来不想看到的:惊惧、惶恐、抗拒……这些,我并不想从江无缺眼中读到的信息,下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他眼中逐渐涣散的光彩,视线慢慢变得呆滞,慢慢地,他从无缺公子变回到铁面,变回到眼前这个没有思想、没有喜怒、也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感知的人形傀儡。   痉挛过去……江无缺变得平静,只是这种平静,夹杂着的,是无从改变的死寂。   “他如何了?”殿主站在身后问我。   他如何了——我猛地回头瞪向那人,“想死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用药提升功力、你自己用毒克制体内毒性,那些都是你自己的事——为何要拉着江无缺与你一同寻死,他是你的傀儡,你不是应该利用他吗,不是应该要好好待他吗——他死你有什么好处,他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你是开心了、还是满意了——你非要弄死他,他死了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殿主垂目看着我,默默静立,唇色并不比江无缺好看了多少,事隔多年,我再次敢对他大吼大叫,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江无缺。   忽然觉得这一瞬心堵得难受,江无缺的眼神,他不想见到我、不想清醒的眼神,让我很害怕。   这种怕,前所未有。   而殿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已不知该如何评断他。 ☆、第三十六章   四川,唐门禁地。   到这时,我终于参悟了殿主留我在身侧的用途。   石门已经闭起,成灾的毒虫一点点逼近,晦暗的光线,腐臭的气息,独自一人的惶恐,以及再次被抛下的无奈……或是麻木。   当昆仑重遇,殿主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来唐门,但他没有想到会重遇我,令事情变得如此简单与水到渠成。   入四川时,他问我:“你愿意为我牺牲性命吗?”   我思索过后,答案是不愿。   他没有失落或是气恼,若我说愿意,他才会怀疑。   从一开始,他便不相信,这世上有谁会为别人去死,或者,他只是不相信,有人愿意为了他死。   但即使我不愿,仍被带来了这里。   这里是唐门,遍地暗器毒障,更何况这里是唐门禁地,有无解之境,毒虫阵。   初初之时,他以内力开启石门,当不出所料看到霎那由沉睡觉醒的斑斓毒虫,他只回头问了我:“可有办法越过它们?”   那时他身边只有我,江无缺身体尚未复原,匪首更被殿主视为无用之人,况且他需要的是化解奇毒,而非武功绝顶的稀世高手,自然,只将我带来了这里。   “有。”我答,“若一人服下七步断肠,再以其血招引毒虫,另一人便可轻易越过虫阵。”   他随即便问:“你身上可有七步断肠?”   “有……”我一点都不惊诧,也一点不想让他觉得我不够忠心,若剧毒都为他服了,可否令他多信我一分?   “还不快点?”他催促。   我苦笑,从怀内玉瓶取出七步断肠,片刻犹豫,在他眼前,不作假服下天下无解之毒。   但他只问我能否越过虫阵,却并不问我此毒是否有解,我以佩刀割破手腕,一瞬间,血粒涌出,落至地面,引起毒虫嘶鸣。   小心翼翼将毒虫引致角落,我并不怕它们会爬到我身上攻击我,其实这些小虫很忠诚,如果与人相比的话,它们要更忠于□□的引诱,着迷、崇拜、听从驱策。   片刻之后,殿主从密室取走他想要之物,走至门边,转身看我。   “还不过来?”他问。   我不知自己是何神情,但此时夜深,密室中更是无光,无论我脸上是何种自嘲与怨怪,都不会被他轻易发现。“来不及了,”我道,“这毒叫做七步断肠,刚刚我已走了七步,毒入心脉,若再妄动,瞬时肠穿肚烂……”轻笑,“我不想死得如此难看。”   远处,七步外,殿主定定站在门侧,全身只有一个淡白的轮廓凝在暗处,再分辨不出其他。   然后,如我所料一般,他什么也没说,丢下我,一人离去。   他真的很理智,清楚地知道,若我一动,七步断肠发作,毒虫会失去控制,那他自己便也会深陷险地,因此最好的选择,是放我一人在这里,他离开。   厚重的石门缓缓闭合,我想起以前仇皇殿中也有一间密室,密室的石门奇重无比,有一个人为了我拍门,那时他尽了全力,那时我欢欣不已。   如今……我抬起手,手腕的伤口举到唇边,大量失血令我眩晕,我将血水舔去,再粗粗包扎。毒虫依然安静听话,它们早已认准了我的气味,不会再对我产生威胁。   殿主到底被我骗了一次,那药根本就不是什么七步断肠,唐门的毒虫虽然歹毒,但师公手札上曾经提及:毒虫认主,大蒜驱之。   也就是说,只要有大蒜,便能轻易破了这唐门一绝毒虫阵。   我走向石门,思忖自己是否应该立刻追上殿主,我要以什么借口重新站回他眼前,令他相信我是死里逃生、而非手段了得——只是经此一事,我在他眼中已效用尽失,或许再次重见,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杀了我。   像那时初出移花宫,过了荒漠,他便有心要杀匪首。移花宫里的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诸事不明的一个盗匪首领,乍然见到三个只能在武林神话中听闻姓名的人物,而眼见之时,却发现这三人,一疯、一死、一与死人无异,如果匪首真的只是一个匪首,那么他知道的就太多了一些。   就像我,一直呆在仇皇殿,一直在江无缺身边,知道的事已经超出我能负荷,我的命留到今日,是因为一直到前一刻,我都还有存在的价值。   殿主没杀匪首,因为他发现自己渐渐耗弱,江无缺伤痕累累早已无力杀人,因此一路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反倒成了路上捡来的外人匪首。   而殿主没杀我,是因为我离死人只有一线,他走了,我自然也会鲜血流尽而死,或是毒发身亡。   只是一开始我还心存侥幸,因此我赌,赌他不会对我见死不救,毕竟我服毒是为他行事,然而我赌输了,不能算太意外,只是又输一次而已。   石门缓缓开启,完全是在我意料之外,当我心生警觉,猛地抬头,一阵迷烟袭面,我竟被这最不入流的香气熏晕。   或许我还是太介意,昏过去前我笑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令自己在那个人面前超脱,原来事到如今,我仍是介意的。   再醒来,夜半。   我不着寸缕,躺在唐门密室前的树林中。   一个笑面盈盈的青衣男人坐在我身侧,先看到我醒了,下一刻眼光溜回到我身上逡巡。   我想动,但手足无力,显然中了软筋散一类的毒物。   男人将手伸到我胸前,我闭眼,感觉他的手指在我胸口慢慢划圈。   一瞬间,我想到的不是奇耻大辱,而是是否有更加耻辱的事已经发生在我身上。   但是下半身木然无觉,我拿不准。   就算有,也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如今的我,早不指望能全身而退,殿主身边待得太久,我终究也变得沉稳与渐渐冷血,现在是我自己的身体,而身旁不知身份的男人狞笑着将嘴凑到我右胸处一点,我闭起眼,无力反抗,只希望他快点上前,一咬牙,也就忍耐过去。   然而我忽觉胸口处一热,又一凉,有液体飞溅在脸,猛地睁眼,看到无头的男人,上半身仍然保持惊骇曲立,头颅滚到我手指边,眼睁得极大,与我对视。   下一瞬男人的身子虚软,便有衣物飘落在我身上,一人靠近,拿味道刺激的药剂置于我鼻下,我被气息呛得咳了两声,便听这人道:“义父叫我来救你。”   ……   天即将要亮,仇皇殿四川分堂。   我将整个人没入木桶的水面以下,手指碰到胸口,想象如果解星恨没有出现,自己会否做到真的忍耐。   或许清白很重要,但如果没了性命,留着清白有有何用。   从水中出浴,擦干身体,我细细将衣物穿戴整齐。   方才是解星恨为我裹了件罩衣,一路将我抱回分堂。   路上,他没有同我说任何话,多年后相见,他身上那种森冷的寒气似已进了骨子,我甚至不知他是否记得我,是否还会认我。   这时的孙盈余想说:解星恨啊解星恨,你看你都长大了……   但他长大了,视线坚定,神情再寻不出半分稚气,而我却在这种境况下与他相见,赤身裸体,狼狈不堪。   我倒宁愿他不记得我是竹林中拉他谈心事的孙盈余,毕竟我也不再是了。   仇皇殿分堂,解星恨先抱了我去见殿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够了解他,但我总觉得,他是故意为之。   殿主身边,一如既往站着铁面,然而铁面已经名不符实,那张面具在移花宫被邀月打碎,现在江无缺头上戴的,只是用来遮面的普通斗笠。   但一个斗笠更比一副铁面坚固,因殿主向他下了一道命令:谁若揭开斗笠,立杀无赦。   坐在一旁喝茶的匪首见到来人,最先吃惊跳起,表情夸张,眼中的担忧却千真万确。   殿主面前,解星恨仍抱着我,言道:“义父,我已将人救回。”   殿主看我一眼,问:“怎么弄成这样?”   “孩儿晚到一步,请义父责罚。”   “晚到一步?!”匪首惊呼上前,“晚到一步是什么意思?难道——”话未说完,被殿主一眼瞪回。   “带她下去。”殿主冷冷吩咐,似乎不想再看我一眼。   ……   梳洗完毕,天已大亮。   我推门走出,门侧立着似等了许久的匪首。   “又练传音入密?”我目不斜视走过,声音聚成一线,传去他耳里。   “此处是仇皇殿地盘,”匪首退了三步跟在我身后,“人多眼杂,传音入密也不是时时好使,此刻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没事。”我打断他,“昨夜解星恨来得及时,所以什么事也没有。”   “真的?”匪首再次确认。   我停步,“你何时变得婆婆妈妈了?”   “我关心你。”   我抬起头,四方小院,一人游走舞剑,光影交叠。   “那人是我大哥的儿子?”匪首慢慢靠近,与我并肩时,他问。   “他叫江云。”   “我知道……”   “他还叫解星恨。”   “……”   解星恨挽了个剑花,收剑,完全透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看向我同匪首。   匪首嘿嘿笑着瞥我,转身走了。   我无奈,何时他能正经一些,有江无缺父子一半便好。   迎面,解星恨走近,又瘦又高,身姿笔挺,我能找到当年我所熟悉的那些细节,只是合在一起,又似乎变得无比陌生,他更加让人无从靠近了,究竟更像谁一些——这一刻我的脑中,出现殿主与江无缺两个人再可笑不过的结合。   以前解星恨仰视我,现在我需要抬起眼看他。   眼睛很长,与我想象的一般,星眉朗目,眉宇间没有任何东西,不再像小时候,小时候他时常皱眉,我看惯了,如今觉得少了点什么。   “昨日……”我先开口,“谢谢你。”   他不配合,答道:“我奉命行事。”   我笑了笑,曾经觉得他少年老成,便猜想长大后的他定然像个老头子,如今真的再见了,原来全不是这样,他仍是解星恨,心底更深处,他仍像个孩子。   孩子是什么样的,敏感、极致、情感强烈。   偏偏我第一眼见他,觉得他低沉了,现在又否定了。   “你知不知道厨房在哪?”沉默总不能一直持续,我想了个借口出声问他。   他伸手,半侧身,指向他身后,“……那里。”   “哦,”我点点头,“饿死了,我去找点东西吃。”   说完从他身侧绕过,觉得有些丢脸,这种遁逃的方法极不高明,现在,我应该比他更像一个孩子。   正如,我走出第三步,他在身后叫我:“盈余。”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动也不敢动。   很多年来,叫我盈余的人只有一个,但那个人,已经不认得我了。   解星恨的声音清澈沉稳,比起江无缺,更多了些凌厉,我感到身后他急走两步,并不急躁地、将我的肩慢慢环住。   “你们孙家的传统,”他问,“孙盈余你忘了吗?”   “……”   我当然没有忘,孙家的传统,离别时抱一抱,再见时抱一抱,但是解星恨,那时我没想过再见你,更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再见到彼此。   正像我想不到,最不该出现的人,却偏偏总爱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刻出现。   殿主与江无缺,一前一后,在连接前庭的过道上出现。   我猛地跨前一步,即使两人都没在往这个方向看,但我却知道,其中一人,其实是看到了。 ☆、第三十七章   客房,江无缺开了门让我进去,自己却从我面前走出,站在门外,守门。   我跨过门槛,一眼看见坐在窗边喝茶的人,而他并没因我的出现,而有任何姿势上的变动。   等我走近,殿主放下茶盏,低低问:“昨夜之事你如何解释,为何你在树林而不在密室?”   暗地里慢慢握拳,我反问:“难道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我早该死了却没死,你最想问的其实是这个吧?”   殿主终于抬起眼来看我,“说得没错。”他道,“我的确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此刻你最好把话说个清楚,否则——”   “否则怎样?”我问,“让我真的死?”   他并没有意外,我出言顶撞早已不是一次两次,面具下除了唇色有些发白,再无其他异样的情绪,静静看我,然后点了头。“若是说不清楚,我只好让你死了。”   “我被人救下。”我垂眼答,“是唐门的人,那人突然闯进密室将我救下,然后带我到树林,剥光我的衣服,再对我——”   砰——猛地一拍桌子,茶盏的盖子跳起,再落回杯上,赫然裂成两半。   “你以为你可以骗我?”殿主冷冷看我,冷冷发问。   “我没有骗你,这种事有什么好骗你?”   “你——”   “既然你不相信我,就不该问我,还有,你不该让解星恨去救我,你不是已经用我破了唐门虫阵,我还有用吗?”   他没有被我的话激怒,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当他说:“我没有叫解星恨去救你,我只是要他去确认你的死活……”这时候,他的声音略略嘶哑,端起茶杯放到唇边,一滴血落到杯中——我看不到茶水中血块由聚到散的一丝丝抽离,但我能看到殿主握杯的手指,指甲发白——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克制自己,才令自己不要一错手将青瓷做的杯盏捏碎。   ……   “你没事吧?”我以为自己在演戏,但是第一时间冲上去,连身体都觉得理所当然,明明是小鱼儿的计策,我事先就想过这个场景,但是乍见血丝从殿主的面具下流出,血由鼻腔中流出——我与小鱼儿所做的一切,亲眼见到,竟如此不堪。   “没事。”殿主放下杯子,一抬手,挡住了我。   我皱眉,“你知道大夫最讨厌什么样的人——讳疾忌医的病人。”   殿主用手背粗粗擦净鼻血,发白的嘴唇扬了扬,问:“孙盈余,你又知道作为仇皇殿主,我最讨厌什么样的人?”   点头,“我这种多管闲事的。”   “不是。”他慢慢摇头,很少有的,他平静,没有戾气,一连笑了很多次。   “我最讨厌……背叛我的人。”   我苦笑,“谁不讨厌?”   “你是不是听不懂?”他又问。   我一怔,“什么不懂?”   “孙盈余。”他把手抬高,翻过手腕伸到我面前,以眼神示意我为他诊脉,然后道:“你果然没有听懂,”边说边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吗,为何你从来听不懂我说的话?”   我正用心为他探查脉象,他却忽然手掌一扬,将我的手抓入手中。   再微一用力,“殿主!”我半屈着腿,几乎要坐到他身上,脸与他的面具离得很近,可以看到他嘴唇上没擦干净的血迹,“你又自作聪明了。”他道,“这次我令解星恨去确认你生死,却没让他救你,更没有让他带你回来,你很厉害,让这个对我唯命是从的义子为你去破例,你想,我该如何待他?”   “这是我的错!”我一紧张,“关解星恨何事?”   “你终于肯承认了?唐门密室你做了手脚对不对?”殿主笑着放开我,稍扬下巴,半眯起眼睛看我,“每次我用江无缺父子威胁你,结果总是令我满意,我知道密室时你是故意,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想逃开我,连江无缺都不顾了吗?”   念头闪过,我才恍然,殿主误会了,他以为我在唐门诈死是想脱离他的掌握,其实不是,我只是临时起意,一直都是我在被他利用,这次我只是想赌一赌,看他,是不是会为我,有所改变?   因为如果殿主眼里,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件工具,我又如何能成为他的心腹,帮小鱼儿套取他背后更为惊人的秘密?   “要怎么做,你才会信我?”于是我问。   毕竟每一次在殿主面前做戏或说谎,可能我太笨,也可能是他太聪明,总之没有一次成功,因此这一次,我决定虚而实之,我主动问他,看他是否会将答案告诉我。   “我为何要信你?”他反问,“你又为何要我信你?”   “因为我喜欢你。”屏气,我回答,“你早就知道的不是吗?只是你一直在利用我,但是我仍然喜欢你,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可以吗?”   他点头,“既是如此……”半眯的眼睛已完全睁开,淡灰色的瞳孔,倒映着我认真兼且紧张的情绪,“你便安心做你的仇皇殿大夫吧,”他温言道,“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我皱眉,“你真的当我是物件吗?”   “孙盈余……”殿主忽然将手放到胸口,一连很长时间,说不出话。   这大概也是小鱼儿乐见的成效之一:心悸。   “孙盈余,”很久之后,殿主再开口,不像方才有意无意将唇角扬起,笑意已完全从这个人的脸上消失,他变得冷淡,一时一样,让人难以捉摸。“你还是顾好自己吧,不要再多事了,否则……”慢慢偏过眼,“我真的会杀了你。”   ……   蜀中,解星恨的到来,代表殿主的行踪已无需再遮遮掩掩,这时候,一路五个人,星夜赶回仇皇殿。   然而路经宜昌之时,却遇到一个麻烦,麻烦是匪首惹回来的,殿主让他安排用饭,他却将几个人领入轩辕三光自家开的赌坊。   “这就是你办的事?”殿主冷脸问匪首。   匪首寻了张台子让几人坐下,“这里有吃有喝,哪点差了?”匪首反觉得有理。   “格老子的!”一声吆喝传过来,秃顶,花白头发、络腮胡长了一圈的独眼男人向我们这张桌台走近,我瞥向匪首一眼,终于明白他一身悍匪的习气是向谁学的了。   “老子轩辕三光!”轩辕三光站定了自报家门,我仰起头看他,恶人谷住的时间不算短,然而这还是我头一次有机会亲眼目睹传闻中的十大恶人之一、“恶赌鬼”轩辕三光。   “我认识你!”匪首自来熟,跳起来就去搂恶赌鬼肩膀,边搂边道,“你是天光、人光、钱也光的轩辕三光,我说的对不对?”   “格老子的!”轩辕三光又骂一声,转头看匪首,“既然知道规矩,入了咱家门,不到一方输光,可不准耍赖离开!”   “知道知道!”匪首又借势拍拍轩辕三光胸口,“老子陪你赌,非赌到你脱裤子不可,不过赌之前,你得先拿几坛好酒、一桌好菜来招呼这几位。”匪首边说,边最先指了殿主。   “这好说!”轩辕三光一招手,“翠花,上酒菜!”   ……   不到片刻,殿主最先停箸,我抬眼看他,最近各种衰弱迹象都已显现,他的食欲也已经变得越来越差。   左手处解星恨无声喝汤,右手侧,江无缺只吃眼前最近的一盘菜,没人教他去夹别的菜,他低着头,斗笠上的面纱让他吃饭的动作极为不便,然而他不会觉得别扭,正如他不会自己去夹别的盘子里的菜。   本来,父子同台吃饭,十多年才能有的机会,应当很是温馨的场面,现在变成这样,面对面相见,却不相识。即使到了现在,解星恨仍不知道江无缺的身份,他只知道殿主叫他铁面,甚至不会往囚室中那个囚犯的身上去联想。   而江无缺,如果他此时清醒,我想他恐怕连一口菜都吞不下去,在仇皇殿十多年,江无缺最不想面对的、最不敢面对的,从来都是解星恨。   匪首与轩辕三光重新走了回来,上半身脱光的轩辕三光,下半身也只穿了一条底裤。   “啪”地一拍桌子,“老子不信了!”轩辕三光忽然伸手一指,指向我,“你来陪我赌!”   “我?”我一时还有些反应不及。   “哎哎哎——”匪首赶紧抓住轩辕三光手臂,高声反问,“老子把你翠花都赢了过来,你还有什么东西拿来赌?”   “老子还有这一身皮肉筋骨,和这偌大一间赌坊,怎地不能赌?!”   匪首点头,“能赌。”然后放了手。   他又是故意的!我放下筷子,用力瞪匪首,这个小鱼儿,何时能清闲一会儿,就算不清闲,也别次次来拖我下水!   轩辕三光已经往我身边走来,他是逼赌成性,瞅着谁是谁,我想不赌看来已经不可能了。   然而一直低着头喝汤的解星恨突然放下碗,猛地握起桌上佩剑将轩辕三光挡在我一步之外,“我来替她赌。”他声色不变说道。   “你——”   轩辕三光话没说完,却更先被殿主一句淡淡吩咐打断,“把剑放下。”殿主命令解星恨。   “……是。”解星恨把剑放回桌面。   “要赌是吗?”殿主慢慢抬眼,“我陪你。” ☆、第三十八章   赌桌边上,翠花开始张罗围观的赌徒压注,赌外围。   压殿主赢的,一成,压轩辕三光赢的,九成。   “赌什么?”殿主问轩辕三光。   “赌你身旁这个小白脸陪我赌。”轩辕三光答。   殿主转头看我,然后道:“好。”   “那赌法就由你决定。”轩辕三光豪爽道。   殿主没再看他,只道:“我随意。”   “嗯,”光着膀子的轩辕三光沉吟,“那就先来点简单的,翠花发牌,一人两张牌,比大小,各人手里的三十两银子当筹码,下注随意,输光了就当输。”   殿主点头,翠花把牌九两张牌发到殿主面前。   殿主拿起牌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道:“我手里的是丁三配二四,至尊宝。”   轩辕三光愣了一愣,然后一拍桌子,“你说我就信?!老子押十两!”   “我跟。”殿主亮牌,下撇的唇角有一瞬间的上扬,如他所言,那牌是至尊宝。“明明已经告诉你了,为何不信呢?”殿主问轩辕三光。   轩辕三光煞白了脸,“再来!”   重发牌,“这次是梅花和红头,”殿主道,“合起来是零,你稳赢。”   轩辕三光瞪殿主一眼,又低下头认真思考一番,冷哼,“我偏就不信邪,这局不押,我放弃。”   殿主一笑,缓缓翻开牌,面具下唇角的弧度很温和,像他特有淡淡细哑的嗓音,听在耳里让人觉得温润。“我以为我很诚恳,为何你偏偏不信我?”殿主再缓缓抬眼看向轩辕三光,轩辕三□□得两眼冒光。   一旁匪首“嘿嘿”一笑,凑近我耳边,小声念了一句:“果然是条蛇,哈哈儿伯伯都笑不过江玉郎,我真该拜他为师才对。”   我转过头,以口型道:“只是运气好而已。”   匪首却摇头,“是你家殿主偷换了牌。”   我有些惊讶,转头去看殿主,完全看不出来,他在哪时换过牌。   “不信是不是?”匪首传音过来,“若连你都能看出眉目,如何说他是一条会咬人的毒蛇?”   这时翠花重新发牌,殿主将牌拿到手里,头也没抬,自语道:“不算太差,是双板凳。”   轩辕三光已经再不看牌,改为狠狠盯死殿主,盯了片刻,将众人的心都盯得有些紧张起来,他才终于“哈”一声,道:“我再押十两,双梅打你双板凳——掀牌!”   “啪”一声,殿主将牌按在桌上,“说实话你不信,骗你的你却信,”殿主笑着摇头,“你太难测了,我猜不透你。”   “你你你——!”轩辕三光被气得大叫,四周围观赌徒窃笑,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平日里少练一刻存档大法,都会被轩辕三光逼得卖老婆,这次终于来了个戴面具的高手,帮他们一血前耻、扬眉吐气,怎能不大快人心?   殿主虚虚实实,不到片刻,轩辕三光手中三十两筹码,尽数输了个干净。   “还赌不赌?”殿主问轩辕三光。   “赌!”轩辕三光砸桌子,“怎么不赌?!”   “但我不想和你赌了。”殿主忽然间就冷下脸来,转过头,看向匪首,“你与我赌。”   即便聪明如小鱼儿,此刻也有些乱了章法,“我?!可是……老大为何要与我赌?”   “你方才不是赌赢了这恶赌鬼?”殿主不动声色反问,“你比他强,我不与你赌与谁赌?”   “你们你们——!”轩辕三光由白脸转为红脸,直着脖颈大叫,“格老子的!格老子的!”然而却不是因他被殿主削了面子,是因为没人要与他赌了,他怎么能甘心?!   此刻赌局再次设下,殿主对匪首。   “赌什么?”匪首问。   “还是赌这个人。”殿主伸手指向我,继而又一笑,“不过现在再加一个。”手指一偏移,竟然直指一旁默不做声的江无缺!   “好!”匪首高声答应,再问,“如何赌法?”   殿主却道:“赌注我说了,赌法你定吧。”   “这……”匪首犹豫,轩辕三光却忽然推开人群挤到赌桌前,“兄弟兄弟,”轩辕三光拉匪首,“我最近自创了一种新鲜赌法,兄弟想不想试一下?”   “哦?”匪首挑眉。   轩辕三光拍了两下手,翠花从人后走出,捧着两个木盒,盒子打开,竟然是一盒五面、金光灿灿、由纯金铸造的金牌。   “兄弟请看。”轩辕三光得意洋洋指着两只盒子道,“这里有两副牌,分别叫‘好人牌’与‘恶人牌’。每副牌各由五面金牌组成,先看好人牌,包括一面‘燕南天牌’与四面‘小鱼儿牌’——再看恶人牌,包括一面‘江玉郎牌’与四面‘小鱼儿牌’……”   匪首听到这里,彻底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好人恶人都有‘小鱼儿’?!”   “这就是此牌的精妙所在!”轩辕三光依旧非常自豪,“老子先来为两位说说这牌的玩法——其实很简单,燕南天是真大侠,江玉郎是伪君子,小鱼儿是正乎邪乎,所以规律是这样的,燕南天可以制住小鱼儿,小鱼儿又可以制住江玉郎,而江玉郎太卑鄙,真正的大侠到他面前也难免被设计,所以可拿江玉郎压制燕南天——这个规律运用到牌里,就是一人选一副牌开始,一次出一张牌,由自己决定出哪张,如果‘燕南天牌’对上‘小鱼儿牌’,燕南天赢;如果‘小鱼儿牌’对上‘江玉郎牌’,就是小鱼儿赢;而如果‘江玉郎牌’对上‘燕南天牌’,就是江玉郎赢;再有,如果是‘小鱼儿’对上‘小鱼儿’,就是和局——其实很快的,一人五张牌,不是和,就是输!”轩辕三光说完哈哈大笑,“老子真聪明,这都能被老子想出来,老子不愧为恶赌鬼,哈哈哈哈!”   匪首却在一旁脸都要白了,若不是他此刻带着□□遮掩,恐怕……想到小鱼儿的脸色,我忍不住想笑,但是再一想,还有一个人,作为坏人牌的坏人,他也在场。   侧眼看殿主,以我对他的了解,面具后他可能甚至都不会皱眉,他从来不否认自己是坏人,无论伪君子也好、真小人也好,他一律承认。   像此刻,他垂眼看向赌桌上的两副牌,一共十面金牌,其中一面是燕南天,一面是江玉郎,还有八面全是小鱼儿,“你要选哪一副?”殿主在轩辕三光大笑余声中抬眼,问匪首。   匪首想了想,道:“这两副牌不公平,‘恶人牌’明显在劣势,因此我们还是掷色决定吧。”   “不用了。”匪首想去抛色子,殿主却先一步打断,“我用恶人牌。”说完便伸手拿了其中一副、里面有‘江玉郎’的。   匪首撇撇嘴,倒懒得再去反对。   于是赌局真正开始。   ……   殿主在桌面上慢慢摆牌,从左向右,正面朝上,再翻过去,将牌面盖在下面。   窗外一声惊雷,刚过晌午,乌云蔽日。   翠花掌灯,赌坊间照旧灯火通明。   然后殿主抬起头,看向匪首,道:“开始吧。”   他没有洗牌……众人纷纷议论,我心头的感觉不好,就好像最理所应当的事却最是疑点重重,皱眉,看向沉静、完全不动声色的殿主,他对面的人是小鱼儿,我本应完全不必担心。   众人渐渐安静,匪首随意从手中选了一张牌,“啪”一声摆在赌桌正中,殿主也抬手,从桌上左边取牌,将牌放在匪首的那张牌一侧,然后两人同时揭牌——“小鱼儿”对“小鱼儿”,和局。   不由得,议论声再起。   殿主手中金牌的顺序是固定好的,所有人眼前,他甚至没有再移过一张牌,也就是说,他故意将底牌泄露给对方,完全不想赢——难道他想输?!   我叫自己静下心,殿主不是这种人,他不是这种豁达又肯轻易俯首的人,尤其对方是小鱼儿,殿主既然选了与他同赌,一定怀有目的,绝不会不用任何手段。   到第二局,两人仍然同时拿出“小鱼儿牌”,和局。   第三局,和局。   此时还剩两张牌,如果我记得没错,按照殿主出牌的顺序,下一张就会是“江玉郎牌”,也就是说是赢是输,全看这一张牌。   但一切怎么会如此简单呢,我不信,匪首也定然不会信。   赌坊间落针可闻,寂静无声。   最终,匪首镇定自若,看似随意,却是前思后想,扔了张牌到桌面,等殿主出牌。   殿主将牌摆好,两人再同时把手放在牌面上,准备翻牌。   匪首很快,掀了牌,果然是“燕南天牌”。   我轻笑,小鱼儿始终还是不信殿主,这一张牌下去,如果殿主真的没有暗地里动手脚,没有出千,没有换牌,那么输的人,就会是小鱼儿。   但我又知道,小鱼儿不会输,因为殿主不会不动手脚,不会不换牌,不会老老实实等着认输。   然而结果没变,但过程却是——殿主慢慢伸手,手指尖按在未翻起的牌面上,金光闪闪的牌,映着殿主苍白没有一丝人色的手指,他等了很久,最终却收回了手,没有掀牌,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匪首半眼,只是极淡地说了一句:“我输了。”   然后手撑住桌角起身,离开了赌桌。   众人被殿主这一连番古怪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匪首仍坐在桌边,翘起二郎腿,敲桌道:“老大,你还没掀牌呢!”   殿主听他这样叫,却没有回头,背着身,似乎笑了笑,而后轻声道:“我是什么样心思的人,你不了解?”说完一阵闷咳,咳声止住时,殿主手背擦过唇角血迹,向我看来。   “这一局,”殿主远远望向我,“我将你输给那人了,还有铁面,一同都给他,你满不满意?”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从震惊中回神,我看着他面上的红纹面具,始终在想,事情绝对不会如此简单,殿主既然承认暗中动了手脚,就代表他想赢,如今输了,他又怎么会轻易认账?   所以他做这一切,到底又在谋算着何事?为了谁,或者说为了害谁——江玉郎,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在出神,殿主却已经迈了脚步向我走来。   “格老子的!”轩辕三光最先挡住殿主去路,骂一声过后,道:“输赢未定,谁也不能走!”   殿主被轩辕三光一手挡在面前,离我,只有一步的距离,因此我可以看得很清楚,殿主面具下那双眼睛,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变,直接出手,一掌击在轩辕三光肩头,恶赌鬼倒退半步,一口血喷了出来。   翠花惊呼,赶上前来。   没有再看两人一眼,殿主收手,从我身边走过。   “义父!”我回头,解星恨紧随其后。   殿主却顿了脚步,背向解星恨,低声吩咐:“你先回仇皇殿。”   “可是义父……”   “这里很闷,”殿主随口道,“我出去透透气。”   只这一句,说完,他向门边走,走到门前,殿主伸手推门——   门外闪电骤起,暴雨急落。 ☆、第三十九章   我走回赌桌,匪首仍拧眉坐在椅子里,看桌面正中那面尚未掀起的纯金牌。   “看什么?”我问,“是不是江玉郎真的有阴谋?”   “孙丫头啊……”过半晌,匪首才慢慢叹出一口气,转头看我,眼神竟然很严肃,“你去掀那张牌,”匪首对我道,“看看那下面究竟是什么。”   “好。”我点头,倾身去拿牌,翻起来,然后失了手,金牌砸在桌面,我却忍不住低叫出声。   再回头看匪首,即便是他借着□□遮掩脸色,却还是一目了然就显露了出来——那种前所未有的、不该出现在小鱼儿眼中的、惊疑。   “怎么会这样?!”我不信,握拳,走向赌桌另一侧,殿主刚刚坐过的位子旁,桌边还留了一张未掀开的金牌,我慢慢伸手,手有些抖,指尖碰到金牌冷冷的牌面,然后一咬牙,揭开牌——   “咣当”一声,金牌再次砸回桌面。   我则已经完全傻眼,不知该笑该惊,还是该有喜怒哀乐当中的任何一种反应,因为桌上那两张翻起的金牌,竟然全被人用蛮横的内力划花了牌面,再看不出其上的一点点印记。   “怎么会这样?”我低语。   匪首的声音却响起,“他真的,将你同大哥……输给我了。”   ……   宜昌街头,倾盆大雨,雨声滂沱。   我站在一条街的尽头,看这条蜿蜒向上的窄街,最尾端处站着一人,背立,一动不动。   有躲雨的人从那人身边跑过,也有人停下,向他出借油伞,他不接,任由大雨当头。   要借伞的,是一位二十岁不过的年轻女子,她被我挡下,比划着说家在附近,伞便给了我。   我跑向街尾,没有将伞撑起,只拿在手里,递到那人面前,   雨中看人,格外不清。   殿主没有伸手来接伞,却一直看着我手中的伞,最后开口,水流过他面具,将本就低弱喑哑的问话打成断句。   “我不是……已留了江无缺给你?”他问。   “可我并不想要江无缺!”大雨中,我高声,与一直令我心有忌惮的仇皇殿主面对着面,“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江无缺,我不过是想你放过他!还有——我不是你的,你没有资格将我输给任何一人,留在你身边,是我自己选的——我可以选择留下,也就可以选择离开!”   “说完了吗?”殿主抬眼,慢慢问,声音与雨声相叠,很不真实。   “说完了。”我答。   “好,”他点点头,将伞接在手里,“你走吧。”   “江玉郎!”   殿主已在撑伞,听我这样叫他,回过头,“江玉郎已死,”他道,“我叫仇雠。”   “殿主!”   似乎是叹了口气,再次回头,雨里被反复冲刷的红纹面具,这时明艳、虚幻……殿主走近一步,拿起我的手,将已经撑开的纸伞放进我手中,“看好江无缺,”他倾身过来对我道,“我随时会改变主意。”   说完要走,我拽住他衣袖,“你听我说一句话好吗?”   殿主默默背立,没有回头。   我看他有些细瘦的背影,问:“仇皇殿主,难道你不该最恨背叛之人?但为何这一次,明明已经看穿我与小鱼儿在背后所做的一切,却不杀我?更放过江无缺,我能问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殿主依然没有回头,后背在伞下,另一半却在雨中。   “孙盈余,”他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我留你这个大夫有何用?”   “什么意思?”   他调转身,长发湿透贴在脸边,唇色被雨淋得发青,唇角仍旧下撇,仍旧没有任何改变。   “我不是快死了吗?”殿主一双眼睛在面具之后看我,“人之将死,多做些善事有什么不好?”   “你……”   他抬起手,手指触在鼻下,沾了点,将指尖递到我面前,那一点刺目的殷红,下一瞬,他一斜手,被雨水彻底洗去。   他又流鼻血了,当着我的面,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我不知你们用了何种方法,”殿主低声,“也不知你们向我下了什么毒,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可以下毒害我。”他淡淡一笑,才道:“孙盈余,你一定不知道,自从许多年前我被苏樱下过一次毒,便立誓钻研天下百毒,其实,用毒的本事,我并不比你差。”   “但你……”   “你想问,为何昆仑之上、草原一夜,你仍有机会下毒害我?”   殿主慢慢垂下眼,雨水打在他脸上,笑意也变得有些牵强起来,“若是,”他问,“你知道我不惧毒物,下次再害我,必然又会想出更多新奇的法子,到那时,我岂非防不胜防?”   点头,“……你果然比我想得深远,不愧为殿主。”   他苦笑,“但是孙盈余,这最后一次,恭喜你……你还是成功了。”   我心下一惊,开始担心自己的表情。   殿主定下心神看我,雨势转小,四周围也变得安静,我拼命告诉自己镇定,去设想,设想如果我真的对殿主用了一种毒,那毒能致他死地,我此刻的心情该是如何?   欣喜、自鸣得意、落井下石、或是如何?   但殿主并没有计较,只说:“现在明白了吧,我时日无多,所以想做件好事,将江无缺送还给你,还有问题吗?”   “有。”我答,“你不想要解药吗?”   “你会给我吗?”水珠在他削尖的下巴上凝聚,又落下,他笑了笑,“算了,你只需告诉我还剩多少时日,我会感激你。”   “有两种答案……”沉吟片刻后,我看向他,“第一,你中的毒没有解药,你只会日复一日耗弱,三个月以后……”   “三个月是吗?”殿主向伞外的雨地退了一步,“三个月太短……”   “还有一种选择。”我迈步上前,将雨伞举到他头顶上方,“或许你了解天下奇毒,但毕竟我才是大夫,如果你留我在你身边——”   “够了。”这次没等我将话说完,殿主扬手打断,“说来说去都是为了江无缺,现在我坦白告诉你,我只能令他听令于我,却不能解开傀儡之术,如果你想——”   “我说了是为江无缺吗?!”这次换成我打断他的话,“与江无缺无关,我孙盈余发誓,只要你不再迫害江家两兄弟,我愿一生一世做你仇皇殿走卒,倾我所学为你驱毒,助你成事。”   “助我成事?”殿主冷笑,“小鱼儿教你这么说的?”   “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轰隆”一声,很适时地,天边劈下一道惊雷。   殿主看天,笑得无奈,“算了吧,何必呢?”他避开我再去抓他衣角的手,转身时,平淡道:“这一路,你与小鱼儿想尽了方法牵制我,你……们,真的令我很开心。”   再有一道闪电划过,殿主走入雨中。   “江玉郎!”我扔下纸伞冲他大喊,“你做这么多事无非就是想让我对你心软?!既然我已经答应为你驱毒,你何必再惺惺作态、假装慈悲?!我知道——江无缺你不会放,小鱼儿你也不会放,你根本就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中毒,你演这么一场大戏,还不是为了试探我?!这么卑劣的手段,你已经不止用过一次两次,你以为我还会信吗,你以为我再笨,还会相信你这天下第一卑鄙之人吗?!”   一口气喊完,雨水淅沥,打在我头顶,令我头晕目眩。   其实事实根本就不是如此,殿主这一次,与密室中的那一次一样,是心甘情愿,要让我离开。   但是小鱼儿的计策刚刚起效,我若此时放弃,表面上看是给江玉郎留余地,实际上,是不给自己留余地。   将死之人,难免会做一些理智上并不能认同的蠢事,殿主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他却不会如此轻易死去。   如果计策穿帮了,以殿主的手段,再追回江无缺不是难事,再想尽办法折磨解星恨或是小鱼儿一家,全部都不是难事。   我要竭尽所能,成为殿主的心腹,这是小鱼儿认为,最兵不血刃的一种作战方式。   但是我自以为思虑周全,其实却从未想过,即使殿主相信自己中了毒,他也可以对我用强,让我救他,他不必放了我,不必让自己一步步堕入死局,更不必在临死前筹谋,为我多做这么一场好事。   然而这些,当面对殿主的时候,我全部都想不起来,因为在我心里,他是仇皇殿主,他不可能改变。   不远处,听了我的话,殿主慢慢站定。他平生难得做一次好事,却被我说得如此不堪,心底里,该觉得自己很可笑吧?   慢慢走至他身后,“殿主。”我叫他。   他回了身,我当着他面吞下一瓶药剂,对方眼中闪现一丝错愕,我苦笑,“今晚,你就可以从我脉象得知,我与你服了相同的毒……”   “你做什么?!”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谁要你服毒?!”   “只要你答应将江无缺带回仇皇殿解除傀儡术,你答应不再利用解星恨,你答应不再打小鱼儿一家的主意——从今以后,我孙盈余立誓,绝不害你,绝不背弃你,绝不再骗你!”   “孙盈余……”   “还有,我绝不会再见小鱼儿与江无缺,一生一世,只要我不死,你便不会死。”   “若违誓呢?”他终于慢慢放开我,慢慢问我。   “如若违誓,孙家上下,不得好死!” ☆、第四十章   匪首走了,一路同行的五人变成四人,他果然没有带走江无缺。   十多日后,我站在仇皇殿的密室中,觉得离开这里的四年时间,好像一个眨眼,不过转瞬。   殿主只叫了我来,之后他一人站在书桌前忙碌,换回了仇皇殿主的装束,戴着面具,长发工整地结于耳后,我猜,那是胡夫人的杰作。   被晾在一旁的我,静静看他,有一小撮由天窗投下的阳光落在他肩上,将始终隐在暗处的身影照出一层光晕。   直到很久以后,他抬起头,笑着对我说:“孙盈余,你过来。”   我走过去,一眼看到桌上的三样事物:   昆仑一派所取的红宝石耳坠;   移花宫内寻得的一幅卷轴;   还有唐门密室所得的一瓶药剂。   这时,卷轴已经展开,殿主将药剂小心地刷在卷轴之上,等了片刻之后,本来是一幅平平无奇的风水古画,这时却变成了山河地势图。   “去将这幅画挂到对面的墙上。”殿主吩咐我。   “是。”我照做。   然后走回来,看殿主正细心除去红宝石耳坠的金属拖坠,拖坠除去后,他将一端开口的空心宝石放到一架造型古怪的黑盒内,然后取来灯火一照,我惊叫,墙上所悬的山河地势图,随着慢慢移动黑盒突出的前桶,竟然出现了与地图一一对应的地标!   “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殿主直身,淡淡笑着向我看来,“百余年了,没人知道这个秘密,甚至连手握秘密的四大门派,也已经将此事淡忘,孙盈余,”他笑着问,“想知道受世人唾弃的江南大侠江别鹤,是怎么死的吗?”   我点头,心中直觉,有些事情,终要见光。   “你来磨墨。”殿主温声,“我将那图临下来,然后讲与你听。”   我听了他的话去磨墨,殿主提笔,笔势顺畅,一气呵成。   渐渐他放缓了速度,一边临摹地图,一边道:“十九年前,我与我爹被燕南天废去武功,到顾人玉家里种花。那时我料理前院的牡丹,我爹照看后院的月季,有一次我们为了抢一桶花肥,我未留心,将剪花的剪刀插入了他的胸口。”   “什么?!”我丢下手中的磨石。   殿主完全不以为意,仍在临画,声音微哑,轻而温软,“临死前,我爹告诉我这个秘密,他很了解我,知道什么才是我想要的,他要我立誓,得一样东西,取一样东西,然后他有我这个后人为他完成遗志,死也瞑目。”   我不再出声,殿主轻抬了笔锋,侧过头看我,“不想知道我爹的遗志是什么吗?”他问。   “你真的是为了一桶花肥杀了你爹?!”我反问,“还是你——”   “你想说,我是为了这个秘密而杀人?”   “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你江玉郎干不出来的?!”   “孙盈余。”殿主慢慢搁下笔,直身,看向墙壁上所悬的画像,“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但这个秘密,我守了十八年,你是唯一一个,”他转向我,“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我想冷笑,但是拼命忍耐,终于还是将神情变得恭顺,江玉郎的秘密,果然一个比一个来得惊悚,我要学着适应。   “你看那画上的地标,”殿主伸手往前指,“那里是藏着武林至宝《丧神诀》的地点,现在只差一样——武当派记载取宝之法的秘图,只要再拿到那样东西,威力天下无匹的《丧神诀》……就是我的了。”   殿主似乎很开心,声音不自觉扬高,甚至眼中闪现异彩,但手指的指尖却略略发抖,指着前方,站立不稳。   “你知道吗?”然后他收回手,有些气喘,转过头看我,“这《丧神诀》是古时黄帝制服蚩尤的武功心法,号称开天辟地最强之神功,学得三成便有地仙之能,若学得九成,山哭海啸,神佛无惧。”   “是么?”我淡淡附和。   “是。”他点头,“这一次出行,我本要将四件寻宝之物一次聚齐,但是体力不济……”殿主顿了顿,似乎不愿再多提中毒一事,只说,“孙盈余,你发誓衷心于我,我不怕你知道这个秘密,其实我早就想找个人说,其实……”   他停下,面具后,笑了笑,“你放心,傀儡师已经收到我的传书,正连夜赶往仇皇殿,至于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   十日之后,傀儡师果然出现在仇皇殿,殿主命他去解江无缺傀儡术,他却到我房中找我。   当济州妖师推开我房间的门站到我眼前,我来不及多说一句,他的手抬起,似有万千叠影交错,我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天旋地转,然后一闭眼,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傀儡师立在床侧。   他不出声,我将手按在额间,慢慢坐起。   然后我穿鞋下床,走去桌边倒水,傀儡师跟在我身后。   茶水倒了满杯,我手捏在杯沿,回过身,手猛地一扬,一杯水便全泼在了傀儡师脸上。   傀儡师低头垂眼,没有抬手去擦。   “抬起头。”我道。   他慢慢抬头。   “多年不见,一向可好?”我再问。   傀儡师静静看我,细长的眼眸,眼中的光线,一如既往阴冷,还有忌惮。   “你果然办得一件好事。”我点头,“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九死一生……济州妖师,你不要以为我爹器重你,我便不敢动你,这一连七年下来,三年我花在仇皇殿上,四年却流落在外死生一线,你献的好计策,若不是我福大命大——”猛一伸手,我抓着傀儡师的衣襟将他拉到眼前,“我还真不知自己有命没命,能再回到这里,见你一面?”   “小姐。”傀儡师直视我,终于开口说话。   我松开手,坐到桌边。   “小姐身体可有异样?”傀儡师问我,“可觉得哪里不妥,可有哪处记忆遗失、或是模糊?”   “都没有。”我答,“十年孙盈余,我什么都记得很清楚。”   “那就好。”傀儡师阴寒的眼神看向我,唇边勾起一丝淡笑,“小姐吉人天相,更是聪明绝顶,主人梦寐以求多年的《丧神诀》宝图,如今即将被小姐纳入囊中,可喜可贺。”   我皱眉,“你怎么会知道?!”   傀儡师略略低头,回答不紧不慢,“方才我有见过仇皇殿主,他说起小姐的样子,便已经向属下证明一切。”   “这还不是得多亏你?”我冷笑。   傀儡师摇头,“属下只是在仇皇殿主耳边多做了几次提醒,真正令他拱手献上秘密的人,是小姐你。”   我挑了挑眉,收下奉承,不置可否。   ……   四圣之首,化名孤苍雁,江湖正道飞雁山庄的主人,人称:盖世奇侠。   我是他的女儿。   十年孙盈余,到如今催眠解开,我才觉大梦方醒。   十年前,我爹初得济州妖师,曾命他对仇皇殿主江玉郎施行过一次傀儡之术,当然,并不是要江玉郎与如今的江无缺一样,我爹只是想试探,他一手扶植的黑道统领,是否会对他存有二心。   然而傀儡术却得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江玉郎无意间吐露了《丧神诀》的存在。但这只是一个开端,接下去,无论傀儡师再用何种手段,都无法促使神智不清的江玉郎再多说一字。   傀儡师献策,派一人潜入仇皇殿接近江玉郎,赢得他信任,最后套出《丧神诀》所在。   而那个人,就是我。   我接受了傀儡师的催眠,以为自己是四海“孙仲景”大夫的女儿孙盈余,与他们共同生活三年,最终被召入仇皇殿。   孙大夫一家与我爹素有渊源,一同参与了那次催眠,并搬迁至仇皇殿最近的城镇,四海。   花去十年时间,好在一切,终于有了结果。   如今,我一点都不怀疑江玉郎对我的信任,甚至我可以肯定,他对我有意。   虽然江玉郎从不愿对自己承认,虽然当我还是孙盈余的时候,他对我百般利用,但是我相信傀儡师的催眠之术——这也是为何,我要做大夫,又为何我偏偏要做江无缺的大夫,为何殿主会被人怂恿在囚室墙后观察我与江无缺的举动,为何他受伤时总被我看见,为何傀儡师故意找我调毒接近于他,为何有密室疗伤那一幕,为何他想杀我、却总觉得下不去手?   答案到今日,终于摆在了我的面前。   傀儡师说他的这种催眠之术,可以经年累月,不改变人的心智,却可借由话语与心理暗示,令人慢慢地去相信一件事。   至今日,虽然当中出现了一些曲折,我被小鱼儿带往恶人谷,又与傀儡师断去联系四年,但好在祸福相倚,阴差阳错之下,我不只得了《丧神诀》的秘密,更间接得到了三把钥匙,如今只差了一把,在武当。   济州妖师推门进来,我正坐在桌前画图。   反身将房门关紧,他向我走来。   “叫你办的事,”我问,“可办好了?”   傀儡师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已经照了小姐吩咐,将武当禁地藏有秘宝的消息传扬出去,如今天下鼠窃狗偷之辈怕是蠢蠢欲动,都已朝着武当而去。”   “就是不知谁能得了那油袋子。”我叹气,搁下笔。   “小姐,”傀儡师道,“油袋子风声走漏,难道小姐不怕仇皇殿主怀疑,反对自己不利?”   “怕他怀疑?”我觉得好笑,“他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件毫无利用价值的废物,别忘了,他能有今日,靠得是我爹的扶持,难道我还会怕他?”   “是。”傀儡师应声,“小姐好见识。”   “啪”——我伸手,将砚台连墨,猛一使力,一同推到傀儡师脚下,傀儡师后退半步,终是没躲开,被墨水溅了一声。   “小姐这是为何?”傀儡师站定,挑起眼眉,不动声色问我。   “为何?!”我起身站到他眼前,“问为何是吗?好,那我来问你,江玉郎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背着我与我爹,替他行事?”   傀儡师声音不变道:“小姐言重了。”   “言重?一点都不言重!我问你,江无缺的傀儡术一连解了多日,你可解开了?是不是非要等到最后一日,你才来告诉我,其实傀儡术根本无解,江无缺一辈子都醒不了?!”   沉默,济州妖师一双细长眼睛,眼角上翘,静静看我。   我冷笑,“江玉郎的承诺不可信,这个我一早就知道,但你却帮着他一同向我隐瞒,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小姐……”近距离,傀儡师盯着我的眼睛,片刻之后,才慢慢叹气,“主人说过,留着江无缺尚有用处,傀儡之术不可解。”   “不要拿我爹来压我!” 一声大叫,我皱眉,因为对方脸上已经有了嘲讽之色。   “是主人的大业重要,还是小姐的私情重要?”傀儡师淡淡笑着问我,“小姐心里难道没有计较?”   慢慢吐出一口气,我移开眼,“无论如何,我命令你,解开江无缺的傀儡术。”   “属下无能为力。”   “好,那你告诉我,如何令他听令于我?”   “小姐小看仇皇殿主了。”傀儡师笑着道。   “什么意思?”我问。   傀儡师答:“江无缺所中的傀儡术,只会令他听令于一人,那人便是江玉郎。”   “连你也不行?!”   “是,我的话,江无缺听不进耳里。”   摇头,“我不信,一定还有其他方法!”   傀儡师再一笑,“没错,的确还有另一种方法,不过我想,小姐应该不会采用。” ☆、第四十一章   仇皇殿囚室,我没想到,一番周折下来,如今已成傀儡的江无缺,竟然还会被殿主囚在这里。   黎明天未亮时,傀儡师帮我避开守卫耳目,让我进了囚室,去见这个我发誓再不相见的江氏兄弟之一。   囚室里,一切未变,甚至连灯火的明暗,都一如往昔。   江无缺穿着单薄白衣,没有被锁,静静坐在室内一角。   我走至他身边,他半张眼,没有人吩咐他闭眼睡觉,他便这样坐了一夜,甚至可能更久。   “江无缺……”我蹲下,慢慢叫他。   他并不理会。   除了铁面与斗笠,他的脸色依然白得恹气。   伸出手,我屏息,拉开他长衣的系带,然后为他慢慢退下衣物。   这便是,傀儡师所说的另一种方法,天下间只会有一对两只傀儡之虫,一只被种在傀儡体内,另一只被种在主人的体内,而如果还有第三个人想要控制这个傀儡,只会有一种办法,便是同房之事。   当然,还有一个前提,这两人非得是一男一女,否则无效。   我闭起眼,将头探上前,想要亲江无缺的嘴唇,但是动作太拙劣,不是成心,却将牙齿磕到了他的鼻尖。   应该是痛的,他没有呼痛,也没有皱眉,我笑自己女子心态,以前为他诊病喂药,如何亲近都不会觉得怪异,今日却只将指尖放在他冷凉的肩膀,甚至连嘴巴还没有对上,心便已经怦怦直跳。   “江无缺。”我近处看着他的脸,他有很温和的眉与眼,每一次用了心去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好人,大概只有好人,不皱眉时,也会让人觉得他在忧心,偏偏他却从来不曾忧心过自己。   江无缺垂眼,眼中无光,也没有焦点,傀儡师说,当他醒来时,并不会忘了做傀儡时的一切。   也就是说,其实他现在是醒着的,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法控制自己将现实与该有的行动联系,或者这一切与他,更像一个梦,他眼睁睁看着,无法逃离。   我靠近,用舌头挑开他的嘴唇,还要加上手,手捏住他的颚骨,才能将他的上下排牙齿撬开。   如果我还是孙盈余,这是孙盈余的第一次,或许很美好。   如果面前的人不是一个毫无反应的傀儡,或许会更加美好。   我喘息,慢慢吻他,皱眉,想到一切再不能转圜,若是江无缺真的有一日能醒来,他会恨我,为了要控制他,我对他做出如此的事,但我却只能如此,毕竟仇皇殿主不是心慈手软的好人,江无缺在他手里,迟早有一日,会死得很惨。   “对不起……”推他倒下,拉下他长裤,我用手辅助,“对不起,江无缺……”看他毫无反应,仍旧呆呆地望着囚室房顶,我咬牙,倾身上前……   当坐在他身上,我想起移花宫里他与邀月交缠的那一幕,小鱼儿曾说,一个毫无反应的男人,女人再主动,也无济于事。我知道他是安慰我。   我蜷曲着腿,两个人的动作晦涩又缓慢,不过即便他是傀儡,他却仍是活着,神智并不可意控制□□,他在我身下,随着我的频率,失神地不断颤动。   我闭起眼睛,不想再看他一丝波澜也没有的双眼,甚至忽然间,我希望他再不要清醒,因为到那时,我将再也无法面对他。   然而无论如何,江无缺是无辜的,只有我成为他的主人,才能想办法保护他。   ……   近来殿主很忙,因为正邪相斗,我爹需要他去维持武林间一种微妙的平衡。   也因此平日里,他管不到我。   我只答应他不见江无缺,却没有答应他不见解星恨。   有时解星恨出任务归来,我会坐在后山的竹林里等他,但仇皇殿的大小姐却从来不肯放过他,所以无论黑夜清晨,能在竹林见到解星恨的机会,一样少得渺茫。   这一夜竹林,我靠在一竿竹子上睡去,梦里我不停思索利弊,到底该不该告诉解星恨,有关于江无缺的事。   但思索尚无结果,我已经被人推醒。   睁开眼时,我看到解星恨有些不高兴的神色,与他眼中难得有的一丝关切。   天已经亮了,竹林间的气息清爽,晨息怡人,已快入夏。   “你在这里睡了一夜?”解星恨皱眉问我,声音凌厉,还有些急促。   “不是,”我笑着坐直,“睡了半夜。”   “你是大夫。”他仍皱眉,下一句应是要说:小心着凉。   “解星恨,”我测眼看他手中尚未出鞘的剑,“你有好久没来练剑了,我还以为你荒废了。”   “我……”他顿了顿,迟疑道,“我很忙。”   “嗯,”我点头,“你是仇皇殿少主,你忙得理所当然。”   “孙盈余,”他却道,“我觉得你有些变了。”   “是么?”我手遮在嘴上,打呵欠,“哪里变了?”   “答不上。”他很认真,说得认真,神色认真。   “是啊,”我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就像我以前只能看你练剑,但是现在——”手伸到腰间,我猛地拔出鱼肠小剑向解星恨刺去,“请赐教!”   解星恨却根本没有出剑,反手将我一挡,就将我震出三步以外。   手被剑柄震得很痛,我站定,“你比殿主厉害,殿主还要花时间拆我一招。”   “你错了。”提起江玉郎,解星恨的神色有些僵,“义父的剑术远在我之上,所以才能轻易让招给你,又不伤到你。”   “原来是放了水。”我挑眉,走回原先的石头边坐下,然后抬头望向解星恨:“你去练剑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他点点头,一人去了。   我托腮,一片竹叶在我眼前落下,弯身去捡,再将叶片上的灰尘扫扫干净,放在嘴边,吹出了声响。   只是这声响很骇人,虽然音量不大,却实在不堪入耳。   片刻工夫,解星恨收了剑回来,我却仍在周围捡叶子,拿到嘴边吹。   “姿势错了。”解星恨将手中长剑放在石上,倾身过来为我两手调整姿势,又自己捡了一片叶子放到嘴边,边示范边道:“像我这样拿,把叶缘放在唇间,不要用力,慢慢吹。”   “你会吗?”我抬眼问他。   “虽然我是杀手,”他微笑道,“但不代表,我只会杀人。”   ……   拿了许多片竹叶下后山,听人说殿主不在殿内,我便毫无顾忌,大白天进了囚室,去见江无缺。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恐怕殿主早已知道我来囚室,但他既然自己不守诺言在先,我也不怕他秋后算账。   关上囚室的铁门,我回身,小小的天窗漏下微光。   殿主这次没有带江无缺同行,想必不是去做屠人门户的大事,我也不知该是替对方庆幸,还是该替己方埋怨仇皇殿主的办事不利。   江无缺身边,我与他面对面坐下,“江无缺。”我叫他,他便抬起了眼睛。   傀儡术果然好用,自从那日以后,他就对我言听计从,甚至很多时候,他可以按照我的命令,自主去做一些事,例如按时睡觉。   “明日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我慢慢道,怕他听不懂。   但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很专注,眼睛却没有全张开,定定看我,终究还是没有听懂。   “拿着这个。”我伸手,将手中的一片竹叶递给他。   他接过去,“像我这样。”我对他示范,“然后慢慢吹。”   他低眼,很容易地,吹出了我使尽手段也无法吹出的旋律,“原来你会……”我想了想,然后道,“那你教我。”   江无缺抬起眼,眼神有一瞬恍惚,他伸出手,将自己手中的叶子放在我嘴边,我笑了笑,“可是这样我也不会啊,你要教我怎样吹出音调。”   他的视线上移,有些木讷地对上我的眼睛,“这样……”他终于开口说了两个字,将我的手拿起,让我捏住叶子的两端,“轻轻吹,”他道,“不要用力。”   我听他的话,试着吹了一下,效果很糟。   其实与他同样的话,解星恨已经向我说过许多遍,但似乎是我太笨,始终学不会。   但是解星恨教了半刻便不得不离去,江无缺却很有耐心,一遍一遍,握着我的手,让我长吐气、慢吐气、使点劲、憋点劲……我抬眼看他时,他的睫毛微微抖动,始终关注的,是我手中的一片竹叶。   “江无缺。”我反手握住他的手,他抬起眼。   “你笑一下。”我下命令。   “是。”   他先扬起唇角,然后眼睛微弯,像后山雪地的那一日笑容,他看着阳光,以为自己终于得到自由,那时,他笑了出来,雪霁初晴的那种真实。   “不是这样,”我却摇头,“你嘴巴再张大一点。”   他保持笑容,又将嘴巴张大少许,露出牙齿。   “也不是……”我偏过头,看他一直地笑,皮笑肉不笑,笑得有些夸张,很难看。   “你皱眉。”我再道,“然后合上嘴巴,微笑。”   江无缺听话地皱眉,唇角夸大的笑意收起,只稍稍抬了抬,再看着我,习惯性地等我吩咐。   此刻,他在笑,像我所熟悉的江无缺那样,淡淡温和,笑得有些乏力,又勉强。   “好了,”我满意,“保持这种笑容,以后我叫你笑,你就这样笑。”   “是。”他笑着答。   “那现在继续吧。”我重新捡了片干净的竹叶拿在手中,“今日你一定要教会我,至少要吹出三个不同的音。”   “是。”他仍笑,慢慢答。   然而,江无缺不厌其烦,我却只能吹出高低两个音。   “我笨不笨?”后来喂他喝药,我端着碗,撇嘴问他。   他不再张嘴将我喂的药吞下,呆呆看了我一会儿,答:“不知。”   “那孙盈余笨不笨?”我换种问法。   这次他果然答得快,“不笨。”   “江无缺……”我收回调羹放入药碗里,“如果,孙盈余告诉江无缺,她有一点喜欢他,那江无缺,会说什么?”   江无缺不动,半张着眼睛看我,眼神木木的,然后他答:“骗我的。”   我手一抖,半碗药汤,全洒在了自己与江无缺一身。   “对不起……”   我倾下身用衣袖为他擦身上的药迹,一缕头发滑到脸侧,我慢慢按地,抬起头,看他微微上翘的下巴,“是不是,有人教你这么答的?”   江无缺垂眼,“是。”   “江玉郎……!” ☆、第四十二章   在没有支会任何人的情况下,我离开仇皇殿,一个人向武当而去。   先前收到爹的飞鸽传书,武当秘图已经现世,竟然是被小鱼儿的儿子江瑕夺去,爹要我想办法将他们一行人引去飞雁山庄,毕竟,我与江瑕有旧交。   照我猜测,小虾拿了武当的藏宝图,武当自然不肯轻易罢手,如今的消息说武当全力追回宝图,所以我如果想找他们,最省力的方式,是直接上武当。   临出仇皇殿时,我在过道上遇到仇心柳,她已长大,并且与我猜测的一样,她像胡夫人,同样生得美丽出挑。   只是她不温婉。   回头叫我,她问我:“你与我爹爹究竟是何关系?”   我答不出,她狠狠地又道:“不论你做什么,不要想利用解星恨,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我皱眉,看她赫然转身,明黄的衣角消失于过道,一句话而已,我苦笑,她毫无心机,就这样出卖了自己。   现在看来,仇心柳应当早已知道解星恨的身世,她保护他,但是却选择始终不告诉他,难道她就真的不怕,总有一日秘密穿帮,她将得不到解星恨的一丝谅解?   我不怕,因为我没有她紧张解星恨,因为我要面对的事情,已经足够多。   ……   之后用了拨衣公子的□□上路,御马,一路北行,半月之后到达武当,正好赶上武当派绑了一个蓝衣的小姑娘上山,我将自己说成是寻访山林的路人,与他们同道而行。   蓝衣的小姑娘姓顾,很害羞,一路低着头不说话,她身侧四个武当弟子护着她,我跟在其后,看小姑娘耳后的蓝色流苏,随着每走一步,左摇轻晃。   武当弟子说,这女子的同伙偷了他们武当派的秘宝,因此绑了她来引鱼上钩。   我问秘宝是什么,他们又全都说不出。   武当山林的景色不错,即便夏至,却依然绿荫幽凉,让人清爽。   到了大殿,我被拦下,蓝衣小姑娘却要被带进去。   我看小姑娘白皙的脸色,低头从我面前走过,耳根赤红。   “偌大一个武当派还欺负人吗?”我问笔直守在门边的高阶弟子。   弟子回问:“你是何人,竟敢跑到武当大殿前撒野?!”   我笑,“本来我并不想进殿,但看你们一屋子人欺负一个小姑娘,我看不过眼,所以请通报,说昆仑山人士孙拨衣请求面见武当掌门,有事探讨。”   守门弟子斜眼睨我,摆手道:“掌门如今事务繁忙,不见客。”   “是吗?”我一脚踩出,正想凭了轻功身法过关,这时却有另一名武当弟子由山下跑来,一路高叫“不好了!不好了!”冲向大殿,深蓝道衣染血,最后一句换成:“强人杀上山来了!!”   我看他冲得神速,殿门前也没人阻拦,便一个旋身,随了他一同入殿。   虽然我的武功到今日仍然乏善可陈,但记忆恢复之时,我那由三岁开始练起的迷踪步法,也被我捡拾起来,重新再练。   如今从收效来看,功夫没有白费。   武当大殿,光线充足,八根红漆梁柱直立,殿梁高远,令人眼前豁然开朗。   我随着血衣的弟子入殿,殿内分列两侧的武当弟子齐齐纷乱,看向入殿之人。   “不好了——不好了——!”血衣人连跑带喘,直直向殿正中的武当掌门冲去。   武当掌门面前,站着方才我一路追随的蓝衣姑娘,这时她忽然尖叫:“啊————!”然后猛地转身面向众人,高喊:“你们快逃,我要变身了!”   “变身?!”众弟子不解,小姑娘急得大叫:“快逃啊!!不然来不及了!!!”   白须白发的武当掌门最先清醒,也离蓝衣女子最近,上前一步,刚要问话,被那姑娘猛一转身,一条长鞭从腰间抽起,一鞭打下来,正中掌门左肩。   于是乎,前一刻温顺得似乎有些过头的小姑娘,这一刻横眉竖目、咬牙切齿,一根无影索喉鞭在手,见人便打。   众弟子惊骇逃散,掌门虽武功高过她,却不好对一个小姑娘轻易动手,于是无奈躲避,全部向殿门冲来。   我没有耐心看这场闹剧,最先转了头出门。   殿门口,迎面却见到浩浩荡荡的一对人,红色衣装的江瑕打头,一脚踏出落实,正正好好、不偏不倚——看到了我。   “孙拨衣!”江瑕猛地站定,瞪圆了眼吐出这三个字,而我却只看到他唇型,三个字的声音,被他生生吞在了喉口里。   “拨衣公子!”样貌身量都没有太大转变的若湖,这时忽然绕过江瑕,眼中带笑向我跑来。   “别过来!”我对她大喊,身后武当弟子皆已蜂拥而出,我因为忽然见到江瑕,所以脚步停了一刻。   “拨衣公子小心!!”若湖又一声惊呼,我直觉身后一道鞭影袭来——来不及了,掠出脚步一瞬转过身子,一伸手将若湖拖进怀里,然后带着她扑倒,两人抱在一起,滚作一团。   然而身边鞭影,如狂蛇吐信,紧随其后,不死不休。   “小纤你干什么?!”又一女子的娇声呼喊,越来越近,参与到战圈,“再不放下鞭子,本小姐要出绝招——丢钱了!回去后还要告诉顾伯伯!!”   “笨女人!”江瑕的声音也在下一刻响起,人影闪动,我抬眼,看到那人红衣直立,挡在我与若湖面前。   “点血截脉!”我冲江瑕叫,他曾做过我徒弟,当然我没有私藏了自己的医术,点血截脉这门功夫需要内力与认穴配合,小鱼儿吹嘘自己当年摆平铁心男,用的正是这一招。   江瑕身形一闪,指尖点出——蓝衣的女子被点中穴道,瘫软于地。   终于,一场风波,得到平息。   我舒气,坐起身,又去扶若湖,凑近了问她:“若湖姑娘,你没事吧?”   若湖被问,抬头看我,眼神幽幽清亮,下一刻垂了头,顿了顿,才慢慢摇头。   我扶她站起,便听又一把清脆的女声靠近,上前来道:“呦啦啦,我说大小姐,下次您再想丢钱,拜托您往自己人身上丢,别便宜了外人。”   我回头,正见了两个个头相当的年轻女子,一个绛衣环纱、齐发垂肩,一个细眉大眼、唇薄机敏,绛衣女子斜过眼去看另一人,流转一笑,道:“本小姐有的是钱,只怕钱太多,你接不动。”   “不怕!”这时另走了一个健壮的年轻男人过来,一拍胸脯道:“巧巧拿不动,还有熊大呢,熊大可以拿那钱去换无数个百味包子,啊啊啊,熊大又饿了……”   我笑了笑,这便是小虾的一帮朋友。此时若湖靠近,在我耳边轻声指点,那个穿绛衣的女子叫黑惜凤,是江湖大哥大黑蜘蛛与慕容山庄九姑娘的独生女;至于那个面像聪颖的,则是恶赌鬼轩辕三光的干女儿、神偷余百手的亲传弟子、轩辕巧巧;而最边上连声喊饿、双眼冒光、脚步虚浮的结实男人,是安庆武扬镖局总镖头的儿子、熊霸。   若湖介绍完毕,瘫软在地的蓝衣小姑娘也被江瑕解了穴,神色已经正常。   武当派掌门与众弟子上前,大意是,挟持那名叫“顾小纤”的蓝衣姑娘实非得以,目的,便是希望轩辕巧巧亲上武当,归还从武当密室偷取的油袋子宝图。   巧巧却一口拒绝,“偷盗凭本事,既然宝图入了本姑娘的手,就是本姑娘的,想要,十万两银子买回去!”   我听她这话,倒有些当年恶人谷快手空空儿的味道,不愧是师出同门。   武当掌门却面色不悦,忍着不发,向前一步道:“那宝图是武当派祖师爷传下来的,本就是武当之物,更何况,你盗走失风之时,还要身边胖子揍我门下弟子两拳,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一番言语下来,双方斗嘴反复,却始终僵持不下。   我走上前,正见一名飞雁山庄家仆打扮的人由山下而来,向武当掌门呈上拜贴——飞雁山庄主人孤苍雁,广发《百侠帖》,邀请武林精英齐聚,共商剿灭正派宿敌、仇皇殿之大计。   终于来了……   武当掌门皱眉沉思,我迈步上前,拱手道:“若掌门与这位巧巧姑娘始终无法决策宝图所归,在下倒有一个主意。”   “哦?”白须掌门抬眼看我。   “宿闻盖世奇侠孤苍雁为人正直、处事公道,若二位愿往飞雁山庄一行,定能请得孤苍雁大侠出面主持一个公道。”   “不行!”轩辕巧巧最先出声反对,“你们武林正派一个鼻孔出气,就算到了飞雁山庄,那什么大侠也只会偏袒自己人!”   “怎么会呢?”我笑,正想再进言规劝,武当掌门反倒出其不意,开口问我:“阁下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地,又为何进此一言?”   “我……”   “他?”   我转过头,江瑕也正转了头看我,不过他的面色不善,从一开始,他看我的脸色,包括眼神,就没有好过。   “他可厉害了,”此时江瑕高声,指着我对众人道,“这位便是人见人嫌、花见花残、如花闺女见了要失声、大白天见面也能吓死人的——拨衣戏杜鹃、孙拨衣公子。”   ……   没费多大力气,我说服众人与我上飞雁山庄评理,当然,是借着江瑕故人的身份。   一路上,我帮那位蓝衣的顾小纤治她的恐血之症,大概是童年的一件旧事,令她心中留下阴影,致使她每次见血便会发狂。   “你多大了?”我问她。   “十、十六……”她低头,轻声嗫嚅。   她是玉面神拳、顾人玉的女儿,按理说,不该这般胆小怯懦。   “能告诉我吗?”我温声问,“为何你怕血?”   她始终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我将手放到她的手上,她一惊,抬头道:“拨衣公子?!”   我笑,“不用怕,此刻我只想为你治病,不想剥你衣裳,更不是借故占你便宜,所以你要相信我,不然一辈子也解不开心结。”   顾小纤仍旧想抽回手,但还是太胆小,最终被我握着,垂下眼,陷入回忆……   十多年以前,顾小纤走路尚不能平稳,有一日深夜,她在睡梦中被打斗声吵醒。   于是下床,抱着娘亲为她缝制的小纤娃娃,摸出房门,月色下,她看到了一个对着管家伯伯拼命拳打脚踢的男人。   那个男人边打边笑,笑声疯狂,凝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满脸是血,管家伯伯的血。   然后她娘来了,手里拿着一截长鞭,飞身过去想救管家伯伯,却被那个疯了的男人一掌劈开。   男人打死了管家伯伯,向抱着娃娃的顾小纤走近。   小纤的娘抱着男人的脚,要小纤快跑。   那一夜,顾人玉外出,顾家护院,早已被男人尽数击毙。   男人走到小纤面前,小纤的娘拼着最后一口气向男人偷袭,却被男人一抬手打碎了头骨——炙人的血,喷溅了小纤满脸。   男人蹲下身,将小纤的娘举给小纤看,“我是来报仇的。”男人笑着说。   顾小纤至死记得他的声音,很好听,温和明朗,“咯咯”的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娃娃很漂亮。”男人拿了顾小纤的娃娃,小纤站在原地,已经哭不出声。   男人将手上的血抹到小纤娃娃的脸上,边抹边说:“小时候,我娘也做过一个娃娃给我……后来被我爹看到,像这样……”男人揪着娃娃的头,猛一用力——“就是像这样,头就不见了……”男人笑出了声。   小纤则“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哭什么?”男人将娃娃丢在地上,抬手擦顾小纤脸上的眼泪。   小纤觉得很多的血水,被男人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抹开,哭得更凶,男人倾身,将小纤抱进怀里。   好难过……顾小纤只记得,那个男人身上有死人与血液的味道,管家伯伯的血,娘亲的血……铺天盖地的殷红,人血的味道,逼得顾小纤喘不过气,她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昏死,最后记得的,是死人之血再没有温度的冷腥……   “就是这样……”顾小纤抬起头看我,泪水盈眼,“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不能见血,每一次见血,就会想到那个置身血泊的男人,然后就会狂躁,无法控制自己,想要闻更多人血的味道……想要伤人……”   “没事了。”我安慰,紧紧回握她的手,“已经都过去了,那个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你也已经长大,他再也伤不了你……甚至,或许他已经身处地狱,再也回不来了……” ☆、第四十三章   小纤熟睡,从她房里出来,客栈的过道,江瑕站在不远处等我。   我走近他身边,他哂笑:“我竟不知道,拨衣公子除了剥衣一流、才智超群,竟然还会为人看病诊症?”   我的心情不好,勉强看他,“小虾,有什么事——”   “鬼师傅。”他沉声。   我震了震,侧过头,“鬼师傅,”他冷笑,“或者我应该这样叫你才更合适一些。”   “小虾,我……”我犹豫,心里盘算要不要承认,又是否要将小鱼儿的身份一起透露给他。   而我没来得及细想,江瑕便已抓住我的手臂,上前一步到我面前,“昆仑派很远吗?”他压低声音问,“这半年来你究竟去了哪里?不是去送耳坠吗,为何一走便再不回头?你能告诉我原因,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   “小虾,你听我说,”我皱眉,看向他捏着我手臂越收越紧的手,“没错,我的确是你的鬼师傅。”   他眼中的光再次变了,狠狠盯着我,咄咄逼人。   我叹气,“事实上,我不告而别是因为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你,正巧我也有别的事,所以……”   “别的事?”他抬眼,“调查我爹的死因吗?”   “你?”   再次毫无预兆放开我的手臂,江瑕背转身,不再看我……“我知道,你有事,你忙,与我每月一次的约定,在你根本是可有可无,就像这一次,你神出鬼没,留了一封信要我出谷探查当年血案,便再也无影无踪……我听了你的话,出谷了,但是这一路你在哪里,每一次我需要师傅、我需要有个人帮我、我需要有人听我说句话的时候——孙拨衣,”他突然转过头来冲我大喊,“鬼师傅——你又在哪里?!”   “小声点!”我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你是不是非要吵醒所有人才能开心?”   江瑕被我捂着嘴,眼神迫人,过半晌,我终于放手,他看着我,略略气喘。   “你有什么怨?你有什么不满?”我问,“你并不是一个人,有若湖陪着你,还有这么多同伴,更何况你已经长大,总不能永远当自己是孩子,总不能永远依靠别人!”   “是。”他点头,“鬼师傅的话总是格外有道理,行事就更是高深莫测,时真时假,时近时远——你曾说自己不会武功,我这一身武功却大半得益于你;你说定不负了月盈之约,我等你,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可以无休无止等,最后换来的,却是你一句‘不要依靠别人’?!”   该死的小鱼儿!!我在心里暗骂,他既然做不到,就不要随便与别人约定,更何况江瑕是这么孩子气的一个人,难道他小鱼儿不知道,天底下最不能骗的,就是孩子!   “对不起。”我将声调变成鬼师傅,“这次是师傅的错,师傅向小虾道歉,下次……再也不敢了。”   江瑕没有被我逗笑,很大很圆的眼睛,反而直直地盯着我,   然后他猛地皱眉,手抱在头上。   “怎么了?”我急忙上前扶他。   “头……”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鬼师傅,我头痛……”   ……   小纤的恐血之症,根源来自心底,我不能根治。   小虾的头痛之疾,得益于摩迦罗,我根本治不了。   好在江瑕终于不再怨怪我这个鬼师傅,开始有说有笑,甚至还故意与我演起了争抢若湖妹妹的戏码,惹得若湖又羞又急,气得黑家大小姐又怨又怒,又要保持优雅,对江瑕时送秋波。   一路有人相陪,自然也就显得短了点,不出几日,浩浩荡荡的队伍,由武当山来到飞雁山庄。   巧巧拉江瑕陪她去评理,我知道爹必定会想尽办法将宝图得手,也懒得跟去。   若湖跑来告诉我,山庄的院子里有一只灵兽窃脂,问我可不可以向山庄的主人讨要。   我笑笑,告诉她可以。   那只窃脂曾被解星恨打伤,取了他的碧血玉为殿主治明玉功内伤,这么多年,想不到竟阴差阳错落到我爹手里,更想不到的是,害灵兽受伤、更要堕由凡人救治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我。   那时救江玉郎,是必然要发生的经过,但是如今,放下的杀念再次被引发——《丧神诀》的四件索引之物已经全部到手,爹又在筹划以武林正义之姿铲除仇皇殿,我很清楚,这一次除贼行动势在必行,那么江玉郎也就再没有存在的价值,如果杀了他,对我们没有损失,更可以……救下江无缺。   ……   啪——!   飞雁山庄密室,主人孤苍雁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自作聪明!”   脸颊刺刺得痛,我没有伸手抚脸,只是转正头,“对不起……”   “盈儿……”我爹便软了语气,伸手来拉我的手,让我到圆桌边坐下。   他站着,我坐着,我想要起身,我坐不住。   他却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再次坐到凳子上。   “盈儿啊……”他伸手抚过我的头发,“是爹对不起你,你娘死得早,爹又为了自己的大业,没有好好照过你,更将你一送便送走了十年……盈儿,抬起头,让爹好好看看……”   我慢慢抬头,唇角不断抽动,告诉自己,不能哭,要忍住,他老人家面前我绝不能哭,不能让他以为我不够坚强,更不能让他以为我怨怪他,但是……   下撇着唇角,我终于能够体会那个人始终垂下唇角的心情,不得已,明明想笑的,却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将唇角向下弯曲。   “你长大了……”我爹捋着我的头发,慢慢笑道,眼角深刻的纹路,也因为这一笑,变得柔和。   “爹……”我张口,虽然忍住了眼泪,声音却抖得发飘。   “乖孩子……”他安慰我,在我面前蹲下,“难道你忘了吗?”他抓着我的手问,“是你当年问爹:为何四圣之首却不是天下之首?是你说,爹可以,爹可以称霸天下、独得武林——就是你这一句话,才坚定了爹走到今日的决心——因此能有今日,全靠你,也全都是为了你这一句话啊……”   我点头,眼泪已经糊了眼,对方的笑意模糊不清。   “所以,到了今日,我们更不可以放弃。”他温声,“江玉郎还有用处,即便仇皇殿不复存在,我仍需他为我扫清碍眼之人。至于你说要放了江无缺,难道你忘了,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谁?正是燕南天,与江家那一对自命正义的兄弟,若没有了他们,这天下于我,还不有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我皱眉,“但是……”   对方摇头,“好了,折腾了这么久,你也累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至于你,若你想见江无缺,明日便回仇皇殿好了,顺便,帮我看着江玉郎,记住,他并不简单,尤其,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任由我们去剿灭仇皇殿。所以你千万不可大意,要时时监视他的举动,更不可泄露自己的身份让他起疑,包括爹的身份,记住了吗?”   沉吟片刻,我点头,“记住了……”   ……   与江瑕告别,这一次,我是郑重其事地,以鬼师傅的身份向他告别,得到他满意地点头,我才苦笑着摇头离开。   出了飞雁山庄,我揭去脸上□□,选了一匹快马,赶回仇皇殿。   一来一回,不告而别一月有余,不知道正事缠身的仇皇殿主有没有发觉我不见,我想他是发觉了。   殿外守门的人仍记得我,轻松给我放行。   再次走入仇皇殿昏暗的过道,我觉得周身不自在,忽然想起顾小纤那一段陈年往事,就更觉得血气上涌,呕心想吐。   正巧这时,门人传来消息,殿主要见我。   我很肯定,自打自己踏入仇皇殿门槛,一路之上所见之人不超过三个,殿主究竟是如何眼观六路,才能在我甫一抵达的同时把我叫去问话。   步入主人书房,所见摆设仍旧沉闷简朴,正坐在书桌前的人执剑轻拭,一眼也没有看向踏入房门的我,我却知他绝不会轻易放过我,“这几日去了哪里?”他果然问。   “赤血巨木。”我早有准备,“为你采集肉芝入药。”   殿主反复拭剑,通体墨黑的短剑,他似来来回回总也擦不明净,因此不评论我的回答,只专注手中,将我晾在门侧晾足了一炷香光景。   我心里不悦,又不敢甩手离去,直等到他擦烦了剑,抬起眉目,“去了哪里?”他又问第二次。   我心道你聋了不成,嘴上却恭恭敬敬说:“赤血巨木,是真——”   铮的一声,他也不听我把话说完,前一刻还好端端在手中的短剑破空飞出,携劲带力,直冲着我面门刺了过来。我侧身急躲,剑身割断我头发由耳边擦过,嗡鸣一声直插入一旁门框,入木三分。   “你疯了吧!”我惊魂甫定,皱起眉瞪了过去。   “疯?”他冷笑一声,“把剑取来,我此刻疯给你看。”   我心里一股晦气,转身就走,岂知——砰!那人也不知是如何神出鬼没的速度,竟已由桌边站到我背后,手掌用力一推,将我面前门扉重重阖了起来。   我怒火上窜,忽然间又想起我爹的话,猛地转过头去。   一眼对上他的眼,那眼中红丝遍布,竟似是杀人恨意。   我骇了骇,气势便颓了下来。蓦地被他攥住了手——“做什么?”我挣扎,“放开!”   他手下用力,另一手拔了门上短剑,剑柄塞入我手里。   “这剑叫碧血照丹青,”他道,手冷得似冰,紧紧将我握剑的手扣住,“这本是江无缺的佩剑,你如今一心想替他破除傀儡术,此刻便是时机。只要——拿这剑杀了我,他自然能不药而愈。”   “胡说八道!”我不愿与他发疯,扭过头去。   耳边传来不屑问话:“你怕?”   “是!”我道,“我岂敢?”   便在这时,他手中蓦地一用力,手腕急转,“那就借你个胆——”话也未落,我便觉手里的剑不受控制,直直地刺中了一个实物。再一抬眼,那没入此人胸口的剑端,血染一片。   “你做什么!”我惊道。   他面无表情,“我叫你动手,你有何不敢?”那唇上血色退得急速,转眼就变得青白。   我咬牙,手中已与他暗自较劲。他拉着我的手,又将剑刃向体内刺了一分。那是把名剑,自然能够吹毛断发,若想自裁,切菜一般容易。   我拼命将剑柄后撤,两只手都一并用上,心里想若不是为了我爹的一耳光,此刻何必陪你玩这种弯弯绕,你若寻死早不去死,何必非拽着我的手?!   “放手!”我道,“你当真要死?!”   他面上愈发冷漠,手上不让半分,却也不在神情中显露更多。   “江玉郎!”我大叫。   “若没有你,我这身子能拖多久?”他问,“我从未让你来救我,你若不救,我接下去就是死路一条,那么早死晚死,又有何不同?”   “……”   他忽然间发力,手腕翻动,我便眼看着利剑在自己手中转了一圈,落在他身上,却是在那心口窝上狠狠地绞了一圈。   他面无血色,我简直叫这变故惊呆,那心头上的一块肉,多一分少一分,都是会要命的。   “是我错了!”我高声道,嗓音竟有些发颤,眼中看得分明清楚,一丝血线,由他唇边溢了出来。   他冷冷望着我。   我自然知道,这人如此相逼,不过是逼我立一道誓,不过是逼着我从口中吐出他想听的话——“我知错了!”我大叫道,“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再不会不告而别——不,是再也不会离你半步!”   他“唔”地一声,一口血水便全吐了出来。   这血他想必压了许久,手上的力道随之也松了下来,我抽剑,上前一步点住他穴道,“你这疯子!”   他笑了笑,抓住我想为他查看伤势的手,“无妨。”   我即刻松手,乐得轻松。   ……   从殿主书房走出,径自去了囚室。   江无缺此时的气色已有好转,没有被用刑,也没有被虐打,一个人在囚室中安逸养伤,连瘦得不成人形的身板都稍稍精壮了一些。   时值深夜,我赖在囚室,不想回房。   原本我以为自己很坚定,无论那人是死是活,我只想达成我的目的,因我与他之间早已无拖无欠,现如今,他不过是我前行计划的一步棋子,而我根本无需为一枚棋子忧心伤神。但抬起手,每每便会思及那人心口上的伤,那一剑下手极狠,他根本想要一剑将自己捅死。   但最可笑的是,我又比谁都清楚,他不过是想逼我,伤得再重都好,那也不过是逼我就范的一种手段。   囚室地面,江无缺平躺入睡。   我蹑手蹑脚靠近,脱下外衣为他盖在身上。   然后便坐在一旁看他。   其实殿主并不是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我来囚室,必然会有人向他尽责回报,曾经许下的誓言,连当事人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诚如他无法兑现承诺,我同样不会做到令他满意。   但殿主,他凭什么以为我会在意他的生死?他仗着什么,我仍舍不得他?还是仍钟情于他?!   想不出头绪,倾身,在江无缺身侧一并躺下,两人并排,我将头转向他。   “江无缺……”   身旁的人便忽然睁眼,像受了命令,猛地将脸侧转向我。   “你吓我一跳。”我笑。   天窗投下月色,光晕令这个人的视线显得明亮,我的笑意僵在脸上,微微支身,一探头,碰到他的嘴唇。    ☆、第四十四章   殿主很久没有再见我,但是他在做什么,我却了如指掌。   正如他能在我身边安插眼线,这仇皇殿中,也有大批向四圣之首投诚的人。   在很多人眼里,甚至在殿主眼里,掌控他、甚至扶持他的四圣之首,身份成迷,但凭他们如何想,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那个背后操纵一切的神秘人,竟然会是武林正道的领头之人,孤苍雁。   连我,有时想到这一层,也会觉得世事多变。前一刻,我还在想尽办法帮小鱼儿查出神秘人身份,下一刻,我就已经再不能对小鱼儿推心置腹,他与江无缺、燕南天,全都是我爹的眼中钉肉中刺,却又是成事所必需仰仗之人,除不得,掉以轻心不得,更靠近不得。   而我却日日陪在江无缺身侧,连傀儡师都来警告我,做事,不要过于嚣张。   因为终有一日,殿主心口剑伤会好,会追究,到时候吃亏的,只会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江无缺。   终有一日,当慌慌张张的门人跑来找我,说殿主的毒伤发作,要我前去,我很诧异,明明我已经适量减少了对他用药的手脚,为何还会突然发作?   到了殿主卧房,我放缓脚步,这还是我第一次被直接领到江玉郎自己的房间,也不对,应说是他与殿主夫人胡夫人的卧房。   轻手轻脚推门进去,看到一屋子的人,我才明白,请我来的根本就不是殿主,而是胡夫人。   推门的时候,床前的所有人都回身看我,左右护法、解星恨、仇心柳、还有胡夫人。   如果情况不明,我会以为这一群人聚在一起,是为了等殿主交待后事。   下一刻我快步上前,殿主正半坐半躺,靠在床头,我过去,他侧过头来看我,正慢慢说话的神色僵了一下,然后冷冷问我:“你来做什么?”   我皱眉,胡夫人向前一步对殿主解释,“是我叫孙大夫来的,方才你吐了许多血,我想……”   “够了。”殿主打断胡夫人的话,丝毫不留情面,然后抬起眼,对胡夫人道,“带她出去。”   胡夫人面上的神色不好看,却仍然温言相劝,“孙大夫既然来了,不如让她为你断一下脉,也好……”   “我叫你带她出去。”殿主已不再看胡夫人,一字一字,慢慢说,每到这种时候,稍微了解殿主脾性的人都该知道,他的话已经没有余地。   “爹爹!”仇心柳不满,轻叫一声想为母亲出头,却被殿主猛瞪一眼后不敢再多言。   “盈余,”解星恨回身,将他身后殿主的视线挡下,然后轻轻推我,“你先回去。”   我看一屋人上下反应,并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仇皇殿最有地位的几个人皆站在此,当然不是巧合,而是在商讨什么大事,中途殿主吐了血,胡夫人才把我叫来。   到底是什么事,事后傀儡师当然会向左右护法套问,但左右护法所知的,却又不可能是全部。   我想留在原地旁观,但看似不可能,只得回转身向门边走,却听到身后接连椅凳翻倒的声音,还有茶水、汤药全部被打翻的声音。   “全部……都出去!”殿主急咳,边咳边道,“我叫你们全部都出去,听不到吗!”   于是所有人从殿主房中退出,包括胡夫人。   “孙大夫。”我想走时又被胡夫人叫住,听她问我,“你知道,我夫君心口上的剑伤,是如何得来的吗?”   解星恨、仇心柳站在一旁同时等我答案,我面色坦然,缓缓摇头,“不知道。”   胡夫人当然不信,但她很聪明,没有把心里的不信完全表现在脸上,赤色的衣裙,赤色的眼瞳,静静看了我片刻,才道:“孙大夫还是再为我夫君把把脉吧,他伤得不轻。”   我转头看向已闭起的殿主房门,为老虎拔须,这种事我不想做。   然而胡夫人先一步迈出,为我将卧房的门再次打开,“请。”她淡淡一伸手,我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义母。”解星恨想阻止,仇心柳却道:“木头人,爹爹交待了任务,还不快走!”   ……   我无奈抬起脚,再次走入殿主卧房。   回身关门,然后走向床边。   殿主脱了面具,正斜身靠在床头闭目休息,我走近,他全无反应。   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我仍默默站着,他仍一动不动,我转身想走,他才出声:“再过几日,我会派解星恨去江南桃花谷,杀苏樱。”   我霍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殿主仍未张开眼睛。   我看他,他慢慢又说:“你带江无缺一起去,到了那里,无论是见到燕南天或是小鱼儿,告诉他们,有人想借《丧神诀》掀起武林争端,若不同我合作,只会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合作?!”忍不住上前一步,心头闪现不好的预感。   殿主终于慢慢睁开眼,他的气色很差,看来这次的伤比我预计得要严重许多。   “孙盈余,”他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好。”我仍站在房屋正中,隔了床边三步,朝他点头。   他皱眉,闷咳一声,问:“武当宝图遗失,为何这么巧,偏偏是在我要找《丧神诀》之时?”   我早已猜到他会有此一问,毫不避讳看他,让他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话。“我知道你不信我去了赤血巨木,但你不觉得这几日的毒发缓和了许多吗,那是肉芝的功效。”   “既然如此,”他移开眼,看向墙角,“为何事后才告诉我?走之前,没有想过要知会我一声?”   “对不起,”我走近,“这次是我不对,是我故意不告诉你,故意报复你不守承诺,但我并没有想过背叛你,因此,武当派宝图遗失或是被人抢去,这些,你问我原因,我答不出。”   “我没有不守承诺。”他却沉声,“解不开傀儡术是傀儡师的错,你日日去见江无缺我没有怪你,但我希望你还记得自己的誓言,若背弃,孙家上下,不得好死!”   “你还是在威胁我。”   “是。”他抬眼,视线沉稳而冷寂,“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方法吗?”他道,“我本不该信你,但如若你再一次骗我,我会亲自动手,杀你孙家全家。”   “哈……!”我笑出声,“殿主,江玉郎……为何四年前你用这招,四年后还是只有这一招,不觉得有点重复了吗,换个花样好不好?”   “不需要有花样。”他再无表情摇头,“……这次,你与解星恨去桃花谷,目的不是杀苏樱,是传口信,你替我告诉对方,即使除了仇皇殿,天下也不会得到安宁,所以如果他们想揪出幕后之人,就必须同我合作,也只能同我合作。”   我不出声,没想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前一刻才要追究我背信之事,后一刻便要委我重任,“为何要我去?”我问,“你不怕我再背着你做出些对你不利之事?”   他看向我,笑了笑,“但这次不只是帮我,还是帮江无缺与江小鱼。”   “……”   “孙盈余。”他慢慢叫我的名字,然后苦笑,“你很聪明,应该察觉到,最近名门正派蠢蠢欲动,意图集结剿灭仇皇殿,但如果这些人当中少了燕南天与小鱼儿,对我来说,便与一群乌合之众无异,毫无威胁。所以,为了保住我自己,我愿意与他们合作,为他们查出隐身于正邪两道兴风作浪之人。这样一来,他们不但可以铲除一大武林祸患,我更可以争取时间寻找《丧神诀》来壮大自己,如此双赢局面,你说,好不好?”   殿主问我意见,我却听得心头怦怦直跳,他要解星恨去杀苏樱,实际却是为了引出小鱼儿与燕南天,要江无缺同去,更是算计好,要将这份大礼送给小鱼儿,以此来证明自己合作的诚意,至于我,便是他千挑万选的传话人,我不会传错了他的话去骗小鱼儿,更有孙家一家的性命做誓言,为他做筹码。   所以,如果我还是以前的那个孙盈余,殿主这个计策很周详,而小鱼儿也一定会很乐意帮他,甚至连解星恨,我猜殿主都已经决定一并奉送出去。   他千方百计,要保住仇皇殿,可见他将自己十多年的心血看得很重,“你不报仇了吗?”我忍不住就问,“对方可是你的大仇家。”   他会意,声调温和,“正是为了报仇,所以才要保留实力,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我有耐心,可以等。”   “你变了。”我认真道。   他点头,“要杀小鱼儿很容易,但我不想将自己赔进去,我不想为他们陪葬。”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再问,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   我注意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收了拳,平视,看向前方,“《丧神诀》。”他答。   “为什么?”   “为什么……”殿主抬起头望我,“因为为了得到它,我杀了我爹。”   到这一刻,看他的眼神,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   “你已经不想报仇了?!”   “不错,”他答,“我不想报仇了。”   “所以你想要的——是整个武林?!”   闭起眼,再次地,他慢慢点头。 ☆、第四十五章   数日之后,我收拾行装,与解星恨、仇心柳、以及铁面一同离开仇皇殿。   临行时,殿主曾问我:“你还会回来吗?”   那个时候,我知道,他其实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般有把握,在傀儡师经年累月的暗示下,他重视我——然而我更想知道,如果没有傀儡师的这层暗示,我曾拿真心对他,他是否真的一丝动容都没有过?就像胡夫人,为他付出一生,换来的却只是利用、冷脸、与命令。   正是这样的仇皇殿主,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去追随?是不是那些人的心智都□□控了,是不是江玉郎真的就可以轻易蛊惑人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初的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那么轻易就陷了进去?   解星恨回头来看我,他身边,仇心柳的脸色不好,我加快脚步,急走几步,铁面跟在我身后。   离殿时,江无缺重新戴回铁面,并被吩咐听命于我,因此跟着我并不奇怪。   宜昌街头,我想不到那次大雨之后,会再走在这条街上。   殿主知道苏樱善布机关暗器,所以要解星恨在赴桃花谷之前,先来宜昌找小鱼儿老友轩辕三光探探口风。   “等一等,你们去赌坊,我不去了。”半路,我追上解星恨对他道。   毕竟,数月前殿主在那里把我输给小鱼儿,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但我此刻却要用心计算,要如何破坏殿主的计划,如何阻止他,如何提防他。在满脑子都是他问我“满不满意”的地点,我会硬不下心肠。   毕竟爹终归是小看了江玉郎,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十多年的筹谋之后,原来他最终想要的,还是那个站在所有人之上的至高位置。   “你没事吧?”解星恨担忧看我,“还是太累,我们休息一下再走?”   “不用了。”我摇头,因为仇皇殿的大小姐已经皱了眉,“星恨,她不走是她的事,你可别忘了爹爹有命,我们不得耽搁!”   我去看仇心柳,这一路下来,她对我的态度并不好,也可能是解星恨对我太多迁就,戳上她的痛处。四年了,她也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当面告诉我心事的小姑娘了,她有为难之处,她也有令她困惑的纠结,只是这一切,单纯得令人羡慕,因为全是为了解星恨,所有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人。   “那边有卖艺的。”我伸手指向文昌庙前的杂技艺团,“你们先去赌坊吧,我和铁面在这里看一会儿表演,顺便等你们。”   “……好。”   最终两个人肩并肩离去,“很般配,”我转头问铁面,“他们很般配,对不对?”   铁面也在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但是毫无反应,只淡淡说了两个字:“不知。”   “没关系。”我拉他往文昌庙走,路上撞了个醉酒的人出来,拿了一壶酒,边饮边赞:“啊啊,这温度、这口感……这香浓诱惑的感觉……”   “撞到人了。”我将醉汉从铁面眼前推开,醉汉反而醉眼昏花走回我跟前,问我:“小姑娘,要不要尝尝这酒,神仙一般的享受……”   “是吗?”我看他话都说不成个儿,便去拿他手中的酒壶,放到鼻边一嗅,“咳!”立时被熏得头晕脑胀。   “这哪是酒,明明是酒槽,浓得化不开。”然后笑了笑,我到街边茶铺要了个杯子,将稠得像蜜一样的酒倒了一杯出来,酒壶还给醉汉,酒杯拿到铁面鼻边。   “闻闻看,香不香?”   铁面微微低头,然后答:“不香。”   “没见识!”我笑他,“这酒很纯的,男人要懂得饮酒,还要懂得饮至纯至烈的酒,来,尝尝看。”我将酒杯送到他唇边,他便低下头,就着我的手,轻啜了一小口,然后酒经过喉间,品也不品,直接被他吞进了肚里。   “浪费!”我又将酒杯往他唇边去推,“男子汉大丈夫,来,一口气,干了它!”   铁面听话地低头,果然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   “感觉如何?”我看他半垂的眼中渐渐有了淡彩,便猜到他酒量不好,铁面后,定然脸也红了,气色也有了。   “走吧。”我将手垂下,向前伸握住他的手心,然后轻转,五指穿过他的指缝——“跟紧我。”转头对他道,便牵了他的手高高兴兴地向前走去。   文昌庙前,铁面果然有些醉了,竟不由自主地动摇西晃起来。   我拉他,让他一肩靠在我肩上,然后指给他看自称“本世纪最艰难的魔术”——吞火。   “明明就是喷火。”我评论,然后将铁面转身,人群边上,让他再去看穿红衣的小姑娘表演抛彩球,小姑娘边抛边抱怨,“手好酸啊……”   我趁机道:“抛给我抛给我!”   小姑娘怔了怔,继而笑逐颜开,“那你接好——!”   一只球便抛了过来,跟着第二只,第三只……四只时我还游刃有余,五只我已经应接不暇、不知手该往哪摆,于是大叫:“铁面,铁面,快伸手接球!”   铁面伸了手出来,我抛给他两只球,他学我的样子将球抛向高空,微微扬头,看球落下,换手——“再抛给我!”我叫。   他将球抛回,我又将手中的球再抛还给他,一来一往,红衣小姑娘也两手不停地靠过来,更多的球,在三人之间轮环往复,腾空飞越,阳光下划出流彩曲线。   而我转头看铁面,然后……便愣住了。   阳光下,他接住我抛给他的球,然后,轻轻笑开。   他笑了……我怔了怔。   江无缺笑了?   江无缺笑了!   没有经由我的吩咐,不是被任何人操控,当他再次抬眼看向天空,彩球被他玩转得跳跃错目,白铁的面具下,他的唇角悠悠扬起——   “看球啊!”   猛地传来小姑娘一声大叫,我回神,一只彩球当头砸中我脑门,我只觉眼前一黑,立马便听到身后又一个孩子大声尖叫:“米缸过来了——米缸过来了——快躲啊!快躲啊!”   昏沉间我回头,一只圆滚滚翻腾的米缸便已经来到脚边,向我撞来——“啊!”我低叫,被人一把拉离了原地,躲开了米缸。   回头,救我的人,是铁面。   “你醒了?!”我一步上前,“江无缺,你醒了对不对,江无缺!”   我摇晃他的手臂,他却已不再微笑,眼睛仍旧半垂,直直地看着前方。   但我知道,救我的人是他,刚刚阳光下的笑容不是我花了眼,江无缺从来不会这样,中了傀儡术的他,从没有一次,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自发行动。   是那人的酒!我突然想起来,一定是那酒,至纯至烈,醉倒了傀儡虫,所以江无缺才会有片刻反应,所以他笑,是真的在笑,是真正的江无缺,他在对我笑。   “江无缺!江无缺!”我依旧用力摇晃他,想让他垂目,再看我一眼。   但是再不会有了,他直直站着,任由我将他推得前仰向倒,毫无反应,眼神空乏。   “江无缺……”我放下手,笑了笑,忽觉一滴眼泪落到唇边。   倾身将他抱住,身材干瘦,索性紧紧环住他的腰,宜昌街头,早已没了女子家的矜持……   ……   解星恨与仇心柳回来,已经是很久之后,并且两人的表情都很难看,像闹了别扭。   解星恨平日就不笑了,这时更显得脸色阴郁,冷硬无情。   仇心柳跟在他身后,冲他道:“你有恋尸癖么?小猫、小狗,就算死猪也能拿来吃,你救下那个死女人做什么?!”   “怎么了?”我走到两人身边问,铁面照例跟在我身后。   “你问他!”仇心柳没好气,挑高了眉尖声。   “到底怎么了?”我转过头又问解星恨。   “没什么,”解星恨淡淡答,“在赌坊时遇到个替人出头的女子,与轩辕三光对赌时输了自身,那女子刚烈,便服下剧毒,我想你在身边,又医术高明,所以把她救到客栈,想要你去给她看一看。”   “好啊。”我一口应下,其实更想说:这不是小事吗?但我不敢说,因为仇大小姐的脸色摆在那,让我知道,吃醋中的女子不要去招惹,这是原则。   三人回到客栈,一位叫莳芳的大婶迎上前,叫解星恨“少侠”。   “那女人怎样了?”先问话的反倒是仇心柳。   问有什么用,我走上前,“还是我来看看吧。”   床上躺了个紫衣昏迷的女子,面色发暗,唇色发青,但即便如此,一副姣好容貌,叫人惊艳。   难怪仇大小姐会不高兴,将手按在女子脉上时,我再看仇小姐的脸色,仍是恨不得这人立时就死。   “如何?”解星恨在一侧问我。   “你是不是认识这女子?”我抬头反问。   解星恨的面色一僵,沉声道:“没错,她是祈族的‘水影仙子’华紫音,义父命我灭点苍时,曾与她有一面之缘。”   “那不就是敌人?”我收回手,再看仇心柳,她已沉下脸来冷笑。   “为何要救她?”我再问。   “不是要救她。”解星恨坦然对答,“是她救了那赌输给轩辕三光的一家子,我想到自身,若当年有人能从江氏兄弟手中救下我父母,或许……”   解星恨不再说下去,他已经说了够多。   仇大小姐的怨气也终于被平息,转而替代的,是一丝不安,和望向解星恨时的愧疚与挣扎。   我让铁面为华紫音以内力护住心脉,然后道:“她所中之毒,毒性剧烈,我只能替她续命,却不能救她的命。”   “那……”   “或许还有一个方法。”这时莳芳大婶开口,“本县上城有一座文昌小庙,庙里住着个麻癫和尚,和尚经常同县中的孩子讲江湖轶事,见多识广,或许会有法子。”   于是解星恨与仇心柳去请教,不多久回来,说宜昌西北有一座铁栈山,山里长着一株奇花水露仙花,要救人,可以去寻花。   解星恨决定去铁栈山,仇心柳怨道:“跑了一圈子,连口茶都没喝上,这空腹赶路,我肠胃可吃不消。”   解星恨皱眉,却没有理她,转而问我:“盈余——”   “乒哩乓啷”一串响,再回头,仇心柳已用手里长弓,将身边一桌子杯盏全部扫到了桌下。   “你干什么?!”解星恨变了脸色,厉声。   我愣了愣,猛然想起那一日殿主房中,解星恨也是叫了一声“盈余”,殿主便紧跟着推翻了矮凳与其上的所有物什,那时我以为殿主病发,现在想来,似乎又不是。   “我饿了。”勉强出声调和气氛,“去街上吃点东西吧。” ☆、第四十六章   铁栈山,山高雾深,雪堆其巅。   现在的情况是,仇大小姐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解星恨御剑带三人飞行本已吃力,仇心柳利用火狐之术令解星恨在控剑时失神,四人一起由高空跌向深崖,然而我下落,眼见着仇大小姐选了个好方位,抱着解星恨借山边古藤上跃,我却与铁面继续下坠。   “啊——!”   最终跌势止住,铁面抓着我的手,另一手抓住山体岩石,两人挂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峭壁,千钧一发。   悬崖的风很凛冽,我的身子被吹得瑟瑟发抖,手臂很痛,两腿悬空左右摇晃。   我仰头看,估算以江无缺的能力,在放开我的情况下,是否能一个人攀到崖顶。   继而我决定——“江无缺。”我叫他。   他仍旧毫不放松抓着我的手,五根手指的力道,维持两个人的身体,当他低头看向我,眼光依然没有任何神采。   “听好,”我道,“待会儿我叫你放手,你便放手,然后自己逃生——还有,若是仇皇殿主问你孙盈余去了哪里,你就说她跌下悬崖摔死了,但你只需要告诉他一人,明白了吗?”   铁面答:“明白。”   “好。”我松开手指,沉声,“松手!”   “刷”地一声,风从我耳边掠过,我仰面下落,越来越快,铁面人的白铁面具,他的身体,崖壁……逐寸变小,直到再也看不入眼……   大批的眼泪糊住了眼,风又将我流泪的毛病引了出来,这个悬崖很高,我落了很久,因此也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扯下外衣,“砰”——五色大伞由我背后撑出,伞兜住了风,急急的下落之势逐渐变缓,直到最后,我慢悠悠往下落,身边景色,崖壁树木,慢悠悠向上升去……   伸手擦了满眼泪水,这一切并不是我计划好的,我就算再有心都好,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但好在一开始,我做足了准备,从最初,我就决定在中途退出这个四人去往桃花谷的求和计划,殿主要对付的人是我爹,如今又要拉拢小鱼儿,我怎么能眼看着他的如意算盘打响?   我并非有意,但解星恨出言关心、仇心柳不悦敌视,这些又恰巧全部正中我下怀。暗地吩咐江无缺听从解星恨命令,再见步行步找出个机会死遁,只有死遁,才会将波澜降低到最小,又不必完成那个传递消息的任务,更不必担心殿主生疑。   至于此刻我背上的五彩大伞,是多年前“迷死人不偿命”的萧咪咪所创之物,那女人一生有七百多个情郎,但殿主却一定想不到,我爹也曾做过那女人的入幕之宾。   只是,我计划了很多,设想了许久,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是这样被人弄下了山崖,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因为落下来容易,不摔死也容易,但想找到出路出去,却一定很不容易。   我这么做,即便心底里再不愿承认,却仍是为了让江无缺逃生。   我知道我不应该,不应该心系于他,更不应该强迫他接受我这种怀有目的的好意,江无缺并不喜欢我,况且他的妻子尚在人世,而他的儿子更在他身侧咫尺,我知道我很卑鄙,仇大小姐的那一点点欺瞒与我相比,根本不值一哂。   但我是一个人,像当初不可收拾喜欢江玉郎,我不想将握在手里的东西轻易放手,就算不是我的,我也相信,选择如何去做,是我最后能握在手中、仅剩的一点东西。   ……   山崖下两日之后,我对于逃生,彻底绝望。   或许这次我真的选错了,毕竟无论如何,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   尤其,这里有水有野果,若我不会傻得自尽,便只有一辈子老死在这里。   算算我的年纪,如今,二十出头,如果我可以活到五十岁,那么我将还有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只身一人呆在这里,到那时,可能我已经疯掉。   仰头,天在落雨,毛毛细雨,满眼昏暗,山崖之上全是迷雾,四周安静,除了虫叫风啸,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我呆呆坐在一块大石上,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逃离这里,想得入神,但毫无进展。   三日之后,我仍坐在这块大石上。   第四日……   第五日……   当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开始想,若是有谁知道我在这里,会不会来救我?   若是有个人会来救我,那个人又会是谁?   江无缺吗?   还是解星恨?   仇心柳不会让解星恨知道我摔下这里的,江无缺逃生之后便会直接去桃花谷,所以他们现在有没有再见,都还是未知之数。   那我还能指望谁,爹尚在谋划他的大事,或许要到一年、两年之后,他才会知道没了我这个女儿。   到那时,他不会伤心,或许会为我报仇,或许会为了更大的利益继续忍耐,一切都要到那时候才能知道。   铁栈山的崖底,由阴雨转为天晴,是日,我坐在大石上,看到杂乱茂密的树林后,阳光闪过,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的衣衫残缺,褐色罩衣,斑白宽袖,衣上全是泥泞,长发垂下,被风吹得纷乱,他慢慢向我走来,神色平淡。   阳光照在他脸上,那个人的肤色白得透明。   我从大石上站起,还以为自己在做一个道不清吉凶的梦,有些茫然,反应迟钝,最终慢慢起身,愣愣看几步外并不常见、却早已印象深刻的人脸。   “殿主……”我开口。   对方在我面前站定,一语不发,静静看我,   我没想过会是这种方式再见,甚至以为自己仍在梦里,但我并不想梦到他。   梦里的他,唇色白得惨淡,视线幽深,直透人心,没有常见的阴冷,但也并不温和。   忽然伸出手,他的手掌绕过我耳侧,掌心扣在我颈后,猛一用力,我便一个踉跄,被拉到了他的眼前。   “你真麻烦。”低哑的声调。   我抬起头,这回终于可以确定,不是梦了。   殿主眼下腮边有一抹潮红,气息却很平和,颊下新伤,深深一条,被淋过雨的长发掩住,他再不说话看我,让我想起上一次他也是这种对视,我握着“碧血照丹青”,他握着我的手,毫不含糊,往自己心口上刺。   “殿主……”我觉得有些委屈,我觉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来——偏偏是他!   他慢慢眯起眼睛。   然后毫无预兆地,眼球上翻,头重重砸到我的肩膀,昏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   一殿之主躺在还算平整的大石上,我跪在石边,手指按住他的手腕,一直为他把脉。   他仍在昏睡,而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或是还能做点什么。   之前想过一万次江无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想过一千次解星恨会回到崖下救我,但我从来没有想过……   或是我想过,却否定了这种想法。   “孙盈余。”   听到有些竭力的声音叫我,我抬起头,才发现那人已经清醒。   去看自己的手,他皱眉,将手腕从我手中脱出,放在自己胸前。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想好了问题,心平气和问他。   “我不相信你……”他回答,声音细哑,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像砂砾在咽喉处不断摩擦,血气便充斥于口腔。   “我是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忽然不再开口。   我又叫了一声:“殿主?”   仰面看着夜空,对方极慢眨了一下眼睛,才终于道:“我收到星恨的飞鸽传书,说你不见了,后来追回江无缺,他说你落到铁栈山下,跌死了。”   跌死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既含糊又无力,我想笑,“摔死了你还来找?想看具死尸吗?”   他也慢慢扬起唇角,转过眼来淡笑,“因为我不相信你,”边笑边说,“你这么聪明,又怎么会那么容易死,所以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话落,他咳了一声,手从胸口处滑落,指尖擦过我的手缘,然后静止不动。   两个人,手与手,几乎要分离的那一点相触,却又被两个人维持了现状,谁都没有将手收回。   “殿主。”我再次叫他,也知道自己有些破坏气氛。   “嗯?”他低低应我。   “此刻是仇皇殿危急关头,你这次……”   “我这次,”他却接过我的话,“找到了你,就说明你没有骗我,我很满意。”   说完他闭起眼睛,再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   夜里,我用随身携带的火石生火,又小心翼翼为全身负伤之人处理好满身伤患。   其实由崖顶爬到崖底,这一路有多不容易,我从他身上精彩纷呈的伤口便能看出一二——脸颊边擦伤,膝上一大块破皮,两只手掌上不堪入目的血痕,还有牵引出心口处的旧伤——即使我知道自己并不欠他什么,但不管过程怎样,手段多么见不得光,江玉郎终究还是喜欢上了我,是催眠术也好,真的也好,这条死胡同,他最终还是走了进来。   利用感情这一招,一击即中,向来是殿主的拿手好戏,但当我终于在某一日看到“恶有恶报”的这种可能出现在这个人身上,我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我仍觉得……作为我爹手里的一个开路卒子,他很可怜。   伸手,手掌覆在他的额上,为他试热。   想收回的时候,却被他抓住了手背。   “不要再骗我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嗓音闭塞,紧紧握住我的手。   “殿主……”我想抽出手,他抓得更紧,但忽然又放开了。   我收回手,握拳放在身侧。“有一件事,”我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其实殿主,你身上的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我想……”抬起眼看他,他仍闭着眼,没有反应。“殿主,你也知道我不是真心向你,即使我对你发过誓,但你做不到向我的承诺,我也没本事可以一辈子信守誓言,所以……”   他微微皱眉,火光经由我身后,将他的侧脸照得惨淡苍白。   “所以,不如你放了我,或者,与其日后悔不当初,不如此刻当机立断,殿主,或许……你应该杀了我!”   随我的话,他猛地张开眼睛。   然后转过头看我,眼中全是被某种情绪撑胀到极限的反常明亮,“你说什么?”他哑着声音问我,“再说一次。”   直视他的眼睛,“我说,如果你愿意放弃寻找《丧神决》,我愿意一世陪你待在这山崖之下,或者你不愿意,不如此刻便杀了我!”   “咳咳……”他手掩在嘴上,猛地咳了起来。   “你没事吧……”我上前去搀扶,对方倚着我的手慢慢坐起,然后抽手,一个巴掌打下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人跌倒在一侧,喉中呛出一口血,从唇角流出…… ☆、第四十七章   我为江无缺求情,我想杀仇皇殿主,飞雁山庄时,我爹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心有不忍,想要仇皇殿主放开我、或者杀了我,却再受了一个耳光。   其实我并不是我爹的傀儡,我会帮他,但我也懂得审时度势,爹到底是小看了江玉郎,总以为得到《丧神决》宝图就可以高枕无忧,但惹急了的狗尚且咬人,更何况是一头狼。   曾经我也以为,殿主的最终目的就只是报仇,如果是那样,一个仇皇殿的确可以满足他,毕竟他想要的,就只是反复、永无止境地折磨那兄弟二人——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想要的是与我爹相同的东西,他想夺《丧神诀》、想取武林,野心勃勃,所以我比谁都清楚,若是此时不除了他,无异于养虎为患,后果不堪设想。   但想杀江玉郎何其困难,即使当他将剑柄交到我手中之时,那也是在他料定我没有任何机会杀他的情况下,机会这种东西,殿主不会给任何人。   更何况,他孤身犯险来崖底救我,我再铁石心肠,也会有些许心软与动容。   所以在刚刚,我给了他一次机会,若他听我的话杀我,一切便都一了百了,但他下不了手,所以就连这最后的一个机会,他也终是,错过了。   两手撑地,我抬头,去看坐在石上的人。   他也在看我,眼神变得暗淡,火光照不到他的脸,黑暗处,他怔怔地坐着,直到我起身,走回他身前。   半弯身,为他将脸上再次裂开的伤口重新上药,他抓住我的两手,我抬眼,他倾身上前吻在我的唇角。   很忽然地,没有一点预兆。   柔软、又有些许湿润的舌尖,慢慢为我将唇边血迹舔去,然后他闭起眼,不放开我,似乎轻叹了一声,干裂冰冷的嘴唇,覆到我的唇上。   我却将头向后仰,躲开他的唇,然而仍是近距离的,看到他慢慢张开的眼睛。   眼中,有经年累月、已经成为一种性情的冷漠,还有另一种,无奈。   “孙盈余……”他动了动嘴唇,很小声的时候,我忽然就听出了当年的那些柔软细腻。“你要我杀你,”他笑了笑,放开我的手,“如果我要杀你,为何还要来这里,为何你还能活着站在我面前?这些,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   他伸手,抱住我的背,我的身体被弯折,屈腿,跌进他怀里。   “孙盈余……”殿主两手环过我肩膀,声音在我耳侧,有一种不由自主轻嘲的笑意,“若我真的想杀你,等到今日就太晚了,早就已经,下不了手了……”   我一声不发,终于被他松开,他低下头重新吻我,但是这一次,不是嘴唇与嘴唇的碰触,对方用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膀,舌头伸进我嘴里,蛮横强硬到令我透不过气,我伸手推他,被他空出一只手将我扣住。   这是一个,令曾经的我朝思暮想的亲吻,曾经年幼,我想象过很多次,殿主薄薄的嘴唇,盖在我的唇上,该是一种如何难言的滋味,应该是冰冰凉凉的温度,唇角也不再总是下撇,像陷入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过程,令身体发软、失去劲力……   现在的我,便处于这种颠倒错乱的过程中,从一开始睁着眼,到开始投入,到眩晕,我很不想叫停,我很想伸手环住他的肩头,我渐渐沉溺,想要回应——   “放开我!”清醒之时我猛地大叫。   他的嘴唇已经移到我颈间,我微微偏头,感觉身体的每一处,像涂过一层可以令人灼伤的药膏,而殿主的一路细吻,更令那一处皮肤赤燎一片。   “你放开我!”我开始推他,扭动身体,他却将我抓得更紧,“江玉郎——你别忘了自己还是人家的夫君!你有妻有女——还有一个殿主夫人!”   他的动作,便瞬间静止了。   我重重气喘,低下头,看他将脸靠在我肩上,仍旧没有放开我,但是钳制我的力道却渐渐松了下来。   直到手垂下,轻轻握起我的手。   “孙盈余,”他哑声,“我已经放过你很多次了,是你不走,不然……”   他的手猛地一紧,我痛哼,却被他将我整个身体翻转抱入怀里,他将我连拖带拽拉到石上,更将我的头按在他胸前,要我靠着他,自己则双手环过我的腰际,也不怕触动了自己的旧伤,这样的他,便像一个并不温暖却可以支撑我的倚靠,我蜷曲褪,抬眼看他,下巴削尖,视线灰暗淡漠,他微微皱眉,并没有因为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有一丝心念上的改变。   我一直看他,他低下头,对我略略一笑,“明日我们还要顺着绳索爬上山崖,所以你今夜要养足精神……闭眼睡觉。”他对我吩咐。   我配合着闭上眼,然后又睁开,“你这样抱着我,我睡不着。”   “……那就数羊。”   “数羊不适合我,”我摇头,“你讲个故事给我,就讲……小时候你娘有没有做过布娃娃给你?”   殿主的脸色“唰”地变了,即使仍在笑,笑却变了质。   “没有……”他收了收手臂,低声答。   “那就讲你在玉面神拳顾人玉家里的事,那个时候你武功尽失,种花的时候,有没有人欺负你?”   “不要再问了!”   “殿主!”然而不等他发作,我主动去抓他的手,“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却总是忘……”   他不再开口,只从喉间低低应了一声,算是让我继续往下说。   于是我便抬眼,冷冷看他,“前几日我替仇心柳把脉,发觉有人将钻心虫种入了她体内,那是一种……”   “够了!”他不悦,皱眉道,“这些事与你无关,以后不要再管!”   “但那人是你女儿!”我假装忧心,“你不想知道吗,谁有这么大胆对仇皇殿主的女儿下手?那个人必然想利用仇小姐来威胁你——或者,是威胁胡夫人!”   看向我的眼光便渐渐转寒,忽然抬手,点了我的哑穴。   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倒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   重新,他让我的头靠在他肩上比较舒服的位置,说了声“睡觉”,然后仍是双手抱住我,自己先一步闭上了眼。   我也不再看他,想起傀儡师告诉我,殿主让他在仇心柳身上埋下钻心虫,那时我还将信将疑——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不择手段的父亲,对亲生女儿下毒,却竟然是为了威胁控制自己最为亲近的枕边人?   其实有没有钻心虫我根本就诊不出,然而我此刻却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江玉郎,他果然是手段狠绝得让人心寒,我没有小看他,小鱼儿没有看错他,他可以为达目的牺牲身边所有一切,那么,我又如何能容得下他?!   ……   第二日晨曦,转醒时,那人已经不在我身侧,只将外衣盖在了我身上。   白雾微薄,山间清凉,我转过头,夜里熄灭的火堆已经重新燃起,殿主坐在火旁,用树枝做了个支架,正专心致志烤鱼。   而说他专心,是指他看得专心。   鱼被放在火上烤,他抱着自己的肩膀默默静坐,手臂交叉放在屈起的膝上,下巴搁在手臂上,弓身,半张脸埋在手间,长发落了一身,殿主便如此,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望着升腾火光。   一点都不像他,一点都不像心机深沉的仇皇殿主,反倒像一个不安之人,将自己蜷缩至极致。   我起身,殿主便转过头来看我。   “正巧,”他对我说,放下自己的手,“鱼烤得差不多了,你去溪水边洗洗脸,洗好回来吃鱼。”   “你烤的鱼能吃吗?”我笑问。   “我烤的鱼没有毒。”他认真答。   我无奈,仍摇头,“一大早我不吃荤腥。”   “那你想吃什么?”他在远处问,天边云端的细阳投在他身上,将一整个人照得很温和,单薄衣衫,衬托得身形很瘦,然而脸上的病色,却已有了些许好转。   “我可以吃野果,”我答,“前几日我就是吃野果。”说着站起身,向殿主汇报,“我去洗脸加采野果。”   刚转过身,却听殿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大早不能吃野果,会伤肠胃。”   我回头,笑,“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久病成良医。”他慢慢说了这么一句,便转开视线不再看我。   等我摘了野果回来,殿主在等我,将我手中的野果接过去,再将香喷喷的烤鱼拿到我面前。   “你干什么?”我问他。   “我的手艺很好。”他慢慢道,自夸,又没有任何夸大的表情。   “殿主你心情不好?”我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我很好。”他不笑,语气和神态就更没有说服力。   “你早上起来心情都不好。”我总结,“以前在密室时也是这样。”   “是么?”他随口回应。   “是啊,”我很认真,“起床时心情低落,是一种病。”   “我没事。”他再次重复,转过身,却又转回来,“小心烫。”他对我叮嘱。   “不早说!”已经被烫到的我,抬眼瞪他。   殿主的唇角勉强抬了抬,又加了句:“小心鱼刺。”   “咳……咳咳……”我顿时被一根鱼刺卡到。   殿主无奈走回我身边,手伸出,猛地就捏开了我的嘴。   “没了……没了……”我被他捏着嘴吐字不清,“被我……咽下去了……不用看了……”   殿主却不理我,手指捏着我的嘴,令我嘴巴越张越大,他凑近来看,然后道:“舌头伸长。”   “都、说没了……”   “伸长!”   “啊——”我吐舌头。   殿主忽然松开手,皱眉看我一眼,问:“真的没了吗?”   我用力点头,“真的没了!”   于是他缓缓笑了,“孙盈余,吃东西这么不小心,你多大了?”   我皱眉,“这个问题不好答你,要是四年前你问,那时我年轻……”   我话说一半,殿主却再次皱眉,“好了,我知道了,四年前你十六,四年后你二十,你老了,不年轻了,我不再问了。”   “殿主!”我气得跺脚,他走回火旁拿另一只鱼给我,然后叮嘱:“吃少刺的那一边。”   “你不吃吗?”我知道一共只有两条鱼,所以问他。   “一大早我不吃荤腥。”他用我的话答我。   “殿主,”我边静下心挑鱼刺边喃喃,“其实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他就猛地拿过我手中枝条串起的烤鱼,“那就别吃我烤的东西。”   “你——!”我咬牙,用手指着他,指了半天,讪讪放下手,“殿主对不起。”   他将烤鱼递还给我,还要加一句:“孙盈余你说话没大没小。”   “是啊,”我便接,“你大得可以做我爹了。”   殿主深吸气,狠狠瞪我一眼。 ☆、第四十八章   当山崖上,两个人用尽千辛万苦爬上崖岸,殿主解去身上绳索,我往崖边后退一步,唤他道:“殿主。”   他回过头,随即怔住,而后冷脸,“你不觉得自己站得太危险了吗,还想再摔下去一次?!”   我笑,加剧的冷风从崖底吹到我后背,吹得我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更加乱七八糟地飞,“殿主,”我将身子向后仰,“你说如果我再摔下去一次,还会死里逃生吗?”   “孙盈余!”他便真的生气了,“闹够了没有,快回来!”   我不理他,反而又向后退了小半步,“这次如果我再摔下去,殿主你还会来救我吗?”   “我再说一次,”他沉声,“回来!”   “好,”我点头,“那就试一下吧。”   说完一脚悬空踩出,同时眼前便有人影一闪,殿主分毫不差地抓住我的手,而我却冷笑,一个旋身换了着力点,早已藏在袖下的鱼肠小剑猛地向前刺出——   于是现在的情况是,殿主与我调换了位置,我站在崖上内侧,而他站在崖边。   我手中的鱼肠小剑划破了他的脸,此刻正指着他的喉咙。   “你干什么?”殿主看我手中的剑,然后又抬起眼,虽然问出口的话很平静,神色却阴寒无比。   “不干什么,”我的声音也渐渐变冷,“要是不想让我在你喉咙上开个窟窿,你便识相一点,自己跳下去。”   “你想要我死?”殿主冷冷看我,“我救了你,你却想要我死?”   “是。”我将鱼肠剑向前推了一分,剑尖刺破殿主皮肉,血流了出来。   “为什么?”他问,“因为我没有遵照约定解开江无缺傀儡术,还是因为——”   “够了!”我厉声打断,“因为我一直都想杀你,只是一直都不能得手而已。”   “原来如此,”他点头,“原来如此……”然后细细看我,骤然轻笑,日正的阳光便就在这一瞬间破云而出,令对方脸上的每一寸细节,巨细无遗,映入了我的眼中。   连一丝阴影都没有的脸,殿主扬着唇角看向我,比晨曦时的笑容要真实许多,脸色煞白,眉眼却悠然弯起,他是真的在笑,真心实意,唇上翘着,笑得狰狞无比。   “原来你是想要我死,”他边笑边开心道,“原来我在仇皇殿生死关头,不顾自身性命,不顾一切,什么也不顾,救下来的人,她是想要我死……孙盈余……原来,你始终都是,想要我的命……”   我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殿主的眼睛,他却忽然抬手抓住我的手,我一惊,剑便往前又刺了一分。   当看到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喉间涌出,我怔住,听到耳边的风声里,一个人用嘶哑却温和得有些诡异的声调对我说:“杀了我啊!”   我抬眼看他——“杀了我啊!”他握住我的手,将剑继续刺往自己喉间。   于是很多场景便纷纷复现,我握着“碧血照丹青”,他控制我的手,他眼睛不眨地刺自己心口,像他现在,可以眼睛都不眨地对我说:“跳下崖只会死不见尸,你这么想要我死,不如做得干脆一点,现在就杀了我!”   “你放手!”我拿剑的手有些抖,而一切,都被他一双冷漠甚至阴郁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想杀我?”他冷笑,然后手猛地一用力,咔嚓一声,我的腕骨轻易被折断。   鱼肠剑“叮铃”一声落在地上,跳了跳,滚下山崖。   殿主脚往前一步,“孙盈余……”而三个字说完,他皱了眉。   终于换成我淡淡回笑,手腕痛得厉害,但我却仍觉得有笑的心情。   看面前人无力半跪,我笑问:“殿主,可还记得你迫使小鱼儿落崖用的腐骨蚀心散?虽然你对□□万般小心,但蚀心散比较奇特,它不会害你,却只是会令你手脚麻痹,暂时使不出内力,而最妙的是,非要等它发作了,你才能发觉自己中毒。”   殿主一手撑地,抬眼,“你……在剑上淬毒?”   “不完全正确。”我摇头,“从今早开始,我为你换药,药里有毒,我去为你采野果,野果上带毒,你的外衣上有毒,我手上有毒,甚至我要你弄熄的那团火里,也被我撒了毒……没办法,积少成多,有心算无心,才能算到你!”   “原来……”殿主无力笑了笑,“你处心积虑,想尽一切办法,就是要我死……”   “当然!”我应道,“如果不想尽办法,死的可就是我!殿主,还记得昨晚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下不了手杀我,那我现在问你,刚刚你捏断我手腕的那一刻,可曾动了杀念?可曾想杀我?可曾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殿主的身子猛地颤了颤,我以为这代表他默认,但他渐渐低下头,“没有……”他答,答得肯定更不容置疑,“孙盈余,无论是刚刚那一刻,还是现在,我从没想过……要杀你。”   “是吗?”我却飞起一脚踢他下崖,然而又急急飞身过去,将他抓住。   当一半身子在崖上,另一半伸出,我用未伤的一只手,在最后一刻,扣住了殿主的手腕。   崖边的风太大,他抬头,只能看到满眼泪水的我。   似乎怔了怔,殿主开口:“盈余……”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叫我的名字——不再冷笑,目光也不再森凉,即使我前一刻才要杀他,在这深崖边上,他极力仰头,手指想握住我的手,但终究还是无力,试了几次,只能软软地将手指扯在我的手腕上。   他大概以为我后悔了,他甚至开玩笑似地问我:“孙盈余,哭什么,我还没死。”   “就是因为你没死,我才哭啊!”   我的一句话,令他脸上的笑意几乎冻结,“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边流眼泪边说,“江玉郎,你以为我舍不得你死吗?不是的,我是想你临死前,再对你说一句话。”   向崖下倾身,我流着眼泪冷笑,看他被我吓傻了,可能他觉得我又哭又笑,一定是疯了,因此只知道目不转睛看我,也忘了自己生死攸关,全身吊在崖边,他却只会竭力向上仰头,想看清我的脸,半张着嘴,喉结颤动,我知道,他仍是想叫:孙盈余……   “还记得吗?”我微微靠近些问他,“四年前,你在仇皇殿正厅对我说过一句话,那时我就在想,总有一日,我会将这句话再送还给你。”   “什么……”他忽然开口问我,然而声音轻哑,与崖边汹涌猛烈的狂风相比,等于无声。   “我真的给过你机会,”我笑,对他说他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昨夜你狠得下心杀我,此刻便可以高枕无忧,但你偏偏不——所以,能有今日一切,江玉郎,你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你自己!!”   说完我立刻放手,眼中定格仇皇殿主最后一眼看我的神情,竟然是……呆滞。   这一幕,我设想过很多次,他怨恨、暴怒、疯狂、绝望、不甘……或是各种各样可能会有的神色,但我想不到,殿主的脸在我的眼前急速消失,当他以双方都不能反应的速度下落,由最后一眼,变成山岚间再不见踪迹的黑点,而他留在我脑海中唯一的神情,无论眼中、还是脸上……就只余呆滞。   我跪地,猛地伸手摸脸,竟然已经干了——迎风流泪,这个从小到大绝不可能治好的老毛病,如今狂风凛冽,我被这样的风吹着,眼睛却是干的,又干又涩,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死了……我向崖底探头,握住自己的一只手,他真的死了。   就在不久前,他还专心致志为我烤鱼,说自己手艺很好。   我被鱼刺卡到,他捏我的嘴仔细查看……抢走我手上的鱼,怪我没大没小,我们还朝互相狠狠瞪眼……他的确比我大了一倍,但他的脸因明玉功而再没有变过,在我心中,仇皇殿囚室初初的一见、他第一次脱下面具、昆仑之上令我窒息的再见、他对我笑、每一次抬手想杀我、真的伤到我、又为我忧心焦虑……这一切,原来真的已经不复存在,我不知道自己对他怀有怎样的感情,但我却真的,亲手杀了他。   回过头,用尖石将身边两条连至崖底的绳索割断,然后便再不看那深不见底的山崖一眼,起身,转过头,开始向前走……   ……   杀江玉郎,我并没有后悔。   崖底七日,再出铁栈山时,我遇上正凑巧往东北而行的江瑕一批人。   他们此行,竟是为了要带似已无救的“水影仙子”华紫音回故土祁族。   听江瑕说,飞雁山庄正在四处集结势力对付仇皇殿,并且与各门各派约定,一月之后月盈,聚众剿灭仇皇殿。   如今仇皇殿主已死,爹那边我倒不担心,又听说神医万春流隐居在祁族,我有关于傀儡术的问题向他请教,便事前换了装,戴上□□,一路与江瑕同行,共往祁族。   中途我用左手为华紫音把脉,知道她本已服下水露鲜花,毒已解,但此时又偏偏离死不远,是因为有人在她刚刚解毒之时,使阴力,暗中在她胸口留了一掌。   能做出这件事的人,我不用猜,只有仇大小姐。   祁族果然神秘,不是在陆地,也不是在海岛,而是一族人生活在巨龟“殇矍”的背上。通过与东北海岸族人催术鳄联络,他们能利用器具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以此控制殇矍移动。   胖小子雄霸直嚷着“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肉块”,一群人便上了岛。   岛上半月,人事沉寂。   巨龟背上的景致与陆地大相径庭,一派海中岛屿的热烈,四处椰树,绿意盎然。   神医万春流为华紫音姑娘断症,开出药方要江瑕等人前往无名岛上寻药,我则留在族中向万春流讨教医术。   说是讨教,其实我已经静不下心来钻研,满脑子都是江无缺现在如何了,解星恨与他一同前往桃花谷去杀苏樱,只有我才知道,殿住真正想做的,是求和。然而现在殿主死了,我又远在祁族居地,真的很难想象,那三个人的任务会完成成什么样子,希望不要遇上燕南天,否则有他们受的。   至于另一件事,我每晚一闭上眼,便会看到那日在铁栈山崖顶,鱼肠剑划破殿主脸颊,极度苍白的脸,颊边旧伤未愈,颊上新添的血痕,一丝丝地,慢慢印出血迹……几乎每一次,快要入睡,就必然会看到这副场景,然后便猛地清醒,坐起身,胸口郁结沉闷。   当华紫音可以下地行动,祁族这一晚,燃起篝火,办了一场规模浩大的庆贺祭奠。   庆典之后,是要赴中原一行。   为的,是应盖世奇侠孤苍雁之约,彻底铲除仇皇殿。   乐声四起时,众人欢腾。   我却一个人往无人的海岸走,海边,迎风,眼中是万里夜空,繁星熠熠。   原来,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是一人还是在另一人身侧,苍穹、黑暗、还有浩瀚星海……这些,永远都不会改变。   当我吹着海风,面向天水一线,想起的,却始终是更久之前的那场星夜,下空下,草原之上两人一马,我在那人怀中看他,以为自己早已下定决心,甚至还在为前一刻的无法得手而惋惜——转眼间,我就真的做到了,我杀了殿主,却令自己陷入一个永远无法躲避的噩梦。   在尚未后悔以前,就已经注定了无法摆脱。   或者这一次,殿主又赢了。   正出神时,海岸边多出另一个人,华紫音。   我站在暗处,不久后,江瑕寻人而至。   我转身,将海岸留给刚刚相识的两人。 ☆、第四十九章   约定之日。   仇皇殿中庭,血泊之地。   江瑕重伤仇心柳,解星恨一剑刺入雄霸侧腹。   铁面人的铁棍横扫出手,黑惜凤中棍,倒地吐血。   我站在一旁,静静看这一场手足相残的大戏,由入了殿门到此刻,解星恨是我与江瑕等人所遇的第一批挡路之人,他们竟比我们来得还晚,因此才能无比巧合地让这场好戏上演。   至于其他人,无论正道还是邪派,都已聚到了演武场空地,绝命厮杀。   所以此地还算清静,只可听到远处兵器相击之声,与眼见遍地残缺血尸,昭示不久前的一场激战,何等惨烈。   我的武功本就不好,所以靠近战圈只会愈加麻烦,况且兄弟二人,一人扬言为父亲报血海深仇,另一人却偏要硬闯入殿救其义母,双方立场不同,甫一见面更是大打出手,我以孙拨衣身份,就算有心想上前调解,都没有立场。   但即使我不想受伤,关键时刻却又不得不冒险救人。   因为铁面人的出手太狠,他一棍便可取了人半条性命,更何况,他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即使在他面前是如花似玉、娇美如黑家小姐的弱质女流,他也会照旧以血洗棍,以人命终结为任务终点。   若湖一步上前,拼死挡在铁面棍下,“住手!”我大叫,也只有电光火石的霎那,铁面人于杀人之前停手,铁棍离若湖的心口只有一寸,定在半空。   即使我仍是孙拨衣,江无缺听得出我的声音,他心里,我仍是他的主人。   我走到铁面人面前,他仍举着棍未动,我抬手去握他的铁棍,棍身冰冷,棍端还在滴血,一滴,顺着我的手腕流下。   “好久不见。”拉下铁棍,我去看白铁面具后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寂,但是却让我觉得,能见到他,即使是两手染血的他,仍然很好。   “以后不要再杀人了,”我轻声吩咐,“自保就好。”   “是。”他看着我,讷讷回答。   “铁面!”解星恨一声高唤,铁面人却并不回应,仍旧直直站在我面前。   “去啊,”我靠前叮嘱,“保护好解星恨和仇心柳。”   另一侧,这一场兄弟争斗的最后结果,却是华紫音出手救下本已落于劣势的解星恨,令他们三人脱困往殿中深处而去。   “为什么?!”我从没见过江瑕如此认真的神情,又担忧,又不解,“紫音,你为什么不让我杀掉那个仇皇殿爪牙?!”   却没有怨责。   若湖、黑惜凤、雄霸、巧巧、小纤五人围走过来,华紫音却只把脸别开,“让我静一下,”她对众人道,“对不起……”   ……   仇皇殿,演武场。   我以为我终于能有幸见到当世神话、燕南天,然而在一场乱局里,每个人的鲜血轻易喷洒,我看见了大张着眼、满脸惊恐死状的仇皇殿左右护法,下一刻,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身体掠起,锋利的剑刃抵在我喉间,落地时,我跟着身后之人倒退,剑太利,纷乱之间划破我的颈项,只觉得凉凉的,还来不及呼痛。   “小鱼儿!”我身后之人大叫,“还不出来?!若燕南天再杀我一人,我便立刻杀了她!!”说完手中长剑一紧,我颈上终传来清晰痛感,更多血水顺剑流下。   然而不远处却紧随着传出一声大笑,衣衫残旧的中年男人,红巾绕颈,长发花白,满脸落拓胡茬,轻松一挥剑,便可挡下胡夫人以火眼限界催动的致命一击,不单从容不迫,更似猫玩老鼠,悠闲自在。   那人便是燕南天,数十年间无人能及,嫁衣神功,冠绝天下,那人,便是我爹成就大业的最大敌人——或者说,这世上,任何有野心独得武林之人,都必须要过的一关,就是打破燕南天这个武林神话。   “小鱼儿?!”燕南天仰天大笑,一声大喝,冲我身后之人道,“仇雠,你莫不是眼见己方败势注定,开始失心疯说起胡话来了吧?!”   我倾身向后,连退几步,随着颈上的一把剑移开,一只冷得像死人般的手改为扣住我的咽喉,我随着他的身法于正道人士间游走,他并不理会燕南天,一手执剑,剑身冒着白白寒气,所见之人,挡路之人,只要是人,立杀无赦。   我猛地闭眼,一个光头和尚的头身在我眼前分离,一剖热血,喷了我满脸。   “爹爹!”仇心柳杀上前,解星恨则带着铁面去相助胡夫人。   满眼皆是混乱,满耳皆是惨叫——“孙拨衣!!”江瑕的大叫声淹没于人后。   乱像中,我看到爹的脸,奋力拼杀,镇定沉稳,下一瞬,便换成了某个陌生人痛苦扭曲的神色,我耳边,却由始至终都是那道嘶哑、冷凉的声音:“江小鱼,你给我出来!!”   “爹爹,娘快撑不住了……”仇心柳向我身后之人高叫。   最终……   正邪武林间最大的一场较量,数十年间,最为惨烈、死伤无数、却也最终走向结局的一战——   仇皇殿完败。   只剩五人,邪道第一大派,无数正义之士的心头大患,当今武林横行数十年的邪根毒瘤,令人望而生惧、闻之心寒的仇皇殿——   只剩了五人。   爹与燕南天领着正派中人上前,将五人连我,团团围在了中央。   “夫君……”胡夫人回头,满脸是血,“太虚异界入口已开,你快带着星儿、柳儿走!”   “谁说要走?!”我身后却传来冰冷回话,再不是温和轻软,无一丝人气,“谁都不许走,今日我要杀光这里所有人!”手猛地一紧,我痛哼,“若我死,就叫所有人为我陪葬!!”身后人笑,笑着大叫。   然而我闭眼,那嵌入我皮肤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突然人中传来大喝:“仇雠,你作恶多端、人神共愤,今日老夫就杀了你,为武林除害!”   心头一惊,我猛地张开眼睛,眼见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直直向我胸口刺来,是爹!   他手握剑,两眼精光毕现,唇角绷紧,手中之剑不偏不倚,不刺是我身后之人,单单向我刺来——我太了解爹了,他必然不会真的要杀仇雠,却又非要在人前做出身先士卒之态,因此替死之人,自然就成了我。   但这不能怪爹,因为在场知道我是孙盈余的人,加上那个还没露面的小鱼儿,一共只有三个人。   爹一剑刺来,变化万千,出手又快,即使于瞬间直取前后两人心脏,也并不是难事。   而我身后之人比他更快,掐着我的脖子一个转身,手落下对准我背心重重一拍,我被推开,向前踉跄,站定,再转身,便听耳边“嚓”一声裂帛——“殿主!!”我大叫,他最终面向了我,左肩血肉模糊,竟还是在爹偏剑留手的情况下。   仇皇殿主,红纹面具,长发散落。   满身血污。   我竟然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竟然以外他死了,我竟然以为……   而当他再站到我眼前,幽暗黑灰的眼睛,抬起对上我的视线,我呆呆地怔住,脑中这一瞬间,是某一些东西的迸裂,空白。   早从最初一刻开始,从第一刻演武场之上,他抱起我由人中飞掠,我便已经想回头——耳边不断传出他哑着声音的叫喊,他的手指掐住我的脖颈越收越紧,我在那时拼命克制想要回头的冲动,他身上的味道,他的气息……   我不敢相信是真的,不希望是真的,更怕是真的——我克制自己不要去碰他的手,直到他推开我,这次他又做了什么,推开我,自己却躲闪不及被剑刺透肩膀,血将他半边衣袖染红,在我面前,红而濡湿,滴落一地。   然而这样的他,直直看向我的视线,却只剩冰冷幽深,像看着他眼前的每一个敌人,全部是相同的眼神,全部都是相同的狂妄憎恨,难道他不该特别恨我吗,结果却是,目光交汇的瞬间,什么都找不到了,以往那么多次淡淡的笑意,关切、生气、威胁、或是嘲笑……什么都好,总该还剩一点吧,但是什么都找不到了——当他看着我,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再回不到我第一次抬头、第一次胆战心惊对视、第一次可以毫不犹豫脱下身上寒衣、为我披在身上的仇皇殿主。   原来他终究没有死,死的……是这么多年以来,两个人相互纠缠、相互都不放过的心。   所以当空白结束,我的理智渐渐归位。   殿主为什么要为我挡那一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仍不放弃用我引出小鱼儿,若小鱼儿能够劝燕南天退出战局,他至少还可以保住仇皇殿满目疮痍的这个空壳——另一种可能,就是像他恨江无缺那样,杀一个人何其简单,令我生不如死或许才会是他最后想要的。   而作为仇皇殿主,我一点都不怀疑他对我的痛恨,即使没有表现在眼中,我却知道,他恨人背叛,更不可能原谅我接二连三痛下杀手,因为他是真心,所以才将我的毫不手软对比成一种狼心狗肺。   胡夫人念起祭咒,半空中出现漩涡状空间入口,江瑕冲过来对我叫“孙拨衣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我回神,却看到殿主伸手抓了铁面在身侧,看向我,以唇语道:“还不过来?”   燕南天这时挥剑大喝:“谁都逃不了!”   江瑕身边的华紫音却猛地冲出人群挡在燕南天面前。   “紫音你做什么?!”江瑕满脸疑惑。   “让他们走吧!”华紫音回头去看,看的人,却是解星恨,“快走啊!”她急道。   解星恨神色变化,慢慢向她伸手,“把手给我……”   我则在原地踌躇,忽然听到一人传音入密:“孙丫头,你傻了,还不快追随你家殿主而去?!”   我无奈抬头,果然见不远处屋檐飞下一人,鬼师傅装束,引得江瑕瞪大眼睛,看向他,又看向我,慌乱震惊。   “快去追我大哥啊!”小鱼儿再次传音入密,我苦笑一声,迈步上前。   在蓝色漩涡最终收回它一丝余烬前,飞身,投入那个诡谲未知的异界。 ☆、第五十章   太虚异界。   似天宇一般奇异的境地,胡夫人用火狐族灵力所连通的世界,深蓝色视野,星云流转,虚幻缥缈,隔绝人世一切。   当我投入这个世界的一瞬,一人抓紧了我的手。   所以在这无边无际的异界,我没有孤身一人,也没有作为一个陌生的闯入者、而永远陷落的危险。   然后那只手放开了我,也没有看我,点了我的穴,便将我推倒在地。   这是一个透明如水波流转的巨大平台,解星恨带着仇心柳、铁面与华紫音寻来,有心求去。   “我叫你杀江小鱼妻儿,”殿主冷声反问,“你办得好事?!”   解星恨低首,“孩儿自知办事不力,愿受责罚。”   “星儿,柳儿……”一旁胡夫人轻缓柔声安慰,“你们没事就好。”   “娘……爹爹……”仇心柳衣衫染血,声音发颤,“孩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闭嘴!”殿主沉声打断,“我还没死,哭什么哭?!”   仇心柳眼泪突然落下,手抖着擦泪,却不敢再发一声。   “义父……”解星恨犹豫后开口,“孩儿有事相求。”   殿主冷冷看他,解星恨求去一月时日,他要去弄清楚一件事,或许有关他的身世。   “好。”殿主满口答应,又道,“铁面留下。”   于是胡夫人作法,送走解星恨、仇心柳、与华紫音。   这里,只剩四人。   殿主、胡夫人、铁面、与我。   那人静静站着,胡夫人于他一侧,担忧看他。   最终……   “夫君。”做妻子的一步跨前,慢慢碰上对方血衣,“我先为你疗伤——”   “滚开!”殿主却忽然发作,猛地打开女子伸向自己的手,“谁准你碰我?!”   胡夫人跌坐在地,自己也受了伤,额头还有未干的血迹,却仍是勉强着支身站起,“夫君,”她柔声,却不失沉稳坚持,“你不要这样,你可知自己不顾一切,差一点便害死了星儿、柳儿,你这样会开心吗,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怕?”殿主猝然冷笑,“怕?我怕什么——”然后一口血喷出,人跪到了地上。   “夫君?!”女子惊呼上前,这一次未及她伸手,却是殿主先一步将她拖到自己面前。   “雩姬……”那人的声调慢慢变得柔软,细腻,但却冰寒,“我知这世间女子,除去虚情,便是假意,唯有你……”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头前倾,靠近去吻她的面颊,渐渐恢复静默凉灰的视线,却隔着身前人背对投入的姿态,向我看来,其时勾唇一笑……   “唯有你,”殿主笑道,“你才是我一辈子的最爱。”   “夫君……”胡夫人回应,抬手为其擦去脸上血迹,鹣鲽情深,细语低转,“夫君你放心,我说过,会将此生此世奉献予你,我会、一辈子都陪着你……”   “很好!”他搂着她大笑,笑得急促且残忍,“很好——”然后猛地倾身,便将女子推倒压于身下。   毫无顾忌的一场戏,当着我的面,两人迫不及待地上演。   他扯开她衣带,拉下她衣物——胡夫人本来可以反抗,在场的不仅有我,还有江无缺——但她偏偏没有,是殿主一边急躁地噬吻,一边伤势发作得咳不成声,他将动作进行到一半,忽然全部停住,后退坐直,将女子推开。   此时此地,衣衫零落的不只胡夫人,殿主的衣物滑下肩头,露出肩上狰狞剑伤,他为我挡下的那一剑,血肉模糊的疼痛或许我一世都无法想象,下一瞬他惊觉,猛地拉回衣物遮掩伤口——他惊觉的是我在看他,以一种替他伤痛的眼神,他也有一瞬间的失神,下意识地想要寻回两人的对视,却在突然间只剩冷漠。   将视线侧开,殿主对胡夫人吩咐:“我去闭关疗伤,你将……你把他二人带去别处安置。”   “好。”胡夫人温和回应。   ……   仇皇殿瓦解,殿众分崩离析,在找到新的据点以前,胡夫人于四海镇外的山林间,买下一处屋舍隐居。   数十日以来,殿主除了吃喝休息,便是一个人进入太虚异界练功,身上的伤被胡夫人用自身精元一次治愈,我苦笑,既然可以这么容易,世间还要我这种大夫何用?   也是数十日以来,我与江无缺做伴,分住于竹林间相邻的两间木屋。   胡夫人事前在我身上下了禁咒,因此我逃不了,但我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逃,更不知道,殿主将我带在身边究竟有何目的,如果他想报复我,那么一直对我不闻不问,显然没有达到目的。   这么长的时间,我也只远远地见过他身影一次,更别提说话,或是当面把事情问清楚。   直到有一日,胡夫人深夜到我房中,那时我正缠着江无缺教我“落叶归根”的奥妙。   胡夫人在我房中坐下,我叫江无缺回屋睡觉。   “他似乎也听你命令?”坐定之后,胡夫人问我。   “是殿主吩咐他如此。”我答。   对方没有多做纠缠,眼望着桌边火光,却也不再说话。   “夫人?”我叫她。   她回过头,眼瞳中艳丽的红色,令我心头一跳。   “夫人,你有话要对我说?”我问。   “是。”她点头,神态动作,沉静温婉。   于是我不再说话,安静等她。   “铁栈山……”她突然说了这三个字,我蓦地握拳将手收到桌下,指尖轻陷掌心。   “我在铁栈山底找到他时,”胡夫人抬眼看我,“他本已必死无疑,你见过他身上伤痕……那是我拼着自身七成法力使之愈合,救下他一命,否则——”胡夫人苦笑,“所以仇皇殿一役,不是那些武林正派人士赢得容易,而是我们,根本无力抵抗。”   说完顿住,借着火光,定定看我。   至于话里的“他”,自然是指殿主。   我想将视线移开,胡夫人却又道:“作为一殿之主,生死关头,大敌当前,他……”她笑了笑,“他竟舍下半生心血前往铁栈山找你,你可知,那时的他,是怀着如何的心情?!”   我垂眼,胡夫人的声音低沉下来,“有一件事,或许你应该听一听。”   我不出声,她便继续道:“十九年前,我私自离开火狐族隐居之所,于路途之上,见到被顾府家仆追赶的江玉郎,作为亡命之人,你一定想象不到,他那时是何等狼狈。”   “孙大夫,”胡夫人笑着问我,“你觉得我是一个是非不分、感情太盛、为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便可牺牲一切、不顾一切之人吗?”   我看向她,她笑得有些自嘲,“我的确是这种人,”幽然道,“因为那个男人,他太……”   胡夫人叹气,“那时我救下他,本是见不惯一群人欺负一个人,然而救了他之后,才发现,没有人能欺负他,因为即使死,他也会在最后一刻搂着别人为自己陪葬,这道伤……”胡夫人将自己的手臂放在桌面,内侧赫然一道伤疤,“就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份大礼。”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胡夫人喃喃,“因为那时,他已有些神智不清。”   “什么?!”   “即使到如今,”胡夫人顿住,苦笑,“他的某些记忆,仍是错的。”   “你这话……”我皱眉,“是什么意思?”   “我救下他,他却以为我与那些抓他的人同路,因此伤了我,后来他昏迷,醒后条理清晰地告诉我,他为了制造混乱逃出顾家,用花剪杀死自己生父,并在主人会客当日将尸体放入花园莲池,因此顾府大乱,他才趁机逃出府来。”   我笑了笑,这倒很像殿主的作风,无缘无故的事情他很少做,先前对我说为了一桶花肥杀人,那时我就不信,现在与胡夫人的话合在一起,我便明白,他是为了《丧神诀》杀人,人死后又觉得尸体有用,便不会浪费了一个出逃顾府的大好机会。   “但这些都是假的。”胡夫人一句话,令我怔住,回不过神来。   “假的?”我问,“指什么?”   “我去过顾家庄,”胡夫人答,“所有家丁都可以证明,是江别鹤想弑子,两人纠缠间他才撞上花剪丧生——从头到尾,都是江别鹤怀疑自己儿子觊觎他的《丧神诀》宝图,因此先下手为强,更想趁乱遁逃,却不料害人终害己,反倾覆性命。”   我回神,失笑,看向胡夫人一双赤红眼睛,“这话,也是殿主曾说过的一个版本?”   胡夫人摇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只顾家的任何一人都可证实,江别鹤死后数月,江玉郎始终安分留在顾府,他是在某一晚突然发疯,杀掉三名家丁,并放火烧掉半个庄园,趁人人都在救火无暇之时私逃出庄——也就是说,”胡夫人皱眉,与我对视,“夫君曾告诉你的弑父一事才是假的,是他无法接受亲父要杀自己的事实,在未把自己逼疯以前,他为自己制造了另一个记忆,并且深信不疑。”   我移开视线。   见我完全不信,胡夫人也不急,只道:“我想,天下应当没有什么女子,会真的心甘情愿将自己奉献予一个人面兽心之人——或许在你眼中,我夫君卑劣残忍,但你却不知,我爱他,并非因为他对我好,正相反,与他成亲十八载之久,他只入过我睡房两次,一次是洞房花烛夜,那次我有了柳儿——还有一次,是在四年前,他告诉我……仇皇殿有一个大夫叫孙盈余,治好了他的眼睛……”   我胸口生生一紧——“没错。”胡夫人点头,“正是你离殿的那一次,夫君动用了几乎全部门人去附近城县找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整个仇皇殿,甚至四海镇,差点就被他翻转。”   我心惊,胡夫人却微微笑开,“你一定还是不信吧?就连我也不信,嫁与他十八年,他从未将任何一人真正放在心上……除了仇人。而我之所以心疼他,是因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心里的每一个念头,全部都只源于他脑中一个再虚假不过的幻影。从一开始,他一手一脚建立仇皇殿,我从旁观看,无论多难,无论多不可能,他始终没有想过放弃——被人废掉筋脉重新修练武功也是,我见过他走火入魔时全身抽搐到昏迷的样子,也见过他一次次失败,却一次次不声不响重头再来,他从不诉苦,也没有一个人会在他身旁听他诉苦……   “孙大夫,或许你觉得他对所有人残忍,但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我曾想过要离开他回火狐族的,因为无论有没有我在他身旁,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我只是他成功路上的一项助力,即使没有我,要做的事,他仍然会去做。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舍不下他,因为如果连我都离他而去,他便真正是孤身一人。”   “孙姑娘,”最后胡夫人问,“你听懂我的话没有,他为了你,辛苦建立起来的一切,付诸流水,甚至那日在太虚异界,当着你的面与我亲近,也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唯一主动的一次——孙姑娘,你究竟听懂我的话没有,他有多重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我苦笑,低头,“我听懂了……”   但却并不是我有多大能耐……让殿主重视我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催眠术。   就像他自己为自己创造了那些再虚假不过的记忆,他宁愿自己十恶不赦,他宁愿相信是自己亲手杀了生父,也不能接受现实里那些再残忍不过的真相——我如何能说,殿主对我的喜欢,其实也不过是另一种幻象,一种年深日久、不停不停在他心中加强的信息——全部都是假的!   “夫人想要我如何?”我抬起头,心平气和问胡夫人。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今日局面,我又能如何?!   “我已经看不懂他了。”胡夫人轻喟一声,答,“如今他困在太虚异界夜以继日练功,如果说他真的有心东山再起,现下最重要的应是寻找据点招纳手下,而不是连身体都不顾地埋头苦练,更何况……从死而复生到如今,一夕间失去所有,他竟平静到毫无感觉,我是真的害怕,以他的性子,想要做一件事便会不择手段、倾尽所有,我怕他会一路走到黑,却偏偏不知他选择去走的是哪条路,就算想劝,也无从劝起。”   “那夫人是要我……”   “明夜他答应我回来休息,”胡夫人的神色有些疲累,声音却郑重恳切,“你为他看看旧伤,顺便,问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第五十一章   “江无缺,”我问他,“有坏人是值得原谅的吗?”   他看着我,却其实并不在看我。   “那如果孙盈余也是坏人呢,”我问,“你会原谅她吗?”   ……   第二日,入夜。   殿主房中的油灯已经熄灭,我蹑手蹑脚进去。   他仍在运气练功,听到门响,照旧闭眼静坐,没有理会。   我到他床边坐下,第一眼看到他被月光照亮一半的脸,竟有些恍惚。   这人真的是我认识的仇皇殿主吗——我苦笑,明明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脱掉面具,我却觉得陌生,瘦得脱形的轮廓,颊骨突起,嘴唇毫无血色,本应一直都如此,灰败不堪,但此时看他,却觉得他除了周身的一团死寂,还有绝望。   绝望到一种绝境,是不顾一切。   但我不该怜悯他的。   看他可悲,我应该觉得可笑才对。   但我又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与我有很多相同之处,所以在他面前,即使是做戏,我也会觉得坦然自在。   我承认,我承认我忘不了他由崖底树林后走出的样子;忘不了他站到我面前,阳光照在他脸上,他说那一句“你真麻烦”;更忘不了他捏住我的嘴巴检查鱼刺——而我如何对他,当我用自己的生命安危引他中计,崖边,我曾笑着对他说:这一切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所以他最后看向我的那道眼神,才是呆滞。   因为付出了,得到的回报,却是万劫不复。   到殿主收功睁眼,我仍愣愣地看着他,忘记回神。   “看够了没有?”他不温不火问我,音调低稔。   “殿主,”我道,“我是来听凭发落的,你不许我离开,为的不就是如此结果?”   他却冷笑,“不许你离开,却没有非要你跟来,你做这所有一切,又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殿主……”   他不耐烦地抬手,“我累了,你走吧。”   我不出声,却也不动,仍是安静坐在床边,不过已低下头,不再看他。   他便真的不再理我,和衣躺在床上,背过身去入睡。   我偷偷抬眼,不知道他是真睡还是假寐——但其实我也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会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江无缺吗,为什么不走,如今爹的计划初有小成,但却也正到了最为关键之际,为什么我什么都不关心,却只心甘情愿留在这里?   想了很久,最终将自己的所有心绪打乱,头很痛,我小心翼翼向床尾移了几分,然后头靠在床柱上,闭起眼睛。   ……   清晨醒来,眼前只有一张空床——殿主又回太虚异界了?   我猛地清醒,起身向门外跑。   竹林间,精致石台,边上三个人,坐在一起用膳。   “孙大夫。”胡夫人回过头来招呼我,“梳洗好便过来吧。”   我点头,脚有些重,因为那个穿戴单薄、侧身坐在桌边的人,从始至终没有向我看来一眼,似乎是故意的,似乎全不关心。   其实胡夫人看不懂殿主,我又何尝不是?   他不可能原谅我,但为何不报复我,像当年对江无缺那样,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却什么也不做?!   石台边,我梳洗回来,江无缺低眼坐着,三个人都已差不多结束。   我刚一坐下,殿主便霍地起身。   “夫君。”胡夫人叫他,“别急着练功,先坐下,喝杯我沏的新茶。”   殿主被胡夫人拉着坐回,看向我一眼,脸色不好。   “你马上离开这里。”我伸手拿了个馒头,他却忽然道。   我震惊地转头,殿主低声重复:“现在就走,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我将馒头放回碗碟,“你说什么?!”   “江无缺我不会还给你,你也不必想着留下与他一起,从此刻开始,若你——”   “若我就是不走,你要如何?!”我打断他的话,心里想,他又该说“不走便杀了你”一类的威胁。   然而这次,他连看都不看我,沉声道:“我数十声,你退出我视线以外,否则我便命江无缺自尽。”   “你——!”   我尚未反驳,他却已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好。”我站起,“我走!”   “等一下!”胡夫人拦住我,又回身看殿主,“你怎能放她离去?”胡夫人急道,“你忘了是谁令你跌下山崖,又忘了谁令你生不如死?!今日她一走,你当如何——”   “闭嘴!”殿主抬起眼,冷冷看胡夫人,“你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不要多管闲事。”   “好,”胡夫人苦笑,“既然你不想再见到她,我便替你杀了她!”   说完桌上拂尘震动,猛地落入胡夫人手中,紧跟着便是拂尘前端火红色的兽毛无风自扬,我眼前一花,尚未看清对方任何动作之前,便只觉脖颈一紧,已被拂尘紧紧缠住了咽喉。   我呼吸不顺,侧眼看胡夫人,她皱眉,手中加力,“呃……”我痛呼出声。   “闹够了没有?”殿主不慌不忙站起,毫无表情看我与胡夫人,下一句才说,“雩姬,若你杀了她,我便杀你。”   说完向我面前走来,手抬起,触到我颈上缠绕之丝缕,我突兀地感到一阵刺骨凉意,拂尘便结了一层寒霜,噼啪碎落。   我咳呛,大力喘息,侧过眼,不敢看殿主眼睛。   他却将手指前伸,慢慢触上我的颈项,“会痛吗?”他笑问,然后收回手,“原来你也会痛。”   “殿主……”我皱眉,“你为何要放我走,难道你不应该杀了我,或是让胡夫人杀了我。”   “……杀你?”殿主轻声,低下眼,“我费尽千辛万苦救你,又为何要杀你——还不走?”   “那我留下来!”   他顿住,似乎怔住,但还是慢慢叹了气,沉声问:“你果真不在乎江无缺性命吗,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他吗?”   我无奈,“你又以为我有多铁石心肠?殿主,即便你此刻令江无缺死在我面前,我也——再不会离开你半步!”   ……   三更,我鬼祟小心,走进江无缺睡房。   殿主果然是殿主,他对我说的话,从来都是威胁,却从来都不会兑现。   这一次,我终是留了下来,而江无缺也没有死。   我出声叫他,床上之人睁眼,慢慢坐起。   “可听到什么?”我急走两步,还未站定便对江无缺道,“今晚你所见所闻,从头至尾,巨细无遗,全部都讲给我听。”   江无缺垂眼,应“是”。   一切从一个耳刮开始……   殿主扇了胡夫人一掌,他没有想到站在一侧的江无缺会看进眼里,更想不到我能命令江无缺,令他将一切复现。   殿主打了胡夫人,然后对她道:“我只令你将铁栈山如何救我讲与她听,谁准你多嘴重提旧事,你当自己是谁,竟擅作主张、乱我计划!!”   ……   即便江无缺一字一句复述,我却只听出了胡夫人之于殿主的点点关心与忧虑。   殿主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他谁也不信,包括胡夫人,所以夫妻间的对话,唯一能让我确定的,就是殿主留我在身边,始终另有打算。   还有另一句非常可笑的承诺,殿主竟然对胡夫人说:“若有一日事情了结,我会与你归隐,用余生时日,补偿于你。”   就算我不是胡夫人,不知道她做何感想,却仍知道,她是不会信的。   因为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殿主真正想要的东西,武林至尊、称霸天下,得到之后,他一定还会想要得更多,一切绝不可能有了结,只会无休无止。   除非,是他自己先放弃执著,但要他放弃,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简单。   所以爹与小鱼儿才会忌惮他,因为这个人,不顾一切起来,的确是个疯子。   他可以如胡夫人所说一般将我放在心上,转过头,又可以毫不顾念利用我,我却做不到如他这般——当推他落崖,以为他死了的那一瞬,我便心痛了。   所以事情再重演一次,我已经下不了手,这一回,我连一点点的利爪或尖牙,都失去了。   所以唯一剩下的,是彻底的戒备。   虽然不知道他又想利用我做什么,但爹始终不愿舍弃江玉郎这个卒子,连新的据点都已为他寻好,只等胡夫人前去安排妥当。   于是接下来几日,胡夫人出门,山林中竹舍,就只剩了殿主、江无缺、与我。   而太虚异界需要胡夫人力量开启,胡夫人不在,殿主便整日困在屋中练功,哪也不去。   初始,我试图生火造饭,结果差点将厨房拆塌。   等将一团黑焦的饭菜端到殿主面前,他无声看了一会儿,然后动筷。   也不怕我落毒……我站在一旁腹诽。   其实我是故意的,第一次下厨虽然不能得心应手,但如此饭菜拿到殿主面前,我本是打定主意他不会吃,最多看一眼,就绝不会再有食欲。   但他将菜夹进口中,一点点咀嚼,好像尝不出味道,再咽下去。   他这样,令我想起曾经为他扎针,无论我再如何故意或是试他,针尖入穴七分,他也只会说不痛,好像一点点感觉都没有。   “殿主……”   “再没有仇皇殿。”他搁筷,淡淡打断,也就是说“殿主”这个称呼,于他,倒更像一个讽刺。   但我仍当他是一殿之主,当自己是他手底下的一名大夫,弯身,用指尖去拭他唇边血迹,对上他不自然间怔神的视线,他看着我的手,我看他日益灰暗的瞳孔,向他笑,“吃饭也会吐血的人,殿主,你都算世间奇人。”   他皱眉,偏头躲开。   “对不起……”我没有直身,也没有转开视线。   他侧脸的轮廓看起来生硬,唇角紧绷,颊色灰白,视线有些恍惚,我将手指放在他眼前晃,被他回过神,一个眼神吓退。   “不要得寸进尺。”他警告我。   “你怎么想?”我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笑。”他配合着想笑,但终究笑不出来,“你在意我如何想么,还是怕我想什么会妨害你与江无缺——”殿主忽然伸手捏住我下巴,头向前,微微靠近,温热的吐气便擦过我脸颊,“千万不要自视甚高,”他提醒我,“在江无缺心里,从来只有一个怜星宫主,而你……什么都不是!”   “很开心吗?”等他收回手,我冷冷看他,“这算什么?落井下石?”   “落井下石?”对方哂笑,“你觉得我有什么资格落井下石?”他笑着移开眼,“我狠不下心杀你,不想见你更赶不走你,你每日到我面前提醒我有多可悲,我却还要感激你没有弃我而去……”   “你是不是向我下了药?”殿主的嗓音变低变沉,终于抬起眼看我,却还不等我惊诧,便自顾苦笑,“……不然的话,为什么我不恨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对不起……”我站直,心里却觉得这个场景无比荒诞。   他伸手到我眼下,声音平缓温和,“你救救我。”他说,平铺直叙,不带一丝恳求。   我顺他的话垂眼,瞬间便是一声低叫——“尸斑?!!”   我骇大眼,看眼前的这只手臂,骨节突兀,细瘦嶙峋,一层薄薄的皮上竟全是紫红色淤积的斑点,甚至有些地方皮肤已经变得透明,脓血蕴含其中,再用不了多久,就必然会溃烂腐败。   “你哪里来的这些尸斑?!”我抬眼瞪他,“你到底做了什么?江玉郎你这次又做了什么?!”   “与你无关。”他淡淡回答,手垂下,另一手拉过衣袖,将手臂上的斑点盖住,然后对我道,“有救吗,我不想死。”   “你觉得我会救你吗?”我忍不住问。   “不知道。”他答,之后又说了一遍,“我不想死。”   “我不会让你死,但你至少要告诉我,这些尸斑是从何而来?!” ☆、第五十二章   四海郊野东北侧,三十里以外有一片连绵山脉,险峰登顶,是一处久已废弃的上古祭坛,坛边伫立石碑,上书:九龙祭坛。   就在我以为殿主关在太虚异界练功的那些日子,原来他把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另一桩事项上,而那桩事,到了九龙祭坛,便接近功成。   这一日,他带我外出,刻意令江无缺留守竹舍,我便觉出了一些异状。   等两人到达九龙祭坛,天已近薄暮,晚霞红云,殿主比我快了几步,回头看仍被树荫枝叶遮住视野的我。   我有些气喘,他停下脚步等我,我到他身边,他便出手拉我,走最后一段陡坡。   然后他放了手,眼前的遮挡尽去,陡然间开阔的眼界,便是群山丽影,漫天彩霞。   走石阶,登上有十个仇皇殿演武场那么大的九龙祭坛,远处山间岚雾,仙鹤于空,浮光掠影。   “是仙鹤!”对于很少有机会出门的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人间化境之景,就算身边是仇皇殿殿主,仍然要像小孩子一般雀跃不已。   其实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很多时候是有意还是无心,只是每当身边多站了那一个人,便会忍不住试探、观察,像一种病态,要看他各种各样的反应,然后试图分析解读,好弄懂他隐藏在那道冷淡视线后真正的目的。   这一次,我笑着手指远方,要他看天边排成一线的仙鹤,他转过脸,面无表情看着我。   “你很开心吗?”他问。   我收笑,顺带收回手,“当我没说。”   他转开视线,也就再不发一言。   一开始,我以为他恨我,会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当仇皇殿的那次再遇,他看我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那时我已为,什么都结束了。   但是这些时日的相处,又让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殿主,看我的眼神冷漠,但至少他的手段不像他出口的话那么不留情面,甚至到现在,他连威胁或是发狠的话都不再说了。   如果是打定了主意利用我,我希望他更果决一些,不要让我也被他的这种不干不脆感染。   远处传来羽翅破空的声音,我仰头,眯眼,不久便有一片硕大的阴影迅疾而来,飞至头顶。   是混沌——我胸口起伏,想起曾在爹的一本奇物志上看过,上古凶兽混沌,身如鹿,展翅如凤,身披赤翎火羽,绚烂夺目,更胜云霞。   我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能眼见这么珍奇的异兽,甚至连爹昔日收服的窃脂,都及不上其羽翼分毫——“你的?!”我转头问殿主,不能置信。   他没答,只略略看了我一眼。   那异兽混沌的确是向着九龙祭坛而来,一声清啼,飞落。   殿主走上前,混沌弯身,火羽一抖,屈了颈项,一人便顺着那流畅的弧度滑了下来。   我真没想到,来人竟然是傀儡师。   而傀儡师看到我,同样不大不小吃了一惊。   我笑,与他心照不宣,如今殿主的确是中毒已深,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时时都想着把我放在身边。   我靠近,听两人谈话,是关于今晚月圆之夜。   “殿主如今已掌握操尸术精髓,”傀儡师低首,毕恭毕敬,“只等今晚月圆之夜,阴气充盈,殿主便可将自身精气贯注尸身体内,令其复活,听令行事。”   操尸术?!只这三个字,我便明白了。殿主身上那些无缘无故冒出的尸斑,便是为了练习操尸术,多番接触尸体,感染尸毒而来。   他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就连死人,成了尸体,他都不愿放过。   我出神的间隙,混沌口中便已一口气吐出两层小楼那么高的尸山。   我站一边,尸体上的腐臭飘至空中,我猛地捂住口鼻,觉得一阵胃液翻腾。   傀儡师走近,将一粒沉香制成的丹丸递给我,我抬眼时,他背对殿主,向我传声:“看牢他,大有用处。”   又是这样的吩咐,我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接过丹丸,向殿主看去。   他已经一个人走到混沌身边,庞然巨大的异兽身躯,此刻却很温顺,像家养的小猫,将头低下,任殿主抬手捋它头顶彩羽。   这也就证明,混沌的确是殿主的,我竟然从来不知道,他原来还养着这样一头惊人的上古凶兽——就像我以前也想不通,一个整日杀人与坐困仇皇殿的人,又怎么会有时间去结识江湖奇人五散仙?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令他一句话,便送了解星恨至剑邪风行雅处学剑,要知道,那个人封剑退隐,早已不收弟子。   以前不了解江湖之事,很多所见,便也认为是理所当然。   现在醒转,一些事看得透彻,更多事却越来越觉得奇异。   只是一个江玉郎而已,他没有三头六臂,但他可令火狐族圣女对他死心踏地,可令爹放下顾忌、对他全力栽培,他可以一夕间一无所有,却仍旧可以在一夕间东山再起。   这个人,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殿主吗,可以因为救我,而失算,而差一点命丧九幽?   傀儡师任务达成,事毕,告辞要走——“等一下。”殿主却叫住他。   “有没有一种方法,”殿主走到我身边,却仍是对傀儡师说话,“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令她永远都不背叛我?”   我与傀儡师同时怔住,殿主静静站着,等傀儡师回答。   “有。”对方答,“我可以向她施加傀儡之术。”   我心头一跳,殿主却说:“除此之外呢?”   “钻心虫。”对方提出选择。   “还有没有?”殿主仍问。   “有。”傀儡师挑眉,相当冷漠的神色,不经意间竟笑了一笑,“殿主,如今您已习得操尸之术,若要她永不背叛,不若杀了她,再控制她尸身,如此便可万无一失。”   我胸口发凉,即使知道两人的对话绝不会成真,却只觉得心悸。   他们在说什么,杀了我,然后操纵我尸体?   殿主皱眉,转过头,淡淡看了我一眼。   傀儡师知机,便真正告辞,骑着混沌飞天而去。   薄暮变为月夜,九龙祭坛上,我,殿主,还有叠得像山一样高的、仇皇殿众尸体。   ……   殿主是一个身先士卒的人,他可以一具具尸体、将它们拖到合适的位置,对着月光,铺叠开来。   之所以选九龙祭坛,或许就是看中了这里钟灵毓秀,有灵气流转之相。   开始时我想过去帮他,但他不许,叫我站得离尸体远点。   后来他站在尸体间,远远地问我:“我像不像它们中的一员,你觉不觉得我也像一具死尸?”   说这话的时候,夜风起,不顾一切猛烈吹他的衣袖与长发,殿主太瘦,脱去面具的脸惨白,月光下,整个人死气沉沉到毫无光彩,在一堆真正的死尸间,也不亚于一具干瘪的尸骸。   “不要将精气贯注给尸身!”我站在远处向他喊话,“对你百害而无一益,你非要这么糟蹋自己的话,还不如一死、一了百了!!”   他没有回话,似乎笑了,远远地,看不真切。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阻止他,这种济州失传已久的操尸术,未害人,先伤几,他到底以为自己是谁,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可以拿来如此挥霍!   但我又很清楚,他不甘,没了仇皇殿,他只是一个人人喊打的江湖败类,如果不是有胡夫人庇护,如果没有偷学江无缺的一身武功,他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他才想变强,不择手段地变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护自己。   但是一边变强,一边不断地消耗自身,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两相矛盾,想反抗我爹的控制,即使折寿短命也要提升功力,想保全自己,反而最先丢掉半条性命——这样下去,这样不断自掘坟墓的目的,我终于渐渐明白……他是为了《丧神决》,和那个执武林牛耳的地位。   有一种人,天生喜欢争斗,天生热衷诡计权谋,将算计他人当成滋养,乐在其中。   殿主的确是这种人,性子里,他就是这种人。   但这些年下来,从我第一次见他,七年了,我认识他不知不觉也将近八年,离得很近,看得很清楚,乐趣那种东西,对于仇皇殿主来说,简直就是笑话——他活得很累,非常累,报复别人还是不断掠夺,无论哪一种,他急功近利,已经早没有了追逐什么的那种兴奋。   就像这里有足足上百具的死尸,空旷浩大的祭坛,他一人白衣,游走之时像是幽魂,不厌其烦给每一具尸身贯注真气,再借由秘术牵动其四肢百骸——这里有上百具沉尸,他却只有一个人,说到底,是十足得不懂得计算。   但他足够坚持,也足够对自己残忍。   其实我相信胡夫人的话,其实我真的到这一刻才突然记起,我也曾认认真真地研究过江玉郎这个人,不论是他的品性、经历,还是他曾在顾人玉家里发生的那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只是那时我还太小,只是十多岁的孩子,我研究过,但是我无法了解他,甚至十年之久的催眠术,早已模糊了记忆,无论当时是如何看他,现在都已变得淡了。   在我成为孙盈余之前,爹就已经派人调查得一清二楚,那个顾家庄园里的花匠江玉郎,其实是一个任何丫鬟家丁都有兴趣凑一脚欺负的人,因为他日子过得谨小慎微,认命,保全自己,不反抗。   那时他就已经认命了,想要老老实实地活下去,没想过天下至宝《丧神诀》,也没想要整个武林都臣服于他脚下——就算是当年的江玉郎,至多也就是偷取他爹的一份燕南天藏宝图,更多的时候,他需要江别鹤这个亲人,他不可能诚心去杀生父,只为了一份《丧神诀》。   但是反过来,江别鹤却并不顾惜他,甚至丝毫不念父子亲情。   其实……我也是别人的女儿,我也做过孙盈余,也懂得被亲人、父母鄙弃的那种感受,即便不可能完全理解,如果有一日真的被生父利用、背叛、再痛下杀手……如果经历这些,究竟是切肤疼痛、还是锥心刺骨——但我却知道,如果是我,我不会像殿主那般被动,我也不会手软,更绝不会像他那般,连措手弑父的最后一点点自保,都做得如此……值得人同情。   其实他很可怜,在对于一些人事的坚持上,他很像他的女儿,仇心柳。   拼命地想要得到某种认同,得不到,只能自己为自己伪装,但他比大部分人要执著,隐忍,也因此,表象之下,其实他比任何人都骄傲,同一时间,又很清醒,他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   所以十九年前的某一天,当江玉郎发了疯火烧顾家庄,出逃的那一刻,我想除了江无缺与小鱼儿,天下间,他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去转嫁或是发泄自己的愤怒与憎恨——或者并不能这么说,江无缺与小鱼儿只是代表,殿主恨所有人,天底下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只是相较而言,他更乐意选择报复别人,令别人痛苦,借此平息自己的不甘——那便是江玉郎的本性。   但他报复了十多年,以至最终连自己都发现,有些怨恨无法轻易平息,当愤怒逐渐冷却,说到底,他最想要的,是追回……殿主对于他所在乎的人,其实是不吝付出的,而且他想要得到回应,简单直接,并不掩饰,如果得不到,如果太过无法忍受,他会自己为自己创造。   就像那些虚假的记忆,他相信,武林独尊可以令他得到满足,因为那是江别鹤穷尽一生想要的,曾经的他也想要,但是如今动机却变了,得到不是为了享有,殿主倾覆自己也要得到,只是为了得到。   所以对许多人来说,江玉郎丧心病狂,因为他在乎的东西太少,曾经仇皇殿的旧部、胡夫人、仇心柳、甚至解星恨……他需要他们为他付出,他要达成的就必须达成,他不在乎的,就全都可以牺牲。   像是此刻他必须要施行操尸术,即便这些人曾为他出生入死,左护法岩虎、右护法石豹、守卫、殿众……他将他们的每一份价值榨干,死后不得入土为安,死无葬身之地,这些于他,也同样是折损阴德的事,这个世界有法则,他会遭天谴。   所以傀儡师才只是传授,不愿亲身实行。   我知道他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因为是我打乱了他的计划,令他遗失《丧神诀》的第四份拼图,而如今他只知道藏宝地点在万象窟,却无法解开宝藏的入口机关,因此他需要大量的前锋去为他探路,而且要快,要赶在那个幕后之人生出任何计划之前,他需要大量无畏生死的牺牲者——由此看来,不知不觉中,傀儡师已经倒戈,或可说他仍在旁观,尚未落注。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做什么,江无缺,江玉郎……很久都不敢去想了,其实我才是最为自私的一个人,爹十多年的未雨绸缪,那么多人命铺就的道路,如今,只差一步,仅仅只差一步——《丧神诀》便可到手,天下武林便尽在盖世奇侠孤苍雁的囊中,而我却只一心顾着儿女情长,甚至还会因为那个人的死而复生而暗自窃喜,我应该更理智地去面对他,不应有个人感情,不关切,也不该怨恨。   更不能心软。 ☆、第五十三章   山巅之上的圆形祭坛,我迈开脚,向圆心正中的那个人走去,他已乏力,此时正坐在月光之下,尸骸之间。   “孙盈余。”我站到他身后,便听到他忽然叫我,回过头,看向我。   我知道他是气竭乏力,更近一些时,才发现他甚至连脸色,都已变得青白骇人。   “值得吗?”我问。   殿主绷着唇角,扬起下巴看我,这还是为数不多的情况,他由下向上看我,不再逼视、不再压迫,眼中有一丝迷惑。   “差点忘了……”他自腰间取出一把短剑,“你的剑,”他递给我,“物归原主。”   借着月光,我看清他手中的鱼肠剑,其实更早之前我就看到了,他挂在腰间,短小精悍的一把剑,那时我在铁栈山崖边遗落,一并将他推向崖底时,可能他找到了,可能剑就落在他手边,也可能他刻意去找,找了许久……才找到。   我已经不能承受他做得更多,不敢去想他背后的目的……伸手接剑,看到他手上逐步溃烂的暗紫斑点,有些脓包已经连成一片,向外扩散。   “其实你可以用功力将尸毒逼出,”我皱眉问,“何苦如此?”   他却怔了怔,低眼看向自己手臂,然后收回手,用衣袖掩藏起来,“逼出后……还会再生,何必白费力气?”   我苦笑,“也对。”   殿主陪笑,垂下视线,“若真有那一日,我会叫你来陪我。”   “但我不想死。”我直言,看向他四周荒尸,又看他身边几欲凝结的寒气,环绕他、若有似无的一缕青白之烟,像山野间频生鬼火的坟地,总有一种森凉的气氛,引人恐惧。   “坐下吧。”他对我说,侧过身,伸手去推一旁死尸,又往旁边坐,给我让出位置,然后抬起头,又说一遍:“坐下。”   我不想与他抗争什么,尸体之侧,坐了下来。   他便不再看我,身子挪了挪,离我更远几分。   月光落在身上,我转头去看出神的殿主,身边横尸他浑然不觉,只眯着眼,望夜空山峦,景色甚好,圆月星辰,山风清凉,天边连一丝阴云都没有,悠远平静。   我拿起鱼肠剑,举到眼前,才发现剑鞘是新制的,松木,很粗糙,并不好看。   拔出剑,从怀中取出药水,细细将鱼肠剑的剑刃淋过一遍,药剂收回怀中,才再次向殿主转过视线,“手给我吧。”我对他道。   他闻言,眼都没抬,便将一只手伸给了我。   “……不运功逼毒,因为殿主你笃定,我会治你……”说着,我将剑刃竖直,毫不留手直接切入他腐烂皮肉,脓包被割裂,溢出青黑色血水……   “痛不痛?”我问。   他慢慢摇头,“血有毒。”一边叮嘱。   “放心……”我重新定下心神,细心为他将手臂腐肉一一割除,上药,取出随身白布为他包扎……一切妥当,松开他的手,对他道:“另一只。”   殿主便转过头,灰浅的眼瞳在夜色中像罩着一层尘,淡漠空泛……一言不发换手,另一侧手臂需绕至胸前,他便侧过身,整个身体面向我。   “我有一个问题。”他看着我,道。   我停下动作,抬眼等他发问。   “江无缺……”他顿了一下,片刻后问,“你如何令他听令于你?”   手一抖,所握利剑便深深陷入殿主手腕,与先前不同,剑刃拔出,手间晕开的是大片殷红血水……“果真如我所想。”殿主挑唇笑了笑,忽而又捏起我下巴,不顾血水染红衣袖,微微前倾,与我对视,“……如此钟情于他?”笑意有些模糊,便松开了手。   “殿主?”   “不必紧张。”他抬手点住手臂穴道止血,才道,“早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你当我真是傻子么,看不出你于我背后所做之事?”   我噤声,他也不再说话……最终两人并肩而坐,各自看向眼前峰峦,夜色愈发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间,一只冷凉人手蓦地握住我脚踝——“啊!!”我失声尖叫,慌忙起身后退,脚一软,又倒坐回地上。   冷凉的月色投向脚边,我看清那只人手所属的某具死尸,此时已缓缓抬头,而尸身本仰躺于月下,肢体僵硬,因此头与颈项只能勉强离开地面,却抬得不高,手臂向前伸出,十指如骨折脱臼一般,弯曲得诡异。   正当我心寒出神的间隙,忽又觉颈后一凉,惊慌回头,迎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腐臭之气,我眼前,一张青白人面,面相枯槁干瘪,面颊腐坏生出斑点,月色中与我正正相对的一双眼球,眼神污浊混沌,近在咫尺——   “啊——!!”我胸口一阵狂跳,急急地想往后躲,然而视线所过,余光所及,偌大的一座祭坛,所有死尸开始一具具慢慢蠕动,像长眠之后终究醒来,有些是茫然又无谓地试图坐起,有些则好像某种四肢行走的野兽,身体贴于地面,缓缓向前爬行……   “不要——不要过来——!!”   死人循着活人的生气,一点点向我靠近,我觉得胸口有一根弦,猛地紧绷——身体瑟瑟发抖,便已经吓得不能动弹——救命……谁来救救我……千钧一发,脑中一片空白,便有一个称谓于不经意之时脱口而出——“殿主——殿主——殿主你在哪里——!”   “盈余!孙盈余!”忽然传来一人焦急叫喊,似在耳侧,似又隔了很远,我皱眉,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所见,是静谧夜空,月色撩人……我怔楞,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此时,我靠在一人怀里,这人的气息阴冷急促,微哑的声调,靠近我耳边不断安慰:“孙盈余……没事了……不用怕……”   “我没事……”重重舒出口气,我想坐直,挣开他怀抱——但殿主却手臂一收,将我抱得更紧。   “一次……”他哑声,“……最后一次……”   我知自己挣扎用力都是徒劳,便索性放松下来,任他竭尽所能地用力抱着。   “做噩梦了……?”很久之后,他问我,但却不等我回答,又说,“……想不到你如此胆小……”   对方的话中带着些许笑意,我当即觉得心头一堵,“是你自己太过胆大!”我道,“要人与一地死尸并坐赏景,我不若你心智坚强,自然会怕……”   “……夹枪带棍……”殿主却评论,“你不也已不若从前?……从前,你更怕我……”   我闭嘴,不再出声。   “……若有一日……”他的声音有些恍惚,温和细致,“……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侧,便也再不会有这些噩梦……孙盈余,你帮我做一件事,”他沉声,点出主题,“事成,你我再无瓜葛。”   “……殿主请讲。”   “到小鱼儿那里,设法取回《丧神诀》入门之法……待事毕,我自会将江无缺送与你,作为答谢。”   “明白了。”我点头,“但我何德何能?你又凭什么,让我听你吩咐?”   “这倒由不得你。”他答,“钻心虫蛊此刻便在你体内,我要你死,你会立时肠穿肚烂而亡——若我开恩留你一条性命,你会受万蚁噬心之苦、经络摧折之痛……痛不欲生。”他的声音很低,说这些话时平静轻柔,倒也没有要我痛不欲生的狠毒,只像是随口一说,说出事实而已。   我渐渐觉得脊骨冷凉,除此之外,没有惊惧愤恨,稍稍侧过头问他:“你何时下的蛊?”   “问得好……”他手指划过我脸颊,“我不会趁人不备,我提醒过你……血里有毒。”   ……   由九龙祭坛回竹林屋舍的一路,我不断在想,以殿主的行事作风,若要借由小鱼儿之手从飞雁山庄取回《丧神诀》拼图,其实很简单,以江无缺生死做要挟便可以了,无须通过我,而他将我送回小鱼儿身边,更不像有什么深谋远虑的心计,反倒像直接推开我,从此再不相关。   至于钻心虫蛊一类生不如死的恐吓,他说过太多次,早已经变得失去了该有的效用。   进竹林,天色变明,两人的脚步都不快,各自想着心事,以至于院落前一眼见到与胡夫人并肩而站的仇心柳,殿主猛地定下脚步,我没留神,从后面撞到他身上。   伸手扶住我,不远处,仇心柳满脸痛恨矛盾地看向殿主,映着竹叶青泽间细薄的一线晨光,女子纤巧的五官出落得明艳动人,微微扬起下巴,仇大小姐欲言又止般挣扎了许久,终是软软地吐出两个字:“爹爹……”   殿主点点头,看向一侧胡夫人,胡夫人则低下绯色眼眸,淡淡地说了句:“……星恨……正在屋里……”   殿主神色不变,连我都猜到了,仇心柳会与解星恨去而复返,过了这么久,需要弄明白的事,也早该弄个水落石出。   于是他迈步向竹屋去走,我则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人仍是一前一后,到了闭着的房门前,殿主略略一顿,背着身道:“……借此机会。”   我心中一凛,殿主已伸手推了门。   幽闭昏暗的房间,一小圈光亮由窗格子里丝丝透入,窗下桌前,解星恨俯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而他身前,江无缺两眼低垂,同样一动不动面向房门安坐,身旁空气静止,像一具毫无感知的木偶,对周遭一切不为所动,神情木然。   门侧殿主低低开口,问:“不记得他与你有血海深仇?竟跪仇人,可对得起你死去父母?”   此话一出,我清楚看到解星恨背影狠狠一震,继而像石塑泥雕的背影终于慢慢有了动静,缓缓抬头,半转过身,向门边投来视线。   先看到殿主,再看到殿主身旁的我,解星恨始终面无表情的脸,神色倦怠,两眼赤红,眼神冰寒如刺,透着一股清冷的恨意…… ☆、第五十四章   解星恨约战殿主,三日后,赤血巨木,决一生死。   胡夫人在一旁连连摇首,到底是孩子,与江玉郎还顾什么江湖道义,若真有心救父,便该不择手段杀了殿主,否则一切只是空谈。   最终仇心柳陪着解星恨一同离去,我却没有顺殿主的意思紧紧去追,因解星恨看我,像陌路人一般冰冷敌视,我甚至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在殿主身边这么多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一路以来,他早已相信了殿主为他编造的身世,也相信我,甚至曾在囚室狠狠刺过江无缺一剑,那一剑,令江无缺几乎绝望,现在世事轮转,当我做好准备,再一次看到解星恨静静跪于江无缺脚边的那一刹,才明白一切有多残忍,对一对父子,咫尺相隔,相见不得相认,这一幕有多残忍。   无论如何,江无缺都没有办法清醒着面对江云,那个终于不再是解星恨的江云,去日里每每追问:云儿如何——那个我所熟悉的江无缺,是我令他们父子如此,或者殿主更多沉溺于报复的快感,但我却实实在在地在利用他们,也利用了那个人,来缓解我所有的愧疚……   夜深人静,我向飞雁山庄发出讯息:江玉郎已经有所行动,所以在《丧神诀》于江湖掀起轩然大波以前,最好的办法是将这个秘密昭告天下,让武林人士共襄盛举,选出领袖,前赴寻宝,这是坐收渔利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法。   因为,我们手中有两个棋子——江玉郎、与江小鱼。   讯息发出后,我坐在竹叶沙沙的庭院中出神,明月已退,四下寂静,忽然间想起殿主与我面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是你没本事救下江无缺的儿子,后日赤血巨木,我便叫那两个叛徒有来无回。”   他真下得了手吗?我苦笑。   轻微的一声门响,我回头,江无缺走到我身后,“天晚了,去休息。”他道。   我错开眼,不远处门后,暗地里一道人影,静静看着院中一切。   “我快要走了。”去拉江无缺的手,“你要照顾自己,记得我的话……我也是你的主人。”   “是。”江无缺答。   我站起身,暗夜模糊,我凑头亲他的嘴唇,看门后的那道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不自觉一笑,我对江无缺的感情,他早就深信不疑,在他心里,我千方百计牵制他,为的一切都是江无缺,所作所为,所有的异动,甚至不用刻意掩饰,他早已为我构想出最好的理由——这一点,他从不怀疑,再坚信不过。   我骗倒了他,也骗倒了自己。“江无缺……”伸手抱住他,头埋进这人温和又叫人安心的颈间,“如果我真的喜欢你怎么办……你抱住我……”   他抬高手,手臂轻环,掌心贴在我的肩侧——继而是“砰”的一声,一间屋子里,所有东西全部被掀翻的轰然巨响。   ……   第三日,天色未明,赤血巨木底,我仰头,参天的枝叶,遮蔽了苍穹。   这是登顶的第一关,我与仇皇殿的那些傀儡守在入口,等待江云与仇心柳。   临分别时,殿主轻笑,“以你的能耐?”满满的轻视。   “若他们过不了我这关,自然也不必见到你。”我道,“有什么好笑?”   “若他们不念旧情伤了你,”殿主答,脸色变沉,“我便不会让他们死得这么容易。”   “殿主你要帮我报仇?”我笑问。   “你欠我一条命。”他笑答,“所以千万别死,否则我会让所有人给你陪葬。”   他负手离去——“殿主!”我叫。   脚步顿了一下,那一下,他的手在身后,由掌握拳。   不多久,当所有傀儡准备妥当、埋伏在树底盘根之后,江云带着仇心柳、华紫音,赴约而来。   我倒没有想过,华紫音会一直跟随江云,从上一次仇皇殿覆灭,到如今,也算是不长不短的一段时日,她感念江云救她性命,但上一次于祁族海岸,冷风晦夜,她与小虾星空下的一幕,我也没有看错。   若两兄弟有朝一日聚首相认,那么华紫音夹在中间,我笑了笑,这文章可以越做越大。   三人面前,我迎了上去。   江云看到我,形同无物,避开视线,绕路而行。   我侧身一挡——“让开!”倒是仇大小姐先沉不住气。   “仇心柳,”我直呼其名,“你果真要与你爹为敌——为了一个男人?!”   仇心柳脸色骤变,江云忽然投来视线,怨怒相杂,“他派你于此地等我?”抬高视线,声音沙哑闭塞。   猝然间对上他的眼,才发现自己又做了一件错事,过往的解星恨,冷漠深沉,那种干净的气质遗传于江无缺,虽然他们并不相似,但是同样隐忍,没有过于强烈的情绪,即使有,也会被年深日久的沉默掩藏。   但这一次,我在江云眼中,清清楚楚看到一种膨胀彰显的恨意、以及愤怒。   “让、开——!”他一字字道,“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   仇心柳担忧,一步跨上前,与江云并排。   而华紫音,则已运起劲力,做好相争准备。   “你打不赢他的。”我认真道,“并非我想阻止你报仇,但你不该急于一时、枉送性命!”   “哼,”江云冷笑,“命是我的,与你何干?”   “江云!”我直直挡在他面前,与他对视,“你以为我想保的人是江玉郎?你以为我希望事情变得如此——你以为江无缺于仇皇殿生不如死这么多年,想要的结果——就是你连命都不要的拼死一战——”   “我不想听!!”江云大喝,打断我,“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我为什么要信你——一个骗了我整整八年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竹林中所说的话,临别之时赠我的‘云’字,迷惑痛苦时将所有不甘附着于剑端,这些,全是对我做过的事——”他冷笑,向前走,我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知道我有多可悲、有多可笑,像个狗一样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江云双目充血,猛地拔剑出鞘,“为什么你还敢站在我面前,”剑锋割裂我颈项——“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我握拳,眼睛因这个人的失望憎恶变得刺痛,“无论如何……”我颤声,“难道报仇比救你爹还要重要,难道这就是你身为人子应尽的孝义?!”   “我不需要你教!”江云剑锋一抖,我觉得颈边一凉、再是一热,一股黏稠液体顺剑而下。   这时我便已打定主意,再不能让他向前一步,所以没有及时唤出傀儡死士,因为我了解江云,就像面对江无缺、与江玉郎那两个人同室一体,他是江无缺的儿子,却是殿主一手带大。   “真的很像……”我道,忍着剑刃之痛,往前走,“你知不知道你此刻一心报仇的样子,不顾一切,急功近利,根本就与那个人同出一辙——仇心柳!”我转头问,“他是不是很像你爹?!”   仇大小姐蓦地一怔,江云侧眼,他看到了,在仇心柳完全惊措的反应里,看到对方于我所言的认同,却因此更为愤怒。   “江云,”华紫音从最初心存疑虑,到此刻上前,“或许孙姑娘并无说错,你如今——”   “闭嘴!!”江云大叫,剑峰一转,指向华紫音咽喉,“我的事与你无关!”   华紫音脸色惨白,我定了心神,“那便杀了我吧,”我道,“想要去见仇皇殿主,便先踏过我的尸体。”   震怒、怨恨……一点点冷却,江云重新看向我,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那种眼神。   其实,他最大的怒意来自于自身,被人随意欺骗对待,认贼作父,却还要事事做到最佳,令亲者痛、仇者快,任谁,一时间也难以承受。   更何况,他全心信任我,想起往日两人相处,自他还是个孩子,便已经处处为我设想,对我交心——那么此刻,能令他平静的最快办法,就是我在他手中重伤,若他仍是解星恨,仍是后山竹林间我所认识的那个少年,表面冷漠,心志坚定,却有柔软之处……那么苦肉计就一定会奏效。   暗叹一声,我举步,正要上前,忽然间天际传来一声清啼,并不算清楚,而且听声辨位,似乎相距遥远,但对我来说已经够了——是窃脂,若湖曾教我与其沟通,现在这一声啼鸣,便已经足够证明江瑕来了附近,而我心念变幻,小虾、江云联手,未必打不过重伤初愈的仇皇殿主,那么我的一顿皮肉之苦,也可免了。   心境骤然开阔,我拍掌,作为讯号,仇皇殿傀儡顷刻现身,参天巨木下站成一排,挡在我面前。   “你想做什么?!”仇心柳色变,大声问我。   而江云透过死人看我,则已经完全失望,不由得,怨怼,变为一阵冷笑。   “全力进攻紫衣人,”我以密语下令,“不要伤到解星恨与仇心柳!”   于是傀儡一拥而上,前赴后继,除非四分五裂,否则不会倒下、不会后退。   我提纵,闪身离开巨木门户,不远处回头,那一片混战,肢沫飞溅。   殿主啊殿主,我忍不住想,若江云与仇心柳真的要杀你,你会如何应对?一个是亲身女儿、一个是养了十六年之久的仇人之子,突然间我真的很想知道,江玉郎是不是能够做到自己所言的——弑神杀佛、六亲不认?   ……   赤血巨木相距不远,我戴上□□,以鬼师傅的联络方式通知江瑕地点,谁知甫一见面,这堂兄弟对我的态度,竟然同出一辙。   “鬼师傅?!”江瑕面带哂笑,“还是孙拨衣?——是拨衣公子、或是仇皇殿的孙姑娘?!”江瑕猛地一声大喝,吓得他身旁若湖跟着一震。   “与她多说什么?”绛衣杏目的黑家大小姐含笑,“既是敌人,杀了便是。”   “不要啊,公子!”若湖立时反驳,看向我,满脸焦忧。   “哟,小虾,”巧巧问,“你与这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我还是头一次见你生这么大的气。”   “是啊是啊。”雄霸立时附和。   “我不认识她!”江瑕冷声答,说完从我面前直直走过,“等等啊——公子!”若湖急忙追上去,却又忽然驻足,回头看我,“拨衣——孙姑娘……”   我摇头,冲她苦笑。   “可是……”若湖咬唇,仍然站着不走。   “没关系。”我无声说了句,然后仰头望天,密林间一隙阳光,长叹,“小鱼儿——!你这条不等人齐不舍得现身的小鱼儿,你赶紧给我出来,否则你的小虾米要恨我一生一世了!!”   我一语落地,江瑕与他身边的一行人随即停步,仍然落在人后的若湖一脸茫然,江瑕猛地回身,怒目问我:“孙拨衣,你又耍什么花招?!”   “这你可就说错了。”我笑,伸手摘去脸上□□,以本来面目示人,“孙拨衣绝非我所愿,鬼师傅更非我所愿——小鱼儿!”我再大叫,“你还不出来是不是?江云已经上了赤血巨木找江玉郎,你要是想他快点死,便一辈子都不要出来罢!”   “哈哈哈……”林间顿时传出轻笑,我撇嘴,为何明明是清脆爽朗的声色,到了我耳里,我只听得胸闷无力,还忍不住满腹怨念。   “孙丫头!”小鱼儿一个飞跃,鬼影一般落在我身侧,“许久不见,孙丫头可是想我了,叫我像叫魂一般急迫?”   “你——!”要不是看他站在自己儿子面前,我一定当面赏他一个“呸”,这时克制自己忍了忍,“怎么你还有闲情与我叙旧么?”我笑,“你能等,江玉郎可不会等你的!”   小鱼儿摇头,那一脸古怪笑意还是一如往昔,“怎么你家殿主舍得放你出来了?”他打趣,满面红光,“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不对,竟然连我大哥都弃之不顾。”   我咬牙,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最近遇着了好事,再一想,也没有别的,他一定是不久前与苏樱相认,一家团聚,享了几日天伦之乐,如今连做正事,都一副白赖笑颜,甜蜜得发腻。   “你走不走?”我问,“江云快死了!”   “走走走……”小鱼儿嚷嚷,“小虾过来,今日老爹与你把话讲清楚,这位可是你货真价实的鬼师傅,想当年在恶人谷,你爹为他起名人见人嫌、花见花残、如花闺女一见便失身的拨衣戏杜鹃小拨衣……” ☆、第五十五章   回到赤血巨木下,一眼便看见身着紫衣、已成血衣的华紫音,负伤靠于入口处巨石之侧。   “紫音!”江瑕似有些诧异,慌忙跑过去,“为何你会在这里?江云人呢?难道他弃你不顾?……这个混账,我去找他算账!”慌乱中一串问题,问完后也不等回答,直接叫:“若湖,快来帮紫音疗伤!”   “他……!”我眼看若湖听了话上前,心里憋气,转头狠瞪小鱼儿,那边便听到黑家大小姐忿忿难平:“哼,一点小伤,惺惺作态!!”   我再瞪小鱼儿,小鱼儿瞬时就摆出又哭又笑的神色,“孙丫头总瞪我做什么?这是我家小虾遗传好,自然人见人爱了一点,但这也不能怪他爹啊?难不成——”小鱼儿冲我大力挤眼,“难道,孙丫头也钟意了我家小虾米——”   “你给我闭嘴!”我赶紧出手,用力捂住小鱼儿嘴巴,他这话说得不大不小声,正好在场所有人都听在耳里,江瑕背对我,弯身扶华紫音的动作顿时一僵,若湖别过头去,而黑姑娘则是彻底黑了脸,轩辕巧巧咕咕囔囔,雄霸莫名其妙。   我皱眉,恨不得踹小鱼儿一脚,就算五指用力封住他的嘴,他仍能从指缝间发出声音:“……孙丫头不必怕,有话告诉我,鱼儿哥替你做主……”   “我现在就掐死你!!”我咬牙切齿。   那边若湖疗伤已毕,华紫音刚有了些说话的力气,就不顾自身,硬拉着小虾往巨木深处走,“江云上树顶与仇雠决一生死,仇雠已经练成明玉功,他打不过的!”华紫音说完看向我,眼神复杂,却没有多说什么。   “我何时说过殿主练成明玉功……”我自语,也算说给小鱼儿安心,连江无缺都没有将明玉功练至顶层,这天下间,进境到了九重天的人,怕也只有那个移花宫里常年与冰凌相伴的邀月宫主,所以忽然听到华紫音语出惊人,我倒实实在在被吓得不轻。   “江云是我堂兄,”江瑕出言安慰华紫音,“放心,我一定会救他!”   因此这就要领着一大群人上树——“来不及了!”我道。   “没错!”小鱼儿接口,想了想,“虾米,你先带着你……这群知己良朋,走旁枝登顶,我与孙丫头乘窃脂飞上去,若湖——!”小鱼儿叫,似模似样,像叫自家晚辈般顺当。   若湖急忙应声,不多言,将窃脂召了出来。   ……   巨木树冠,与树底简直是乾坤日夜的差异,树下根条盘错,枝叶蔽日,树顶则是天光微华,云雾之上,令人心怡。   窃脂悬空停于打斗声稍远之处,羽翼舒展,振翅声低微,因此正在激斗的双方五人——江云、仇心柳、殿主、与仇皇殿左右护法,很难察觉繁枝茂叶遮蔽后的窥视之人。   “那仇皇殿左右护法,似乎不太对劲。”小鱼儿只看一眼,便靠近我耳边低语。   “是操尸术。”我答,“那两人已经死了,此刻殿主借由秘术操纵他们,是另一种无知无觉的傀儡。”   “这个江玉郎……”小鱼儿苦笑,“操尸术都亲身一试,他果然没有什么做不出的。”   我不接话,恍然间想到九龙祭坛上的那一幕望月,只觉得记忆中银白色的光晕冰冷遥远——明明在我触手可及之处,忆及时,却已变得遥远。   不片刻,树顶五人的缠斗,渐渐有了胜负高低,殿主以明玉功封住江云筋脉,江云伤重,浑身是血,仇心柳却衣袂完好,里外没有任何一点轻伤。   “柳儿,”殿主冷声道,“回爹爹身边,你娘很担心你……”   仇心柳只站着摇头,眼中盈泪。   江云体力不济,撑剑跪地,一口血吐出来,再抬头,却是竭力冲仇心柳道:“回你爹身边,今日我们恩断义绝!”   “混蛋——!”仇心柳话音抖颤,一只眼睛瞬间变得赤红,冲江云叫回:“木头人,本姑娘岂由得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我同生共死,无论如何,我要与你一起!!”   “柳儿!”殿主仍试图将人招回,面具下视线漠然,像早已预知一切,始终没有动怒或任何多余的表现。   “你说江玉郎会不会杀了仇心柳?”我传音问小鱼儿。   小鱼儿回:“这要看他此刻心情。”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   远处——“去将他们拿下!”殿主退后一步,向左右两护法下令。   仇心柳则更快一步挡在江云面前,张开双臂,斜阳镶于衣间,淡黄的余韵下,她眼中晶莹泪光,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动容,“爹爹……”仇心柳全身微颤,哑声问那个她一心敬畏、却永远不得亲近之人,“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为何,你从未念过一丝父女亲情……?”   殿主倒是冷笑一声,伸手,指向仇心柳身后的江云……“你怪我不念亲情?怎么,我养他十六年,如今还要死于他剑下,让他心愿得偿、为父报仇?”   “爹爹……”仇大小姐话音一软,涟涟的泪水即刻滂沱。   “今日不死不休的人不是我——”殿主眼中寒光一闪,“既然你一心向他,我也不需要一个吃里爬外的女儿——去,杀了他们!”殿主下令。   左右护法领令,我见情势不妙,即刻要驱使窃脂飞过去,却在这时,仇心柳出乎所有人意料,回身,抱住重伤的江云,由万丈巨木的顶端,擦去眼泪,纵身跳下。   “她疯了——!”我叫,猛地聚功跳上树端,小鱼儿则已驱策窃脂直飞而下,紧急救人。   树冠之上,当毫无遮挡的金色光芒照耀到我身上,我走上前,那个人仍静静站于原地,身后跟着毫无生气的左右护法,他没有走上前,也没有试图向树下查看,相反,他抬着头,在看不能直视的阳光。   “如你所愿了。”我走到冠顶边缘,向下一望,竟然是树海迷雾,无法视物。   回过身,“可能摔不死……”我一半嘲讽一半认真,“即便摔死了,于你也有益无害。”   “我不想听到这些话,出自孙盈余之口。”殿主终于侧眼避开阳光,看向我,但视线涣散无焦,太久直视阳光,他眼前此刻,必是黑暗一片。   “那孙盈余该是如何?”我冷笑着反问,“难道还不够与你合拍?”   “呵……”他挑唇,微微一笑,似是不屑般转过身,吩咐手下二人,“我们走。”   “想走?!”小虾便及时从唯一的通路跳出来,“仇皇殿主,杀了人便走,可没这么容易!”   殿主顿住脚步,与少年侠士正面相对——也与沐于光下的那些年轻面孔形成对比,那些人,稚气坚毅、生机蓬勃,他也在光下,瘦削的背影却只显出灰暗、冷寂。   恰恰这时,窃脂传来啼鸣,在我是意料之中,殿主却猛地回头,我竟然在他的脸上,面具那一闪的红芒间,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瞬湮没的欣喜,忽然又回神,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敛下目光,与我对视。   我没有退避,下意识地,报以一笑。   像很多年前在仇皇殿,他在面具后唇角绷紧,我直视他阴冷审视的目光,从畏惧……变为想要追逐。   瞬间移开身形,殿主挥手,迎上江瑕全力劈出的炙阳焚野。   小鱼儿跑哪里去了——我这时才有了心思左右环顾,眼前大战正酣,小鱼儿他不在窃脂背上,更不来为自己儿子摇旗助阵,他是料定殿主一战之后势弱,又被一群孩子围攻,因此毫无胜算?但即便如此,双方仍只是打个平手,无分高下。   杀气稍缓的片刻,江瑕握刀直指殿主,高声道:“仇雠你逃不了的,若不想明年此刻变成你的祭日,便乖乖与我回飞雁山庄,我自会为你向孤苍雁大侠求情。”   殿主静默,我想笑,他大概很久没有被人如此轻视,受这般指名道姓之辱,却受之泰然,身遭没有杀气,或许小鱼儿说对了,他今日心情好,不想杀人。   “怎的还未分出胜负?”想谁谁到,小鱼儿的声音响起,人也出其不意地从繁枝间露头,殿主见到来人,冷嘲:“怎么你还未死去?”   “那当然!”小鱼儿欢笑,“我不肖儿子还没给我生一打孙子抱着玩,我不像你,连亲生闺女都不认你,要死也得你先死,我可舍不得闭眼!”   殿主懒得理他,小鱼儿示意江瑕收剑,道:“我看今日打也打够了,还是各自住手——娘亲来寻孩子了,大家都不容易!”   话音刚落,天空出现蓝色漩涡,胡夫人自漩涡中现身,而同一时间,一声凄切呼唤传出:“云儿……”   小鱼儿一闪身,他身后站着一身尘霜、满眼关切的曲无忆——该说是铁心兰,她向江云急急而去,而我僵在原地,是错愕,还是恍惚,一阵眩晕之后,我认清楚一个事实——她是铁心兰,江云的母亲,江无缺的妻子,她是带着所有记忆、所有往事的铁心兰,因此才会有暮光中母子聚首如此感人至深的动人场景……   我气促,眩晕感持续不去,明澄的光线先时温暖,此刻却突然变得刺眼,猛地一只手抵住我后腰,手心微凉,却坚定有力,足以支撑我全部的重量——回过头,殿主不知何时,便静静站在我身后。   若是他此刻挟持我威胁小鱼儿,那定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他说过,要我借此机会加入另一方阵营,而此刻,也不过是一时倚靠——同样的地点,两人的位置对调,他逆光站在光下,我眼中,是万千斑斓的光晕,擦过他诡异的面具边缘。   像真的再见无期,我忽然觉得不舍,怔怔看他苍白的嘴唇,慢慢道出“保重”二字,他回身,一跃飞入半空漩涡。漩涡入口处,胡夫人与仇心柳泪目道别,但殿主,却头也不回。   “孙盈余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小鱼儿忽然大叫,我才猛地回神。   “快过来——!”小鱼儿蹲在江云身边对我招手,那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华紫音、仇心柳、铁心兰……我磨蹭着走过去,却被小鱼儿一把抓住,“快点啊你!”他在我耳边叫,“云儿伤得不轻,你这个大夫怎么魂不守舍的?!”   “嗯……”我点头,蹲下身准备给江云寻脉,却觉得那人无力的手臂突然变得挣扎。   抬眼一看,江云正冷冷眯起眼,“放手。”他道,昏过去前最后一句话。 ☆、第五十六章   昆仑,雪山,仙云栈。   这里以前是江无缺与铁心兰的居所,雪山一峰,霰雪迷散,彼时阳光出云,皑皑雪景,如沐圣光。   如今,这里由清冷转为温情,先后住进小鱼儿一家,江云母子,关系千丝万缕的一干女子,以及一位奇人,燕南天。   燕南天如今正加紧磨练江瑕与其同伴武艺,只因飞雁山庄传出消息,盖世奇侠孤苍雁要于下月初十举行武林大会,为寻武林至宝《丧神诀》,先选武林盟主。   这倒是个好机会,殿主胁迫我为他取得《丧神诀》入门之法,我便借机怂恿江云与小虾前去仇皇殿新据点营救江无缺,同一时间,再通知殿主,令他外出暂避,由胡夫人开出条件:欲救江无缺,拿《丧神诀》来换。   如此,也不算辜负殿主交托,担心有一日蛊毒发作,自己会肠穿肚烂而死。   自然,做这些事,全是在小鱼儿眼皮子底下,我瞒不过他,也不需瞒他,只要坦诚相告,说我中了蛊毒,受江玉郎威胁——小鱼儿也自有他的打算,这么多年,能救江无缺的机会不是一次两次,但救人容易,解傀儡术却难,就连远在祁族隐居的万春流都言明尚无破解之法,因此小鱼儿想的,是先顺了殿主的意,让小虾取下武林盟主,拿到《丧神诀》,换得江无缺清明,其他再另做打算。   但殿主却不一定要听从我的建议去做,我只是受他要挟完成我的任务,当然他也不傻,我素来都与小鱼儿连成一线他也知道,所以我说的话,他不该全听,却还是听了。因此绕上一个大圈,江无缺始终都是殿主手中最大的王牌。   然而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其实殿主与小鱼儿,两人都留了手段去对付另一人,那个对他们而言,尚且连身份都不曾探明的幕后神秘人,小鱼儿当然是有了江别鹤的前车之鉴,让他估人,他第一个会想到的,必是白道中有哪个最为道貌岸然的正义之士,例如飞雁山庄的盖世奇侠孤苍雁;至于殿主,我总觉得他已经看穿了我爹的身份,只是为自身打算,尚不能彻底叛离神秘人掌控。   因此这种形势下,爹原本计划由剿灭仇皇殿笼络人心,再借武林大会顺理成章坐上盟主之位,便无形中多了燕南天大侠亲传徒孙、江瑕——这个莫大阻碍。   殿主本就是故意的,交换《丧神诀》倒是其次,他其实是想掐断飞雁山庄不断壮大的声势。   同样小鱼儿也是故意的,小虾米做了武林盟主,于他揪出幕后黑手,可谓是一举数得。   所以我也不能光乐得看别人一家团聚,或是年轻女子间为那血气方刚的兄弟二人拈酸吃醋、斗嘴磕绊,有些事,该来的总要来,该做的,也必须去做了。   由仇皇殿新据点域穴返还,一来一回,用去半月时间。   之后小虾忙于练武,江云却无事可做,第一他旧伤未愈,第二他曾是仇皇殿爪牙,身份多有不便,第三,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不与人交谈,常常避开所有人,说是出门练剑,实则,还是无法接受自己作为江无缺之子的这个新身份。   说要救出父亲、为父报仇、诛杀殿主,这还只是开始,突如其来的震惊与愤怒过后,慢慢沉淀下来的,是长久的愧疚与矛盾,怪自己无知,记起殿主于他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有了对错之分,再顺便忆及那个不久前双手染血的决绝杀手,那就是他自己。   所谓认贼作父,并不单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知道真相,说不认就不认,那样绝情又简单的人,或许连殿主都做不到。   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仇心柳,她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便站在了与自己至亲敌对的一方。   即便她事后难过,她也未曾后悔。   虽然我不认同她,但也无法说她错。   此刻铁心兰已将她当做半个女儿看待,即便江云连感谢之词都欠奉一句,仇心柳却始终无怨无悔。   由域穴回来已有多日,我作为一个尽责又被无视的大夫,像小媳妇一般不受仙云栈上的任何人待见,即便我一直在等,看小鱼儿要到哪一日与苏樱结束久别衷肠,可以站出来为我这个仇皇殿下属兼半路鬼师傅说一句公道话,却还是等到事后才知道,原来好话小鱼儿早就说了,全是那一对兄弟还没闹完别扭。   雪山的侧峰,我与江云好像在玩捉迷藏,每每要找他喝药,便要山上山下跑几次,有几回往昆仑山深处去找,差点找迷了路,将自己冻死在那里。   这次很容易,陡峰之上,他站在最显眼的位置,阳光并不强烈,天空的蓝色清澈柔和。   我跑到他身后,“冷死了!”便将揣在手上取暖的水囊给他,里面装满新鲜熬制的补药,“快喝了它。”江云已经伸手来接。   他近来越来越少话,同时又很听话,对我的态度,也不再像初始那般强硬冷漠,最多只能算视而不见。   当将药囊交还给我之时,他皱眉,道:“孙盈余……”   我“咦”出声,抬眼看他,受宠若惊。   然而接下去,两人四目相对,却忽然无话可说。   我想了想,摇手上药囊,“下次再不漫山遍野找你喝药了,”笑道,“我要在山腰沿路摆他十七八只药桶,灌满汤药,到时你自己寻来喝。”   江云听罢,眉却皱得只紧不松,“……会结冰。”   “我要叫它爱心茶桶。”没理他,自顾自给药桶起了个名字,又补充,“你及时出现,那药就不会结冰了。”   江云没再接话,别扭地转过头去。   他瘦了许多,或者应当称之为憔悴,年纪轻轻,原先眉间全是凌厉之色,如今全成了褶皱,微微蹙眉,像头脑中总有一些令他挥之不去的疼痛,脸色苍白,唇也抿得越来越紧。   垂下视线,像有一丝倦意,忽而听到他低声问:“为何不告诉我……?”   “什么?”我不明白。   “你是迫不得已……”他将眉蹙得更紧,“为何一直不说……是我爹不许你拆穿一切,你为了救他,几次三番不顾性命,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甚至对懵然无知的我,也是百般提醒保护……孙盈余,你是在怪我么?不然为何事到如今,你始终什么都不肯对我说?!难道在你眼中,我真的会恩将仇报?!真的有那么愚不可及?!”   我受了一惊,江云一句话越说越大声,问到最后,双目爬满血丝,正面朝向我,紧紧抿唇,却比任何时候,都多了一股强硬的气势,咄咄逼人。   我无奈苦笑,似乎并不是我的错吧?但此刻明明在怪我的人,是他自己。   “你想知道什么?”我耐住性子问,“我又能告诉你什么?像现在这样?我倒宁愿如江无缺所言,一辈子都不要令你知道真相——”   “我不是指那件事!!”猛抽一口凉气,江云已经厉声将我的话打断,“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孙盈余,你知道我指什么……赤血巨木下,我拿剑指着你,我甚至差点错手杀了你,你那时都没有想过为自己辩解么?你明知我事后得知一切,会后悔终生,你明知若你在我手中有个万一……”他的声音忽然窒住,像突然想起一件令自己极为痛苦的事,侧开眼不看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轻颤,一时,又抓住我的手臂。   “盈余……”我熟知的解星恨,明明有冷漠清朗的音色,此刻却变得嘶哑无力,迎着雪山的冷风,他道,“孙盈余,对不起……”   “对不起?”我摇头,“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急着认错……”   他却没听进我的话,靠前一步,慢慢将我抱住,“……我很怕……”他将头埋在我颈间,气息稍缓,“……全部都是假的,连你也骗我……盈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但那时,我真的很恨你,甚至比江玉郎更胜……因为,那个人是你……”   我张口想吸气,却忽然吸进一口凉风,被他紧紧拥着,闷声咳了起来。   “先……咳……放开……”   便被他慌乱地放开了,同时还慌乱地问我:“怎么了?盈余……没事吧?”   “没事。”我摇手,“这里太冷了,我怕冷……”   江云便伸手揽住我,他本就穿得不多,也不好脱衣给我,我靠在他怀中,没多挣扎。   “并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吞吐,眼角瞟向远处山头,白雪压顶,一袂紫衣,“是……”我踌躇,复道,“就算你心里不舒服,也不该将所有事都一个人藏在心里,你可知大家有多担心你?你娘……还有大小姐、华姑娘……尤其是华姑娘,她真的很担心你,这段时间,都是她每日来帮我煎药……”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江云的声音却已恢复平缓,冷淡道,“我与华紫音,绝无逾礼之事。”   “误会?!”我却用力挣出自己,“我有什么好误会的?!我不过是替仇心柳不值,人家背叛生父,为你赴死,结果却换得你三心两意、冷眼相待,你——”   “那你呢?”江云拉住我,反问,“你以为呢?……我的确欠了心柳,我也并无资格说我不希望她那般对我,毕竟她为我牺牲许多,所有的事也都已发生,成为定局……但我也有话想说,我想说我从来不欣赏那种不顾后果的付出,为一个不值得的人,背弃父母、生命、人生最为珍贵的东西……到了现在,”江云苦笑,慢慢松开拉住我的手,“我却只能去将不值得变为值得……盈余,我不想欠任何人,若你从不在乎你我相处的点滴……我……替你开心……”   我猛地背过身,眼前雪覆的景致变得模糊——他才多大?他还只是个孩子,为何一个孩子的口中,却会重复当年江无缺那般无奈可悲的语态?江云从来都是一个重视情谊的人,他甚至不会说,仇心柳为他做的,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或者他越来越沉默,不单单只是因为多年认贼作父的这个事实,还有其它,他再也无法说出口的一切,而今天的对话,大概是唯一、也是最后,他会坦白的自己。   他没有来追我,我则匆匆向陡峰下坡的方向走去,一个转角,便看到雪地间静静独站的仇大小姐,她站得已有段距离,因此不用担心我与江云的对话会被她听去,她黄色的衣裙忽然之间显得落寞,曾经即使在阴暗的仇皇殿,却仍是明亮而耀眼,我迈相同的步子,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擦肩之时,不由得,便勾起了唇角。 ☆、第五十七章   果然,有了陡峰上的一席话,江云的态度转变明显,他开始对仇心柳百般照顾,同时与华紫音保持距离,甚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多言,不会多视,或许也不会多想。   同样,他对任何女人都是如此,包括我,包括与他曾有旧交的顾小纤,只不包括铁心兰。   我看得出那道紫衣身影的失落,同一时间,也有人在为那道身影柔肠百结,而那个人,才是关键所在。   夜晚,仙云栈外雪松边上,仇心柳叫住我,她到底还是心存犹疑,想知道那日我与江云的对话,为何会令一个她以为了解的男人态度大变。   我却自觉面色青白,呼着白气,问:“有话不能进屋说,这里太冷。”   “孙盈余……”仇心柳的声音中有一丝不耐,更有一丝迫切,令人不忍。   “好。”我点头,“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何要背弃你爹?我以为你此生最在意之事,便是令你爹认同你这个女儿,你希望他对你另眼相看、以你为荣,却为何忽然之间,只因江云揭破了身世、变换了立场,你便也随着他一起叛离父母?在你心中,至亲之人,到底抵不过一个江云么?”   仇心柳并未吃惊,只是略略皱眉,凉凉的月色下,她天生一副端丽精致的脸容,两颊稍显清减,夜幕下所有一切,与殿主相似的额角与目光,全因冻结的空气而变得清晰冷冽……“我只是想要为所爱之人付出,”她答,“即便是要我牺牲生命,为了云,我心甘情愿……”   直视她的眼睛,我笑,“为所爱之人牺牲,听起来倒是很伟大……但若你真死了,你可曾想过为你操碎心、费尽心血的胡夫人?她生你养你,并不是想看着你如斯芳华,为了一个男人葬送性命——更何况殿主是你生父,当你为保江云,拿剑指向殿主的那一瞬,你有为他想过么,你是他的女儿,连你都背弃他,他心中,会作何感想?”   “不是……”仇心柳的脸色渐渐转白,摇头道,“并非我要背叛爹爹!!是他——他实在做了太多错事,害人无数,残害武林正道,更逼得江伯伯一家骨肉相隔、夫妻离散……难道即使如此,我还要昧着良心帮他、助纣为虐?……况且他要杀云,我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他要杀江云?”我忽然便替殿主感到可悲,明明是仇大小姐与江云一同上门寻衅……“没错,江云的确与你爹有深仇大恨,但在此之前,你也不是第一日知晓你爹所为,那时你才七岁,如今你已十七,你有十年的时间,这十年里,你亲眼看着江云为你爹编造的父母之仇所苦,为你爹利用,更差一点手刃亲父,你却选择不将事实真相告诉他——但你明明知道你爹是错的,仇皇殿也并非你昔日以为得那般光明正大,作为殿主的女儿,你用去整整十七年的时间希望他对你青眼有加,但是除此之外,你还做过什么?   “你想要从你爹那里得到称赞,但你又是否关心过他,你知道他的秘密,事关江云身世,你便选择闭目塞听,难道真是你爹不准你去打探他的一切,还是你从来就不想知道,从来也不想改变——如果不是江云自己解开了秘密,你是不是希望骗局可以永远维持下去,解星恨永远都会是仇皇殿的那个解星恨,而你现在还会这样说你爹么?说他害得别人一家夫妻相隔、骨肉离散?!还是你正在尽力为他保守秘密、全心全意、为得他一句称赞、助纣为虐?!”   昆仑山间,始终有不怕冻的怪虫传来悲鸣……我其实并不想要以高高在上旁观者的姿态去教训任何人,只是忽然之间,想起巨木树冠那个人、那道眼神……“你了解你爹么?”我问,“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但是你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么?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为何始终遮住脸孔不以真面目示人,为何要建立仇皇殿,又为何要费尽心机报复小鱼儿与江无缺?!”   殿主有千错万错,但是身为人女,指责其父不顾父女亲情之前,是否该检讨一下自己,是只是想要那份关怀来满足自己,还是真的以为自己尽到了孝义,所以大义灭亲就全是替天行道迫不得已?就像胡夫人那样,为爱的人舍弃所有、不顾一切,真的很伟大,但会否太过自私?   抛下身为火狐族女的责任,母女为敌,为了两个男人……   “仇大小姐,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些话……但当你下次为爱牺牲以前,请你仔细想清楚,被你舍弃的那些人,那些真正关心你的血肉至亲,他们是否会因你的消失而痛心难过?还有为一个并未给过你任何承诺的男人付出生命,又是否值得?至于承受你付出的那个人,他又是否真的想要承受?”   我不是一个多么良善的人,忽然想要告诫这个初尝情/事的韶华女子,只是因为我羡慕她,却又做不成她,更多的,是因为我很清楚,这种为爱牺牲,通常迎来的,都是悲剧。   不远处山崖边也有两道人影若隐若现,纳入云层的月光,黯淡的雪后山峦,“看到那崖边两人没有?”我问仇心柳,“你不是想知道那日我与江云说了什么?其实我不过是提醒他,他的态度不明,处事暧昧,不单单会令你一个人尴尬难做,还会害了其他更多的人,为他……寝食难安。”   寝食难安的人,自然是华紫音。   这是一连串连锁效应,当江云表明态度,华紫音必然会为了对方的选择情殇悲痛,而同一时间,又有另一人不忍伊人独伤,所以才有这崖岸铺雪、霜华出云下的一幕,夜色中一抹隐晦的暗红,静静地陪在那薄紫之侧。   什么都看不清,却仍然能够想象,女子及肩柔软的长发被冷风吹得翩飞,女子伸手撩发,一人默默看她,纵是私下疼痛晦涩、心中又急躁沸腾,那个从来都是一副嬉笑脸孔的小虾米,此刻也只是将身影遁入夜色,种种情愫,归为沉寂。   ……   我陪仇心柳回房,近来若湖陪她同睡。   我将若湖引到无人处说体己话,一时说到小虾,引得她叫我一声“拨衣公子”,眼看着眼框盈上泪水——她并不是全不解情/事,华紫音不展欢颜,小虾米便完全失魂落魄,若湖当然明白自己的满腹酸涩来自何处,但也由衷希望她尽心照料的江瑕公子,情有所归,心愿得偿。   黑夜里来来回回打滚的金黄色光鼠,“咯咯”低叫,染亮房中一角。若湖素来简单无心机,我陪她一晚,惹她哭了许多次,最终第二日一早,明媚如水的少女眼瞳红肿成了两只杏核,我才好带她出去见人。   素来视江瑕为半个夫君的九秀山庄小姐黑惜凤,近日心情也很是不好,但她懂得化悲愤为动力,小虾因华紫音郁郁寡欢而忧心忡忡,黑大小姐便索性将心思全用在了孝敬未来公婆身上,以此增强竞争力。   仙云栈的饮食清淡,长辈不该动手下厨,小辈间除了若湖,又无人入得厨房。   因此当黑惜凤嫌弃若湖的手艺十年如一日,便花高价定下藏海村最大的酒家,令他们每日晌午走百里山路送饭菜至仙云栈,至于小鱼儿与苏樱,虽也明白慕容九家出来的女儿难伺候了一些,但好歹被黑大小姐哄得很是欢乐,儿孙自有儿孙福,小鱼儿只忙着与苏樱郎情妾意情意绵长,懒得管小虾米身边,桃花纷乱,波涛暗涌……   午膳时分,众人聚在一处享用银子堆出来的酒席,我领若湖进门,江瑕便放了杯盏跳起来——“孙盈余,你又带着若湖做什么去了?”江瑕再指着我问若湖,“她欺负你了?你怎么将眼睛哭成这副模样?!”   若湖被众人盯着,有些局促,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孙姑娘的错,是我……”   若湖说不下去,小虾紧紧追问:“你怎样?”倒像是做错事的那人成了若湖。   “小虾你怎么这般对女孩子说话?!”苏樱看不过去,教训江瑕,又一戳小鱼儿,小鱼儿伸手便将小虾拉回了座上。   江瑕忿忿瞪我,我领若湖入座,正巧坐在一代大侠燕南天的正对面,燕南天身边,则坐着顾小纤。   这武林中第一剑客燕南天,伸手夹菜,捏着小酒杯喝酒,配上红艳艳的领巾,动作举止却不似个粗人,尤比小鱼儿像样上许多。轻轻一瞥我身侧的若湖,燕大侠爽声一笑道:“小女娃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烦心事,哭什么?”   若湖没在哭,只是眼瞳殷红,又被江瑕问得委屈,看起来模样可怜。   “女孩子的心思才难测……”黑惜凤挑眉,眼白对上华紫音,“诚如某人。”   华紫音则一直低着头,小虾的眼光此时溜回她身上,甚至都没有在意,一席间女子,黑惜凤脸色发青,若湖欲言又止,巧巧歪斜着头,小纤眉目晕红,全都在看着江瑕那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痴痴地在望着华紫音。   忽然华紫音抬头,一众女子又立刻去寻她目光的去处,原来是江云。   “云……”华紫音开口,语带关怀,“你的伤势,可好些了……”   江云默不作声。   啪——仇大小姐与他爹一般脾气,不悦时便重重搁下银筷,敛了神色,问华紫音:“献哪门子的殷勤?你当自己是何人,叫得如此亲热?”   “咳!”黑惜凤便也重重咳嗽,凑上一脚,冲仇心柳道:“死三八,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若非你爹你娘坏事做尽,惹得人人一堆麻烦,小虾此时哪用殚精竭虑匡扶正义,早入了九秀山庄做了我爹的女婿!”   我想笑,又不好意思,几个长辈如小鱼儿苏樱铁心兰,自觉为哪方说话,都会惹得自己一身骚,便索性全没听到,不做声,闷头吃菜。   只是不知道这仇大小姐是何时得罪了黑大小姐,而黑惜凤竟然甘愿为情敌说话来打击仇心柳,可见两位小姐交恶极深。   仇心柳虽也刁蛮惯了,但被戳了痛处,再也使不出性子,却是一直闷声不响的江云,忽然在冷场间开口,眼垂着,不知在说谁,“……从今往后,若再有人旧事重提,”抬眼去看黑大小姐,江云不咸不淡地威胁,“我便杀了她。”   黑惜凤被江云猝然的一道视线盯得浑身不舒服,翻了记白眼,暂且放过仇心柳。   一旁的铁心兰,则为仇心柳夹去菜肴,聊做安慰。   于是江瑕又来问我:“孙盈余,你还未说清楚,若湖为何会红着眼睛,莫非真是你欺负她了?”   “我欺负她?”我笑,刻意瞟一眼华紫音,华紫音则殷殷地望向再不出声的江云,“你真关心若湖么?”我转过视线问江瑕,“为何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小鱼儿即刻瞪我,因这个话题又被我带得没完没了。   “自然是关心。”江瑕却答得斩钉截铁。   “那是如何关心?”我追问,众多女子饶有兴趣。   “我……”江瑕踌躇,“我将若湖……”略一停顿,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小虾郑重望向华紫音,道,“我自然是将若湖当妹妹一般关心,孙盈余,若湖妹妹可是我的好妹子,因此我警告你——”   我打断他,牵了若湖的手,瞪回江瑕,“若湖妹妹怎的成了你妹妹了?应当是我来告诉你,有我孙盈余一日,自会保护她、照顾她、爱护她、关怀她,哪里还需要你一个半道出家的哥哥警告我?!”   江瑕被气得急喘,跟我瞪眼,忽然——“阿嚏!”我打了个喷嚏,弱下阵来。   “孙盈余你又如何了,可是着凉了?”江瑕面色一转,开始关心起我。   小鱼儿也认真看我,我吸着鼻子,摇手答:“太冷了,我天生体寒怕冷怕湿,没大碍。”   “能医不自医,”江瑕叨叨,忽而又问,“我给你的那块温晶玉你可戴在身上?”   “嗯……”我不敢说早被我丢在铁栈山下。   想起旧事——“如意青钱里的武功心法你可学了?”江瑕又问我。   “这个……”   “怎么?”小鱼儿笑,“小虾米你还给过孙丫头一串如意青钱,你好本事,哪里得的?”   江瑕瞥我一眼,笑答,“前尘往事,不提也罢——是不是啊,拨衣公子?”   “这名儿可是我起的。”小鱼儿于是眉开眼笑。   “看把你能的!”苏樱笑他。   江瑕却道:“我就想,孙、拨、衣,谁没事起了这么个猥琐名字。”   “猥琐?”小鱼儿打趣他儿子,“你可不是牢牢记在了心里?!”   江瑕被问得一窒,却突然在这时,一直形同透明的江云搁下手中碗筷,起身对众人道:“我已吃好,各位慢用。”   “云儿……”铁心兰十足忧虑,蹙起细眉。   “云……”仇心柳也起身要追——“还是让他一个人静静吧。”铁心兰摇头,止住仇大小姐。   结果离席的人却一发不可收拾,江云走了,先是华紫音停箸,说是身体不适,江瑕则立刻追出去,黑大小姐顿时没了胃口,巧巧撇嘴看着雄霸嘴里塞满鸡腿,无聊地说自己吃饱了,小纤也受不了燕大侠时不时去找她说话,因此红着脸,最终还是离席而去。   若湖却是始终垂头,扁着嘴巴,眼眶泛红。   或许我有些过分了,但不至此处,便达不到效果。   近来江瑕为情所困,反复头痛,若湖为爱所苦,无精打采,因此鱼饵已经布下,便等坐收渔利。   ……   漏夜,我在雪山通道的小亭里,找到头痛发作的江瑕。   一道黑影屈身跪在地上,抱住头,因痛苦而发出□□。   我慢慢靠近,其时江瑕猛地抬头,眼神晕红,伴随山风陡然间呼啸——“摩迦罗,”我大声道,“离开江瑕肉身!!”   “离开?”江瑕大而清澈的眼睛,此时不但森凉,更装载盛怒,“若不是火狐族封印禁制我元神,我早将这不识好歹的江瑕丢进意识深渊,还会任由他占着这副身体,让若湖为他伤心落泪?!”   我摇头,“那你便该知道,若湖每日为江瑕滴血,便是希望压制你这山神,你道你三天两头妄图吞噬江瑕意识、有事没事便发作三次五次,若湖看了,会心中欢喜?”   “哼!”摩迦罗冷哼,全未将我的话听进耳里。   与我所料一样,即使这个山猪王拥有上百岁的年龄,却始终脱胎妖魔之灵,思维单纯,并不拥有人心般复杂的心计,更经不起挑衅。   江瑕这几日所作所为,对华紫音的朝思暮想,对若湖黯然神伤的视而不见,本身,就是对他这个山猪王最大的挑衅。   摩迦罗从十多年起就心心念念要娶若湖,将若湖视若珠宝地守护,如今江云表明立场,江瑕便再顾不上什么手足之情,将对华紫音的一腔情愫表露无疑,同时间全当了若湖的多年爱慕是草,此番境地,即便有火狐族的血封印作为禁制,却始终不能压制摩迦罗对于江瑕这个生命共同体的无限怨念。   若我此时在一旁煽风点火,应当会令对方瞬间加剧怨念,只是我不想画蛇添足,太过明显的挑拨,必然会惹人猜疑,就像目前为止,我甚至没有对任何一名被红线纠缠的男女、尝试向我想要的方向推动或鼓励,我说的做的,全是孙盈余一时恳切才会有的真情流露,小鱼儿眼皮底下,我还不想如此轻易露出马脚。   但效果仍然令人满意。   此时面对摩迦罗,同样的道理,与其添油加醋,不如做出江瑕同伴该有的反应,劝他放弃。   “山猪王,”我道,“你不要以为除了火狐族圣女,世上便无人能将你封印——我劝你这几日最好不要兴风作浪,武林大会在即,到时江瑕若能一举夺冠,拿下《丧神诀》,你认为这盘古开天辟地间最强的武功心法,还能制伏不了你一个无主魂灵?!”   “武林大会?”摩迦罗却是借由江瑕的唇角,弯出极为恶毒的一笑,“他有本事,先安稳夺下盟主之位再说!”   “哦?”我道,“你真以为小虾米这般无用?他如今可是得了燕南天真传,进境一日千里。”   “是么?”摩迦罗怪笑,露出雪白牙齿,“我堂堂山神难道是吃素的?!”   “凭你?”我皱眉,“你别告诉我,你除了能令他偶尔头痛,还有什么本事去控制江瑕这副肉身?即便是一时半会儿被你避过封印,将江瑕勉力压制,最多也只能维持片刻功夫,你真以为你可以突破火狐族的血之禁制么,山神摩迦罗?”   摩迦罗受激,微微眯起眼睛,眉峰上挑,眼中的光却反而变得敏锐又讥诮,“世间一切,自然有法就有解,血之封印有什么了不起?若不是我强大的妖力与其同理、纳天地日月精华为本源,又怎会如此简单被其制衡?!”   妖力是么?我勾起唇角,原来还与血封印是同源。   所以这世间破解血封印的最好方法,必然是道家纯正无比的天罡正气。   我不动声色,江瑕眼中隐隐的红光渐渐散去,一副躯体中、两副灵魂的力量又在厮杀交缠,新一轮头痛再次上演。我走上前扶住江瑕,他痛得全身抽搐,紧紧握住我的手——也算自小看他长大,变成今日这般……对不起,我皱眉,小虾米,我要的,只是摩迦罗在武林大会上的稍稍露脸,并不是想要害你,这一次我非赢不可……   因为飞雁山庄的盖世奇侠孤苍雁,必须成为武林盟主! ☆、第五十八章   宜昌之北,继剿灭仇皇殿之举的又一武林盛事——盟主之争。   江云碍于昔日仇皇殿少主的身份,承诺小鱼儿,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更不会登上大会的比武擂台。   江瑕则是一路过关斩将,巧巧、黑家大小姐、若湖等人在台下为他摇旗助威,最后一役,江瑕气势如虹,迎战道家气宗高手“白莲仙子”。   比武的擂台设在山腰空地,密林掩映,日光明朗而强烈,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刻意促成的一幕,千方百计引出江瑕体内摩迦罗的怒意,令他再不愿安分地静待沉默,令江瑕对战道家正宗高手,忽地一记“太乙真熙” 直上云霄,拂尘回旋,延宕十尺气场,鸟雀惊起冲天,强光频闪,气场旋即被爆——“啊”地一声惨叫,再去看时,功力精纯深厚的白莲仙子,已拦腰被斩成两段,血泼在擂台深红色地毯,持刀人则一身红衣,冷冷看着脚边尸身,仙子气息早无,脸上却仍保持最后一刻、望向夺命者的那种惊恐万状与惶惶不信。   一刹而已,万籁皆休。   如此便是我所要的结果,擂台上,再没有了那个一手血杀刀练得风生水起的翩翩佳公子,取而代之的,是揭下头上红巾,额上印纹鲜红如血的狂笑之人。   山猪王摩迦罗的笑声桀桀而无所忌惮,“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道家真传‘乾坤正法’竟如此了得,一击便击散了火狐族‘血封印’对本王多年的禁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场内无知之人并不知晓江瑕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想要靠近将其制服,顷刻之间便身首异处,曾经古灵精怪的江湖小侠江瑕,如今笑得面容扭曲,猩红双眼,眼光残狞而嘲谩,随意攻击他眼中所见任何一人,前一刻一帮一派的人比邻而立,下一刻,百里存一。   他已不是他,当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武林豪杰抱头鼠窜,凡人眼中,一代大侠江小鱼之子,此刻已是满手血污,堕入魔道。   这样的他,再强再神功盖世,也是担不起武林盟主这一称雄天下的至尊之誉的。   所以我的目的达到了。   山间湿气染上血露,凝结成细微颗粒,淡淡的红雾,于幽林碧色间升腾。   光天化日之下,无法逃离的人渐渐连成一气,若湖红着眼睛向摩迦罗施咒,江云加入缠斗,爹飞身上前保护众人,我却仍然在想——尚未做出决定的那个决定。   鼻尖血液的腥气已经浓重到令人无法忍受,擂台上若湖试图劝摩迦罗住手,摩迦罗却兴致高涨,非要杀光场上众人作祭,庆祝他这十多年后重见天日的喜悦。   每当一个人哀嚎死去,摩迦罗总会问:“若湖,你愿与我一同离开么,与我一起。”   若湖的答案千篇一律:“摩迦罗,求你放过公子。”   如果若湖的答案可以稍稍做些让步,满地死相离奇的尸体或许会少一些,这些不明就里的武林中人相当无辜,但那并不是若湖的错。   始作俑者是我。   其实要打败妖力尚未完全恢复的摩迦罗并不困难,但难的是,怎样才能在不伤到江瑕身体的情况下制伏他。   江云几乎是且战且退,无数次呼喊江瑕的名字,想令他清醒。   “没用的!”摩迦罗则阴鸷地笑,“江瑕那个窝囊废,神识早已被本王丢进潜意识深渊的角落,此刻他心窍闭塞,你喊吧,就算你喊破了喉咙,他也不会听到!”   我皱眉,爹则在自保之余狠狠瞪我,他早已做出判断,以盖世奇侠孤苍雁的身份,他无法下重手,当场斩杀小鱼儿的儿子——但我不一样,我可以不去考虑身份情谊,危及关头,若是始终无法引开摩迦罗,为使他不再疯狂屠杀这些与飞雁山庄同气连枝的正道中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有人出手杀了他。   要杀江瑕的躯体不难,失去肉体凭借,摩迦罗的妖力也会随之大减,若湖一人便可以轻易将其克制。   这是谁都知道的方法,但是大家都是正道中人,平素里打着光明磊落的旗帜,何况江瑕是江小鱼的儿子、燕南天大侠的传人,江云更与同伴在其身侧为他护法,没有人敢真正对其下手。   除了我。   但我是小虾米的鬼师傅,我在最危急的关头想到多年前两人相处的点滴,恶人谷里与他争执难下,那时的许多事,五雷坡上他笑我被雷烧焦,他其实并不难教,只是偶尔活泼,又有些年幼时太过不堪的回忆。   不动声色间,爹已将并未全心投入的摩迦罗往我身边引,我紧紧握拳,胸口钝痛。   人已近身,江云看到我,便急着要将我推开,几次三番,却令我与那身手敏捷凶残的红衣之人越靠越近。   我被爹用力一瞪,手掌翻起,银针夹在指缝,当想要出手,却恰恰对上小虾米忽而正对的脸,大而灵动的眼睛,属于摩迦罗的眼神……我与摩迦罗也算是旧识,他甚至看我一眼,没有想要对我下手。   陌生人的血溅在脚边,草叶被压弯细芽,血水慢慢渗入地面。   我在这时听到痛呼,于我再熟悉不过的声线,抬起眼,便看到爹在不远处被摩迦罗重重击了一掌,我了解我爹的为人,他当然可以躲开这一掌,他受伤吐血,只是为了逼我——   也无怪他如此等不及,除去江小鱼的儿子,令对方伤痛或是阵脚大乱,对逐鹿中原武林的计划绝对是百利无害。   事到如今,我咬牙,牙根毒液混入舌肉咬破的血水,运功推开面前挡路之人,一步之遥,只要我将口中血水喷到江瑕脸上,就算下一刻大罗天仙骤临人世,他也救不了江瑕,即便江瑕体内住着的是山猪王——然而到这一刻,最后一刻,我却仍是犹豫——   嘭——!   胸口像猛然遭到重击,没有任何预兆地,千钧一发之时,我体内的钻心虫蛊发作,剧痛蔓延,痛至骨髓。   是摩迦罗的妖力,令我体内蛰伏的毒虫破卵而出。   毒血慢慢溢出唇角,我抬起眼,尽力地想要看清面前模糊摇晃的人影……小虾完全变质的笑意,江云投来担心忧虑的目光,爹的怪责……或许根本是我想要逃避,最终毒血吐到地上,我软软地跪倒……   失去意识前,额角抵在地面,看到一人棕黄色轻摆的衣脚,他站在我面前,当靠近时,向我伸出的肩臂,冷凉。   ……   我有感觉,自己很快醒来,靠在殿主怀里,二人仍是身处武林大会会场所在的密林。   “心口痛不痛?”他低下头,发端滑到我肩上,语气里全无关怀,只是询问。   我突然火起,皱眉用力,想要挣脱他,“痛不痛又与你何干?!钻心虫蛊本来就是你用来控制我的,你不就是想看着我死?!我毒发身亡不就正合了你的意?!”   费尽所剩无几的气力,终于从他的怀中挣开,翻滚落地,冷硬的地面,撞得我因毒发变得敏感的肩背与四肢,刺痛痉挛。   他靠过来,繁茂的枝桠将明媚的光线过滤殆尽,殿主蹲在阴影中,没有动怒,仍是轻缓冷淡的声调,反问:“你发什么脾气?”   “发脾气?”我冷笑,“岂敢!”   “孙盈余,”他伸手扶我,“起来。”   猛地打开他的手,抬眼,即便看不清他的脸,我却觉得自己死死盯着他的眼神狰狞血腥——“江玉郎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我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通天彻地,你要我帮你夺丧神诀,我没本事——即便有,实话告诉你,我也绝对不会帮你——所以你死心吧,最好杀了我,一了百了!至于你要利用江无缺,你要迫害江小鱼,那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求求你,你放过我——不,你杀了我,无用之人你还留着做什么,方才虫蛊发作你为什么不干脆看着我去死?你明明知道,我背叛过你一次,就一定会背叛你第二次、第三次,你不是早就想杀了我,为什么还要留着我这个祸害——”   啪——!   一耳光落在我脸上,相当清晰的痛觉,“冷静了么?”随后殿主问我。   我低着头,再不出声。   “孙盈余,”他便道,“我没有耐心,即便你心中不快,也不要借题发挥来激我……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话声便骤然停在了这个断句上,这并不是问句,而是说了一半、尚未说完的一句话。   当痛感过去,口中慢慢涌起血气的甜腥,那些令人印象深刻、永世难忘的甜腻与腐糜,我以手捂嘴,想起自己不久前,只差毫厘,便真正杀了那个会撒娇会笑、会对我乱发脾气的小虾米——   是谁说我是一个好人?!   “殿主……”我有些困乏,嘤嘤出声。   并未曾期待什么,却被对方伸手揽住,“孙盈余,”耳边听到他细细安慰,“再没有下一次,孙盈余,我实现……对你的承诺……” ☆、第五十九章   武林大会会场以北六百里,进入九秀山庄地界,再往北,天空洗碧的一处郊野,叫做宁芳。   摩迦罗与江云等人一路留下的打斗痕迹,到了宁芳,变得无迹可寻。   入夜后的视野不甚明晰,殿主扯缰令马减速,我擦去眼角被风逼出的眼泪,静心等他提问。   他已经沉默了一路,一开始我执意要弄清摩迦罗血洗盟主擂台的后事如何,但钻心虫蛊毒发去了半条命,站也站不稳,因此殿主发了善心,出论剑台密林,官道上随意伤了一人,抢了那人的马,带我来此。   一路上我都在等他问一个问题,接下来他应当会问:   孙盈余,既然你早已对江瑕动了杀机,此刻千里寻人又算什么,良心未泯?还是非要找到他,杀了他?   仇皇殿主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够轻易蒙骗的人,当我想杀江瑕时,他藏身暗处,我因钻心虫毒发而吐了口中毒液,他也必定全部看进眼里。   在他眼里,我早已改变。   唯一令我觉得失望的是,他或许质疑,却最终没问什么。   反而是我很想大声地说出来,我真的开始后悔,一定还会有更好的方法,而不是如此残忍地利用小虾、以及全无利害的摩迦罗。   “下马。”耳边传来殿主吩咐,继而便被揽了腰,却不是落地,而是径直以轻功踏云,飞上身边粗壮古树的一条树杈。   初冬时分,繁叶凋敝,枯枝残叶间凭高去看,便可看见不远处的星光下,一汪粼粼水塘边,静立着两个一动不动的人。   两人周身皆有光团包覆,一赤一白,光晕似有生命,隐隐环绕两人游弋不去。   红光中被桎梏的是摩迦罗,仍旧控制江瑕身体,一身红衣早被人血染污,此刻行动受限,远远地可以听见他咬牙切齿问身边同是红衣的小姑娘:“狐崽子你到底累不累,本王已经陪你站了十多个时辰,你怎么着,要不要歇会儿?”   “歇?”小姑娘回他,“你胡瑛姑奶奶我精神着呢,猪头你还是管好你自己,想想若湖姐回来后你要留什么遗言,总归你是赢不过虾米哥哥的,那就老实点,也好为自己死后挣个光辉卓绝的猪头形象!”   自称胡瑛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身量,衣上红色并不如摩迦罗一身血衣来得厚重强烈,她在星光下有一张模糊而尖巧的脸,站在水塘边枯暗的乱草边,黑暗中也显得霸道强硬,并不比山猪王摩迦罗少了任何气势。   凭二人一来一往的对话,轻易便可推测,早前江云若湖将摩迦罗追至此地,火狐族偷跑出来寻找若湖的胡瑛于关键时刻出现,使用禁术“火眼限界”将摩迦罗禁锢在此地,令若湖得以赶回火狐族向火狐长老求助,找出收服摩迦罗的方法,救回小虾。   但胡瑛似乎是若湖的妹妹,“怎么能将她一人留在此地?”我自言自语,“他们所有人去火狐族搬救兵,却让一个孩子留在这里牵制摩迦罗?”   怎么想得出来的?   “喂猪头,”胡瑛叫摩迦罗,“你怎么就想不通呢,我姐姐是不会喜欢你的,你老人家也活了一把年纪了,净想着老牛吃嫩草,也不想那草到底愿不愿意给你吃,你就不能消停会儿?”   我笑。   “笑什么?”身旁殿主忽然问。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   “小狐崽子你懂什么?!”摩迦罗却答,“本王与你姐姐的姻缘是命定,早在你姐姐刚出世时,本王就一眼认定了她,非她不可!”   “哈!”脑后摇晃小辫的胡瑛毫不顾忌地发出哂笑。   “你笑什么?!”山猪王放低问话,声带恼怒。   “笑你猪头三!你一眼认定我姐姐,我姐姐可没有一眼认定你,”胡瑛冷嘲,“自作多情的猪!”   “不知死活!”摩迦罗咬牙切齿,声音一凛,“你以为我真不会吃了你?!”   这话听着耳熟,我转头去看殿主,他在面具后竟挑了唇角,星光不盛,我没想过他会笑,他也没发觉我的视线,或许他发觉了,单纯的一个笑意,没有过多的深意。   “猪头三,”胡瑛又问,“说给本姑奶奶听听,什么叫一眼认定了我姐姐?你是上辈子欠她钱?还是做梦发觉与她有金玉前盟,或者她上辈子端了你的山猪窝?”   “臭狐狸!”摩迦罗生气,“你才多大岁数,懂什么,竟敢来拿我取笑?!”   “死肥猪,”胡瑛毫不退让,“你说喜欢我姐姐,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么?强迫她接受不愿接受的事,迫害她此生最为珍视的人,强取豪夺,你是强盗吗,还说你喜欢她?!”   “本王不是死肥猪!!”没想到摩迦罗最先反驳的竟是这一句,我失笑。   摩迦罗顺气后复道:“本王从若湖出世以来便一直守护她,本王自认并未给过她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但我有的,我所能给的,我已经全部给了出去……”包括生命,包括作为山神世代所庇护的子孙,包括自由,包括容忍与退让。   “明明就是江瑕这个坏胚子,实在令人、令神、令猪——忍无可忍!!”   “你倒是与我姐姐一样,”胡瑛垂下头,有些黯然,“一眼认定便非要一生一世……但在最开始的时候,你看她的第一眼,你又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凭什么说自己认定了她?”   “不需要!”摩迦罗斩钉截铁,“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你究竟喜欢她什么?”胡瑛问。   “全部。”摩迦罗再次不做迟疑。   “那如果让你现在滚出这副身体,从此再不能霸着瑕哥哥的身体胡作非为、痴缠我姐姐,你甘心吗?”   “不甘心!”   “你这样对瑕哥哥,我姐姐会恨你一辈子,你也不罢手?!”   “不罢手!”   “那你还是只死肥猪!”   “臭狐狸!!”   “叫你姑奶奶也没用,你注定栽在本姑奶奶手里!”   “小狐狸,你可别忘了,火眼限界是燃烧生命释放潜能的法术,这样下去,你必定油尽灯枯,而本王就会细嚼慢咽将你吞进肚子,连骨头都不吐出来!!”   “你做梦呢!姐姐一定会赶回来救我的!”   “你姐姐?你姐姐要是在乎你,又怎么会把你一人留在这里给我填肚子?”   “死肥猪,你说我姐姐坏话,你还说爱她?!你爱她,难道不该爱她所爱的全部?我姐姐爱我,难道你不该爱我?你还要吃我,你还敢在姑奶奶面前说你爱她?!”   “本王不是死肥猪!”   “你就是肥猪,肥猪是没有苗条的,你就算练得再精壮,也就是稍微有点精肉的肥猪,等你死了,你就是死肥猪!”   “大胆!!”   “本姑奶奶不怕你……”   ……   “他们还有完没完?”我打呵欠,坐在树杈上,头靠着粗糙却令人感觉真实可靠的笔直树干,树皮的味道生涩浅淡,殿主转头看我,问:“不是你要留下来看戏?”   “我想要看结果,”摇头,“不想看一对仇家磨嘴皮子,殿主你比我好兴致。”   “我只是陪你。”他答,“但那二人,似乎很般配。”   “般配?”我摇头,“摩迦罗喜欢的是若湖。”   “……喜欢是什么?”胡瑛便在不远处,再次试图说服摩迦罗,“喜欢就是你自己觉得高兴,自己觉得愿意,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都觉得我不倒霉、我觉得值就行了,你管我要不要牺牲,我就是喜欢牺牲,我就是喜欢英年早逝,我就是喜欢法力耗尽,谁像你,猪头不甘心,猪头不放手,猪头不愿意,猪头你还有脸说喜欢……”   真的没完了……   我叹气,实在犯困,心口一抽一抽的钝痛并没有彻底消失,忍痛睡过去,睁开眼时,天已发白。   清晰的视界,可见入冬后萧索与清冷。   而不远处僵持的二人仍在僵持,一切没有太大变化。   人说宁芳是一个风物很美的地方,草木怡人,夏日水塘里会开出白莲,色润淡雅。   这个时节,脚下的万物却都已没了生气,地表有霜,灰黄一片。   “论剑台的树荫还都是绿色,”我眯着眼喃喃,“这里的四季竟变得如此明显……”   殿主仍保持我睡去时同样的坐姿,这时转过头,安静看我一刹,伸手食指抵住我下巴,令我的视线抬高,当视角改变,眼中所见便突然间大不相同——高而广阔的天空,温和安静、只存在于特定时节的凉金色阳光,远处树枝间堆叠黄叶,并不鲜亮的一种黄,干枯凝滞,却很适合这种悠远淡漠的萧索,风很冷,凛冽得令所有一切再清晰不过。   从来,我只是向下看,想要居高临下、一眼看清脚下的路,因为那样才利于前进;却从没有想过要抬起头,看自己身侧所发生的事,或是抬高头,看头顶更远天空的彼端……   因为那样不现实,只有不现实,或是想要驻留的人,才会望向天空,仔细去看身边的景致。   “孙盈余。”殿主开口,风口处静坐一夜,因而嗓音嘶哑。“此处事了之后,”他道,“你向南走,江无缺会在宜昌与你会合,到时他将傀儡师一直所求之物交与你,你便可至苗疆找寻傀儡师,令他解开江无缺所中的傀儡术。”   我点头,当成很寻常的事在听,一点都没有觉得诧异或兴奋,只是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这些话后,按照殿主一贯的做法,一定还有补充,还有他想要我为他做的事——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果不其然。   “是什么?”我问,僵着神情与他对视。   他笑,面具后的眼睛没有任何笑意,“不要这样看我。”他别开眼,“这次很简单,只要你肯,你便可以心愿达成、与江无缺一生一世——”   “是什么?!”我打断他,失去耐心。   “不要再回来。”   “什么?”   我以为我没听清,江玉郎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直到我慢慢确定他口中所说的话。   他眼珠的颜色太淡,若不是我了解他,我会很怕与他对视,很怕那眼球里冷漠与谐韵的浅灰,阴晴不定。   “很难么?”他忽然问,“你不是一直想从我手中救出江无缺?怎么现在我将他送予你,解了他的傀儡术,要你与他做一对真正鸾凤、厮守山林,你反倒不满意了?”   “不是,”我摇头,“不是不满意,但殿主,这次你又打得什么主意?”   他苦笑,“孙盈余,在你眼里,我如此言而无信?”他笑着将手放在我的胸口,隔衣便立时有一股寒气,因他身体的凉意而直透我的心肺……“你死了,”他道,“我会舍不得的……所以你好好地活着,不要来妨碍我,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按照约定把江无缺还给你……”   “还不相信么?”他靠近,我后退,背部抵住冷硬树干,树杈间可移动的范围太小,但他也只是稍稍靠近,当我问他:“这次不用我再向你立什么誓言了么?不用我再发誓,若是有生之年出现在你眼前,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若是我把江无缺放回中原破坏你的好事——”   “够了。”他打断我,唇角绷紧,若不是有面具遮挡,我想他此刻的脸色一定很差。   “你对我所立的誓言,”他冷笑,“有哪一次是出自真心?又有哪一次不是笑话一场?好,既然你以为我非要威胁你才能安心,那你便起誓,若是你不能将复原的江无缺留在苗疆,若是你有生之年再介入武林中事,那么江玉郎天打雷劈,遭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殿主?!”   “满意了?”他冷冷看我,手上明玉功聚起的真气也尽数散去,钻心虫残余的蛊毒,随他手指离开我的心口,已经消失殆尽。   “孙盈余……”他指尖划过我脸颊,“能给你的,我已经全部给了你,所以如果你背叛我,不守承诺……”   “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他笑,却没有再说话,没有给出答案。 ☆、第六十章   宁芳,日正当空。   小狐女胡瑛撑至灵力耗尽的最后一刻,终等来由火狐族求助返还的若湖一行。   风风火火的一群人,走时声势浩大,归来依旧人多势众,甚至还多带了三名模样奇怪的怪人,自称吞天三怪,手持吞天内丹,因而所向披靡。   吞天者,人尽皆知,乃神兽。   至于吞天如何与火狐族扯上关系,我却不知根底,反倒是那三怪说了:上古神兽吞天,拥有结界穿梭之力,昔日被火狐族先祖收服,因此世代守护火狐洞天的屏障结界。   说白了,三怪原是吞天肚内的蛔虫,吸收了宿主灵气,炼化成精。   而寄生者跑出宿主体外,还拿着宿主的内丹,这阵仗却是可大可小。   书中记载:内丹为修炼者的第二道生命,与肉身不可分割,又是灵力源泉,外人若想夺丹,便唯有杀鸡取卵一途,所谓丹在人在,丹去、人亡。   我虽然不知道一颗内丹如何令山猪王驯服,却知道,火狐族里,成就了其族人千百年安逸的守护圣兽,如今却以一条性命、令一种方式,成就了若湖的多年夙愿。   洞天结界,吞天已死。   所以才有了此刻能与摩迦罗抗衡的无上法宝。   只是在场众人,包括我在内,却万万不曾想到,一颗内丹而已,非我族类的一只异兽,死了便是死了——谁又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只因为少了吞天结界这最后一层屏障,火狐一族面临灭族——而到那时,上下老幼、终将鸡犬不留。   若湖闯了通天大祸,在她根本未能察觉之时,祸患之始,却在于与我一同由暗处观看事态发展的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将一切看得透彻,又记在心里。   我想不到的是,他日所有一切灾祸的源头,竟然只源于今日的一个巧合。如果不是心怀亏欠,我不会执拗地留在此地等待结果,如果不是为了陪我,他也不会闲得去看一群小辈如何翻云覆雨,却令心机深沉的他,发现了别人巢穴最为致命的一个弱点。   如今来看,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事,来日,足以令整个火狐族风云变色。   但所有都是后来之事,甚至在这一刻,这个天色还算得上晴好的午后,初冬的长风,宁芳戚戚的古树,我身边的人沉默如初,他大概也未曾想到会有那样一日的来临,将一个族群赶尽杀绝,并不是屠户拿了刀剁小鸡那般简单,当凡人面对异族,究竟是多么大的决心,能令一个人不顾一切、疯狂屠杀?   这时,摩迦罗的元神被吞天内丹打出江瑕体外,万千光束由那个倒下的躯体中衍生,随后光芒汇聚,在众人面前成型。   小狐女胡瑛有句话说得好:你是猪头,死了也是死猪头。   所以我已经做足准备,从未见过的摩迦罗真身,当是一个如何肥头大耳、肚满肠肥的山猪王形象。   但很显然,我失望了,并且站在远处的大多数人,同样抱以瞠目结舌的神情。   灵魂出窍的摩迦罗,在最开始的一霎还有些茫然,他未能分辨是何等法器击中了自己,但随后,当幽幽的魂魄凝成实体,这个霸气、并且眼耳口鼻都相当俊朗的山猪王化身,很快恢复了镇定。一袭妖媚红衣悬浮半空,再开口,本是低沉厚重的嗓音,却偏偏令人听出一分动容。   宁芳这一战,摩迦罗必将输得极惨。   他的败势早已注定,在当年强抢若湖不遂之时,在年少的若湖第一次与江瑕公子相遇之时,摩迦罗早已注定痴心错付,无所收获。   如今,面对若湖必定要收服自己的决心,堂堂山猪王的表现,是直至最后一刻都在试图挽回,当发现吞天内丹被用来对付自身的同时,他也早已不再掩饰应有的失落与愤怒。   水塘之侧,红芒高涨,声声喝问,竟连身后的一池镜水也起了波澜。   “本王究竟做错什么,还是当真哪里比不得他?!你可以为一介凡人,诛吞天,背弃族人,置整个火狐族安危于不顾,却为何不愿对我稍假辞色?!”   “若湖……我仅仅需要一具肉身,一具能够回复妖力,给予你关怀、照顾的躯体……但为何,你非要逼我一战?!”   而当所有不甘与忿恨转为质疑,换来的也只是一句哀求:“求求你,求你放过公子!”   这种声泪俱下的渴求,有时候,比斩钉截铁的冷言拒绝、更为令人心寒。   摩迦罗无言以对,他以为,他的一厢情愿,终能换来另一方的回心转意,至少,是最仅有的一点点感动,动起手来,也会有稍许的迟疑。   他并不是要向任何人宣战,他只是不满自己心爱的若湖被人轻待,因此才有了今日的种种。   但结果,是若湖视他、如临大敌。   任何人都应该觉得可悲,却唯有摩迦罗,最后的最后,撞上南墙,不愿回头。   江云等不及,他看不得自己的兄弟被/操控,满手人血,却无知无觉地就这样被人掠夺去身躯。因此他最先出手,左右同伴,接连上场、呼喝助阵。   摩迦罗极为自负,失了躯体,魂魄的力量依然强大,负手迎敌,间或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条件,像是:“若湖……我可用江瑕身份好好待你,他如此薄情,我却不会……我不会多看世间女子一眼,更会将他周围花花草草尽数抛弃……为何你不舍他取我,为何非他不可?!”   当然,问话不会得到回应。   山猪王恼羞成怒,威力大增。然而在我看来,他却是一路的退让,出手留情,下手不忍,一步步后退,直至那极尽兴盛的红芒,到最后,也一点点失去其色彩。   阳光不烈,彼岸的枯叶飘零轻落,这端,却早已掀起骇然巨波。   最后一回合,所有人使出浑身解数,水泽上空,江云挥剑,熊霸出拳,几名女子从旁协助,罗琴、长弓、软鞭齐齐祭出,挥袂振袖,场面混乱且激烈,我有些紧张,忽然听得殿主在一旁低声安慰:“放心,他们不会有事。”   “你应该更希望他们有事。”我反口便驳了回去。   面具后的眼神讳莫如深,“的确,”他笑了笑,“我是如此希望。”   于是沉默下来。   战况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那个曾经嚣张不可一世的山猪王,便在前后左右联手夹击之下,落败。   但他并不是输在人少,而是即使赢了这一场对战,对早已失去族群、躯体、甚至生命的山猪王而言,得不到眼前之人,一切也就不存在任何意义。   没有吞天内丹,摩迦罗依然不会赢。   冷风过后,水面平息,明澈如镜。   我离得远,看不清摩迦罗脸上真正神情,不知他望着若湖、看向众人,是怨毒、还是恼怒狰狞……但我却忽然记起恶人谷望月台的那个夜晚,那里连接火狐族入口,摩迦罗每每占据江瑕身体,一月也就为了那几日,默默地看着一只小狐狸自那个入口出出进进……   那时的月色,莹白,记忆犹新。   那时他在望月台对我所说的事,至如今,我仍能道出几件。   全是若湖成长的点滴小事,自他第一次见她,认定了她——那些连当事人都懵懵懂懂的琐碎往事,记得的,恐怕也只有这个行事乖戾、自大到极致的山猪王。其实,他真的比任何人想象得更早、更早更早、便已开始了守候。   小胡瑛说得不错,一见钟情并不可信,人往往会被第一时间产生的情愫所骗,但谁又能做到一脚踏出,永不回头?!   “事实证明,”我自言自语,“猪说的人话不能信,前面的海口全是白夸了,什么无所不能山猪王,连几个孩子都打不赢……”   “孩子?”殿主却笑,“那可是我精心培养的恶犬,急了,还会咬人。”   “江云早不是你义子!”我扭过头,怔了一下,殿主已在定定看我。   看了会,他便将视线收回,“知道什么叫鬼迷心窍吗?明明可以得到一切,却输得一败涂地。”   这番话,很好地印证了我的猜测。摩迦罗不是惨败,若他拼死一搏,结局不一定会是如此。可他没有实践自己的宏愿——杀光世人,屠了这个人界,将若湖抢、也抢回那属于二人的洞天福地!   “从前有只猪,相中了一朵小红花,但它只知拱土,将花旁方圆百里的土都拱尽了,却始终舍不得把它最为珍爱的小红花、连根拔起、带走收藏……”   “看来,”殿主附和,“这是一出悲剧。”   言语间,火狐族另一样宝物蕴神珠冲天飞出,将摩迦罗灵识收入封印,从此以往,世上便再无山猪王摩迦罗!若湖不必担心有人对江瑕不利,武林大会上,再不会有妖物借着别人的躯体行凶作恶,一段痴缠告一段落,剩下的,便是对于感知被抛入意识深渊的江瑕的关切,无人有时间唏嘘,更不会有人再提起那个名字。   连若湖,都只是心系公子,噩梦终过,谁又会在乎梦中之人去了哪里,心中如何……   ……   摩迦罗一事告罄,我与殿主道别,至宜昌寻得江无缺,二人即刻动身前往苗疆。   然而好事将近,我却变得迟疑。曾几何时,或许会无比盼望这一日的到来,殿主没有反口复舌,江无缺即将解术清醒,那么故人重逢何其美好,怎样都好过现今,相伴左右,却咫尺天涯。   但经由摩迦罗一事,我忽然认清了一个事实,一个我从来不愿去正视的事实:我与江无缺之间,谈情份是自欺欺人。一切都只是骗局,为了引仇皇殿主深陷其中的骗局,就连昔日不计代价的患难与付出,囚室中那么多次相濡以沫,也只是做戏给那个人看。   没错,我是发自内心去演,但当真相被拆穿,其实孙盈余早已不复存在。   这世上有如摩迦罗一般不死不休之人,若我是他,却不会为一个女人牺牲至此。但反过来,当我奉命击杀江瑕之时,亦或冷眼旁观江无缺受人摆布之时,那么长的时间,并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整整八年——我早应该明白,论自私,我比摩迦罗更甚。   因为我知道,救醒江无缺,他自然无法理解我这莫名生出的倾慕之情,而当他看清孙盈余此人,迎来的,必将是我一个人的无解之局。   却偏偏还要将这条入苗之路走得彻底,因我早已不敢回头去看,身后人一成不变的神色,他跟着我,亦步亦趋,然而眼中却只余空洞,茫然的神情,自然会令我害怕,怕他一生如此,再也回不到当初。   一路向南,翻山越岭,苗疆。   仍是江无缺说的,这苗地的景色隽秀别致,远有群山深险、鱼鸟珍禽,近有牧牛青草、流萤飞水……那时两人还窝在仇皇殿囚室的狭小角落,天窗透下幽光,二人却聊天聊得起劲,种种昔日遭遇的回味重现,放佛他口中的,便是我亲眼可见的,如今一一兑现,十岭八寨的民风淳朴,异于中原的风情轶事,我拉着这个人的手想要惊呼,一回头,却只看到人面如初,情境不现。   但毕竟解术在即,若江无缺能恢复神智,我也可聊作自/慰。   然而山路难行,出了人多的苗寨,渐渐进入无人区域。   殿主所给指出的这条路,要越过一大片丛林,那林中不见天日,树木原始古老,毒虫奇草比比皆是,深沼泥潭遍地可见,有时我甚至怀疑,殿主是要害我,因此故意指引我来到此处,要我自生自灭。   但好在我不是孤身一人,再阴晦冷寂的场所,若总有一个人坚定地踩着你的脚步,跟在身后,也会变得无所畏惧。   此时正是冬令,幸而苗地气候温宜,才解除我最大的烦恼——惧冷。   但明知山林外阳光明朗,才对比得眼下身处之境,一藤一叶皆是阻障,光线格外昏沉,雨落不尽,不知何时才是见光之日。   至于这段路的尽头,乃苗人口中所谓的圣教总坛、《风物志》当中的五仙教、中原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五毒教。   所谓五仙,蛇、蝎子、壁虎、蜈蚣、蟾蜍……为此五种毒物。   而五仙教建教百年,源于苗地、兴于苗地,本与中原各派无任何交集,但不知为何,却有如此大的魔力,能令傀儡师在各方势力争夺丧神诀的紧要关口,放弃本身重责不顾,只身一人,前来拜会。   殿主的解释,似乎是济州偃术与五毒蛊术源出一脉,如今五仙教出了乱子,因而发出檄函,向自己的同宗求助。   殿主不见得说了实话,但也无需刻意隐瞒,因我来了此处,就必然会看到前因后果。   便这样一路走下去,直至山风转疾,最后的微光也已失去,夜气变得深重。   野外的冬夜,即便是林子里的鸟兽深眠,也不见得会有多太平。尤其是这样的夜晚,我举着火把,盈盈的一盏光,却照不亮前方三尺,盘根错节的树木,影影绰绰,有时头顶掉下一根折枝,噼啪一声,都会弄得人心惶惶。   后来我才发觉,原来是这一路太过寂静,寂静得异乎寻常,有什么可能,这整个山头,偌大的一片林子,醒着的、活着的、发出声响的,只有我与江无缺两人?   但若还有其他活物,却为何一点动静都听不分明?   忽然一阵疾风刮过,我打了个寒颤,手上的火把,便“噗”的声,灭了下来。 ☆、第六十一章   苗岭,夜间。   树林中又走了半日,我问江无缺可曾听过一声虫鸣,他说没有,我便愈发疑心起来。   可路还是要走,我不能因为自己怕鬼,便要他与我手牵着手,温软抚慰。   但又看不惯他眉目低垂,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你倒是安慰我几句,”索性中途耍起小性,“不然我怕我根本走不出这林子……”既然前路难料,为何不趁来得及的时候径直折返,那么至少,我还能将他留在身侧——忽然之间,脑中生出这种想法。   江无缺此刻已走到了我前头,却没有闻言回身。   我自顾找一处树干靠着,也不提点他,也不想再出声,不是真怕了什么,是自己在跟自己生闷气,明明如此想要他清醒,却瞻前顾后,连一片稍显狰狞的树丛都能成为借口,或者我根本不想面对如今的他,就算他醒了,也不再是当年囚室中那个看淡生死的囚徒,也不会是我想要的结局。   周遭林木幽深,夜色浓郁,我将脸埋至胸口,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   忽而有不软不硬的东西触在头顶,吓一大跳,赶紧抬头,江无缺已举着火把站回我面前。   是他在拍我的头,一面拍着,一面口中还在认真地重复二字:“不怕,不怕,不怕……”   “这也算安慰?”我问。   火光柔媚,面前的这个人,不懂得哭,也不懂得笑……但他在我最需要之时,陪在我身侧。   他开口答:“是。”   “若面前是铁心兰,你也这般安慰?”   “是。”   “若是怜星宫主呢?”   “不敢。”   “就是喜欢你直白……”我抓住他的手,“那你记住,这世上只有一个孙盈余,只有孙盈余才需要你这般安慰,不是铁心兰,也不是你的怜星师傅!”   他听不入心,但他答:“好。”   “那么你可喜欢孙盈余?”问完即刻补充,“不许说不喜欢!”   “喜欢。”   我便笑了笑,挽过他的手。心里也渐渐明白,无谓在这种时候扭捏作态,眼下再矜持都好,醒来时他也不会记得,那何不随了自己心意,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与他不离左右的人是我,若我还懂得知足,此刻便应觉得满足。   平复心情上路,然而未走几步,“啊”的一声,脚下被绊了个正着。   也没有多想,低头去看,黑暗中有些模糊,但也算瞧了个实在——就在树底的野草之中,藏着一双眼瞳、一双惊恐而骇然大张的眼瞳,俯首间,正直直地与我对视。   那是人的眼睛,来自一具死去多时的尸身。死人有什么好怕?我如此安慰自己,顺手拿过江无缺手中火把,执光便照。   尸体的姿势为仰躺,肢体蜷曲,衣衫破烂,全身伤痕累累、绽开的皮肉也因此向上翻卷,肤色惨白怪异,并且不见血污,应是被细雨冲过,下陷的胸口,其上还留有一摊小小的水洼。   我蹲在一旁,将尸体翻了面,除去背部贴地的一块皮肤出现溃烂,这人皮肉腐化的程度并不严重,说他死去多时,是因为他四肢的肌肉已经萎缩变形,而脸上却仍保持死前一刻绝望扭曲的神情,皮下是骨,神态狰狞,嘴巴又超出常理地大张,便像在这张死相恐怖的脸上,硬生生开出一个黑洞。   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具尸体让我想起九龙祭坛的山顶,那种与尸体为伍的不适感,忽然之间,死尸的胸膛猛地颤了一下,我以为自己眼花,就算是尸僵,也不可能出现在这种死去多时的尸体身上。但是有一点奇怪的是,如果这个人死在这里,那么以这片雨林的气候条件,他的皮肉不可能只是小面积的腐烂,除非——   除非他死后,有人改造了他。   “糟!”当意识到事有不妙之时,却往往为时已晚。   还没时间站起,地上的尸体便似受了感召,直勾勾地挺坐。也就只在一瞬,我与一张死人面孔擦着面皮相撞,撞到正!   而等我慢慢抬高视线,对方也一点点、迟钝地扭过脖子。   尸臭扑面,气温骤降,目光混沌,却在那一丝混沌之中,我看到了对于生命的渴望——那是一种,将一切生命抹杀、将黑暗延续、将鲜活之物归为同类的渴望!   我倒抽冷气想逃,但是用力过后,却发现双脚早已失去知觉。   殿主说过,若有朝一日遇上嗜血的活尸,第一是斩掉他们的头,第二还是斩掉他们的头。   我虽然不知这具尸体爱不爱血,却仍是在第一时间大叫——“江无缺!快,砍下他的头!”   话落之际,便是一颗人头滚落于地。   令人赞叹的出手,迅疾,且狠辣,一瞬间,危机解除。   我有些傻眼,甚至还未从方才的惊恐中回神,但眼看着无头的尸人向一侧翻倒,肢体僵硬,如无人操控的木偶般、以一种诡异的姿态重重落地,回归静默——真的不是想要同情,只是觉得,尸体后那个所站的持剑之人,比起真正的死尸、其实更为令人惧怕。   如墨之夜,模糊不清的人影,明晃晃的剑刃。   前一刻,他还拍着我的头说“不怕不怕”,而今手起刀落,比切菜还要利落,难怪连殿主那样一个残忍之人,都不由得心悦诚服。“铁面……”殿主曾如此称赞杀人后的江无缺,“真听话,听话得像一只狗……”   不过也全靠了这般的江无缺,才能在一切尚未发生以前,将隐患掐灭。   我自地上爬起,镇定后才发现手腕被抓出伤口,后知后觉地有了痛感。   随手洒了些药粉止血,再想走,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书上说,野外遇到孤狼,千万不要心痒去杀,因为会引来狼群。狼群追人,无休无眠,不会停止,直至追上你,将你生吞活剥为止。   却没人告诉我,原来南疆的尸人,也有同样的特性。   其实我并不是很确定,是因为砍掉一只活尸的脑袋,还是因为自己太过慌张、弄出了太大的声响,终引来群尸追赶。   本来,我是嫌这密林静时太静,却不曾想,原来这一路走来的每一颗巨木之后,草木繁盛之处,每一片阴影之下,竟都藏着那样一具扭曲怪诞的死尸,会行会动,会循着人的气味追踪而至。   也难怪,死人多了,活物自然就会少见。   不久后曦光初现,灰蒙微弱。   我本应觉得喜悦,因为这代表山林到了尽头,我终要看到黎明,然而失去林木作为掩护,我与江无缺一路的发足狂奔,又能奔到哪去。   山林之外,不代表是生路。   但是半途陷进沼泽,才真正是穷途末路。   当我一脚踏入柔软腐叶,脚踝深陷之际,本能已先于理智,抽出腰上束带抛缠向周边树干,另一端死攥在手里,勉强维持身体下陷的趋势。   而前方,根本未被泥沼绊住的江无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这就是武林前辈与无为小徒的最大区别,即便他没有经过思考,多年的经验却已是最好的保障,踏叶踩水的轻身功夫,看来我输江无缺,实在太多太多。   身后,尸人转眼追至,如出笼猛兽,积极而接连有来。若我是他们,此刻也当感动得热泪盈眶,多寂寞的林子啊,今日终于来了活人。   围成圆圈,将我与江无缺团团围起。   圈子的范围步步缩小,我早已急得冒汗,偏偏江无缺不闻不动,仍在原地等我指令。   我却更倾向于他来告诉我如何去做,我相信,如果是江无缺,此刻一定有办法带我逃离这里——相反,我从来没有那个才能救人与自救。   关键之时,远处出现笛音。   细若游丝的一线音调,伴随草叶间窸窣游动的声响……   忽而,一只花纹金蟒从天而降。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遭气流因其波动,隔空一个长蛇摆尾,便将争先恐后的尸人打散击飞,江无缺身边,危机已经解除,而我却听到身后传来“噗”的一声——猛回头,一滩黑臭液体,当即直溅面门。   我被尸人支离飞溅的液体喷了满脸,也不知是血还是什么奇怪的粘液,总之糊住了眼口鼻,腥臭恶心。却在这时觉出几丝怪异,急忙擦去粘液看自己面前,不知何时,眼前竟爬来只半人高、通体紫黑的巨钳蝎子,我惊惧地屏息,剧毒的尾后针便在半空高高翘起,寒芒一闪,眼看就要向下刺来——却又是“噗”的一声,近前的尸人在蝎针之下肠穿肚烂,而我却再次被飙了满脸粘液,运势背到极点。   只不过,这毒物参与战局,我第一次见,而毒物大战尸人,我更是闻所未闻。   一时间呆呆地看得出神,直至感觉腰上一紧,不待反应,身体便已腾空飞起。   早就猜到有高人出手相救,因此不甚慌张。但若我知道自己此时正被一条肉红色的蟾蜍舌头缠住腰际,或可该放声一叫。   安全着陆,搭眼,惊魂甫定的我,向来得及时的救命之人大恩言谢。   却不曾想,对方是个小姑娘。个头都还不到我腰际,全身盛装,是那种过节时苗人才会穿的青蓝印花衣裙。然而裙子却不如饰品繁复,头戴与之不称的宽大银饰佩冠,有两个头那么大,面上则覆着脸谱,绘图似是苗家凶神,一时间也看不出个究竟。   “还不快多谢五仙教主救命之恩。”   身后一道极为相熟的嗓音响起,我回过头,便见到素衣宽袍的傀儡师,似笑非笑,正与江无缺比肩而站。   “有句什么话来着,”我同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刻怕不是叙旧的时候。”傀儡师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随他而去。   ……   不久后,山中岩洞。   “她真是五仙教主?!”我指着面前盘腿而坐的小姑娘,不信发问。   教主瞪我一眼,随后闭目静息。   “小声些!”傀儡师无奈,“这位确是五仙教主,因修习独门内功而致身形变化,至于本来的年纪,两个你仍有足余。”   我半信半疑,又去瞧教主面上遮得严实的脸谱,似乎什么殿主教主都有这个毛病,不爱以本来面目示人,且面具总喜欢有多丑、便绘得多丑。   “但你们……”我指着周围环境,这实在不是什么舒适宜人的环境,算得宽敞的一个洞穴,壁顶不高,白日也不见光,中间一堆柴火照亮四周,余下则是黑暗压抑。没有坐卧寝具,什么都没有,傀儡师却说,他们已在此处躲避了五天四夜。   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窘境,逼得一教之主龟缩至此。   侧耳,石隙间水声“滴嗒”,洞深处、更有寒风生生不息,如若这个岩洞还有什么优点,那便是隐蔽。   “严格来讲,这位算是我的师叔。”傀儡师再次为五仙教主安了个身份,也将自己此次独赴苗疆的目的点明,“家师虽远在济州,却时时心系圣教,不久前得悉左长老发难叛教,第一时间便派了弟子入苗相助,虽人单力薄,却也是一份绵力。”   骗小孩呢!我心里附和,并未说出口。该是多么薄的绵力,千里迢迢跑来一个人,为的是送死是速死?或者他真以为,只凭一己之力,便能够帮人家扭转乾坤、绝地反扑?!   当然,他教之事,我无权置喙,正如这满山潜伏的尸人,我有一肚子疑问,却又不好多问。   “我来找你……”现在轮到我点明来意,“是为了他。”   手指指出,火光另一端,坐着身姿端正的江无缺。他的侧脸被火烤着,光晕中,有一种柔和而不真实的疏离感,他很苍白,从我的角度看去,似乎我没有将他照料好,无论肤色还是唇色,都苍白得像是虚假。   闭目打坐的五仙教主,竟也因我的话,一并睁眼向江无缺望去。   “你是要我解开他的傀儡术?”傀儡师一点便透,却皱眉,“为何会选在此时?”   “怎么?”我反问,“治病还要看时辰?”说完将殿主的信物拿出,道:“我可不是空手而来,你做得好,自然也有好处。”   “问题不在于此。”傀儡师举手要我打住,“解了江无缺的傀儡术……你爹可知此事?”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在我眼里,本就看不出傀儡师对我爹的忠诚。有时我甚至怀疑,傀儡师早就被殿主收买,毕竟那二人才是气味相投,胃口大到惊人,身受桎梏时俯首听令,然而一旦给了他们机会发展壮大,便就是第一时间的倒戈相向。   “若你爹知悉此事,一定不会同意。”   我当然不会以为,傀儡师是真的在意我爹的意见,他必定有自己的考量,说来说去,都只是利益问题。   幸好这个问题没有纠缠太久,因为不远处,五仙教主已经不声不响站起,火光中玲珑细致的苗女身形,走至江无缺近处,忽然伸手,捏住江无缺下巴,一用力,便将男子的脸拉至自己眼前。   “你做什么?!”我跟着站起,却被傀儡师扯住衣袖。   “你真想解江无缺傀儡之术?”傀儡师道,“那么教主,便是个中高手。”   我反应过来,济州偃术,说到底,不过是苗疆蛊术的一个分支,我有什么道理,放着将帅不用,偏偏去求小卒?   “你若医得好他,”我冲不远处的五仙教主道,“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对方没有回应,仍在仔细看江无缺的眼睛,看得投入。   火堆烧到旺盛,转为颓势,光晕跳动间的男女二人,却都各自沉静。   “他这样多久了?”忽然一道妩媚女声提问,算是五仙教主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八年。”我答。   对方笑,“八年?还想要清醒?”   “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我只是在想,若是治好了他,他又可否救得下我们三人?” ☆、第六十二章   五仙教主并没有开出什么苛刻的条件,在如此特殊时期,每个人心中所想,也不过是脱难与自顾。   就在我们四人被困的这片山林,有一条密道,连着五仙教禁地。教主的要求很简单,至禁地取一样宝贝,那是五仙教最至高无上的圣物,得到它,等于重掌教主之位,什么活尸长老,都再不够斤两。   问题在于,历任教主在真正继位以前,都会立一道誓言,一生只有一次机会进入教中禁地,那便是在他们临死之际,否则便会遭蛊神厌弃,万蛊加身而死。   当然,确切方位只有教主一人知晓,若她不愿告诉傀儡师,那么即便傀儡师想帮忙,都无从下手。   “我不明白的是,为何非得江无缺去取,别人不可以吗?我就不可以吗?”   言下之意,教主并没有必要如此积极地解去江无缺的傀儡术,一来浪费对敌的先机;二来,若教主只是想寻个不相干的人为自己走一趟禁地,那么江无缺清醒可以做到的事,我领着他,同样可以做到。   作为交换条件,事成之后再为江无缺解除所中偃术,似乎更符合情理。   “当然不是非他不可,”教主却道,“是非他留在我手中做人质不可。”   我怔住,此时傀儡虫早已从江无缺身体中清除,方法是用另一种比之更残忍、却不会以人体为温床的好斗之蛊,植入江无缺体内,令其一路追赶傀儡虫,最终逼着那赤壳硬甲的小虫由江无缺耳中爬出……过程听着简单,旁观却惊心,两只虫子将江无缺身体当作战场,大战过后,百废待兴,人自然是虚弱无比,倒是耳边拖出的一道长长血线,殷红触目,鲜明万分。   所幸江无缺如今虽在昏迷、却已算好了大半。   “你是怕我夹带私逃?”我问五仙教主,“你忌惮江无缺武功,便先解了他的傀儡术,令他无法对我言听计从,又权当送我一个顺水人情,让我更为尽心为你做事。而此刻江无缺元气大伤,因此禁地闯关的重任,就只能交由我一人。”   “夹带私逃,此四字却太过严重。”傀儡师先一步,代五仙教主出面斡旋,“如今的形势,你我四人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如此防备于你,林中尸群便不会将你二人救下。”   “那可未必。”我道,“救下我们,是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你。”   对方沉默。   忽而火堆边昏睡之人传来响动,似是梦中惊痛,将醒未醒,我匆忙过去,跪至人身边为他诊脉。   这种情形已经不是初次,江无缺每次看似要醒,口中轻哼,或是睡梦时不安稳、微微抖颤惊栗,眼睫动了几次,俱都很快过去,重又陷入昏迷。   我与五仙教主、傀儡师,已经接连为他把脉查看,按说早该清醒,如若不醒,便是他自己意愿,从深心处,他怕是根本不愿醒来。   但我已将话料明,若是江无缺不醒,我也不会入什么五仙教禁地、取什么宝贝!   好在这一次,他眉心皱成一团,很快便张开眼睛。   面色极差,视线微微涣散,傀儡师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他可知道自己叫做江无缺。   我在一边看着,一声都不敢出,只能暗地里将五指用力攥拳,怔怔望他,他却只将目光注视前方,不曾偏向我这边分毫。   傀儡师提出的问题,江无缺隔了很久,才深深闭眼、再睁开,代表肯定。   我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下,想开心,却觉得心中七零八落,忽而听到傀儡师又问:“那你可记得我——又还认不认得她?”   我一惊,另一端手指已对准我的脸,而江无缺便顺势看了过来。   毫无准备下,我对上自己朝思暮想的视线。有些迟滞,有些茫然,他定定看我,却在那道目光之中,我看不到任何一点可谓故人相见的欣然,因虚弱而极为空洞的视线,面对我时,像注视一个陌生之人,格外冷漠。   一梦经年,他终于醒来,但似乎也只是经历一梦,淡漠得过分,甚至也不关心自己身在何处,看了面前三人一阵,随即又将眼睛闭起,再次睡去。   “这是何意?”傀儡师问,“他是认、还是不认得你?”   我没好气,“你才是傀儡师,为何要来问我?!”   其实也清楚,傀儡师与教主二人都不过想要试探:江无缺心里,究竟将我看得轻还是重。或者他方才望了我半晌,最后也只是摇摇头,说根本从不认识孙盈余此人。   毕竟傀儡术并不常用,至于八年之久的后遗症,谁也说不上来,包括施术者。   我却已不想等他第二次醒来认人,他只需知道自己是江无缺便好,而我此刻应先将情绪放到一边,做好准备,进入五仙教禁地。   ……   半个时辰后。   山林深处所连的密道入口,我被五仙教主领到跟前,才明白这入口,指的是一个狗洞。   或者狗洞都不足以形容,因我即便匍匐学狗,都无法勉强令自己钻入寸许。   “方便行事,先传你一门功夫——”五仙教主道,“缩骨功。”   我一愣,她已将手捋过我奇经八脉,口中朗朗道出口诀。原来武功也分许多种,日积月累的精纯内功、或是现学现卖的投机门道,我并不需要什么天赋,因为收骨换形,外力全来自于五仙教主。   最后我望一眼自身拖曳于地的宽大衣袍,站在五仙教主面前,已与她比肩齐高。   换了身苗童衣装,一人独自进入密道。   沿路没有机关暗箭,畅通无阻。   渐渐有火光亮起,应是从点燃那日便一直未熄的长明灯,由某一个岔道开始延伸,一盏一盏,通路也陡然变得宽敞,足以容纳成人行走。   原来这来路并不是太小,而是我专选了旁门左道。   只从这时开始,脚步放缓,我渐渐注意到洞壁两侧所绘的幅幅壁画,年代久远,色彩褪去,灯光摇曳间,似一副长卷,在眼前铺展。   画上所绘是两军交战,星日旷野,战马杀伐。   古人画作最重意境,因此我看得出宏观,细微处却不易分辨——只知这作战的两方,一方汲汲渺小,应当是人;而另一方则似有兽身牛蹄,三头六臂,七丈昂扬,是我从未见过的异类。   同样,这也是一场、我无法在自己所知领域内找寻可用信息的战争。据我所知,自上古蛮荒、轩辕氏逐鹿战胜蚩尤,往后的历个朝代,还未有如此大规模的异族相争。   除非——脑中闪过一丝意向,遂忙于画作上找寻答案——是了,再没有第二场昏天暗地的两族之争,胜了,天下我有;败了,九黎蒙难,齑粉难存。   这便是逐鹿一战。   壁画初始,蚩尤族人堪堪占据上风,风伯雨师,飞沙走石,直到轩辕黄帝于天上见到异光,一名女子从天而降……   战局便在那一个瞬间全盘逆转。   听闻九天来的玄女娘娘,赐了两件宝物予黄帝:兵刃与书册。   一柄、是天神所造黄金之剑,代表世间最强力量;而另一本,则是我早已听熟了的——丧神诀!   壁画的最后一幕,黄帝持巨剑斩杀蚩尤,这个炎黄子孙祭奠了世代的族人领袖,在那一刻,脸上并没有胜利的欣喜、抑或代表荣耀的无限光芒,他的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不知是不是画师将这一幕绘制得太好,明明是粗浅随意的几笔,我却好似在那张脸上,清楚地看到不属于人类的睥睨与冷酷。   黄帝身后,天女的形象飘然而至。   我忽地打了个冷颤,通道已走到尽头。   五仙教禁地,方形空间,灯火长明,尸骨累累。   最中央所供奉的雕像,不是蛊使、不是女娲,而是蚩尤。   三苗乃蚩尤后裔,若是细想,一切也在情在理。   数丈高的雕像,脚下是驼碑的赑屃,碑文我不识得,背面倒是刻了一副图,不算方正,有些曲折,似是某座宫殿建造的地形图。   至于五仙教主要我代取的圣物,在赑屃口中,也不是什么实在的物品,而是需要拿器皿承接、由石龟口中一滴滴往下流出的透明溶液。   机关开启,溶液很快流过嘴边,细细一数,一共也只有三滴,珍贵无比,却不知是什么样的用法。   宝物到手,我自然一刻也不敢久留,回头迈步,原路返回。   ……   出暗道,重回岩洞。洞中漆黑,忽然之间又火光大作,我便知事中有变。   果然,来迎接我的,不是亟不可待的五仙教主,而是里里外外三层、人手一盏火把、将岩洞围得水泄不通的五仙教教徒。   “来啊,将那奸邪叛徒捆绑起来!”   一声令下,我还没弄清楚原委,只知一霎时灯火如萤,眼前一通乱晃,随后我的手脚、便被人强行按住,绑了个结实。   “你们做什么?!”我话问出口,忽然看到人后所站的三人——这三人,第一个是傀儡师,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他身旁是江无缺,左右被人搀着,直立得有些勉强,也在望着我,虽神情有些困顿,眼光却还算清明;至于最后的一人,也是令我最张口结实的一幕,便是身穿我衣衫的五仙教主——瞬间便由女童的身形长高为女子,脸谱也脱了,她在这一瞬间与我彻底互换身份,我低头自顾,才是哭笑不得——好一套缩骨功,好一场李代桃僵!   只不知五仙教主是如何将缩骨功倒练,多年的童女身形,说变就变。   也不知傀儡师是如何与左长老交涉,三人不但没有被“教主追随者”之名牵连,更像是教中上宾,被人礼遇有加。   当然,五仙教主不会如此狠毒、在一开始便算好了让我为她替死,否则也不会多此一举,令我去禁地取来圣物。只是在五仙教众与左长老搜来岩洞的那一刹那,她做出决定,既然寡不敌众,便只有弃卒保车,将我牺牲。   眼下唯一可笑的是,这些五仙教中人、包括他们揭竿而起的左长老,竟然真格将我认作朝夕相对的前教主,丝毫没有怀疑。   我想说话为自己分辨,人没见过,至少声音他们该听得出,但却顷刻间一道冷针打入我体内,封住我哑穴;当我想运功恢复身形,跟着又是第二枚针,一瞬间令我散了真气,再无力改变什么。   果然做便做得彻底,我哑口无言,被推搡着由人带走,耳边,充斥此起彼伏的声讨咒骂,全是针对我。而我在跌跌撞撞之间回头去望,小孩子的两条腿,哪里走得快,因此频频踉跄,却还是不愿看路,只扭着头,专注望向火光攒动中的那一张脸。   我不知自己即将被带往哪里,但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来得及与他说上一句话。   江无缺静静地站在火光那头,神情平淡,看着我由人拉扯。   忽然,他往前跨出一步,我心头一跳,傀儡师却一个动作,又将人不动声色地拉了回去。   无论如何,这一步他是跨了出来,我知道他力不从心,也不希望他此刻出手营救,我所在乎的,不过就是危急时、于他稍稍一瞬的慌张着紧,如今实现了,视线便被一道道人影遮挡,再收回目光,觉得做梦也不过如此,世事幻变,转眼天上地下。   ……   一日后。   旧教主大势已去,终迎来审判。   旁观席上,傀儡师三人仍是座上之宾,看着我披头散发地被绑于高架之上。   罪行宣判:屠杀、叛教、祸乱人心……   我却至此才明白,那五仙教山前众多尸人,并不是左长老用来谋夺教主之位的利器,而是这位前任教主、用来偿还自己心愿的一场实验。   九龙祭坛,我初窥操尸术门道,但真正的尸蛊之术,不是用来操纵一具尸体,而是为了令死人复活、活人永生。   多年前,五仙教主痛失至亲,因此醉心于此,大兴尸蛊之术。   原来这才是本源,那么多具尸体,那么悠久的巫术,一脉相承,最终也不过是一场未及成功的试验,令往生之人复活重生,结果越来越多的,却是一只又一只凶残丑陋的副产物——行尸走肉。   因此五仙教内有了反抗,才有了今日剧变。   “逆天而行,先祖禁术、并不是为了让你来徇一己之私,你服还是不服?!”   有人如此问我,我抬起视线,偌大的广场,人山人海,我却第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人前的江无缺。   他穿着白衣,仍好似昏聩茫然,由人带来带去,却与周围一水的青蓝相比,显得鹤立鸡群。   我明知他未全清醒,但又总觉得,他每次望我的目光,若有所思,淡漠得让我无所适从。   此时此刻,我幻想他能拍案而起,像过往那般,救我于水火,令我远离危难。   却原来,失了傀儡与主人的身份,我与他什么都不是,我连一个求助的眼神都不敢投去,我怕他还未准备好、还未想清楚,这成为众矢之的的女子,于他,又值不值得一救?   高呼声振聋发聩,全是为了赐我一死。   但我还不想死,“江无缺……”终于叫了出口,却寂静无声。   身体已被人抬着移动,他们说要将我丢入毒窟中销毁,像处理一件最为鄙夷的器物,便如此,我即将迎来人生的终结。   最后一眼,我是那么努力扭动颈项,想将那抹白衣看个分明,但在场众人太过亢奋,个个亢奋过江无缺,因此,早已将那一道身影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  壁画上的内容,对照轩辕剑四开场动画,不用怀疑,大半一样~ ps,不是我想扯上黄帝,是丧神诀的设定,就是这么件东西,,,我竟然是一个如此忠于原作的人。。。 ☆、第六十三章   五仙教毒窟,我是被人像丢烫手山芋一般弃掷。   而在那之前,我身体生了异变。在我以为自己终将与江无缺永别之际,忽而全身剧痛,眼中一道白光,人事不知。   等到神智找回,我已围着五仙教那宽大的广场跑了许多圈,尸毒发作,咬死了许多人,眼看着冲破重围,却又在最后关头被五仙教高手阻拦。   躯体燥热,火烧火燎,唯有喉口处残留的一丝人血,鲜甜中更见甘美。   众人看我,冲撞撕咬,如疯如狂,但其实心底里,我又是极为清醒的。   我知道自己是因入山时受了那活尸一抓,手上留下伤痕,才令尸毒入体。我也知道,艳阳当空,自己被烤得沸腾,却无论再如何跑、抵死挣扎、或是主动攻击,都不会跑去江无缺面前发狂,我不想在混乱之际将他咬上一口,更不想他见到我此番模样。   我不过是难受,又饿又渴,心底里生出恐惧,想要追寻一种气味,从中得到慰藉。   骨骼传来异响,手脚也变了模样,我听到周围有人惊呼:这女子不是教主!究竟是谁?!也听到有人判我死刑:无论她是谁,尸毒已深,再不可留在人世、祸患无穷!   眼前的影像便像流沙,逐一倾塌,由血色替代。我在气竭间放弃挣扎,被人五花大绑,扔进深谷毒窟,由此与毒虫为伍,自生自灭。   在这一刻,我无比怨恨那些人,恨他们为何不将我一剑处死、那时随他们如何对待尸体,我绝无怨言。   但此刻我还未死,还有身为人的意识,所以我无法在漫天的黑暗中与蛇虫鼠蚁为邻,听如潮的毒蝎在耳边爬行,任由它们钻进我身体每一个孔隙,皮下吮吸我的血肉,那种感觉,不是疼痛、而是奇痒,就好像自己的一层皮肤即将要与肉体生生剥离,好像身体无比肿胀,吱喳的老鼠早已经由耳道、爬入我的脑中啃噬……   时间一点点流去,失去意义,身处无边黑暗,眼前没有光亮,更看不到希望,或者一切只在弹指一瞬,于我却有如生生世世。   后来我想自尽,万念俱灰,因此咬破牙中囊液。那是五仙教主令我入禁地取来的教中圣物,我虽不聪明,却也懂得为自己留条后路,赑屃口中所流的三滴溶液,何其珍贵,当然要收纳于最为可靠之处。本来我牙中藏着毒囊,此刻被溶液替换,虽不知那液体究竟是什么,但应当不是凡人受得起的东西,因此手脚俱废之时,倒成了最快结束磨难的一种选择。   我不想等毒虫将自己啃穿了,才慢慢陷入昏迷,我想要即刻死去,越快越好。   兴许是上天悲悯,终令我如愿以偿。   再次醒来以前,我真的以为自己此生、将再也不会醒来。   然而睁开眼时,我在同一个地方,看到同样彻底的黑暗,心寒如石。   很久之后,我慢慢有了力气,被分筋错骨的四肢,也渐渐能够移动,毒虫从我身体中逃逸,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回归,连丝响动都没有,惟剩寂静。   而我最终,还是靠自己之力、爬出了这个专为死人准备的剧毒之窟。当中的过程与惨痛、以及我不知何处而来的坚韧毅力,连我自己都说不分明。   我只知自己光着脚,一脚踏上粗糙却极为新鲜的泥土,那一瞬间的感动,一辈子再没有第二次机会品尝。   山坳间透下阳光,云层漂浮的天空,湛蓝异常。   我听到不远处传来打斗,晃晃悠悠爬上高地土坡。由上俯视,蛇啸蟾鸣,百足的蜈蚣被凌厉的剑光分解,矮草石缝间便全是这般残缺的肢体——苗人所特有的战场,一眼可见,江无缺与傀儡师被数百人围在当中,二人左右开弓,虽敌众我寡,却毫无退意。   这便是我由黑暗中走出、晴空之下所见的第一幕。   蓝衫缠头的五仙教徒,好言相劝,拼死阻挡,步步后退,就是不愿让开道路、让那二人前行。   他们来这里,自然没有第二条理由,是为了我。   我则静静站在山头观望,忽然之间忘了该如何行止,我想自己应该大声呼喊,让江无缺看到我在这里,如此他才能够放下心来,不于刀光剑影间拼命挥杀。   但我就是动不了分毫,好像久久未曾见过那道身影,暮光之中,白衣如许,剑转流云,便似寒溟化蛟。   直至有人将我发现,高高地扬手,指着近在咫尺的山头惊呼。   接二连三的人放下手中武器,迎面扬首,发现我的存在。   先前一刻,山坳间不绝于耳的短兵之声,如今由静默替代。山风吹起,我觉得自己在这些转瞬呆立的苗人眼中,不折不扣便是一个由地底爬出的吓人鬼怪,因为惊悚的效果太过强烈,以致他们在一瞬间俱都屏息,发不出半点声响。   只是所料未及,再一刻,他们自我的脚下匍匐,数百的苗人,由前至后,忽然之间,全部跪倒于山谷之中。   我听到他们脱口高呼蛊神显灵,将一个历经万千毒虫噬身而不死之人、当作神迹曾经眷顾这片疆域的证明。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也可以是福星高照、运势出奇地好,抑或我本身就是个生命力顽强之人,才没有被他们千奇百怪的毒物与见死不救害去性命。而我不过是选了个好时机,迟暮,一日间霞色最好之际,爬到了山中高处,但并不代表,如此一个满身疮痍、尸毒入体的落魄之人,与他们口中所谓万能的五毒蛊神有一分一毫的联系。   如今,江无缺便站在那群人中,这一次,是真正的鹤立鸡群。   而我试图聚力将他看清,却越是想看,越觉得万物昏暗,直至光迷了眼,一个脚软,人突兀地由山头翻了下去……   ……   数日后。   五仙教圣地的一幢独楼,我被安排在其中将养。   按说,这已是岁末,一年之中最冷也不过如此,却因地界的优势,与满屋子烧得熊熊的四只火盆,让我有种数九逢春的错觉。   晌午过后,天色转暗,落起细雨,五仙教左长老结束探视,先行离去。   他与我曾经所以为的作乱之徒不同,胸前垂着一大把白须,苗人的缠头,是一位面相和善的半百老人。   两人将误会说开,他们五仙教也不是什么吃人教派,并不会迫害无辜之人,先前也是因为受了小人欺瞒,又深忌那尸蛊之毒,才会对我多有得罪。   当然,这是一个版本,而从傀儡师那里,我又知悉另一个、更为全面的版本。   所谓圣教罹难、家师嘱托,原来不过是些托辞,事实上,傀儡师此次是奉了我爹命令,来苗疆追寻丧神诀一事的渊源。   万一争斗了半天,入了宝藏、见了宝物,才发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便如当年峨眉后山的燕南天宝藏那般——才当真是得不偿失。   更因为不久之前,我爹不知从何方,探得了丧神诀宝图的翔实来历。   上古逐鹿一战的制胜之法,辗转落到苗疆后人之手,这一段自是无处考究,那么起因,只好由二十年前说起……   正是距今的二十年前,苗疆来了位仪表堂堂、年约四十的中原侠士,自称姜蹩贺。此人能言善道,行事高洁,与当时的五仙教主甚为投契,很快两人便以兄弟相称。后来发展毫无波折,识人不清的教主被轻易骗去手中有关奇书的机密,自此姜蹩贺却人间蒸发……不久之后,塞外雪山,昆仑派掌门收到友人江南大侠寄存的红宝石耳坠,半年后,昆仑失窃,耳坠被贼人盗去……   与此同时,中原江湖重新洗牌:新出恶人谷的燕南天废去伪君子江别鹤与其子江玉郎武功,小鱼儿求情,两人被安置于顾人玉家中做起园丁。双骄决战过后,小鱼儿与江无缺各自避世,顾家庄里一对父子却各相争斗,死了一个江别鹤,一夜大火,江玉郎也自此不知去向……   十多年后,江湖毒瘤仇皇殿如日中天,令世人闻之色变的仇皇殿主现身昆仑,灭昆仑一脉,拿回其父当年寄存的红宝石耳坠,而谁也想不到的是,自那时开始,能令整个武林天翻地覆的旷世奇书——丧神诀,已经慢慢浮出水面。   所以追根究底,丧神诀是由五仙教传出。若傀儡师真能在此处找到什么蛛丝马迹,那宝物之说便也铁板钉钉,但若一切再是江玉郎一手促成的鹬蚌相争,后果,便无法预估。   然而这所谓亲临苗疆的实地探查,错是不错,却恰恰令我于仇皇殿潜藏的十多年人生,显得尤为可笑。   如若一早不能判定虚实,又何必为那镜花水月之物废百般周折——如果丧神诀是假,殿主也不会千里至昆仑,我知道,我爹不相信任何人,他要的是铁证如山,更何况,在殿主吐露丧神诀三字之秘时,他又是否清醒,还是一切只是那时脑中一个可笑的幻象。   因此傀儡师初抵五仙教,第一个找上之人是五仙教主,因为只有教主,才知道五仙禁地的确切所在。偏偏又遇上左长老发难,傀儡师便将计就计,做起了那反间之人,事后将五仙教主供出,再借机为自己洗白。   唯一意料之外的,是我的出现。   连我都有些怀疑,殿主是否另有目的,还是他终究信不过傀儡师此次入苗的动机。   但这已不是我能力范围所及,我此刻自顾不暇,便如左长老所言,该好生养病,即便心中再有何疑问,也要等到日后、陆续有来。   迷迷糊糊中睡了又醒,睁开眼时,窗边多了个撩拨火盆的少年。   少年回头见我醒来,便道:“江公子前脚刚走。”   我不知该如何答他,对方叹了口气,作罢。   少年是五仙教的初阶弟子,汉名叫做阎小四,父母都是汉人,只是昔日来苗疆行商,而后定居,如今入了苗籍,小小年纪更有幸被五仙教选用,来日无忧。   而他入门试师的第一件任务,便是照料我。   方才他送江无缺离去,房中一直等我清醒,醒来后第一件要问我的事,却是:“殿主是谁?”   从他话中,我知道自己做了件错事,不该在睡梦中叫“殿主”二字,还是当着江无缺的面。   “江公子走时,脸色怪怪的……”   我很难解释,那其实是一场噩梦,却似乎没人需要我的解释。   如今阎小四心中,我“薄情”的形象早已认定,是我不识好歹,反倒辜负了无缺公子的一番情意。   数日前五仙教圣地公审,所有弟子都亲眼所见,冒认教主的女子尸毒入体,被判了数百年来最为严重的极刑——活生生弃置毒窟喂蛊。   而后江无缺硬闯山谷救人,也是震动教派上下的大事,一来毒窟之中谁也活不过一时三刻;二来江无缺胆子太大,与整个五仙教为敌,也不怕有去无回。   因此这一段佳话,在教中年轻弟子之间,被传得神乎其神。   情人涉险,壮士舍命相救,何等唏嘘……   而阎小四又是一直在旁看着,我翻下山头昏迷多日,江无缺守在床前形容憔悴,人都熬得干瘪,偏我醒来后,又是那样一番态度对他。   没错,江无缺是有少少不对,救人如火,他却出手太晚,若不是我福大命大,此刻怕已尸骨寒透。   但毕竟人还活着,事后江无缺又赔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不顾自己病体沉疴,一个傀儡术,早已令他心力交瘁,他却还要为我端茶递水,关怀备至。   谁瞧在眼里,都要送江无缺一个“好”字,唯独是我,却对他日渐冷淡。   初始时,寒暄还是有的,两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朝夕相对这么多年,于我,是历历在目,于他,却是大梦一场。   梦里的情景又还记得多少,却唯有他自己知道。如今他待我的态度,仍如昔日仇皇殿那般,包容温和,也没有提起当年的背叛,甚至比当年更为体贴入微。   我很害怕,怕他待我如此之好,我就更难放手。   每次阎小四在一旁打趣,将江无缺与我比做一对,他也不会反驳,只是静静听着,我便更是害怕。   他可知自己已经逾界,他又是否记得自己是何许人士?昆仑山上仙云栈,一对母子还在等他返家,而他不会舍下他们,那样便也不是江无缺。   所以他不该对我好,因为当他坦然离去,我却早已泥足深陷。   自然而然地,我不愿与他说话,也不敢看他目光——我担心的不是此刻握他不住,而是我从来就没有握住过,得到对方稍许善意,就以为得到了一切,自作多情。   因此江无缺来探病,我便装睡,他若是靠得近了,我会背身向墙。   如此这般时间长了,连阎小四都以为,我是厌烦江无缺,因此爱搭不理,不愿与他共处一室。   而江无缺何等通透,钉子碰得多了,便会知机地远远躲开,每日三餐还是亲手煎了汤药送来,却只送到门口,不再走近。   有时我在门后见到他身影,转身离去时看他将手握拳,阎小四说,他其实同我一般,心中无法快慰。   多日后仍是阴雨,江无缺来送药,房里只有我一人。   门外站了一阵,他应是怕药冷了,便径自推门而入。   床前他将药碗搁在一旁,对我道:“该吃药了。”见我要起身,又伸手过来扶我。   我却想说等阎小四回来,跟着就看到“曹操”躲在门边,探头探脑。   “阎小四!”江无缺已将一匙药举到我面前,我偏头避开,反冲门外的阎小四道,“你就知道偷懒,也不怕我告诉左长老?”   阎小四闻言,愣了愣便心中了悟,匆匆走来抢下江无缺药碗,并站到床边开始搅药。   江无缺被抢了工作,空着手,静静看我一会,终道:“那你好好休息。”说完起身走出门去。   整个过程,片刻功夫,我不自觉握出一手心的汗,阎小四却说我做得太过,有些伤人。   后来少年去窗前拨火,忽而道:“江公子怕是真的伤了心了。”   我没听明白,阎小四便指着窗外,道:“江公子在淋雨。”   我一惊之后翻身下床,抓起纸伞便披衣出门。   到了楼下,江无缺却已不在。   反倒是我呆呆站在雨中,想这冬令的雨丝再窸窣,将人淋透了,仍然会冷到骨子里…… ☆、第六十四章   又过了多日,我身子见好,傀儡师来找我谈心。   “三件事,”他比着手指,“第一,我收到消息,仇皇殿主那边已经有了动作,日前他亲往昆仑仙云栈,被江小鱼一剑挑落面具,如今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便是当年邪道第一人、仇雠的真正身份。”   “他去仙云栈,”我问,“所为何事?”   “坊间流传,江玉郎上门寻衅,报复不成,反被羞辱,最终携怨离去。”   “实情呢?”   “殿主要江小鱼拿丧神诀换江无缺。”   我吃了一惊,傀儡师复道:“不错,此刻江无缺身在苗疆,但是江小鱼不知情,放眼天下,除了你我二人与江无缺本人,恐怕也没人能拆穿殿主谎言。”   “所以小鱼儿答应了?”   “仙云栈前,当着江无缺妻儿的面,由不得他不答应。”   因此第一件事,是我爹欲将计就计成其好事。如果说,江小鱼与江玉郎联手寻宝,天下人眼里,小鱼儿大侠便与仇皇殿主再没有什么不同,其实谁都想要宝藏,只是有些人碍于颜面,有些人则不甘愿做他人的探路棋子。   如今小鱼儿当先锋,殿主又恶名在外,我爹便正好施一计螳螂捕蝉,等殿主将丧神诀拿到手中,孤苍雁大侠再以武林盟主身份黄雀在后。如此,既能夺了丧神诀,不被人指为觊觎宝物之徒;又能一举除了仇皇殿余孽、甚或小鱼儿这个帮凶,何乐不为?   因此在那以前,江无缺不能回到中原,因为他一旦现身,局面便会改写,而到时鹿死谁手,又需要重新估量。   “所以你爹的意思,”傀儡师转达,“是要你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将江无缺稳住,令他无法回到中原。”   我沉默不语,对方便说起第二件事。   “五仙教圣物……”他道,“你应当也已猜出,解了你身上尸毒,毒窟中保住你性命,这些并不是你福星高照,而是你吞了五仙教圣物。”   “知道五仙教中人为何如此宽待于你吗?”傀儡师又问,“因你体内,残存着五仙教最后的圣物……”   建教百年,每一任教主都要于临死之际入禁地待死,但他们为的,却不是平静死去,而是求生。那圣物便是一剂神药,有缘之人服下,或可延年益寿——注意,这里用的是“或可”,即是说,当年走入禁地的那些人,或可生,却没有一人能够真的活命。   不久之前,最后一个知晓禁地确切方位的人,是前任教主。那时,她因惧怕毒誓诅咒,便将禁地所在告知与我,而我又拿了他们教中圣物,一口气全吞了入肚。   其实我也明白,与其说是灵药,不如说是一贴剧毒,甚至可能,尸蛊之毒便是以其为蓝本——而我之所以能够大难不死,不过是再一次验证了“以毒攻毒”这条至理。   “如今,禁地的位置只有你知道,五仙教的宝物全托付于你身上,”傀儡师问,“你认为,五仙教众人该如何待你?”   我苦笑,“自然是做成标本,送入禁地,待他们日后琢磨钻研。”   傀儡师点头,“左长老还为此送了你一个封号:五仙教圣女;抑或你他日想要做一教之主,只要不是真的掌权,也可以商榷考虑。”   “做了五仙教主,是否意味着一世不可离开苗疆?”我问。   “自然,你可是他们教内的圣物。”   “那第三件事呢?”我再问。   “这第三件事……”傀儡师笑了笑,“我已为你探过江无缺口风,他这八之间年的记忆,许是傀儡术年深日久,因此……”   我屏住呼吸,盯着对方唇形,听他清楚地吐出两个字:“空白。”   心一下子落到实处,这代表江无缺还记不起前事,也就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另一方面——“他这八年算是白活了。”傀儡师似在替我抱屈,“本以为傀儡之人尚有潜在意识,谁知他竟是闭目塞听,那么这多年来你为他所做一切,也别再指望回报。”   我不做声,要说这八年之间我为江无缺做过什么,无非是最后一刻选择了令他清醒。所以他没有道理感激我,也不必觉得亏欠于我,反而此刻真正让我觉得难堪的,是原来从头到尾,江无缺都不知道我对他有情——在他心里,记忆应停留在仇皇殿的那间囚室,那时我还是个不懂世故的半大孩子,或许在江无缺眼中,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孩子。   傀儡师临走之时,说了他对这三件事的看法。   其一,五仙教圣女是一项肥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探到的丧神诀虚实,如若圣女出马,必定事半功倍。而如有必要,更可将教主一位收入囊中,成为飞燕山庄于苗疆的一大羽翼。   其二,江无缺是一个信义之人,他既然记不得八年当中的曲折,也就不知道铁心兰未死,那么如果他反而知道有个人为了护他周全、而将自己委身于他,悲悯如他,又怎会将那人独留苗疆,自己逍遥而去?   话已至此,傀儡师含笑离开,他早已有了定论,又何需我做出选择?   ……   不久后传来消息,说江无缺不见了。   直到那时,我仍在筹划:要如何开口,不顾女子的矜持,如何一击即中、令他势必留在苗疆,与我日夜相伴。   而在此之前,傀儡师曾几次三番催我,要我表明态度,否则江无缺一日到晚吃我的闭门羹、又如何能明白我心中想法?   或者他以为,我根本不想见他,而是迫不及待地要与他划清界线。   因此直到阎小四火烧眉毛地跑来告诉我,说江公子孤身一人走出五仙教,数日有余,却迟迟未归——连傀儡师都气急败坏地跑来质问,哂笑着说我终于满意了,好好的一个活人、到底被我给硬生生吓跑!   我那时,想他终于做出决定,是去是留、他选了离开,而我却并不如何失落,反而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失去最为珍视的人或物,痛感需要时间,或许要到很久之后,才会慢慢地浮现。   但是压在我心中年深日久的愧疚与罪恶感,每一次面对江无缺,却是只差了分毫,几近爆发。   我不知该如何骗他一世,让他忘记这八年来的种种血腥与羞辱。我也要背着心意、在他失神遥望远山暮雪时,压下脱口而出的冲动——铁心兰没死!那个仙云栈上与他举案齐眉的妻子并没有死,他愧疚了十六年,自仇皇殿开始,午夜梦回时最为蚀骨的梦魇,断崖深谷,妻离子散!   这些,一点一滴,如何地磨人,如何令一个隐忍坚毅之人无法忍受……我全部看在眼里,但我得到了他的信任,却是用欺骗与操控来回报……江无缺选得不错,他是应该离我越远越好,否则等哪一日真相揭穿,我怕自己还要厚着脸皮对他说:我是迫不得已,但我却是发自真心……   五仙教经历变故,人手稀缺,而傀儡师与左长老、仍是发动了半个教派的弟子为我寻人,一座山头、再一座山头……我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私心里,又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刻更为挫败。   原来即使身在局中,对江无缺而言,设局的我,仍是如此不值得留恋。   一方面,我是真的希望他远远走开,不要再与我生出任何瓜葛,如此才能不被我利用;另一方面,我又不能让他轻易返还中原,罔顾我爹的命令,后果,却是我一日更胜一日的灰心与泄气。   短短数日,我已觉得不堪忍受,江无缺在身边时,我与他避不见面——见不到时,我才真的害怕,如果此生,走到这里,便已是二人的尽头……   就连老天都在开我的玩笑,冬日冷雨,却偏偏在那人走后,放出光芒万丈的晴日。   我每日爬到高处等候消息,看这个世人口中阴森诡谲的教派,日光下也只是碌碌的凡人,千树的繁桠,交缠的金蛇,拨乱反正后的革新气象……   第五日即将结束时,我掐灭心中微小的希望,接受现实。   但江无缺却再次站回到我面前。   穿着苗民最朴素单薄的黑衣,风尘仆仆,没有行囊包裹,与我设想得一般,孑然一身,说来就来。   说走便走。   他站在房檐前,向我招手。承受我前所未有的怒气,平静地解释:不是去而复返,而是从未选择离开。   我皱眉,这一日的夕照极好,房檐下,余晖优柔。   他问我可曾记得当年,两人苦中作乐,囚室中挨坐一起,无话不谈。   “这与你突然离开有什么关系?!”   他苦笑,有自嘲有艰涩。“没有关系。”他道,“我只是想见见当年的孙盈余,那时囚室中的话,我还有另一半,未与她说完。”   于是石阶前,两人并排而坐。   他很直接,一开口,便是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我收到小鱼儿邀约,兄弟情深,安庆一聚。聚会时我心神不宁,待返家,才发现心兰落崖,云儿被擒。”江无缺起头的语调平静,单单从神情,我看不出他悲喜,甚至猜不透他言后用意。   “最初进入仇皇殿,我怨上天不公,源头在我,孽债却报在他人身上……我希望可以稍尽努力、令心兰与云儿安稳度日,却偏偏累人累己……”   “有一段时日,”他道,“我很怀念仙云栈的落雪,那间四壁凄清的囚室呆得不想再呆,甚至我也明白,江玉郎的矛头是我,若我死了,云儿尚可逃过劫难;但我若活着,江玉郎便有理由,一世拿一个孩子相胁……”   “这也是为何,你家人好端端地在宜昌开药铺,偏偏仇皇殿找大夫,将你的人生打乱。那时我已在求死,虽不明显,但为我诊治之人却是应对不暇,仇皇殿主怕我真死了,索性杀了那任的医官,找了下一任。”   “新来的大夫,”江无缺笑了笑,“有些乳臭未干……她还太小,人生尚未展开,什么风浪都未曾经历,便就要被我害死。我觉得很可惜,但我无法怜悯她,那时的我,已经没有余力去怜悯任何人,更何况……”他向我看来,“在对方眼中,可怜之人是我,该被怜悯的人,是我才对。”   凉风吹入后颈,霞光收敛,漫天晕红,转眼就要落幕。   江无缺的面色有些苍白,他的侧颜,被最后一丝柔软的光圈笼罩。“不论你是出于何种原因,”他平静道,“我很感激你,感激你昔日为我打探云儿消息,甘冒风险、将我救出牢狱……或许你只将它们当作怜悯,但是对于一个不见天日之人,那些怜悯,却足以铭记毕生……”   “那日仇皇殿后山,我是真的、已许久未见过日升与瑞雪……然而重获自由,最开心的那个人却不是我,日后折返囚室,最为焦虑忧心之人也不是我,甚至时至今日,睡梦中总会出现耳语,不依不饶全是要我坚持、不可放弃……孙盈余,”他将掌心覆在我膝头手背,“我并非你所想、对一切无知无觉……但我却不知道,又是否应将那些陪伴、只是当作陪伴?”   “曾经我身旁之人,无论远近亲疏,都会受我牵连获难,因此我从不觉得,自己活在世上,能够为任何人带去好处——只除了一人。”   “那个人,若她能因我的存在而得保性命,我很乐意接受傀儡之术。那日囚室中尚未说完的话,不是但求不见,而是惟有一愿,愿她平安康健、此生顺遂,还有……”   残阳如血,身旁之人缓缓掠起笑意,“还有,我不会后悔,用半生清明,去报答她的数载相伴。”   笑意平和,他微微低头,鼻尖有浅淡的光晕跳动。   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递至我面前,“送给你。”   是一柄长凤为形的金钗,被苍白的手指握着,钗头光华由暗处慢慢浮现。   “阎王门宝库的藏品,当年小鱼儿捣毁其巢穴,许多门人便卷了财宝潜逃,而有一些人、避祸至苗疆……”   这也是为何,江无缺失踪数日,他是去寻访各处苗寨,只为这枚传闻中的——凤鸾金钗!   “凤鸾取夫妻之意,”他道,“孙盈余,你可愿意,让我为你戴在头上?” ☆、  第六十五章      寒夜有蝉。      黎明到来以前,我与江无缺靠在窗边,一个在窗内,一个站在夜风凄冷的窗外,做最后一次恳谈。      其实也说不出什么花样,一对新人不能见面,他便默默地陪我站至深夜。月色霜华,人影淡去轮廓,映着房中的烛光,显得宁静。      那日,夕阳湮没下的一幕,他拿出金钗、说要娶我,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钗接在手中时,被震惊,更甚于感动。      是我误导了他,令他以为铁心兰已死,但我想不到的是,傀儡师竟为了将这个人留住,断章取义地向他旧事重提——那些记忆缺失的空白,我不顾礼义廉耻、为他献上他此生无法偿还的东西……如今江无缺心里,该是如何看我?当他说要娶我的时候,又是否在看着我、抑或看着任何一个有所亏欠之人?      我知道与他深究情爱,很可笑。他经历了太多,强行地想要与一个年逾不惑的寡淡之人说爱,其实是我在逼他,令他笑着面对我所谓的喜欢,那些只有少年天真才会引为信仰的东西,对于此刻的江无缺而言,很奢侈,也是一种压力。      但我却仍想问他:“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像书上所说,心中会生出千百蝴蝶,当你望向对方之时,会感觉有蝴蝶即将破胸而出……”      “或许是。”他在窗后答话,声音于夜色之中、显得萌动美好。      “那么江无缺,你见过那些蝴蝶吗?”      四下沉寂。      很久之后,当我想开口打破这一窗之隔的静默,他终道:“见过。”      应当是怜星宫主吧……我偏就喜欢这种自讨没趣,不问的话无法死心,问过之后,又悔恨得生出想死之心。      “其实,”他道,“你说的那些蝴蝶,飞出来便会不见,但两个人在一起,是要长久下去的。”      “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心动,谁又能保证不在他日后悔?!”      “……”      “江无缺,你若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你错了。”他却道,“我不会后悔,即便你此刻放手,我也不许。”      隔日相见。      已再不由二人迟疑,五仙教众将仪式置办得隆重而盛大,规模扩展到邻近苗寨,抢亲的路线横跨几个山头,赛歌、对酒、斗牛、笙乐……我戴着厚重的银饰,穿着苗人色彩斑斓的衣裙,人后看江无缺被簇拥着闯过一关关刁难,他最终走到我面前,打横将我抱起。      那一刻,向来苍白的脸上、有一抹很难形容的笑意,他该是开心的吧,眉梢微扬,并未看我,两人翻身上马,扬鞭便跑。      身后有激荡飞昂的尘土,起哄的人群跟在马后追赶。他握缰的手微松,俯首贴在我耳边低问:“看见蝴蝶了么?”      耳鬓厮磨。      我回笑,将眼睛闭起,却没有任何后续发生。      黑暗中全是阳光散落的碎片,他双手扣在我腰间揽得极紧,马上颠簸,我以为他会吻我,但是没有。      林中跃过溪涧,马蹄踩踏入水、扰动浮萍。沿路安排好的护卫,四下躲避想要更好地制造空间、将葱郁苍翠的天地留给二人,但我却在那些钻空藏匿的身影之中,看到了一张极为不合时宜的脸谱。      不知是谁恶作剧、或是我眼花,面谱上勾勒着苗家异神的凶恶形象、鲜艳刺目。那是前任五仙教主所特有的图腾,但她已死去多时,而今又忽然出现,我眨眼后便失去踪影,更不能确定那是林木晃动时所生出的幻觉、还是果真预兆着什么……      但即便预兆着什么,谁又有功夫在这种日子详查?      我此刻更为在意的三个字,是:江无缺。      对于他,傀儡师总说我太过得一想二,标准的得到了人、又想要心。      但我该如何说,其实我并不想见江无缺如此努力,更从未想过要与他共谱什么姻缘,将人留住了、留得长久了,日后该怎么办?只为成就我爹的一个局势,以身相许,我替他不值。      更何况,还有铁心兰……而若我只想要那个毫无感觉由我摆布的江无缺,当初也不会千里迢迢将他带至苗疆。      一日阳光,由朝升至暮落,耗尽了所有光华。      婚宴却仍未结束。      是夜,江无缺被灌了许多酒,回房时,酒气浓重。      我从未见过他失态,今夜也没有,他可以走笔直的步子,颊上有微熏的晕红,他坐在床边,说自己不胜酒力。我知道,昔日宜昌街头,他也曾被极好的酒糟醉倒。但这不等于,他可以将这一夜借酒醉混过,我宁愿他说实话、不愿同房,也不想他不清不楚地当头倒在床上,一睡不醒。      因为过了今夜,还有明夜。      日复一日,他要如何敷衍?      夜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昆仑山巅的情景,一个人站在雪下,拿着血迹斑斑的铁棍,很狼狈,四处寻找。他想找到活人来祭棍,但身边已全是尸体,一路干不了的血色顺棍滴落,他走得极慢、也很累,却不愿停下……      猝然惊醒,便已觉出不对。      江无缺根本没睡,我迷迷糊糊时,见他披衣外出。月色下光着上半身,将阎小四日间提来的一桶泉水,当头倒往身上……数九寒冬,我在房檐下的阴影中看他一身浸透,若不是仗着内力深厚,这几近冻结的一桶水下去,不伤他半条性命,也会令他大病一场。      想不开啊……其实我也很想有这么一桶冷水浇得自己通透,但我没有他那种勇气,我怕冻,也怕伤寒不治,一命呜呼。      水珠流过,折射冷淡光晕,江无缺月下的肤色青白到诡异,其实他裸/露的背影有一种令人为之怦然的美态,即便皮下的骨骼嶙峋凸起,但脊上的那条曲线伸展有致,腰很细,细过女子,却没有女子的妩媚与香艳……一点都不健硕的人,背影反倒让人觉得坚毅。湿发落下,遮去一身伤痕,我看得有些气促,转身蹑手蹑脚回房。      以前朝夕相处,也不会心生遐想,如今两人之间,横陈着各种阻障各种不堪,我却在脸红心跳间做着如此荒诞的美梦……      当江无缺将身子擦干重新躺回我身边,我装作熟睡向他靠去,伸出手臂将他抱住,他试图推开我却不能,为我盖好被子之后传出轻叹,我把脸埋进他怀里,像贴着一块巨大、而无法消融的冰晶……      大喜之日,洞房花烛夜,两人俱都不得好眠。他说绝不后悔,但如今才只是刚刚开始,我却在他冷水淋身的那个瞬间,就已经看到了结束。      曾经相伴,不离不弃,所以娶我……就像当初娶铁心兰那样,决战之后,万念俱灰,所以娶谁都是一样,娶谁都不是因为心中所向……      第二日,阎小四嚷嚷着说他头天提来的甘泉水不知所踪,那水是用来煎药的,不知谁坏心给倒了干净。      ……      近日失眠。      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江无缺娶了我,但两人似乎比任何时候更累,相处得小心翼翼。      或者只是我心中太过芥蒂,江无缺真的对我很好。若是与人说话,我凑了过去,他便会主动牵过我的手;吃食上的事,也像真正夫妻那般,一副碗筷,糕点可以你咬一口、我再将剩下的一口吞入腹中,从不避讳,只除了一件事。      他以为我不知道,无人时对着一盆兰花发呆,再亲昵都好,也不愿碰我。      亏我还担心了那么久,若同床时他主动贴近,我该如何应对?      假夫妻易做,名份上的事,回到中原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这个世上,有许多骗局可以延续一生,许多人可以假戏真做,但也有许多时候,假的就是假的,永远都不会变成真的!      就像我与江无缺的夫妻之名。      好在我不用寻其他借口将他留在苗疆,于是开始烦心另一件事——丧神诀。      该说傀儡师办事不利吗,五仙教的秘辛,知道最清楚的人就是前任教主。教主落到他们手中,无非是被严刑拷打一番,但刑罚换了一样又一样,却什么也问不出。最后将人锁入水牢,竟将人给锁死了。如今那水牢之中,只剩一具溃烂走样的浮尸,听说全身上下最完好之处就是头发,据守牢的狱卒形容,那是他们见过最妩媚的长发,游荡在浑浊的水面之下,也造就了迄今为止最恶心诡异的一具女尸。      而另一条线索,是五仙教禁地。      说实话,我还未得了空闲旧地重游。一、我练不了缩骨功;二、我也不想将禁地的确切位置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五仙教那些虎视眈眈的长老自不必说,单傀儡师一人,就足够我提起全副心神防备。      丧神诀一事,我始终觉得,他对我尚有许多保留。否则到了今日,为何我总也看不明白对方真正目的:究竟是想找到什么、或是要证明一个如何的答案——他曾说,我爹怀疑万象窟宝藏真伪,江别鹤父子可以故布疑阵,但一个五仙教派百年的历史不会造假,那只由五仙教中骗去的红宝石耳坠,世代相传了多年,再没有谁比我更清楚,那宝石上光芒的诡异,殷红得、可以交织出无数人的鲜血……      毫无头绪,只能安心养病。      这日晌午过后,我将自己一人关在房中午睡,想若没有我在身旁,江无缺应当可以自在一些。      但睡也睡不踏实,梦境频换,最后似醒非醒之间,我觉得脸颊微凉,伸手抹了一把,是水。      睁开眼时,便看到一缕滴水的长发、悠悠地悬在鼻尖晃荡,于是顺着那些发丝将视线抬高,蓦地、人就清醒了过来。      头顶是一个呈大字型、蜘蛛一般吸附住床梁的女人。女人的肢体惨白,微微肿胀,像是被水泡发的馒头。她直直地望着我,长发垂下,两人只隔了数尺的距离,因此我看得很直观,除去那些又湿又长不断往下滴水的头发,其实她的整个身体、包括脸,都在向外渗水。      或许水太多,将人都泡得烂了,连眼眶都烂了,五官无一处完好。      我忽然又想起那些狱卒的形容:水牢中的女尸,全身最完整妩媚之处便是一头直直的长发,而眼下这缕长发便吊在我的眼前打转,我只感觉头皮发麻,毫无媚态可言。      这时,接近腐败的女人想是已将我看够,便要开口说话,然而她一张口,一大滩清水便直接从她嘴中涌了出来。水落到我脸上,她却仍是想说话,本身溃烂的面孔便开始扭曲,到最后根本已在尖叫,我却什么都听不见,唯一能支持我观点的,是那些从她身体中急速溢出的清水,越来越多、疯了一般,最后连人形都化作了水——      我终是克制不住恐惧,叫了一声,从床上翻坐而起。      脸颊全是冷汗,门外一人冲入房中,我才回神,原来又是一梦。      当夜,我便下定决心,要夜探五仙教水牢。      从小我爹就教育我,成大事者,绝不可以被人牵着鼻子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找出症结、掌控先机。      我这几日噩梦,成亲那日所见的面具,水牢中的教主尸身,怎么看都不是巧合,如果不是有人在暗中指引,就必然是有人在捣鬼。      出门前我将昏睡的药散混入熏香之中,足够江无缺一觉睡到天明。      水牢的入口,用最简单的声东击西躲开守卫,走下狭长阶梯,才发现这座地底水库一般的牢房,竟然颇具些规模。      没有囚犯,自然就没人巡视。      最后一段螺旋状俯瞰的石梯,每隔几层有一盏火把照明,但又远不足以将整个宽广的空间照亮。脚下,是一面平整并幽深的水池,若有犯人,便会被锁入独立的牢笼之中,再将牢笼沉入水底。      这其实是一种极为摧残人意志的刑罚,牢笼很小,人的身体便无法在笼中舒展,整个笼子完全被淹没,身处其中的人就会如遭遇灭顶,若想呼吸,只有将口鼻贴上笼顶,并且不是一时半刻,而是永远保持那种姿态。更别提吃喝拉撒的所有秽事,全部要在水下进行,就算心理上受得了,皮肉泡得久了,也全要烂掉。      我下到底层,水中并没发现尸体,如今已过了多日,该处理的早就处理,倒是有几件破烂衣裳,孤零零地飘在异味极重的水面之上。      “你终于来了。”忽然,一道格外柔媚的女声由背后响起。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三枚金钱镖夹在指间,猛地回身,一眼看见地上矮了一截的投影,便傻下眼来。 ☆、第六十六章   死而复生的五仙教主,全然不顾我眼神的古怪,过路时顺手摘下墙上火把,将我引至水牢深处的一条甬道。   甬道幽暗蜿蜒,入口隐蔽,内里墙壁皆是一种坚硬无比的深色石岩,以手指划过,湿湿的,一层青苔。   我问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存在密道,前侧带路的人忽然回过头来,火把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我是五仙教主,”她答说,“在哪里建密道,我说了算。”   话毕又转身带路。   我看火光中被包覆的身形,体态如稚子,脚踝赤/裸,精巧的百褶短裙,蓝底无花。   她像是从未长大过,更难以想象那个将缩骨功练得伸缩自如的女子。   因为无法想象,所以必定存在疑点。   我便又问起水牢中的女尸,走在前面的人再次停下,转过头来,让我看清她脸上一见难忘的青獠面具。“那个人不是我。”她道,衣发有些凌乱,全身繁复的银饰也早已除得干净。   原来她也从未相信过傀儡师此人,冲着丧神诀而来的人,必定会在哪一刻、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将你出卖。   “送你入禁地之时,”她答,“我便已与另一人调了包,再未回过那个洞穴。”   “你怎么不找个孩子来掉包?”我却问。   “孩子意志薄弱,如何存必死之心,如何耐得住严刑拷问?”她答得理所当然,“再者,有你这个虚晃一枪在前,谁又会怀疑练功恢复原貌的教主已非本人?”   “但为何我总觉得你无法复原,你真的可以长大吗?”   前端便一时没了声音。   一路无话。   但这一路实在太长,我由腹中饱食、走到饥肠辘辘,心里憋着许多疑问,忽然,听到那孩童背影以极低的声音问我:“青春永驻,拥有漫长的生命不好么?”   那你说好不好呢?我在心中腹诽。   此刻便换做她来问我:“你又知道自己为何会找来此地?”   “不是你将我引来的么?”我说起成亲那日的面具,午睡之时的水鬼,听得前方一声嗤笑:“你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我从未在你面前真正出现。”她道,“世间有一门功夫,只需一点重复的声音,反复加强的动作,便能令被施加者于本身无意识的状态下、按照指令做事。”   “催眠术?”我心中一讶,却不想她在何时催眠了我。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轻易将我忘记,”她解释,“你却是听了守卫们煞有介事之说,将水牢中女尸自行实化,又被自己所想吓到,才会决心来水牢一探。否则——”她顿了一霎,“否则以你整日儿女私情之心,又怎会有兴致理会旁事?”   她眼中之人,原来如此不堪。   我窒了窒,本想开口反驳什么,又想起卧房中径自安睡的江无缺,沉溺那人早不是一日两日,无从辩驳,只是隐约觉得这样不好,耽误了该做之事。   “你我的约定,”她不疾不徐地走着,不疾不徐地问道,“还作数吧?”   她指的是江无缺清醒,我便要入禁地为她取来圣水一事。   “作数是作数,”我答,“可惜那五仙秘宝被我吞下肚腹,再还不回给你。”   “那是尸毒所溶的精粹,你好生吸纳。”   我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人如此干脆,背后之事耸人听闻,她却不当成秘密,随口说出。   而我从她的口吻,几乎就可以断定,所做约定她不会轻易罢休,即使尸毒入了我血肉,她也要拿血肉来抵。   “我们这是去哪里?”我问,“你已害过我一次,我不想再死第二次。”   “你怕?”她声中带笑,却也不再突然回头、用那一张凶煞狰狞的面具来吓人。“你若真怕,不会到此刻才有此一问。对你来说,与丧神诀相关之事才是首要之事,你与那人都是一样,可以为了丧神诀不惜一切。”   “那人,是指傀儡师?”   “走得有些闷吧,”教主忽道,“不然我与你讲个故事如何?”   传说中的逐鹿一战,成就了许多神话中的名人,但那毕竟是人间之事,远古之时天地界线再隐晦都好,天人始终是高高在上的。   “昔日大战,蚩尤座下有风伯雨师,黄帝手中有应龙女魃。”教主背身道,“这四人中,以女魃最为杰出,其余三人不可同日而语。野史有载,魃着青衣,上有引火竭泽之能,下有散瘟布疫之禀,逐鹿一战大捷,其身染浊气而滞留人间,化为旱魃。旱魃肆虐,为祸华夏,黄帝因不忍子民受苦,背信弃义将女魃逐往北地,自此北疆大旱,水木丰饶之地,尽化沙土。”   故事便停在这里,我有些诧异,问身前手执火把之人:“讲完了?”   “有何感想?”她问我。   “人尽皆知之说,”我反问,“该有何感想?”   “不觉得有些受骗?三皇五帝,博爱仁慈,原来也是如此卑劣之人。”   “正因为是万民君主,才不该有偏私之义。旱魃为祸,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民怨沸腾,人皆弃之有何不对?”   “全天下人都可驱之弃之,但唯独轩辕黄帝不可。因女魃即天女,昔日泰山之顶,赐兵符印剑青衣之人、天帝之女,倾慕黄帝风采而徘徊人间,夫妻琴瑟和鸣逐鹿大胜,共历过患难,怎可在用过后便逐之弃之?”   “你怎会知道?”那是洪荒之时的传说,千年之后,无人可以确信自己真正了解什么,但这位苗疆出身的五仙教主却可如此笃定,“难道女魃才是你们苗人的先祖?”   “自然不是。”她语调平静,是自始至终的平静,虽然话中之意是要将一个人讨伐,但那人毕竟太过遥远,而今成为一个故事,无法令人身临其境。   “黄帝是怎样的人,看他如何对待战败部族,便可略知一二。”   逐鹿战后,轩辕氏千里追杀蚩尤,将之头颅斩下,躯体肢解,其皮为靶,胃中充草、做脚下蹴鞠。九黎族人四散溃逃,却仍是被逼入绝境,几欲灭族。   成王败寇,从来都是与人无尤,但输的人已经放弃抵抗,为何还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我忽然想起禁地之中的那副长卷,当轩辕黄帝将一把黄金之剑高举过头顶,其时他的脸上,又何尝有一丝为人的悲悯?   “因此你们的先祖才想要报复?”我终于参透关窍,“是因为黄帝对待蚩尤的手段太过残虐,引出了你们的复仇之心?”   “是。”教主答,脚下的步子未停,甚至比前一刻更为平稳快速。“先祖们倾注心血,终于西北之极,找到了当年黄帝封印天女的地下陵寝,那时他们的想法也与如今的你们相同,寻得天下间无上心法与最强之兵刃,如此才可与称霸中原的炎黄二族一争长短。”   “那么结果呢?”我问,“他们失败了?”   “并非。”教主的声音妩媚,于封闭压抑的空间中更显柔美。“比起无上心法抑或最强力量,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更为世人追逐……便是上窥天道。”   “天女?!”我忽然想起此人。   “不错。万象窟中,我族先祖得见天女。天女将黄帝作为一一细述,并密授天机,要先祖们再造一个万夫莫敌的战中之神,屠戮中原,为她血恨。”   “那所谓的天机是——?”   “尸蛊之术。”   我蓦地颤了一下,这一整个冬日,恐怕还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为阴寒,又湿又冻,潮气中漂浮一股腐朽气味,那是一股自入了苗疆便挥之不去的味道,令人不堪忍受。   “中原也应当有类似传说,”教主道,“旱魃乃万尸之祖,其实那便是天人,无尽生命,无情无欲。”   “那倒未必。”我反驳,“前山中那些活尸,他们有哪一点像悟得天机、窥得天道?或许你们被骗了,天女心中所想谁也不知,我觉得她恨天下人,希望所有人不得好过也不得好死。”   “那些活尸根本什么都不是,”教主却说,“他们不过是我造出来、用以喂蛊的饲料罢了。”   养蛊之术,在于毒物相残,一方吞食另一方,化作雏蛊,再与更强的毒物交战,胜者吞食败者,如此循环,吞噬的毒物越多,蛊越强大,施展起来也越是凶残。   再参考教主的言论,可见真正的尸蛊之术并不止于将人化作活尸,那应是上窥天道、令生灵寂灭之法,是天人密授的玄机,可以将人变神,执掌天下,获得永生。   接下来的道路渐走渐宽,空气也不再窒闷,只是黑暗如故,少不得一团温淡火光作陪。   教主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旧闻,昔日天女封印之地开启,他们的先祖因不愿秘密泄露,便将入得万象窟之法化整为零、分作四份交由不同之人带往天南海北。但那些人只负责保管,却并不清楚真相,如今苗疆、甚至放眼天下,能够说出整件事来龙去脉并接触到本质之人,也只有作为继承者的五仙教主。   当年五仙教创立,便是为将尸蛊之术落到实处,可以说,他们是真正的蚩尤后裔,血脉纯正。   但距今二十年前,上任教主愚钝耿直,受小人蒙骗道出天机,造成如今天下撼动之局面,将许多事打乱,许多事也再无可挽回。   甬道出口,教主随手弃掷火把,以掌力击开用作伪装的山石,山石崩裂,光线透入,我眯眼走出,已是天色大亮。   这一夜长行,为的并不是去往哪里,而是踩一个点,约定好路线来日再见。   因此出了甬道,二人便相互道别,毫无关心之意,却道对方要小心保重。   这里已是五仙教势力之外,林海纵深,有些眼熟。我想了许久,才想起自己便是循着这片山林进入五仙教圣地,只是那时月黑风高,如今已是日出微熹。   然而万般光彩之下,却并未见到万般生机。   天空的青芒之色已接近诡异,林木上空血雾初现,泛着红光,透着死气。   ……   等再回到五仙教中,已是午后。   阎小四跟前跟后,极是奇怪:为何是我一大早不见人影,为何江无缺变了嗜睡,至今未醒?   我蹑手蹑脚回房,关了门,床前将人叫醒。   江无缺的眼睫密而细长,缓缓张开眼时,神情茫然且无辜。   忽而坐起,他吃惊地望着我,像我要轻薄他一般,不着痕迹地退开半寸,才问:“你做什么?”   我觉得好笑,“自然是叫你起床,帮你洗漱,再陪你用饭。”   他侧眼去看窗外,神情已回复镇定,长发未梳,垂至身前。“这么迟了。”他道。   “是啊。”我则盯着他的脸瞧。   “看什么?”他问。   我笑:“眉色如墨,眼光如黛,唇淡而薄,鼻——”他忽而扬手,将我在他脸上乱划一通的手指抓住,蹙眉不解地看我:“盈余?”   “风姿不减。”我讪讪收手,“难怪五仙教那些女子都爱往这打探。”   “你怎么了?”明眼人一看便知我在吃醋,他却仍要明知故问。   “若我来日死了,”我抬眼正色道,“你会与人跑了么?会另娶他人么?会将我忘记么?”   他静静看我,目色温和沉静,却也只有沉静。一双眼中,不动声色便可顾盼生情,但我却好像从未在那双眼中找到过深情。他冲我脉脉一笑,伸手在我头顶处摸了摸,“说什么傻话?”   他的掌心温热,做这些亲昵的举动自然而熟练,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   来日便是异变之兆,届时乾坤轮转,生机难测。五仙教主在等那日到来,我也在等,但我是贪心不足,因此若死,也是死有余辜。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道,然而江无缺,你可有爱过我?   ……   隔日,夜晚。   灯火中掺进迷香,一直等床上之人熟睡,我倾身过去,在他唇上轻啄即止,想了想,又将头凑近,这次是极漫长的一个吻,一直到咬了他下唇,才作罢。   起身出门,仍走水牢中那条甬道,那是教主多日潜藏拟出的路线,无他,五仙教人看我看得太紧,他们全教上下的福祉就寄于我一人身上,怎能不像防狼般防我?   甬道出口,月大而明,教主一身盛装,已在月色下等我。 ☆、第六十七章   造蛊之术,以百虫入器,俾相啖食,存者为蛊。   千年之前,三苗先祖,万象窟初探,被封印的天女,天女所授永生之法,所有一切加在一起,其结论是——噩梦。   在那场梦中,几乎所有九黎族民尸化成魔,他们的确拥有了不尽生命,但永恒青春的代价却是人性丧失。五仙禁地的另一道入口,石壁之上彩绘清晰地再现了当初那些栩栩如生、却鲜血淋漓的场景:人形怪物,包覆着永生外衣的病疫,由逐鹿一战逃脱的蚩尤族人,摧毁他们的不是战争,而是欲望。   距苗岭三千里地的荒野,如今已是死域,那里曾是蚩尤族聚居之所,然而旦夕之间,亲人、朋友,所有一切失去理性,身体化为死物,嗜肉、好血,对同伴无休止杀戮吞食,经年之后,独留一存者尽食他人,便好似那开盖之时、器皿中尚存的唯一尸蛊。   尸蛊是名孩子,独自迁往这片青山壮丽的千岭苗疆,融入此地的土著之人,建立了五仙教。   多年之后,孩子无法长大,退居幕后,而创教始祖的身影早已模糊,成为传说。   唯一能够接近真相的,是每一任由始祖亲自挑选的五仙教主,他们在继位之时都会得到一次选择的机会:成为尸蛊,享有无数人羡艳不已的长生,你是愿、还是不愿?   她是因为寂寞,或许只是无聊,山中时光,一个人养尸、烹制尸油、炼制毒蛊,当然也会想要一个同类,一个与自己一般、跳脱轮回不老不死的异类。   结果却总是差强人意。   她的徒孙,将她当作天人一般膜拜,每一任的教主都深信自己便是那万中无一的幸运儿,他们甘愿以尸化换得永生,却在无比的希望中看着生命日日流逝,直至垂垂老矣,迫不得已之时走入那间五仙禁地……受过千奇百怪毒物的身体早已不能再用,死后也不得安息,异变成怪物,灵魂陷于地狱,无边沉沦。   直至三十年前,新一任的五仙教主走马上任……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她最先看到他的背影,少年白头,却格外稳妥老实。   他是五仙教史上最年轻的一任长老,不久后将会成为一教之主。   那之前,他们相处过一段时日,一个好心捡来、脚踝白若英石的路边孤女,一名五仙教中养大、无父无母的双失青年,二人朝夕相对,兄妹之礼,手足之谊。   继任大典当日,圣火熊熊,总共三十八处火坛,全部点燃。火光冲天之时,他走上长长阶梯,接下象征无上权力的金蛇禅杖,而她已将面具带起,面具后如蛇般凉薄的眼神,微微仰视,像看着自己无比珍贵的一个猎物。   可惜,他也是五仙教历史上、唯一一个不愿追随她走向永生的教主。甚至,他质疑她以人炼尸的做法,两人意见相左,如此僵持了十年。   十年后,江别鹤苗疆一游,使出几个惯常伎俩,扮出一副君子知心的款款模样,三言两语便哄了前教主将秘密抖出,不单失了宝物,还毁去林海深处的积尸之地,导致活尸外走,制蛊一术功亏一篑,差点酿成大祸。   “如此不肖之徒,自不会饶他。”如今的教主,面具之后声色阴郁,可以想见,倾力栽培之人,不领情便罢,还弃祖忘本一心与自己为敌,多番忍让却并不代表懦弱好欺,她本不是人,本也不懂什么人间情谊,退让、不过是因为心中无比的渴求,渴求与那位白发参杂之人相陪做伴共历万世,却再无其他,仅此而已。   “你对他做了什么?”我问。   灯火长明的禁地,因一席旧闻,生出些寒意,四壁不平的墙面笼住一层绛色,越来越重的气息,初始还极难察觉,渐渐又令人融入其中,那是铁锈的味道,就像将手指于墙壁沙砾上摩挲,去掉表层的黯淡,内里便是殷红,埋入其中的人骨,血的味道,再无处隐匿。   教主伸手,蚩尤像前,人高的赑屃,丈高的石碑,她伸手抚过。“我褫夺了他教主之位,”她道,“令他被活尸所咬,受尸毒所发之苦,变作疯癫嗜血的怪物,由他最看重的苗民与教徒一手毁去生机……”   那时他们将他投入毒窟,最后却是她将他救出,她问他可曾后悔,他说不曾,她问他可愿被她相救,他说不愿。   她便将他生铸入石碑,碑上刻着的、是他最怨恨的造蛊之法,背面,是万象窟的建造图纸。之所以刻这些,便是打定主意永不将石碑毁去,至少她曾经如此以为。   我绕到背面去看那繁杂地图,教主说碑中的活人未死,有思维有知觉,只是不知神智还是否正常,她将一枚食尸的蜘蛛养在赑屃脑中,每到觅食便会钻入前教主体内巡游一圈,吃饱了回巢,十年吐一次毒,不久之前,我便是来取那毒蛛所吐的毒液。   “你想要救他?”我问。   “你猜到了。”她答,伸手将面具揭去。   昔日初见,山林深处,那名女子脚踝白若雪塑,毒尸间以苗笛御敌,战圈外操纵毒物,瞬息间将拦路者挫骨扬灰。   那时我以为,面罩下当是一副姣好面容,必有玉质的肌肤,精巧的鼻唇,免不了一些天真稚嫩,蛊惑人心。但原来全是我想错,她一张脸孔,除去极黑极大的瞳孔灵动正常外,整个五官呈现一种堪称丑陋的布局。脸色煞白,像跌进面缸,瓷器一样的死白,眼口鼻虽不是惨烈,却是像面团放久了般全然塌陷变形,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只是难看得让人不忍卒视。   这样的她,却穿着正儿八经的苗家正装,银冠配饰,全身衣着一丝不苟,刘海前银色的流苏晃动,火光摇曳之下,衬得一脸苍白死尸般可怖,更衬得那一双额外巨大的瞳孔,黑得离奇,几乎将眼白占尽。   我别过头去。   “你也觉得难以忍受?”她问,嘴唇不动,却是用了腹语之术。   “但那个人,”她指着石碑,“他却可以面不改色地看我,说我终将一日出落得清秀美丽。”   女人最是爱美,我笑,只因为这一句话,她安排了种种巧合,令我变作碑中人那般不死不活的体质,她再来试我,看我可否通得过最后一关、变作她所希望的尸蛊。原来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预演,她要救活他,却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偏偏又不容有失,因那人只有一个,已被她糟蹋得全无人形,这是最后一试,她必要令这场实验成功。   “你为何会选我?”我问她,“只因你也压不下那振臂起义的篡教之徒?绝路之时,你怕傀儡师无法受催眠术所控,还是我果真有什么过人之处,博得教主青睐?”   “你的确有。”她不意外点头,银饰在额前微微晃动,“百年之间,所有尸毒入体者毒发之时皆无理智可言,无法自控,无法回头,当年……他是唯一可由尸毒间自发清醒之人,如今,你是我所见唯一一个将尸毒压制体内、久不外发之人。”   我暗自苦笑,“那是因为我会些医道,针砭尚可……况且,我也有一个人,若他傀儡术未好,即便我由人化尸,也绝不会化得瞑目。”   她仍是点头,跨前一步,我便退后一步,她手臂一动,腰间虫笛入手,极灵巧地在手上转了个花式——“你做什么?”我戒备问,蹙着眉,仍是不想看她接近扁塌消融的样貌。   “放心。”她道,“最后一步,是要你饮下我血,你若能活下来,便证明我救得了他。”   说话间,她用竹笛一尖在自己白皙的颈边开了道口子。   “若活不下来呢?”我问。   “你死,他仍在碑中,我再寻他法。”   “我会死,却为何要帮你?”   “你来了不是么?”她反问,“你与那些凡人一样,敌不过万象窟中宝物,敌不过永生不灭的诱惑,你若死了是天意,但若不死,便会通达天道。”   我再不后退,站定,望着她黑得慑人的眼瞳,视线向下,移到那白得剔透的颈项。   伤口的血液涌上一瞬便已凝滞,血管青而突出,连其中缓缓流动的起伏都看得清晰,不经意间吞下口水,我已有些牙痒,她已将碎发撩去,微微侧颈,血管伸到我眼前。   我扳着她的下巴,固定好姿势,头探过去,“要吸多少?”最后一个问题。   “不可太多,”她答,“多了你承受不起,会自寻死路。”   是吗?我笑,舌尖舔过上唇,张口便咬了下去。   极粘稠的液体经由喉口吞咽,并不似活人血那般甘美,却极纯,纯得令人不适,就好像酒鬼不一定消受得起酒糟,最好的香料,却香得发臭,我在头晕目眩间犯起阵阵恶心,却不愿就此放弃,许多想象中的画面一一浮现,上古的天人交战,青衣的仙女下凡,万象窟中旱魃翻身,蚩尤族的生死骤变……   “停下……”耳边依稀响起这道声音,但我却不由得沉浸,那种人血无法代替的浓烈,腥臭、却也拥有魔力,令着迷的人愈发沉醉,无法自已。   我本就没有打算住手,她大叫“停下”,我便将牙齿咬得更深,她以手做爪抓入我衣下皮肤,心口处生生剧痛,指甲几乎要刺入我心脏,我却不管不顾,只咬住那道玲珑香颈拼命吮吸,最终挣扎变得缓慢,饮不尽的鲜血自唇边流下……那血极冷,却仍像酒,再冷,一口吞尽,仍烧得五脏火热。   到我想将她放开,她却猛地一扑腾指尖又深入我心下半寸,我更早一步捏住她脖子五指收紧,只听“咔嚓”一声,极美秒的音色,她眼神空洞落地,尚没有死绝,一双混沌黑眸直直望我,显得极不甘心。   “横竖都是赌一场,吸干了你会死,吸一口血也同样可能死,但看着你先死、却总比死在你之前要好。”我笑着看她,居高临下,忍了许久,才忍住抬脚去踩一踩那极为丑陋的脸孔。   其实我也记仇,是谁令我生不如死,只因当年的前教主经历过一场毒窟饲蛊,我便也要重演一次一模一样的经历,而在自己最在乎之人面前嗜血尸化,这才是我格外恨此人的原因。其实我与前教主都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不过是因为被重要之人所见,就算长了尖牙、变作怪物,也绝不愿疯给那人去看。   “今夜是异变之象,”倒在赑屃脚边的幼小女子轻掀嘴角,“喝光我的血却没有我的指引,你不怕非但成不了尸蛊,反而会直接尸化,变得与五仙教的历任教主一样?”   “即便如此,你所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我问,眼光望向墙根处的截截枯骨,“那些人,他们真的是死在迈向永生的路上,还是你从来就没有将真相告诉他们?尸蛊也要生存,尸蛊也要吃食,就像人要吃饭,但你的食物并不是普通的尸体或活尸,你吃的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微微散大的瞳孔,其中的神色变了又变,“你如何会知道……”   “我找到了前任教主的手札,他撞破了你的秘密,每三十年进食,需以集百毒一身的同类补给,如此才可维持不变的青春,如此才可得永生……你的确是诱骗着许多人成为你的同类,但既是蛊,便有一个特性:同类相残。”   “二十年前,你放过了前任教主,却变成如今模样,你迟迟不敢走入这里,是怕石碑中人见到你今日惨状,而你选我在今夜来到此地,其一是为了测试自己的血会否在那个人身上生效;其二,是要吃了我,来维持你永恒不变的长生。”   “尸蛊并不是去造就有的,要配合天时地利人和,二十年前你未能成功将他制成尸蛊,二十年后,你已连普通教众都无法抵挡,你只是个孩子,要吃人只能靠诸般欺骗,甚至连江别鹤都能轻易打败你将红宝石耳坠取走,我在一开始就知道,你所有的伎俩都只是蛊惑人心,精于此道的傀儡师你催眠不了,武功高强之人你又打不过,原来活了千年的尸蛊也不过是只纸老虎,也会心存牵挂,一点都不可怕。”   她笑,配冠已落,发辫散乱,“所以才会被你吸干了血,同类互食,我见得多,早已习惯……”   “但若日后,你想叫谁长生不死,”她的底气不足,腹语断续,“最好叫他先吃了你,因为搁得时间长了,你就会变得,想要吃他……”   说完闭起眼睛,没有气息。她从来也没有过气息,身上也没有任何血污,因我不忍浪费,将她一身气血吸得精光。   我站在原地看她,仍然是高高在上,我觉得自己的眼神像看着一只令人鄙夷的异物,像是苍蝇、像是蚊子,但其实我与她一样,想要活得长久,就要牺牲一些底线,今日我学会一样东西:制蛊,将自己的血分与他人,将他人炼蛊,再供自己食用。   归根到底,是为了自己。   忽然通道处传来脚步轻浅,我并未刻意去听,但我知道声响已来到附近,躲避已没有任何意义。   来人是傀儡师,他必然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寻到这里,即便教主也曾试过各种各样的措施,避免任何人闯入这里,打扰到那个碑中之人。   我介意的是石碑上内容,一共只认真看了几眼的万象窟图纸,那上面并不是寻常通路,而是通往更深一层的天女封印,我并不想它被任何人看见。   “你竟杀了她。”   禁地中四角各有数盏长明之火,虽不说光照如昼,却仍是细节可辨,脚边伏尸当场,我面朝来人,看到他眼中一瞬而过的诧异,包含敌意。   “我不杀她,她便杀我,这是常识。”   “嗯。”傀儡师随口一应,“那你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   “怎会?五仙教中秘密,可全在这禁地之中。”他走到我身边,自然看向了我身后石碑。   我转身,忽地出手捏住对方咽喉,将他翻转摁在赑屃之前,令他后脊抵着那只龟头,“说,”我略微加力,“究竟是你想要丧神诀,还是江玉郎想要?”   “哈!”傀儡师好笑,“不是你爹想要吗?”   我点头,“这个问题是有些多余,但既然大家都想要,丧神诀又只有一本……”   “你什么意思?”傀儡师面色发白,声音略略抽紧。   “以前如果我杀你,会无法向很多人交代,但如今不同,是你闯入禁地,是你不知死活,这里已死了一人,再死一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那江无缺呢?”对方突兀地一问。   我被问得愣住,转而又想到卧房中榻上香甜之人。   “他被下了药,兀自酣睡,却不知自己枕边之人早已双手染血,想要杀人灭口。”傀儡师挑起眉稍看我,即便他此刻被我掐着脖子面上已白得难看,却仍好像有恃无恐,“你打定主意去万象窟,可打定主意如何与江无缺交代?”   “交代什么?”   “你是他新婚妻子,你说要交代什么?”   “那些……都是做戏。”   “但他却以为你对他动情,因此也上了心。”   “我说过,”我皱眉,字字重复,“一切不过是将他困住的权宜之计,我与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   “太好了。”傀儡师忽道。   “好什么?!”我眼皮猛跳。   “你的一句话,可以消除一个人所有后顾之忧,你说是不是太好了呢?”   当他说这些时,我顿生感应——背后!   背后有人!   入口的路,我绝没想到会同时进来两个人,除了傀儡师,还有另一个……我慢慢回头,那人始终悄无声息,身法比幽灵还要诡异,我不知他何时站在我身后,不知他听去多少对话,只是在回头的一瞬间,感觉到对方有些古怪的表情。   那应当是有些失望的表情,也有些伤心,但其实并不是我所想见,因为在我的构想中,若是他得知一切真相,必然会恨我,或许会像当初那般冷冰冰看我,这一次却是平淡到了头,温和有余,镇定有余,“你先放开他。”他对我道,手中的剑还握得平稳,尚未出鞘。   改用剑了,我恍惚地想着他昔日持棍的姿势,“江无缺……” ☆、第六十八章   禁地中的光是青黄而凝重的,映着头顶那些浮动的雕饰刻纹,映在那人素色的白衣上,显得干净,气质温华。   他的五官极尽细致又极是英挺,少年时众星捧月的移花公子,众人夸他自持,谦卑并且平和,无大喜、无躁怒,但真正在想什么无人知晓,或许他本身的温润恭谨是个幌子,其实骨子里是个骄傲且与人孤清之人,目中的光芒亮若繁星,却藏得极深。   但那些,终归已是曾经。   长发已系,睡了一半起身,衣衫妥帖、不见凌乱。他此刻站在我面前,给我的感觉是平淡,凌厉之势已然磨光,只余圆润。本该是好的,人总要度过少年,走过青年,但迎来的是沉稳,却并不代表麻木。   他用一种很淡然的目光看我,半垂着眼,静静看我的唇角,又低下眼,看一眼我染血的胸口,再看向地上的伏尸。   “你受伤了?”他问。   我抬手,手背在唇角抹了一下,干掉的血迹,如今碎成渣滓。   “是别人的血。”我答。   “还与她废话什么!”身旁傀儡师忽然发难,他本是一条细颈被我捏在手里,如今骤然旋身,我要抓他,却被他两指扣上脉门。   江无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想也知晓,是傀儡师从旁推动。本身,傀儡师的轻功是绝追不上我衣衫一角,他想探我去向,只有仰仗江无缺。   他想活命,也只有祭出江无缺。   我一手被反扣着,令一手的脉门被人按着,未做抵抗,只听身边人道:“她已饮下尸蛊之血,不久便会蜕化异变,江无缺,你还要留她在人世造孽,还不相信她包藏祸心?!”   真好笑,江无缺,他可是我的夫君。   我没用多少力气,只是略微提劲,手腕一震便将傀儡师震退,紧跟着一个巴掌甩过去便径直将人掀翻——“盈余!”这时候,我听到江无缺短促的称呼,向呼声看去时,一脚已经踏上傀儡师前胸,只要略一使力,便会有人即刻爆胸而死。   “所有一切,我都会给你一个解释。”我向江无缺道。   他皱着眉,颊上有总也红润不起的苍白,眸中的墨色带着几分沉郁,没有张扬的风采,没有点漆似星的神韵,“你先放开他,”他缓声,“不要再造杀业。”   “别管我!”一人大叫,我却是听到这个年末最为可笑的一句抢白,脚下之人被我碾着胸口,竟还有魄力高呼:“快去看那石碑内容,若是被这妖女抢了先机,江无缺,你该知后果!”   “找死!”我脚下发力,却突觉一道白光闪现,江无缺已移形换位,拔剑出鞘,剑尖恰恰点上我心口正中。   那里血污了一大片,是教主死前的杰作,当五指化作利爪抓进心窝,我还记得那一刻剜心的疼痛。   持剑之人与我已是很近,他看着我的眼睛,眉心蹙紧,像再也无法舒展。   我同样看到他眼中的晕红,忽然生出一些后悔,是我骗他在先,是我向他焚香之中掺进迷药,他该是日日避着那些令人昏睡的药散,眼白中全是血色,看我将他当无知者耍弄,如今挥剑相向,倒叫我无从怨怪。   失神时用错了力道,脚下之人“呜”的一声痛呼。   “孙盈余!”便在这时,江无缺终是变了脸色,语调变得冷漠,看我的眼光也极为生硬,“我念与你夫妻一场,但你还要再杀几人,还要执迷不悟至何时?!”   我摇头,本想辩解,却觉心下一痛,低头去看时,先前流血的心伤已然被剑刃刺穿,剑很薄,带着冬日里凉凉的白气,很快又入肉半寸,血水随之涌出,将夜行衣黑色的布料染得粘腻,血钻入衣下不见颜色,唯有一滴,落在地上,我与江无缺之间。   早该动手了……躺地的傀儡师终算欣慰。   但我只觉诧异,未觉出多少疼痛。   “你为了救他而刺我?”我指着傀儡师,看进江无缺眼睛。   他的眼中没有后悔,若是有,也是后悔这一剑刺得不深,手很稳,到底是握剑的手,一剑穿心,不见半分动容。   “被你得到丧神诀,你打算如何对待小鱼儿与燕南天?”他问我。   “离开苗疆之时,你预备如何处置我这个绊脚之人?”   “日后万象窟中相遇,你会否放江云与江瑕一马?”   一连数个问题,我无言以对。   “为何骗我娶你?”他最后问出,“为何要骗我铁心兰已死?”   脚踝剧痛,我分心去看,傀儡师竟已抓紧时机,一柄短匕抓在手中,狠狠刺入我脚腕深处,我并非没有怀疑,这人如此轻易示弱、被我踩在脚下,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激江无缺恨我,他成功了。   上下夹击,我后退一步,脊背抵住赑屃石身,一脚格外用力,才算稳住身形。   “你疯了。”我看着江无缺,“这人的话你也去信?他是何人难道你不记得,傀儡师,擅催眠,最好蛊惑人心,你却听他挑拨,你宁愿信他——也不信我?!”   话落之时,面前端剑的手又向前送出半分,嚓的一声,长剑穿胸而过,剑尖抵住硬石,我自觉唇角有血线流下,才真正感觉到痛。   是锥心的痛,腕骨、噬心。   “无需他来挑拨,”他却道,“我有眼睛,会自己去看。”   “哈。”我觉得好笑,手在身侧握拳,“你看到的,便是我孙盈余该死,你江无缺眼中,我便是大奸大恶、不死不足以谢天下之人?”   他不声不响。   “是谁……是谁说昔日寒暑相伴,感激不尽?”我竭力去看他的眼睛,“是谁说孙盈余,那些陪伴不只是陪伴,凤鸾之意原为夫妻,是谁要结的亲事,是谁立下誓言娶我为妻,是谁?!”嗓音嘶哑,我原以为自己要大叫出来,但原来被一剑贯心是那般之痛,连气都使不上来,连最简单的喘息都无法顺畅。   我抬手抓住剑刃,手心被剑锋割破,抬眼,看对方那张形状优雅的嘴唇,微微开合,他的视线半垂,终是开口,道:“对不起。”   被人捅一剑,如今捅我的人向我说对不起。   “我的大小姐,” 傀儡师不知何时已清爽起身,站到我与江无缺之间,“你是当真看不清,还是色之一字早已堵住你全部心窍?”他一抬手,指着面色惨白却平淡的握剑之人,“他根本、就未曾记起过与你同偕相伴的往昔之情,在他眼中,你、我、江玉郎铁心兰,都不过与任何人一样,没有半分记忆,你却要寄望这样的他与你顾念旧情,真是好笑!”   “你说什么?”我在一怔之后几乎失声。   傀儡师挑眉,“不错,是我动的手脚,傀儡术解开的同时我便一并洗去他所有记忆,但我是为了帮他,八年间心神受缚,他若记得那些往事,多一分记忆,便多一分错乱疯癫的危险。那时你来禁地为五仙教主办事,我便利用时间帮他重塑记忆,不过我可没有骗他,潜入仇皇殿将主人与囚犯玩弄于股掌的飞雁山庄大小姐,将好好一个人当作傀儡支使驱策了八年,觊觎万象窟宝藏,不惜将其妻儿牵扯入局,连女子矜持与清白都不顾,也要与有妇之夫成亲、以此来成就自己的计划,小姐——”傀儡师眯眼笑起,刻意加重了语调,“属下可有漏了哪里,可有说错哪里?”   江无缺的脸色,随他所说每一个字,而一分分阴沉。我终于恍悟,原来一开始时那般陌生的眼光,危急一刻也没有第一时间挺身而出,不是因为江无缺初初醒来,而是那时他的眼中,我本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不单不识,甚至在知晓一切之后,冷眼看我如何处心积虑去骗他,花招百出说我倾心于他,那些谎言,在这个人眼中,该是何等可笑。   “如此说,”我问,“你向我求亲,也只是将计就计的一个计策?”   “自然是。”傀儡师代答,“你却不知,要说动他来娶你简直令人心力交瘁!可还记得他突然失踪,那正是因为他与我意见不合,我追上他,将他劝服,费尽心思与口才,为他拟了篇求亲的说辞,还为他找来世间罕见的凤鸾金钗赝品,如何,小姐可还受用?”   我一用力,将插在胸口的铁剑生生折断,那一声刚硬脆响,令三人的眼光同时一变。   一剑入心,血却不再外流,伤口即便痛得厉害,却没有毙命之势。   是尸蛊之血起了效用……傀儡师微微皱眉,江无缺却已将断剑垂下。   “我只问一句,”我道,“你是如何劝服他的,是什么理由,让他答应娶我?”   我看到江无缺握剑的手,指节白得发青,他低着眼,并不去看作答的傀儡师。   “很简单。”那人答,“若是被你成事,最先受害的是谁?是小鱼儿铁心兰燕南天,那些才是江无缺至亲之人,他若想保护他们,便该知己知彼,娶了你,才能知晓你每日在他枕侧做些何事——我却想不到,你连他都防得谨慎,这五仙教主死而复生,若不是江无缺从不信你,我倒被你蒙骗过去。”   “原来你时时刻刻都在防着我骗你?”我看向微微垂目的握剑之人。   他皱着眉,半晌将眼光抬起,说了一句:“盈余……”   我忽然觉得这道声音无比讽刺,如此亲昵的称谓,那日暮光时告白,相惜之情,顾念之好,报恩偿债,原来都是骗局……我总是在骗他,总是在每一次说谎之时心生愧疚,却原来最易受骗的人其实是我!   低下头,专注去拔身体中的断剑,这一剑,他是要取我性命的,不是恨我、兴之所致刺一剑来玩,而是早已做好决定,像我这样的妖女,助纣为虐,害人无数,尤其,我威胁到他重要之人的性命,即便他不记得他们,但傀儡师说的是对的,要护燕南天、要保小鱼儿,就要除去我,还有我身后的飞雁山庄。   三人俱都沉默之时,我暗中将手掌贴向身后石碑。   十成内力,碑文、连同驼碑的赑屃受力胀裂,由小及大,越来越多的碎石溅落之声,待傀儡师发现不对,却已是裂纹横生,再无阻拦回天之力。   轰的一声巨响,碑体爆碎,尘土尽时,一道人影落在纷乱的碎石之间,恰巧是已死的教主边上。皮肉尚且完好,只衣衫残缺不及蔽体,一头灰白夹杂的长发,双目紧闭,正是教主口中受她迫害的前任教主。   看样貌,最多三十岁的年纪,皮肤生得细腻,五官极是端正,这样一个死人,无声无息,却叫人看了觉得栩栩如生。他忽然张了口,我以为要是诈尸,却自那张口中,嘶嘶一阵声响,爬出只通体殷红的幼小蜘蛛来。   我不怕虫子,但极毒的尸蛛另作讨论。不经意时,捂着胸口后退一步,到了江无缺边上。那蜘蛛初出人体,起先有些找不着方向,安静片刻之后,径直向我脚边爬来。   我连退两步,反是江无缺挥手将我挡在身后,迈步再落下,一脚便将那尸蛛踩爆。   我惊异地扭头去看,他也正好向我看来。他的脸色不好,不为别的,是我毁了有关万象窟机密的石碑,大有玉石俱焚之势,而他也已一剑没入我要害——两人此刻,立场清晰,再无需惺惺作态。   傀儡师仍是挑拨,要江无缺取我性命,不可错过大好良机。   而他身后,先前诈尸未成的前任教主,已然缓缓起身。   躺在地上不觉得,当那个人完全站起时,才发觉其身形高大,一身灰发披散张扬,站在傀儡师身后,圆瞪着一双眼,却是没有瞳仁,只有那一对翻吊着的眼白。   江无缺上前一步想要示警,被我一把拽住衣袖扯回了头。他回头时眉心蹙起,衣袖自我手中抽出,而同一时间傀儡师已传出惊呼,被人高高举过头顶,随手一掷便砸向地面,痛呼失声后即刻昏死过去。   我自然懂得什么叫落井下石,江无缺想要走近救人,“别去!”我将他扯回,“那半尸是百毒催成,又有一身积怨之气,活活被封入石碑二十年,你打不过他,他不是普通尸人。”   江无缺看我一眼,却只撂下一句:“你先走。”便一人不知死活迎了上去。   我站在原地发怔,这是怎么了,为一个傀儡师不惜舍命相救,对我、却是刀劈剑砍,恨不得往死里招呼。难道还真有什么差别待遇,失了记忆因此出现雏鸟情结,将第一眼所见之人当成亲人,即便我与他交拜同枕,却原来都比不过那人于耳边吹出的几缕小风。他怎么知道傀儡师没有骗他,他就那么相信他?!   我转身欲走,脚步却决计迈不出,即便他不记得我,他却仍是江无缺,变成今日这样,是我害了他。其实当一个人全无记忆醒来,面对错综复杂的谎言,他应当每一步都走得极不容易,而他终于做出决定将我除去,我该怪谁,他吗?   回头时,便见江无缺赤手空拳与人缠斗,虽身法高明旋走若游龙,却绝对是落入下乘。移花宫的武功路数极其精诡华丽,出手优美,招式狠辣,赢、是赢在内力精纯,着力巧妙,既能四两拨千斤,又融会移花接玉的借力打力。偏偏这一次,他所面对的不是人,对方有九牛之力、挑山担河之能耐,那些武功路数已然收效甚微,更何况江无缺手中没有兵器,一把断剑还早已被打落在地。   “让开!”我大叫一声,袖中的一整副化尸针,九九八十一枚,一枚不差,齐齐掷出。   这化尸针淬有剧毒,能将尸化水,但对方是半人半尸,便不见得好用,我这一招百花齐放,完全是抄袭唐门的暴雨梨花针,只求一发过后扰了对方脚步,再容我一举上前,将江无缺拉出战圈。   “你疯了吧你!”我一手拉住江无缺往来处扯,一边还要分心辨别那前教主动向。此刻怪物的狂性已彻底被引出,见物便毁,出手便是一个四分五裂。   我不明白江无缺为何要狂热地去救一个小人,正如江无缺不明白我为何那么坚决地想要傀儡师去死。“你们是主仆,”他道,“为何可以见死不救?”   我被问了个哑口无言。他再回去,已将华丽如莲静掌般的招式收起,白衣胜雪,挥手劈砍格挡,大开大阖,没有退让可言。胸口重重起伏,他喘息得厉害,而眼中的光却不见迟疑,这也能算狭义?我不懂。若换了躺在那方的人是我,他也会如此搏命?   “还不快将人带走!”我正发愣,江无缺却回头冲我大叫。   我赶上前去,见他又险险躲过一击,凌空翻跃,衣衫纷扬,缓缓落于高立的神像肩上,然而转眼间,数丈高的蚩尤雕像,却由底部、连根被翻倒过去。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既然他要救人——我走上前,手腕放在唇间,张口咬破血管。   血落浓稠,我知道那半尸想要什么,江无缺要救人,我便陪他救,若是死了,也总算一了百了。 ☆、第六十九章   我想过如果自己能够长生不老,总有一日要将身边人变得如自己一般。我爹心事未了,几年后却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等他超越燕南天独掌武林,他应当希望有更长的时间去享用那份得之不易的硕果。   十年,二十年,如果我不会变老,江无缺修炼明玉功也会有超出常人的寿命,铁心兰总有迟暮的一日,我却能陪那个人年华老去,这便是私心。   我知道遇上奇迹不容易,那么多因奇遇而一步登天的绝世高手,他们的事迹却只在说部唱曲中流传,这一次我赌上性命,我并不怕尸化,与那些死不瞑目的教主一样贪心而无畏,只是我差一步就要成功,我能切实感受到身体中因接纳尸蛊之血所起的变化,却就在这时,我所在乎的人身陷险境。   如果我不去管那个鬓丝尽成花白的怪物,他将会在短暂的疯狂过后步入死亡,不是半尸,而是真正成为一具毫无灵魂的嗜血活尸。如今我将自己体内泰半的血喂食给他,可以令他陷入迷雾的神智重现清明,但我并不确定,能否将他救回。   这时候,我本已一只脚踏入永生的殿堂,但随着血管中的血自别人喉间汨汨吞咽,我又被打回了原形,或者,会变得更糟。   江无缺受了些轻伤,站在一旁,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便是猜忌混杂疑惑,像一种俗不可耐的情节:我出剑杀你,为何你还要来救我?他那种人,心中必定又要涌起歉疚不安。   我是真的觉得他可怜,既然剑都拔了,就别在事后懊悔。他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因此我更加好奇究竟傀儡师是拿什么样的话诱导他,让他来杀我。   不久后禁地开始出现小小的塌方,倾覆的蚩尤神像前并排躺着四个人,死去的教主,昏死过去的傀儡师,吃饱了血、一脸满足小睡的前教主,以及濒死的我。   江无缺站在这样的四人面前,眉心纠结。他不愿将任何人留在这里,死无葬身之地也是一种罪过,最终他决定将人同尸体一起带出禁地,我还小小感动了一把,他毕竟没有丢下我在这里自生自灭。   但运尸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驼起三个再抱起一个,我在他怀中,听着他一路上的气喘嘘嘘。   “如果想要大家都活埋这里呢,”我睁开眼道,“那你就继续。”   通道走剩一半,落石如一场轻快的细雨,他闻言稍作迟疑,便将两名教主放在了路边。   禁地的出口连通一道山崖,江无缺救出两个,旋身又马不停蹄去救另外两个。   他不怕我跑了,他应当也不会在意,我在这段期间只做了一件事,便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昏迷不醒的傀儡师推下山崖。他能摔死吗,能死吗,能死得透吗,后来我就一直在想这种问题。   江无缺见到我时便问傀儡师在哪里,我指着还算垂直的崖边,“推下去了。”   这一瞬间,我在江无缺脸上看到许多情绪交杂的精彩表情,他先是惊讶,再是焦急,寻不着人回来,便似有些气恼。   不过这些情绪都消散得极快,我看得出他以最短的时间做出新的决定,而后向我走来。   “终于要动手了?”我问。   “我不杀你。”他果真只将我抱起,“你带我去万象窟。”   我靠在他怀中,半晌之后竟是哭笑不得,“江无缺你可真无耻。”   他睫毛极长,目视前方,也是半晌之后附和:“说得是。”   ……   五仙教中一人一尸被江无缺丢在山林深处,他也没有要回头取行囊的打算,而是直接脱下脏污不堪的外衣为我裹在身上,抱着我,靠着非同凡响的脚力与身法,急速地远离这片林海纵横的苗岭,往北而去。   真正轻功卓越的高手赶路是极少骑马的,因为千里马需得斥资重金,但日行千里对他们来说却是不在话下。   我被折腾惨了,因此连一分一毫挣脱吵闹的力气都没有。   第一日只走了半日,甚至连像样点的村镇都没赶到,晌午时路遇一间破庙,江无缺便出门捡来许多柴火,将我平放在火堆边上,任我自由生死。   我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他才去寻清水来为我擦身,我神志不清时便总想着对他说:“江无缺我真后悔喜欢你……”也不知道究竟说了没有。   等我再次醒来,天色又变得黑沉,火堆烧得还算旺盛,但火旁没人。   手腕上的伤被包扎妥帖,胸口的伤也被包了,我想着他脱我衣服的模样,手摸在心处,忽然一惊清醒过来。   我的金钗呢?   平日都是贴身放着,舍不得带出来给别人瞧,舍不得摆在别处,如今却摸不着了。   撑身而起,环顾四下破落的庙宇,好一阵茫然。   这是间山神庙,什么案台啊香烛啊都少得可怜,而江无缺与我根本没有行李,就几件染血的冬衣,再也没见着什么闪闪发亮的物体。   我伏在地上移动,边爬边摸索,全身被江无缺裹得乱七八糟的寒衣拖曳在地,也不知道找了多久,直至庙门处传来许多重物哗啦落地的声响,一双全是血污以及各种污秽的软靴出现在眼前。   “你做什么?”   我抬起头,看到江无缺有些难看的脸色,居高临下这般问我。   东西没找着,便也懒得理他,低头继续摸索,这次很快被他蹲在面前,挡去前路。   他皱眉向我伸手,“我扶你去躺着。”   “别碰我!”我终于有了力气来点情绪反弹,虽说有些迟了,“躺什么躺,等到了万象窟就永远躺下了,还怕躺不够?!”   火光来自我身后,江无缺的神色果然倦怠不少,脸颊也清癯凹陷上许多,眼下有大片的黛色,我比较怨念的是自己竟在这时关心他身体。他探身过来对我动手动脚,一边尽力为我掩好身上七零八落的衣裳,一边开口:“你别胡思乱想,我不会再伤你,先前那一剑是我想得岔了……”静了片刻,再补上句,“是我错了,对不起……”   他又来向我道歉,这也不是头一遭,一边胁迫我带他去万象窟坏我爹大计,一边说着不愿将我逼死。“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对不起?!”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反而令他越挫越勇,径自过来便要将我拖走。   “我让你放开我!”我彻底红了眼,拼命挥打他的手,冲他吼,“你当我是什么,想杀就杀,想用的时候说几句好话,就要哄得我把亲爹都卖了,江无缺你还是不是人?!”   他吸一口气,脸色阵阵发白。   回神时,他竟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难缠,不依不饶,我已经尽了力拳打脚踢,他还能轻易将我制服,“你伤得太重,”他温声言道,“不可再受寒,否则……”   我见他低着眼,满脸郁悒之色,其实打我认识他,就极少见他自在笑过,如今更是眉间微凛,并不将眼光抬得高了,半垂着眼,像满腹心事。我忽然想到禁地中赏我一剑那时,他眯起视线,神情冷峻得可怕,如今却来惺惺作态!   心中一痛,身子便似得了讯号,排山倒海地抽搐起来。这是不得长生却反食恶果的后遗症之一,发作起来要了命地抖颤,头痛欲裂,原是萎靡的身体忽然间就有了气力,推搡扭打,无所不用其极。   都是江无缺害的!我不能定义他有错,但我却无法不怨他。脑中反复涌现一种渴望,对于鲜血的渴望,江无缺并不知道,他还在极力安抚劝慰,我一眼瞟见他那张清瘦却色丽姝颜的脸孔,猛地一扬手,便扇了他耳光,脸颊瞬间红肿,他也不动声色,一一地受着。   我劈手夺过他手腕,低头便咬,皮下的血液吮吸入口,对方像终于明白到什么,不再出声,安静地任由我咬。   我觉得昏眩,人血早已吸得足够,却不愿停口,江无缺手腕上有一道极淡的香气,他是在脏污处都显得干净出尘之人,不似我这种凡人,满脑子奸险俗欲。   过后,他用一只手轻拍我后背,问我:“方才你在找什么?”   我放开他的手,低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他却以为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句:“什么?”   “凤鸾金钗。”我道,感觉对方稍有僵滞,我咧开嘴笑,抬头瞪他一眼。   他失血后的唇色更见苍白,却是温和地回视,问我金钗原收在什么地方,何时不见的,最有可能会落在哪里。   我一概说不知道,他抱我放回火堆边上,为我裹好一身寒衣,其实他身体冰冷,全身能御寒的衣物早已脱给了我,只留一件薄薄的单衣打底,一抬手,手腕便赤/裸于穿堂的寒风之中。   将捡回的干柴添进火里,不知何处得来的野果摆在我手边,做完之后对我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头去找。”   我盯着他齿痕昭然的手腕,他看了眼,扯去块布缠裹几圈,瞬间便有血色将白布晕红。   江无缺说走便走,我吸过血觉得身体好了许多,于是在心底冷笑,要我带你去万象窟,做梦吧!金钗找不到便不要了,这人却是绝不能再落入他手中。   这般想着,也确是极力逃了,然而逃了大半夜,黎明前的一片竹林幽地,头顶呼啸声至,一道白影落入影绰的黑夜之中,我终于,还是被他堵住了去路。   江无缺站在我面前,手上拿着经已寻回的凤鸾金钗,印象中这金钗仿制得极其精细,一点都看不出是伪造品,但就像我曾经以为的那样,假的便是假的,永远都不会变作真的!   “你要去哪里?”他声音平和地问我。   墨竹陪衬在他身后,枝枝傲雪,节节干霄,便像这人无可比拟的君子性情,他真的是一个君子,分得出好恶对错,辨得明是非敌我,他对人温和如朗日清风,只除了我这种妖女。   我走近一步,晨曦前的黑暗,江无缺在黑暗中安静得难测。   我终于看清他的脸,削瘦疲怠,视线极淡。   “你放了我吧。”我软下语调,“你知道这全天下人都在梦想着丧神诀,他们不是已经去了万象窟、就是正在奔赴万象窟的路上,你出苗疆随便抓个人都能告诉你方向,甚至能与你结伴同行。”   “但他们并不知晓万象窟中真正藏有什么。”   我警戒顿生,江无缺此语,代表他已经猜出许多,而我却只有在心底哀怨:就算知道万象窟是天女的封印之地又如何?我至今仍看不出这道信息对于寻宝一行有何裨益,只除了多一层神秘,几千年的传说,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能再见天女?还真以为自己能从那些神话中得到什么?简直胡扯!   当然,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总以为你掌握得比他多,无甚公平。   江无缺有意无意间,避开我诚心讨饶的视线,“你伤重在身,”他看着我的心口,“一个人又能走去哪里?”   “这就不劳江公子费心了。”我错开一步,关键之时却脚下一虚浮,险险地要跌倒在地,身旁一道搀扶,江无缺将我架得极稳。   他架住了便再不放开手,我摸向腰间早有准备的鱼肠小剑,这剑本是藏在靴子里,江无缺没脱我靴子,倒是没有发现。   我用剑尖抵住他咽喉,他低眼看我握剑的手,说了句:“盈余……”   我像被人揭了伤疤又淋滚水,瞬间暴躁:“谁准你这般叫!盈余是你叫的吗?!”   他脸上再没有任何神情,唇色发白,眨了下眼睛,便将称呼换去:“孙姑娘……你非要与我动手不可?”   我有多久没听江无缺叫我孙姑娘了?!低喝一声,扬手便朝对方直刺过去,但我这点功夫,又没了内力,又周身挂彩,如何是他对手?他只守不攻,我却节节败退,越打越泄气,无论如何都刺不到人。人说嗜血之人最易狂躁,我到最后真已不是在打江无缺,而是在借着挥剑胡乱发泄,一通乱砍,百步之内的苍竹便全遭了秧。   晨雾渐起,落木肃杀。南岭的竹子与中原似乎没什么不同,也是空心,也是满身的气节,一株株被我斩断,狼藉一片。   从始至终,江无缺便站在边上看着,没有任何举动,直到我自己累了停下。   跌坐在地,不久后,头顶被一片阴影遮蔽。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他身上穿着我丢在破庙的寒衣,这时脱下为我裹好,还带着体温,让我早已麻木的肢体一暖,霎时便心酸了起来。   弯身坐到我近旁,他轻叹口气,我偷眼看他时,他正望着一地枯竹出神,感觉到我的视线,便开口:“你原有这般大的怨气。”   “废话!”我瞪他一眼,“我砍不着你,当这竹子是你,恨不能五马分尸!”   他点头,“但这竹林并未得罪你。”   “表面君子,私底小人,太阳底下生得一节一节以为自己虚怀若谷,实质上无情无义霸占土壤养分,身旁作物一概不生、赶尽杀绝,这样的败类,还不该砍?!”   江无缺“啊”了一声,像是听到什么极古怪的说法,片刻之后却是莞尔,露出一个干净苍白的笑意。他笑着伸手,将落在自己面前的竹叶捡起,手腕纤细,手指白皙修长,他将竹叶拿至唇边,缓慢地,吹出数个音调。   寒风习面,二人坐在狼藉的圆心正中,不多时,晨光铺展,远处旭日高升。 ☆、第七十章   江无缺不将剑举在手里时,是一个温和到令人感觉如沐春风、甚至几欲融化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细致地去照顾一个女人,你便很难再记起他发狠时优雅沉痛的模样,却也正是如此,我这几日犹如置身水深火热之中,时时要提醒自己,这人对我好其实是另有目的的,他也早已是不复当初。   对于江无缺而言,赶路同时要兼顾的第一要务,是为我保暖。自南向北,大雪早已落了几轮,因此荒野之地露宿,走到哪里便会在哪里生起篝火,若是进了城镇,必要寻上等的客栈落脚,再为我请来大夫。   寻常那些资质平庸的郎中,我向来是看不过眼的,即便江无缺总认为能医不自医,却还是在两相比较下,发现我开出的方子更为可取。只是这方子上有几味药材,普通大夫是不敢乱下的,因为贵得令人跳脚。   我却只把处方递给那少年时养尊处优的公子,雪莲人参,珍珠鹿茸,不知他何处来的钱银抓药,却随他卖身典当还是做苦力,我管他去死。   至于江无缺穿衣用度,则是越来越见拘谨。他对生活品质的要求本身不高,更何况仇皇殿几年,有干净的饭菜享用已是福气,所以对比我吃补当吃饭,他自己一身粗衣麻布,却也从不挑剔自苦。   我是眼见着他日日清减下去的,连日来行路脚速不定,视乎我病况好坏,有时病得沉重,他夜行千里,也要寻到医方上的配药,因此忽然有一日我发现,原来五仙教中那段时光,他还是有些许红润可言的,不然如今也没有斤两再去削减。   我怕自己心软,便从不搭理他。心口上的伤不见流血,却也不见好转,伤口不能碰水,他夜夜为我淘布擦身。由脸颊,到手指,到脚心,一处一处,从不马虎,也不刻意避开哪里,这种时候是没有情/色可言的,像大夫对待患者。   烛光剪影,这一夜他坐在床边,温水浸过的软布再次为我擦净指根,将我的手摆在手里,没有放回,“这手,还是用来治病救人的好。”他忽然道。   我眼皮跳了下,蓦地将手抽回。   他起身去换水,“我要饮酒。”我在他身后说。   这极短的几日,他早已习惯对我的要求百般包容,却饶是如此,回头时断然拒绝:“不可。”   “你懂什么?!”我瞪他,“尸蛊血寒,我体内此刻阴毒盘踞,最需性烈之物驱寒,你以为凭你每日那几两人血,就能为我抵御尸毒?还是你要去街边抓几个人来割喉放血,如此确是更好!”   江无缺被堵得说不上话,静立半晌,才道:“我去为你买酒。”   “速去速回。”我随口叮嘱,他背影正当迈过门槛,闻言一僵,稍顿后才端着水盆走出门外。   未几,便已提着几壶酒水返还。   一并向小二要了碗和杯盏,他在房中做了件极多余的事,将碗中盛满解酒的葛根水,上好的高粱酒则斟入极浅的小杯,一只手捏杯一只手拿碗,走到我床前。   我几欲被他气死,夺过酒杯一饮而尽,稍一低眼,便见葛根水已递至面前。   “解去酒性还有何疗效?!”我挥开他的手,令碗中的液体晃动,洒了他半副衣袖。   江无缺在沉默中,终是按我的意思,将整壶美酒奉上。   “你不陪我?”   他本是不擅饮酒,也不愿多碰酒杯,一开始只是顺我的意愿,静静坐在桌前自斟自饮,我则是倚靠在床上抱着酒壶猛灌。   渐渐地,房中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四处都是酒香,咕噜咕噜是我灌酒的声音,除此便是寂静。   “喂,”我叫他,“江无缺!”   他转过头来,明黄的烛火映在他脸侧,衬得他整个人柔和起来。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我问,已是醉眼朦胧。   他点了头,却没说什么,酒杯握在手中,半天都不见他呷上一口。   “你不记得,如何知道我该死?”   他怔住,这几日无论从什么话题开始,深入起来,都会往同一个方向发展。我并不宽容、睚眦必报,因此晨昏定省提醒他那不久之前的往事,就好像在昨日,破胸的一剑也从未结束。   “怎么?”他安静坐在桌前,我便冷笑起来,“我险些死了,如今说你两句都不行,你倒真是金贵。”   他低下视线,静静听着,等我把该说的说完,才会轮到他开口解释。   但那些并不能算解释,只是反复的道歉,或者还有极深的自责,他坐在那里,面容清隽温漠,小心地叫我“孙姑娘”,小心地附和我话中各种讥讽挖苦,他并不是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为自己辩解,但他总是说:“那一剑,我确是错了。”   却又说不出自己错在哪里。   “你没有错。”我道,“你做的是任何一个常人都会去做之事,我骗了你,间接害了你半生,害得你变至如今模样,你要杀我,只是因为我仍想要害人,但你却最终留下我一命。助纣为虐、陷武林同道于不义、罔顾亲眷安危,这些才是罪大恶极,因此那一剑,任何人都不能说你是错的。”   “盈余。”他换了称呼,放下酒杯,神情似乎起了微小的变化,“那日之前,我始终不知道,铁心兰仍活在世上。”   “有什么区别?”我反问,“若是她已死,你我的亲事就会变作真的?你是为了什么娶我,在不知道昔日发生过何事之前,你做出承诺与我白首相依,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出声,我便将话说白:“江无缺我劝你别费心思,我不会被你感化,不会为你去背叛我爹,我也打不过你,逃不出你手心,所以你最好还是杀了我,因为立场对调,我一定会杀了你。”   “但我不是你。”他说这句话,声音很温和,脸色还是一如往常的苍白,眼睫低垂,语带坚定。他面前摆着未动的酒杯,换做我,一定会想着借酒浇愁,但他也不会。   他真是一个很无趣的人,明明有着最完美无瑕的个性,宽容,睿智,却看不穿这最简单的一道谜题。他以为他是在意我,手握凤鸾金钗时,他必定也是有所感觉,昔日囚牢,他说起那些相濡以沫就好像亲身经历。但他却记不起与铁心兰的点滴,他以为是我迷惑了他,但他也未曾怪我,他更认为是自己不坚,背叛了妻儿种种。   江无缺一定在想,他会为这个叫做孙盈余之人心软,一定是因为自己曾经将心偏向了她,他一定很愧疚,心灵出轨,忘情负义;他也一定很愤怒,因为事实上他从未认清过我,那些背叛就变得毫无意义,他只是在对着一个虚伪做戏之人付出真情。   他会想要杀我,有傀儡师一旁的煽风点火,但更多的应当是畏惧。他怕纵容我,便是对往昔的不忠,当他于禁地见到那样一只嗜血的怪物,他是以何种心情举剑?他一定会心痛,却一定不是他以为那般手刃心爱之人的刻骨铭心。   我怨他,不是他骗了我,而是他忘了我,但他也忘记了许多人,铁心兰,怜星宫主,还有他自己。   如今他不愿亲手伤我第二次,这代表他默认对我有情,他愿意代我向天下人解释,条件只有一个:劝我爹收手。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此的决定代表一个转折,他不赞同我,却已经站在了我的身侧,而这一侧,是江无缺所有至亲之人的对立面。   “盈余,”他缓慢地斟字酌句,“我知自己伤你至深,但我并不知道如何做才是真正正确,至少那时我以为自己是对的,你在做戏,我也只是用同样的方法回报你,我以为自己必定狠得下心对你,因为我要保护我的家人,但如今我发现自己错了,并且错得离谱。”   “我也说过,你没有错。”   他用一种了然于心的目光望向我,他以为我又在挖苦他,他总以为默默承受我的恶言相向是他承认自身错误的最好方式,但这次我没有刻意挤兑他,我说每一个字都是真心。   江无缺,事到如今,他是否仍将我……   “其实很好笑。”我道,“你非要等我重伤之后以命回护,才能最终确信我对你是三分利用,七分真心,我知道你江无缺心中即便一分也是厚重,但你已经看不见了吗,虚情还是真意,你果真一点都不懂得去分了。”   他安静地皱眉。   我起身下床,酒壶在脚边踢翻,其中早已空得一滴不剩。随手拿了寒衣走到桌边,身后为他披在身上。   他的身体在忽然的触碰下僵滞,很快又放松下来。烛光脉脉,他抬手,将我搭在他肩头的手握住。“盈余,”他说,“你放心,我不会教任何人伤你,来日万象窟,我一定会找到方法保住你与你爹,没有人能伤你们父女,你不要怕。”   “我并不怕。”环手将他的肩头揽住,脸埋入他颈间。他并不躲避,也不厌恶我的靠近,像五仙教中那段时光,他会轻轻牵着我的手,虽然一切早已变得不同,他真是笨,笨得以为他可以保护我,却又如何知道我爹是否需要他的好意?来日万象窟,他会见到小鱼儿,还有江云,很快,他也会见到铁心兰,其实他什么都明白,却在这一刻如此郑重地说出承诺。   “你喝醉了。”我低声道。   “我只喝了一口。”他却答。   事到如今,他仍将我当作他的妻子,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在成为傀儡之前,他心中,早已藏有另外一人。   令一个人为情所困,至高境界,也不过如此。   傀儡师他真的做得很绝。   ……   这一夜,江无缺喝了许多酒,到底没有耐住我的软磨硬泡,他喝到醉死,第二日醒来时,应是头痛欲裂。   清晨时,我坐在床前,一眨不眨地看他由睡至醒,看他慢慢张开眼睛。他因宿醉头痛,我探手去为他按摩,他笑了笑,又将眼睛闭起。   到这时,两人业已达成一种默契。由南往北的路走了大半,风雪铺天盖地,冰冻的土地,各怀居心却为着同一个目标的剑客、隐士、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抑或无名小卒……全都在这一刻齐集。   北域苦寒,却抵不过寻宝之人的众志与热忱,无境疆遇,更早已被各方势力插旗圈地,明里平静,暗地处波涛汹涌。   我与江无缺各戴上一副□□,不想引人注意。   边城小镇,小镇中孤零零一家客栈,如今人满为患。我与他来得早,每日坐在角落处用些点心,也都能收到许多消息。   当听人提起飞雁山庄,我会格外用心,身体也会不自觉绷紧。   江无缺便会伸手握住我的手,有时说“不用担心”,这几日他常说:“盈余,不必害怕,我只为确保云儿无事,非到必要时,不会去动你爹。”   他的声音很柔和,神情真诚平静,眼光中全是包容。   我知道有些话听过便罢,不能尽信。但我也知道自己绝不会怀疑这个人,他的手心如此温暖,他每日都会低声叫我:“盈余……”   终于有一日,宾客间开始疯传:江小鱼江无缺之子与仇皇殿主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武林盟主孤苍雁大侠为民表率,前来护宝……到了第二日,我一早醒来,发现自己暗中绘制、准备密呈给我爹的天女封印地机关图已是不见。   吱一声,门由外打开。   江无缺端着汤药进门,他昨夜又为我放血入药,如今面色青灰尚未恢复。见我醒来,他笑了笑,问道:“你气色不好,昨夜睡得不好?”   我皱眉,等着他走近,他放下药碗倾身扶我,我劈手过去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他被扇得怔住,别过头去,嘴角印出血迹,脸颊红肿。   “我真没想到,原来江无缺是这种人!”   他听后微微皱眉,手中药碗始终端得平稳,半滴未曾洒落。 ☆、第七十一章   很快我发现自己错怪了江无缺,那用以传递信息的竹筒被我在房门外找回,当中的图纸换成信笺,上写:借物一用,知名不具。   我去向江无缺道歉,他表现得极为平淡,错开视线回道:“并不怪你。”却有几分冷漠。   我知道自己小人之心,他为我做出许多让步,他用尽诚意道歉,却原来都无法消弭我心中那根硬刺,甚至,我根本从未信任过他。   这一日,戈壁深处,江瑕与江云现身的消息甚嚣尘上。他们携带五行秘宝而来,那是打开万象窟宝藏的关键,众人整日空待宝山,殷殷盼着的便是此物。   据武当油袋子中所给的提示:五行秘宝藏于中原大地金木水火土五处阴阳极端之所,由圣兽机关守护,首先知其方位已是不易,再加上闯关夺宝,即便有小鱼儿与燕南天幕后协助,江瑕等人齐集秘宝,仍是耗去一段不短时日。   反倒是早早驻扎于万象窟前的各路英豪,平日为他们多番诟病的一行晚辈,如今抵达,竟成了万众期盼的一件盛事。   月牙泉湾小镇,晨烟暮霭,整整一日的黄沙蔽日,整整一日的人声鼎沸。   我看着这群人中,中原人居多,当地人轻裘猎装,只有一人站在客栈前空地的角落,隐形一般,站了半日。当人潮攒动之时,他才随着人流向前走去。   江瑕是少年意气之人,江云是格外自负之人,他们身处风口浪尖,此时此地,不少人以他们为目标想要除之而后快,若我是他们,必定会乔装改扮越掩人耳目越好,他们却美女为伴,大张旗鼓走入镇中采买。   许多人随着他们的脚步流连不去,可以说江瑕带头走到哪,众人便面色诡异地追随到哪,因此这日虽热闹,却气氛紧绷至极点,许多人都想当街跳出,大喝一声:“江瑕小贼,勿再助纣为虐,要走、亦需放下五行秘宝再走!”   但想归想,武林大会一招击杀百人、与盟主失之交臂的江瑕,仇皇殿中比霜雪更无情、小小年纪单挑正道大派、人人闻风丧胆的少主解星恨——不,他如今还拥有一个更传奇的身份,江无缺之子、江云。   这样的一行人,加上九秀山庄大小姐,顾家神拳的掌上明珠,安庆城中最大镖局武扬镖局少公子,恶赌鬼轩辕三光的干闺女,仇皇殿主江玉郎的亲生女儿……这亦正亦邪的种种组合,谁敢挡道?!谁又敢跳出来说一句:“且慢!”   因此进镇的人大摇大摆间出了镇,熙攘的人群由聚到散,始终也只有那一个人,穿着最不起眼的粗鄙布衣,跟在人群后,别人上前时他像是无动于衷站在原地;如今人早散得干净,夕阳隐在天边,喷薄出最后一道波澜壮阔的红色烟霞,慢慢地沉寂,沉寂之中,也唯有那一个人,迟迟不愿离去,呆呆地立于小镇正中的无人广场。   身影斜长,孤单一人。   我走出客栈,在他身边停下,问道:“为何不上前?你不是一直都想见他?”   江无缺的眼睫密而细长,□□下看不出神色,视线却好像着了魔,定格于远处那片苍茫之地,很久后才眨了下眼睛,将目光收回,却并未看我,只是目光微垂道:“我不认得……”   “什么?”   “我不知哪人是他……”   他一直都想见到江云,就像我心心念念着飞雁山庄的风吹草动,他一早出门守在这里,我还以为他是近乡情怯、或是出于种种原因不愿相认,但我没想到他会这般说,这是一个太简单的问题,任何人的指点与耳语之间都能找出答案的问题,江无缺何等心思,他并不是认不出谁是自己的儿子,而是愧疚!身为人父无法眼见子女成长的深深愧疚,他是一个被责任绑得太死的男人,他无法原谅自己这许多年的无动于衷,即便是身不由己。   “你听我说,”我扳过他身体,与他目光相视,“江云从未怪过你,如今他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救你,在他心中,你是他最为敬重的父亲,你为了保护他才会深陷牢狱,你为了他的性命才会令自己苟延残喘,你做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爱他!”   江无缺似乎颤了一下。面容古板的□□,无法传达他脸上的分毫情绪,但视线渐渐回复了常态,他看着我,唇角轻扬,露出一个想叫我宽心的浅淡笑容。   而这个笑容,委实又有些寒酸。风沙中站了一日,满面尘霜,他偏偏又不用内力御寒,耳廓被冻得通红,嘴唇也干裂得厉害,眼神虽温和,却始终有些怅然若失,又是全然陌生的五官,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指,觉得那冰冻得早已失温的十根手指,犹疑着被我握得不能动弹,似是极为可怜。   他是一个从不知道心疼自己的男人,仇皇殿中十六年,那是一个人生命中最为灿烂最为精彩的十六年,他却为了他的儿子,死而不能,活而受辱……如今他已过不惑,仍是不懂什么叫为自己而活,仍是时时想着该为别人如何,该令身边的人如何,他看不到自己的痛处,却叫我看得无比心疼。   “盈余?”他轻声叫了一句。   我双手前伸,用力环住他的腰际,他已被冻得瑟瑟发抖,却像个小孩子一般,不知冷,不懂开口说一声“难受”。   我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硬挺的胸口,“江无缺,”问他,“有句话,不知是否有人向你说过?”   “什么?”他温声回应。   “我爱你……”   ……   五个时辰后,万象窟前,深壑巨岩。   这时天际还是一片混沌,云层翻滚,唯一隙光晕透下,明耀非凡。   江无缺自身后揽住我腰际,低声询问:“可做好准备?”   我点头,他一跃而起,万丈的高崖,人于云雾间提纵,若不是上等精湛的身法,定要葬身巨壑、粉身碎骨。   这才是第一关,拨云见日前的迷雾、与初阳普照那一瞬的灿烂形成巨大反差,我站在山巅回头去望,边关处看来时隐时现的黑色宝山,如今已踩在脚下,人像立于云端,远望便是一片瀚空。   万象窟的入口,在山顶。   飞身入罅隙,便是云顶的天宫。   我以为叫做某某窟的地点,必定是深山之中不见天日,却没想到这万象窟果然有万象的美景,抬头是金色天光,身处则是毕生未见的恢弘殿堂。   大殿之中有五盏自明之火,熊熊勃烧。   自殿中绕上一圈,许多人迹一眼可见,甚至还有打斗痕迹,血染出污浊。   “看来我们是最沉得住气的两人。”我道。   江无缺正立于殿中阴阳鱼图案的边缘,回道:“是他们太沉不住气。”   他说话时微微敛眉,心中应是惦念那两个艺高胆大的孩子。小虾与江云,这二人明知此次对抗的是黑白两道所有高手,却还是要漏夜开启万象窟门户,不勘察地形,不探明此间波涛暗涌的形势——丧神诀未出世之前,或许还有人将他们当作探路石子多番避让,但等宝物到手,谁又会忌惮他们是否为燕南天子侄,再硬的后台,也抵不住无匹宝物的诱惑。   这里有五道门,相当于五把锁,五行秘宝是钥匙,如今五盏灯火齐亮,代表门后的机关已破,万象窟入口真正开启。   地表所绘巨大太极两仪图,江无缺扣指轻弹,一声机关触动,阴阳图案自接洽处缓缓而开。   其下显现阶梯,竟是悬空露天而造。   阶梯直通入山腹,我欲率先走下时,江无缺将我拦住,“不可掉以轻心。”他提醒道,便自然而然拖住我的手,让我跟在他身后。   我还记得宝山之外大地龟裂的景象,虽事隔千年,连炽岩都已化作冰封,但江无缺说得没错,这里到底是天女封印,半个天人之所,小心些总是没错。   一路向下,山体内部缝隙扭曲,道路艰险,不时见到许多夺宝之人,坍塌处送了性命,或是机关处做了馅饼。但这只是初初,万象窟真正恐怖之处在于其变化幻象,或许不久前还在一片黑暗中摸索,一脚跨过石坎,视野巨变,忽然间便是一片晶莹剔透的冰天雪地。   自然,也有地狱熔岩。   如果这些还不够瞧,阴影处更不时会窜出几只山海古籍所载异兽。太华有怪蛇,名肥遗,六足四翼,又唤虫遗。我以前看书,只道那是前人词贫,没有虫物一说,因此才将太华山有脚会飞的小虫、认作长着翅膀的怪蛇。但今日所见,当小虫“嘶嘶”吐出的红信,竟比我一条手臂还要粗壮,我脚步踉跄只觉腿软,后退时身体抵住岩壁,又觉那些突出的晶石冰冷柔软,猛地回头,赫然数只身躯巨大的文鳐精浮游眼前!   鱼身幽鳞,移花宫那时见过一只,被殿主破腹刺死,却险些要了殿主一条手臂,如今不是一只、而是鱼群!悬于半空,不借水而游动,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撇下江无缺而孤身独闯此地,因为若只有我一人,必定会被这些上古残存的异兽吓得抱头鼠窜。   此时我正要窜,却被江无缺牢牢扣住手臂。他示意我镇定,一侧文鳐精忽然张嘴疾冲,满嘴利齿,足以将数十人活活撕裂,而同一时刻,名为遗的怪蛇也遽然动了起来。   两强相遇,我看懂江无缺眼神,与他一同后翻躲闪,身边蛇尾及地一扫,山石崩塌。   原来这鱼与蛇的目标都不是我二人,它们一撞之后相互撕咬,再各自弹开静待时机反扑,双方在互相捕食,我与江无缺却只是两块无法满足任何一方欲求的肉末,只有被倾塌落石压扁的份。   危机过后,江无缺见我灰头土脸,竟笑了出来。   他这段时日不常笑,脸上即便也是狼狈,却到底有了些光彩。   “反应极快,”他赞我,“孺子可教。”   “那自然!”我道,“与你心有灵犀嘛。”   他笑着为我将肩上灰尘拍去,我很克制才能令自己不去抓住他的手,我很讨厌这种即便携手死在路上也不愿步入终点的感觉,这不像我,也不该是孙盈余、不该是武林盟主女儿会做之事。   江无缺看出我异样,便缓缓停下动作。   而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锵锵”传来兵刃相击之声,原来不知不觉,终点已近在眼前。 ☆、第七十二章   万丈山脉深处,用以祭祀黄帝的神殿。   这里与我曾见过任何一座宫殿皆不相同,浩大,空荡,光线昏幽,没有金玉堆砌,亦没有长明的灯火照得四室通透。除了偏角神像、与中心处一座孤零零六层石塔,我目力所及之处,再无它物。   说白了,神殿不过是黄帝借以欺瞒世人的空壳,其真正意义在于地底所镇压的九天堕尘之魃。若细想,黄帝与天女,远古时竟也拥有最为亲近的一层关系,如今却只剩下一道永世不解的封印。天女久命,必然世世怨恨、累日诅咒,反是黄帝,不知投胎转世、早已千千百百回……   我想着这些,与江无缺由角落的一道山缝中钻出,其时吸气收腹,侧身才可勉强通过缝隙中的促狭空间。等见到微微的一丝光亮,方才远远听到的打斗之声,如今变作了真切。   六层石塔,所有光亮由塔内发出,塔外数丈则空旷无物。所有人,只要靠近,便将激活神殿四角的神像,那四座神像全是女子样貌的人首蛇身怪物,丈余高,肖似书中女娲一族形象,只除了面相凶恶,眨眼间由石头化作血肉之躯,随手招来一个雷电便就是致命一击。   偏偏山中封闭处激斗最为局促,尤其对方能够投火引电,它们不怕将整个神殿倾覆,身处其中之人却不得不提防着被落石吞没埋葬。   小虾与江云、熊霸黑姑娘仇大小姐若湖小纤华紫音,真的再没有其他人,进来此处那么多武林中人,自然不可能个个都死在半道上,然而此时与神殿守护者的一场苦斗,我却未见到一人上前相助。   连江无缺都站在暗处旁观。   全不似昨日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也明白,关键时刻理智先于感情,若小鱼儿能够放得开手让亲生儿子历练,江无缺自然没道理短了眼光。不磨的刃不锋,小虾与江云,全然是两个父亲的未尽责,才能有今日佼佼于同龄人的造诣。   白芒过处,亮如白昼,崩山裂石声震动地基,我偷偷去看江无缺,其实他也是紧张的,当察觉我的视线,却只是望向我微微地一笑,便将衣袖中攥得用力的拳头松了开。   我或许便是喜欢他这般,无论经逢什么,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淡得像水。   “可有胜算?”我低声问他。   “此刻不怕,”江无缺余光扫过,“只不知暗处还有多少人旁窥。”   我略微沉吟,便答:“除武当、少林、峨眉、丐帮四派,另有些不足为道的中小势力、共计一十九个门派与飞雁山庄结盟,而若按计划行事,他们之中将挑出百名以内的高手进入此地……此外,还有些摸不清底细的散人,想也知必是些绝顶高手,否则也不敢贸然前来。”   江无缺定定看我。   “为何这般?”我与他隔着层黑影,抬手摸自己脸颊,“可是□□出了破绽?”   他摇头,目光仍落在我身上,黑暗处尤为明澈,“你竟告诉我这些。”他道。   我避开视线,心中其实早已释然:“既然来到这里,我便不想见任何人有来无回。更何况,你本可在江云他们进入万象窟之前出面阻止,你没有,你答应过我,要给我我所想见的最好结局。”   “是……”   恰巧这时,江瑕引一蛇女惊险追赶,蛇尾在殿中央六层宝塔之上层层盘绕,江云引着另一条蛇赶至,人化作剑,将两蛇软肋紧紧钉刺于塔身,我捏了把冷汗,便见小虾一疾一纵,两蛇想去再追,蛇尾用力——“咔嚓”一声,石造宝塔由中部开始断裂,再一声轰隆巨响,六层石塔翻江倒海般遽然倒塌,始料未及时便是一层厚厚烟尘翻滚而来,迅疾笼罩了整个神殿。   烟雾过后,那宝塔中发光之物显现人前。   “是丧神诀!”我大叫一声。   便听四周一阵响动,接二连三跳出人来,一个个边亮兵器、边高喝道:“江瑕世侄莫慌,我等来助你!”   一句丧神诀,轻易引出了所有人。人多力量大,剑阵形成巨网铺天而来,饶对方有三头六臂、半神的能力,却也敌不过百名高手齐齐上阵。“还等什么?!”我拉起江无缺手腕,与他一并混入战圈。   本身就是混战,谁也顾不上谁。最终众人将远古护卫者围往一处,武林盟主第一个掷出剑去,其余人纷纷效仿,以看家绝招使出,一瞬间兵器排山倒海般飞起,堪堪将那四名蛇女化作齑粉。   大殿一瞬间寂静,四角的神像竟幡然重回了石塑之身,人首蛇身之姿栩栩如生,令先前一场恶战如梦幻影像,极不真实。   唯有眼前崩落狼藉的石塔,昭示一切。   “丧神诀!”   许多人反应过来,我也猛地跨出一步,却又被江无缺制住动作。   大殿正中废墟,一团幽光拱起,各式乱石青烟之间,便是一只乌金宝箱静静而待。   江云离得最近,然也只动了一根手指,便被四面八方无数把兵器指向要害。   江瑕见势不对,大声叫停:“这是何故?”他问人后的武林盟主,“大家也算熟人,如今久别重逢,怎就兵戎相见,如此生分?”   “呸!”他不说还好,一说便引出许多恶骂,“谁与你是熟人!武林大会上你可还记得自己害死多少人命?!如今又来与仇皇殿走狗抢夺丧神诀,恬不知耻!若燕南天大侠知道有你这般徒孙,定要气得吐血!”   “你——”仇心柳一只眼珠瞬间煞红,手中良弓已搭箭欲射,“有胆将话再说一遍!”   “心柳!”却是江云一声喝住仇大小姐,转而又望向众人,道:“无论诸位相信与否,我早与仇皇殿划清界限,过往有何冤仇,我愿一力承担,但此次取丧神诀是为救我生父性命,人命关天,请各位成全。”   江云还是与从前一样,做人冷肃,说话时冰着一张脸,不假辞色。   我不知江无缺如何去想,但我终究有些分神:江云他们,与数月前相比,竟都各自又长高几分,身姿出挑,无论是谁,走到人前都已有独当一面的气势。   尤其是江云,虽面容一点点都未变,然而不论声线与气质,都变得不再像从前。   他从小就老成,却是一夜之间由少年步入深敛,雪山那时,他话一日日变少,越来越沉默,如今见面,第一眼便觉得他瘦了,竟瘦得有些少年老态了。   反是江瑕得小鱼儿遗传,那父子是无论被如何折腾,死去活来一番后都能如那江海中鱼虾,蹦跶得活力十足。   我知江云是环境造就,为人太过执拗,认贼作父一事又是恨错难返,若此次再不能顺利救回江无缺,我想即便一生,他都无法走出。   “你说你与仇皇殿再无瓜葛,”盟主面前一人直斥江云,“我们却又为何要信你?更何况,你本就是要将丧神诀送与那仇皇殿主,仇皇殿主是何人,若得了丧神诀,又将如何对待天下之人?!”   “我明白,”江云答,“于你们而言,我此刻没有任何立场。”   “那便多说无益!你等速速离去,孤盟主仁义,或不会追究你们助纣为虐。”   “但我今日却一定要拿到丧神诀,”寒光一闪,江云已举剑直指,“谁也拦不得!”   “是不是很感动?”我以传音入密之术问江无缺,他并未答话,□□之上也看不出神情。   剑拔弩张时分,江瑕微敛了神色,似笑非笑道:“列位可要想清楚了再动手,我这位堂兄是出了名的狠角色,为人又孝顺,他说要救父,便一定要救!而你们若阻他救父,便是与他为敌;与他为敌,则是与我无缺伯伯为敌;与我无缺伯伯为敌,便是与我爹小鱼儿为敌;与我爹小鱼儿为敌,就是与这天下第一的燕南天大侠为敌——如何,他日若再要去剿灭什么歪门邪道,可还会记得去哀求我燕伯伯助你们一臂之力?!”   “一派胡言!”连我都听得头晕,就无怪峨眉道长猛一掀拂尘斥道:“黄口小儿,武林大势、天下苍生命运,岂由得你一人决断!为救江无缺性命?你倒是说与我听听,江无缺深谙移花接玉,又怎会落入仇雠之手?况且他绝迹江湖二十余年,是生是死都未可知,又怎能凭你一面之词便要将丧神秘笈献与这天下间最丧心病狂之徒!”   “我能证明,”仇心柳即刻上前言道,“江伯伯他还活着,而江云也确是受了仇雠要挟,取丧神诀前去救父。”   “凭你?”人中更有人讥讽,“仇皇殿主的亲闺女?你们这层关系,倒才是精彩绝伦!”   “哦?如何精彩绝伦?”角落处一人发问,那人的音量不高,音色低软,甚至有些沙哑,他语调间有股阴鸷,令人不寒而栗,也令当场针锋相对的气氛、未经意时变得凝滞起来。   所有人齐齐回过头去,便见到一道人影由黑暗中慢慢走出。   最先是那人的轮廓,高而消瘦,及地长袍更显得衣袖空荡;而等那张脸也慢慢显露人前,幽光之中、众所瞩目之处,他竟未做丝毫遮掩,素面示人,肤色惨白,耳后长发由一条红绳所系,活生生走出时,却让我想到死人。   被神殿昏暗的光线打在身上,他眼眶下黑得骇人,走近了些,便也将我骇住。   想必在场许多人也与我有同样感受,那张脸,多少人以为此生不复相见——二十年前便成名的高手,或许还记得那时江湖上的风云大事,江玉郎父子一段当推精粹,多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江南大侠的独子,温驯人前奸险人后的美少年,谁也想不到,如今再见,赫然就成了人间大患武林公敌。   说仇雠是江玉郎,传言归传言,听的人总有些莫名,他不是去了顾人玉家中做园丁?顾府里一场大火难道未将他烧得尸骨无存?不久前各派聚义仇皇殿,那仇雠还没有被荡平铲除?!   就连我都觉得奇怪,死死生生,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多人想他死,我推过他下崖,燕南天废过他武功,他都可以安然无恙,甚至一次比一次难测……说真的,我有些怕他,他渐渐不将自己当人看,往日即便性格怪了些,却到底有些人性,这次为了丧神诀,竟连操尸术也不惜沾染,对自己尚且如此狠心,我真不知该说他疯好呢,还是太执着了一些。   总之那人瞳色中的冷漠没有变,唇角下撇着,却似乎比往日更为沉郁。   “你说何事精彩绝伦?”殿主低声问,“再说一次。”   那年轻弟子初生之犊,一步跨向前,也不惧怕,反问道:“你又是谁?!”   “胡闹!”他那派长辈即刻不悦道,“退下!”   年轻弟子怏怏退回,私下便有人对他提点:“你还不知他是谁?仇雠你也不认识?!”   “是他?!”年轻弟子如临大敌,反问声竟不自觉加大。   众人脸色全不好看,唯有殿主笑了笑,道:“是我。”   “你究竟是何时进来的?”又有人问。   “与你们同道,你们走我便走,你们停我便停,始终落在你们身后,看着你们如何行动。”   “卑鄙!”换来一声斥骂。   “彼此彼此。”殿主回道,“我用江无缺性命换取丧神诀,你们用这群孩子来投石问路,若你们正道之人还有一丝胆色,此刻齐集五行秘宝开启万象窟之人又哪里会轮到他们!”   “可笑!我们又不稀罕那武功绝学,怕只怕你这无耻之徒据为己有,到那时天下大乱,又有谁能拦得住你?!”   “说得好。”殿主目光直视,话却是向江云吩咐,“既然他们不稀罕,逆徒,还不去将丧神诀取来与我?!”   江云一愣,我也跟着是一愣。   “是。”江云压下嗓音作答。   也不知他此刻作何感想,殿主当众叫他逆徒,若不是情况特殊,想来江云是不会应下。但就是这么一应,竟让我有种错觉,仿佛当年仇皇殿中种种,殿主仍是殿主,解星恨仍是他言听计从的义子;而殿主总有一套歪理,别人做坏事他也做坏事,他坏得上天入地人人喊打,却又要将正道中人全都指作伪善。   其实心底里,殿主将黑白分得一清二楚,他也有愤世嫉俗之时,也有可笑之时,也不是事事先机,更不能算无遗策。   便像这一仗,前有小鱼儿,后有我爹,没有了江无缺在手,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的能耐在哪,又该如何去打?   江云已要动手,众人望着他,便也蓄势待发,反是我爹,从头到尾未置一言。   这种情况,九人对百人,高下立见。   小鱼儿还未出场,我爹却有些心急了,他这是要一网打尽,当场格杀了殿主与江瑕一众。   却未想过,江瑕身后还有燕南天,难道还真以为得到丧神诀便已是天下无敌?如此急功近利,怕是早不把黑白两道任何人放入眼中。   我终于明白江无缺口中所谓“不得已之时”,想必他早已预见眼下局面,却是我爹对于江无缺的出现、因我的刻意隐瞒而懵然不知。   “慢着!”我觉得头痛,吸气大叫了一声。   临场叫停,别人全神戒备时,这一声显得尤为响亮,并且刺耳。   所有人目光投往我身上,自生下来,我还从未有过什么机会、能令这么多武林高手安静下来听我说话。   “在下,”我刻意不去看江无缺目光,走上前道:“在下青竹剑纪筱婵,有一言想要劝二位江少侠。”   “哦?”江瑕表现得颇为玩味,眯起视线望我,“纪姑娘何言?”   “我只想说一句,便是……”我转过目光,与殿主视线相遇,“这个人的话,绝不可信!”   殿主闻言,轻扯了下唇角。   他在冷笑,竟不怕我拆穿他底牌。   “他说有江无缺在手,”我道,“但谁又知是死是活?试想仇雠此人名声,天下间除了傻瓜,谁又会指望他会信守承诺?到时得了丧神诀,他还不立时除去所有隐患,又怎会将江无缺活着送还?因此两位江少侠,你们一定要想清楚,是为了一句空口承诺铤而走险得罪天下武林,还是此刻弃暗投明与孤盟主联手,待斩杀眼前恶徒,再救你父江无缺也为时不晚。”   江云听进了我的话,即便他未将手中长剑松上半分,但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殿主会好手好脚放过江无缺,毕竟那么多年了,殿主恨一个人,又怎么轻易放手?!   许多人注视江云动作,江云却望向殿主表态,殿主由上至下看了我一回,便道:“你的话也不错,以物易物,我总该送上些诚意——铁面!”他便忽然高声叫了这个称呼,“还不出来,让他们瞧瞧你是死是活!”   此语一出,我倒真有些发懵。   当先前那片黑暗,千真万确走出一个身材削长、头戴铁面之人,我第一感觉是殿主疯了,竟然找个人来滥竽充数!   但是越来越近,由黑到亮,我那种一点点看清一个人的感觉,便是同一时间脑中轰鸣、完全失去思考能力的过程。   说是晴天霹雳,一点也不为过。   那近前之人,他即使铁面遮住半张脸孔,然面具下第一眼所给人的感觉,下巴,喉颈,甚至举步的姿势,对一切充耳不闻隔绝人世的那般沉静,这世上又哪里找得出第二个?!   我猛地回头——江无缺仍是好好站在我身后,脸上是我不久前为他所戴的□□。   这一刻我有股冲动,想要伸手撕掉那张人皮,我甚至另有一个非常可笑的想法:这段时间以来,与我一起的人是谁?!真的是江无缺吗?!   想法冒出时,我哭笑不得。   殿主道:“铁面,你过去叫他们瞧瞧,可有缺烂。”   那人便从我面前走过,铁器上一闪而过的寒光,晃得我眼花。 ☆、第七十三章   江无缺忽然握住我的手,我一怔过后摊开手掌,他在其中写下一个“鱼”字。   我去看他,本想反问:你认得?他却更先点了头,眼光还一眨不眨注视人群中颇受关注的铁面人。   江无缺本是失忆的,但他却比我更先看穿铁面背后的身份。   “你说他是小鱼儿?”这回我用一种旁人无法察觉的音量问他,他仍是点头。   这就怪了。   我也去看那与曾经江无缺一般无二的面具之人,他在一层层由人所造的人墙间走过,走得不快,每走一步,人墙便为他打开一点缝隙,他似麻木且从容地走过去,袍角荡起却还未落下,墙便合上,急忙地追了上去。   想是江无缺这个名字如江玉郎般,曾经蜚声武林,二十年了,又消失得太过彻底,大家一时间争相追随,都想要一睹风采。   又或者,还是因他太有名,明玉功,移花接玉,落叶归根,谁不是来来回回听过成百上千次,那么于这人面前,贸然出招,倒不如静观其变。   一共就那么一小段距离,由站在边角处的殿主、到宝塔废墟前所站的江云几人,百步之隔,铁面人踏着节奏,却走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我从来都未曾想,有朝一日,小鱼儿会从殿主身后走出。   虽然这一切都还算符合常理。江无缺不在,殿主无法凭空变个活人出来还给江云,但交易已开始,便如箭在弦上,若还想得到丧神诀,殿主就是拖具尸体出来也要一口咬定那尸体是江无缺,否则他先前做的一切便毫无意义。   另一层,江无缺也不是那么好伪造的。   小鱼儿乔装的功夫不差,由他来扮江无缺堪为得天独厚,尤其是他将那受术所控的傀儡装得好之又好,一静一动,眼中的空泛,简直入木三分。   但偏偏小鱼儿与殿主之间,这相互恨毒得不愿头顶一片苍天的两人,又是何时走到了一处?   小鱼儿从来都瞧不起殿主,殿主却也不乐意与他挨着。   眼下的情况,竟是江云江瑕也不知内/幕,个个似是动情似是感怀地等待江无缺靠近。有人更将一声“爹”含在嘴里千回百转,若不是一旁的友伴劝着,怕是早已冲上前手刃殿主夺回自家亲父。   这边江云心急如焚,那端殿主也看在眼中,但别人越是急他却越要雪上加霜,嗓音低哑去道:“怎么,还有疑虑?我此刻将话说明,今日若拿不到丧神诀,第一件事便是令江无缺自尽。”   “你——”江云只说了一字,唰唰唰无数把兵器射出寒光,而这刻最尖锐的却是一把女声,只见仇心柳冲到最前,冲殿主大叫:“你还是不是人?!”   “心柳。”殿主神情极冷,他往日想必面具戴得多了,一张面孔也冷得与面具般全无表情。“你过来,”他道,“我不怪你先前背我而去。”   “呸!”这种表达心中轻蔑的语气词,仇心柳口中吐出,音量不是特别大,用气也不是特别足,但不知何故,我竟听得心中一凛。   她接下来再说什么我没细听,去看殿主反应,他竟已将目光转开,先前他与仇心柳对视,如今朝向众人,面上看不出差异,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有半分沮丧,反是显得他从未将仇心柳当作女儿。   若是亲人,不该这般漠视,似仇心柳那般,才是亲人。   因此有人借题发挥:“果然无情。”   “他那种人,哪里懂什么情!”   “他那种人,又是何处得来的女儿?”   “他可以有爹,他爹可以有他,他为何不能有女儿?”   “这倒是,他爹与他不遑多让。”   “他爹比不上他。”   “他爹该是后悔留下他。”   “列位,”殿主插口道,“说够了没有?”   他这次声音更低,做他喽啰多年,我知道他早该生气,他最忌讳别人提起江别鹤,但正因我了解他,才发觉他一面不悦、一面又将这种不快减免到最低。   殿主不是一个肆意的人,应当说他的耐力好过常人许多。但年轻时大概忍得太过,日后便再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仇皇殿中人都知道,殿主脾气早已是差到,一个字错了,他都会叫你痛不欲生。   今日能这般投鼠忌器,功劳最大的,当属头戴铁面的小鱼儿。   继而,言语不和,多说无益。   殿主誓要丧神诀,江云不得不帮他;而武林盟主说什么都不给,百人的阵仗护法,如此两方便打了起来。   开局还好,人多总能欺负人少,很快殿主命令铁面帮手,形势便倒了过来。   小鱼儿的武功集各家所长,又要扮出傀儡者勇往直前的那股痴劲,更是威猛。   而人多又有人多的坏处,大家都望着别人,不愿倾全力。   我爹本身并不怕殿主取走丧神诀,但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两个江无缺。   在我爹的印象中,江无缺应当在苗疆,他的好女儿还非常有能耐地将人捆得结实。   如今赫然见到个假的,他也应当明白,殿主早已是筹划多时,更早已是迫不及待反将一军,要置我爹于死地。   这时“铮”一声,长剑破空刺往铁面罩门,剑身柔软地抵上面具的坚硬之处,兹兹一串火花,错开去。小鱼儿也不知何处学的回马枪,手中铁棍往后一捣,那人躲开,江瑕却是眼色活,远远地叫若湖使出个召唤术,火凤出,仰天嘶鸣,振翅一挥便将那盛装丧神诀的匣子叼走,半空投下来,遇上铁棍,天女散花般碎了个干净。   大战咻停,众人全改看那爆裂宝匣,当中有一卷非木非金非铁非银的书简,一团华光间急速下坠。   小鱼儿离得最近,但他让了一步,江云跃起,将丧神诀一举夺下。   打斗便再没继续。   殿主伸手道:“拿来给我。”   我爹拦在前面:“江云,是非善恶,黑白对错,可全在你一念之间!”   殿主发出一声冷笑,又叫铁面动手。   我爹被铁面先发震了一掌,却似无意还手,只道:“当年堂堂无缺公子,如今竟沦落至此,满手血腥,当真走火入魔!”   这话不怎么入耳,我去握身旁之人的手心,觉得有些冷,但还好,他不是一个连句话都听不得的人。   江云在两方之间踌躇,忽然似下定决心,往殿主那端去走。   孤盟主见状,竟想也不想大喝道:“不可给他!你若还想救你爹,便绝不可给他!”   脚下微顿,江云回身反问:“为何不可?”   我心中沉了一沉,才发觉不好。   这是一个局,本来殿主与小鱼儿合谋,目标就直指一人。   那人是我爹。   殿主要向小鱼儿证明,孤苍雁正是他费心多年去找的幕后之人。   这点本有迹可循,桃花谷那次,殿主派我前去,就是为与小鱼儿讲和。   如今想来,小鱼儿虽不信他,却愿与他共演这一场戏,那么这场戏必定有一个突破点,能叫那深藏不露之人现出原形。   对殿主而言,其他人无关紧要,重点是小鱼儿信他。   而殿主手中,有关我爹的线索其实不多,若要说,最关键之处还在于一个人,傀儡师。   傀儡师被安排为江无缺解术,这么大的事,他不敢瞒着我爹。   所以此时此地,知道此铁面非彼铁面的人,不止有小鱼儿与殿主,还有我爹。   若我爹真能一眼辨认出铁面并非江无缺,那会叫江无缺的亲生儿子羞惭万分,更会叫小鱼儿的易容术无颜出来见人。   再说,少林、峨眉、武当,这些门派的长辈昔日也都曾见过江无缺,眼下未有半分怀疑,更是想也不会去想,这种事上,还有人冒名顶替。   因此如果谁人于这时站出说江无缺是假的,一定会显得格外突兀。   换做平时,孤大侠或可会三思后行,但他也有与殿主同样的毛病,恨叛徒。殿主这是公然与我爹唱对台,怎能不叫人想令他一败涂地,再无翻身可能。   “你问我为何不可。”只听盟主冷笑一声,便要行至铁面跟前。而我眼见形势危急,下一秒便要穿帮,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扬声大叫道:“大家千万莫要被骗,那个江无缺,他根本不是江无缺!”   “不是江无缺?!”许多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事已至此,窗户纸已破,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行,我心中发狠,一咬牙便将身旁之人推了出去——“那个是假的,因为真的在这里!”   江无缺的后脊很硬,似乎除了衣服便是骨头,我手贴在上面,可以轻易想象他背部到腰际伸展的线条,却不敢想象他此刻会有的表情。   我不是在赌,而是百分百肯定,他不会拆穿我爹,仅仅是自觉心中有亏,已令他缚住手脚。   而我便是仗着这一点,有恃无恐,前一刻求他瞒住身份,后一刻毫不犹豫推他出人群,我不愿去想他有何感受,宁愿将他当作无动于衷的傀儡,那样会叫我心里好受许多。   他没有回头,只是很顺情顺意地,在所有人的面面相觑中,伸手揭去□□。   “爹爹!”   “江无缺!”   “无缺伯伯!”   “真是江无缺!”   “他是江无缺,那他——”   人群一众侧目,望向铁面。   “上阵不离亲兄弟。”铁面人哈哈一笑道,“小虾米,怎么,还未猜出我是谁?”说着便也将面具除下。   “爹爹!”又是一声。   “小鱼儿伯伯!”   “小鱼儿!”   “竟是小鱼儿!”   “怎么是小鱼儿!”   这时各人的伪装皆已去除。   “纪姑娘?”小鱼儿却是出人意表地遥遥叫了我一声,“怎么不一并脱下面具喘口气,让各位瞧瞧你是什么来头,竟能领回我失散多年的兄长江无缺!”   我唇角微僵,突然觉得这万象窟中惊险万分的争斗,如今竟有些像一场闹剧。   焦点再次回到我脸上,江无缺也回过身来,我只好俯下头去,由耳根开始撕出一副完整的人皮。   抬头时,听到江瑕笑嘻嘻旁白:“我道是谁,原来是孙拨衣。”   江云也有些惊讶,神色微变,隔着许多人,朝我略略地点了下头。   我回上一礼,便有所察觉,移过视线,看到人后远远站着的殿主。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诧异再次见到我,即便诧异,也该是江无缺亮出身份那时。   而我本想扮作与他不识,又忽然记起他曾经立过的那道誓言,那时两人坐在宁芳的树间,天空干净并且纯粹,枯叶也黄得淡漠,他那时说,若此生我再回到中原与他相见,不是我、而是他会不得好死。   那真是一个相当可笑的誓言,我以为自己会当成笑话忘记,这一刻与他目光相遇,却忽然间又记了起来。   我终是多看了他两眼,同样,他也在看我。   他的神情如初,眼光漠然,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由我的脸,打量到全身,一如刚刚打量“纪姑娘”的方式,最后看回我的脸。   然后他收回视线。事实是,殿主眼下其实没有闲功夫关注我,自从我推了江无缺一把,所有人的焦点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变换,由江无缺、到小鱼儿、到我,如今终于轮到殿主。   殿主眼下的处境是千夫所指,众人已连成一线,别说是盟主、各派弟子,即便江云、小鱼儿也不会放过他。   但每每总是这样,我以为他到穷途末路时,忽然间,火光大作,他又迎来了自己的柳暗花明。   昏暗的神殿,我只觉眼前突兀一亮,原先森幽、墓室一般的视野,转眼间已变得灯火通明起来。   神殿正门,大批手执刀剑火把的活尸涌入,那种前赴后继与庞大数目,便如开闸所放的洪水,乌压压一片,顷刻包围了整间大殿。   “江玉郎,你还要负隅顽抗?!”   “是谁在负隅顽抗?”殿主冷哼,退至三排活尸之后,便见他嘴唇翕动,似是发动一种咒术,眉间紧蹙,面上有一霎极为痛苦的神色,却是转瞬即逝。   随他催动,尸人开始见人便杀。   “这江玉郎莫不是疯了!”有人激愤骂道。   小鱼儿却接:“他才不疯,谁疯都轮不到他,大哥说是不是?”   顺手敲扁几个尸人,小鱼儿空隙间去问江无缺,边问还边打,打完了又笑着回头,想去看江无缺反应。   江无缺也在与尸人缠斗,听他问话却忽然一愣,又见到小鱼儿笑意满面等他回话,一时间竟呆得停了手,任身前身后三名尸人纠缠近身——“小心啊!”小鱼儿大叫一声,飞起便用铁棍扫飞三名尸人,来到江无缺身边。   “大哥你发什么呆?难道——”小鱼儿环顾四周寻我,“难道傀儡术还没好全?!”   见对方气势汹汹来问,我摇了摇头,复又点头。   “到底好是没好?!”   我本身顶好的脾气,却也不知为何,一遇小鱼儿便化作暴躁:“好没好你问他去,问我做什么,我又与他不熟!”   江无缺闻言望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过来。”小鱼儿一拎,将我从两名尸人间拎了出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正经发问。   “现在是问问题的时候吗?!”我却没好气呛回去,一错眼,满场的尸人,便又记起小鱼儿的用处,于是问他:“这回怎么办,这上千的尸人足以淹了我们!”   小鱼儿却是勾唇一笑。“急什么!”他道,“我早知江玉郎不安好心,却也不知他有此毒计。放心,本来我并无把握令此处各人转危为安,但既然你在这里……”他话咻然断了,眼光一闪,遂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瞧。   “你做什么!”我第一反应是用手护住全身,防备问他。   “过来附耳。”   我“切”一声,不情愿将耳朵送上,他便拢着嘴,在我耳侧如此这般地道了一通。   “这怎么行?!”我大叫一声,不远处江无缺正在临敌,竟也被我这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我,却叫我目光一怵,不过片刻,脸颊已好似烫了起来。   我肯定脸红了,不然江无缺的表情也不会那般奇怪,望着我,竟皱了眉想要过来。   我向他摇头,他没有再走近。反是小鱼儿推了我一把,道:“不看看眼下什么情况,哪由得你说不行!”   “可是——”   “没可是!看不见孤盟主正领着各派弟子为我们打前锋,难道你不羞愧,一点小小牺牲也要推三阻四!”   小鱼儿一语惊醒梦中人,神殿中我爹正与江云江瑕各人、奋战得险象环生,我顿时把心一横,回头望小鱼儿道:“孤盟主可真是个好盟主。”   小鱼儿点头,“知道就好。”又道:“别想了,想不如做,我此刻就送你一程!”   话毕在我背心轻轻一推,内力送出,我便随着那力道一下飞得老高,落地时,正掉到一群尸人堆里。   这个小鱼儿!我在心中咒他,却也不及多想,腰间抽出鱼肠小剑,劈手便砍个天翻地覆。   尸群之后,唯有那人静立。   只有他一人没有参与战局,远远站在角落,目光深敛,口唇不断翕动,念念有词。   我找准目标,再不迟疑,发力冲过去,一路也不管谁来阻拦,举剑便杀,于我而言是披荆斩棘,于那人而言却应只是一霎,他看到了我,我便到了他面前。   “停下所有尸人,否则杀了你!”   剑尖已抵住殿主咽喉,他本可先一步出手抵挡,但操尸术太过费神,早已令他无暇自顾。   我自觉嗓音狠戾,对方却充耳不闻。   “听到没有!”手上加力,一丝血水印出,衬得他颈上皮肤尸身般惨白。   他操尸术练得多了,如今已瘦到血管根根凸起,身体轮廓便是骨架线条,空落落地撑起衣袍。而脸颊、眼窝通通深陷,唇色发青,唯有视线未变,依旧淡得冷漠,一看我的眼睛,便瞬间令我声势打了个对折。   蓦地,他一只手扣住我手腕。   那是一只冷得不像人的手,长而纤细,惨白,五指指甲俱已发黑。   我是大夫,救过他的命,企图害过他的命,但我从未见过毒深至此的人,还能心跳着活在这个世上。   “你——”我正要说话,他手一用力,将我手腕反转,鱼肠剑“叮当”落在地上。   同一时间,他嘴唇间不断念动,开开合合,竟全不受我影响。   “殿主。”我道,“停下那些活尸!”   他却看也不看,只唇间翕动不断。   我心中焦急,想起小鱼儿那番话,想起江无缺想起我爹,便顾不得其他,猛地闭眼将嘴唇压了上去。   我不敢睁眼,只用力去堵住对方那张稍显冰冷、并且干裂得极是刺人的嘴唇。   虽然他动作比我快,却一定没有我反应快,因为我是有心算无心,他却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会有这一日,我向他主动献吻。   所以他最应当的反应是震惊,而后才是震怒。   我两手死死扣住他面颊,便觉脑后生出一股掌风,急速拍来,又在最后一刻停住。   一个大殿上霹雳乓啷的打斗声,缓缓地静止了下来。   尸人无人控制,此刻应该自行瓦解。   而许多火把落在地上,有些熄了,有些又在骤然翻滚间光芒大盛。   亮得像是白昼,我睁开眼时,便在这片刻的宁和之中,望进殿主眼中。   他瞳孔收缩,冷漠地与我对视,像在目视一个死人。   我忽然觉得心中也冷了起来。   殿主身边,我早已习惯,他对我的百般纵容、忍耐、以及欲罢不能。   我知道他恨我,从来没有人敢用各种极不高明的手法去算计他,连小鱼儿也不敢。   但他不是杀不死我,而是舍不得。   这一次,我其实有了预感,他已不会再轻易原谅我。   宁芳那日,他与我道别,遂了我的愿,放走江无缺。如果我是他,也一定会绝了念,再不会为孙盈余这人动半分心思。   可我这时又忽然觉得自己不怕他,一点都不怕。   两人间近得、连鼻尖都贴在一处。我能更清楚看出他整张脸的病态,若只是瘦,那也算不得改变,可他如今像一个中毒之人,那时由他脓血中散发出来的腐臭之气,我此刻已能从他鼻息间嗅到。   嘴唇仍是贴着,我稍稍后倾,他却猛地托起我后腰,将两人抱得挤在一处。   他开始吻我,这不同于预谋,我堵住他的嘴是为令尸人溃散,但他此刻肆无忌惮索吻,是当着武林众人的面,上百只眼睛观赏,他已不是吻我,而是故意要令我出丑!   我试图挣脱,因为身后早已静得诡异。   甚至不用看,我便知那一道道目光中所包含的信息,江瑕、小鱼儿、江云、仇心柳、我爹、江无缺……一道道,如芒刺在背。   我用膝头去顶殿主最脆弱的部位,他果然放开我,却令我视线一变、面向翻转,五指扣住我后颈,猛一用力,将我推至人前。 ☆、第七十四章   我此刻的处境颇为无奈,殿主要小鱼儿用丧神诀来换我的命。   “你真没出息!”小鱼儿道,“除了换换换,你敢不敢自己过来拿?!”   殿主没受激,却也只有在小鱼儿面前,多少会显出些与人针锋相对的意气。   “怎么,她为你救回江无缺,还不值你救她一命?”   “这不同。”小鱼儿答,“丧神诀,我双手奉上,你以为就能拿得走?”   “那是另一个问题。”殿主道,“此刻,你先给我。”   全场一片死寂。   这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更何况殿主直接去问小鱼儿,跳过许多人,就好像丧神诀本就属于小鱼儿一般,那会令许多人心里不是滋味,更会生出戒心。   果然小鱼儿顷刻就摆出一副苦态道:“我不是不想给你,但——”   “好。”却在这时,一人沉声打断小鱼儿说话。再一看,竟是江云走出人群,手中扬起丧神诀对殿主道,“你放开她,我给你。”   一片哗然。   “这怎么行!”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由半垂着头改为抬高视线,对面所站那个持剑少年,他的神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眉宇肃杀,甚至有几分神佛不惧的坚定。   却还未走出数步,已被我爹所携的四大门派拦下。   每一个人,都在试图从各个角度对江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之,为一名普通女子牺牲全天下人安危,世上绝无这种道理。   我看着不远处那番众口铄金的场面,忽然觉得心口有些痛。他们见劝不回江云,又去游说江无缺,然江无缺神情平淡地听着,忽而又将视线转向我这侧。   以他的性子,别人纵使再激动他也不会太激动,望向我的目光尚且镇定,似是要我安心。   但其实我一点都不开心,我希望这世上还有一些事足以打动他,可以震动他,但好像从不存在那种事,即便殿主先前那般故意,对江无缺而言,不过是看了场戏。   我收回目光,旧伤更痛。   蓦地,江云以一语震住所有声浪。我听到他亮剑之声,听到他不高的嗓音,铁板钉钉般吐出几字:“拦路者,死!”   我爹叹了口气,其实他一点都不急,殿主的操尸术已破,此刻不过是强弩之末。   江云果真来到十步外,他向殿主举起丧神诀,数一二三,殿主交人、他交货。   我被殿主一掌拍出时,看到殿主神情复杂地接住那令无数人心向往之的丧神诀。   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但他竟好似一点也不痛快,抓着那宝贝,唇间有一晃而过、极是刺眼的哂笑。   下一刻大地震动,无数砂砾从头顶下灌,还未有人真正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神殿外传来一声重重警告:“快逃!此处已被人布满火药,再不走——”   那人狮吼功的功力,竟也抵不过“轰隆”一声爆炸传来的巨响。   是需要时间,让每个人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小鱼儿最先回神。“江玉郎!”他真格起了怒意,“你这是要一网打尽,你是要将所有人尽数炸死在这里!”   殿主唇边的冷笑,一瞬间扩大,转为一种不受控制的鄙夷,我觉得他脸部的线条几乎都要扭曲起来,但也不尽全是喜悦,更多的,是来自一种积压已久的恨意。   “对,诚如你所言。”殿主举起丧神诀,以一种不屑的语调,“至宝?秘笈?惊世之物?我却一点都不稀罕,我只是想看你们如何死,死无葬身之地!”   倒吸口凉气,这里每一个人,踩在越来越震颤的地面,听殿主那番话,热浪袭来,心中却像开起冰窖般冷寒。   丧神诀的确可以为一个人带去武林独尊的殊荣,但如果那些强力过自己的人全部死绝,有没有丧神诀,他都已是天下第一。   我爹大费周章,所要的,不过是锦上添花;而殿主却是要釜底抽薪!   他早就筹谋好一切,以世间无匹的宝物引来众人,以一个交换江无缺的协议招来小鱼儿与燕南天……他所看不过眼的、记恨的,一个都不愿放过,一个都不曾缺席,这一日,统统都要死在这里!   当初我见他九龙祭坛炼尸,还以为是他太过执着。原来仇皇殿瓦解,根本不曾为他带去任何改变,他要做的事从来也不曾改变。知道在这种地方、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埋设大量火药,一个两个帮手远远不够,因此制造了一支军队;知道那支军队要去送死,因此他要他们死亦如生。   引线点燃的一瞬,山摇地动,火舌喷张,环环相扣的无数洞窟,瞬间便会毁于一旦。   殿主一定对自己很有信心,他这一记,一定可以一次解决所有人。   但他也一定没料到,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会姗姗来迟,又如此凑巧,撞破他诡计,并在神殿外以狮吼功警醒众人,虽则稍晚一步,却也算亡羊补牢,给了众人一线生机。   而殿主提早以操尸术引爆火药,计划已然出现漏洞,但饶是如此,深山震动的一霎,火燎的热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向神殿涌来,墙壁地表顷刻现出裂缝,山石从天而降。   世界变色,连说句话,都要抖作一团。这种时刻,小鱼儿自然没心情再找殿主麻烦,他与江无缺的亲人子女都在此处,两人势必要以身作则,一个一马当先前去开路,一个则慢上一步随后照应。   江云让我先走,自己却被仇大小姐一声惨叫引开,我站在原地,刚认准方向,身侧忽然多了道人影出来。   是殿主。   他悄无声息靠近我身旁,我想动,已被他一把抓住手指。   他的掌心很冷,他一只手上握有丧神诀,一只手是我。   照明的火光早已暗淡,殿主的视线并不在我身上,他冷眼看那些仓惶奔命之人,似随口般对我说了句:“不想死,便不要放开我的手。”   这句话,很好地印证了我的猜测。   当所有人都在往殿外奔逃的同时,只有殿主一人的面向,是朝里。   他能如此镇定站在这里,代表他早已知晓神殿地底另有出路。他看过那张建筑草图,我由五仙禁地千辛万苦找到、复写出来、后又被人偷走,那份我装在竹筒内的图纸,拿走的人不是江无缺,而是傀儡师。   五仙山岭那夜,我没有亲眼见到傀儡师赴死,却恰恰给了他一个暗中随行、偷龙转凤的机会。   傀儡师的目的其实很明确,他不愿失去我爹这座靠山,更不愿得罪殿主,两面逢迎的结果,便是无论谁斗赢了谁、取代了谁,傀儡师最终的下场都不会太过悲惨。   他唯一不敢做的,是向殿主坦白我的身份。   殿主如今的结是被他打上的,再也解不开了,若殿主知道自己所有一切的优柔寡断全部来自一场可笑的催眠术,他该如何处置那个施术的人?   我却要感谢对方,因为直至此刻,这个最是蛇蝎心肠的仇皇殿主也没有翻脸无情,反而是不计前嫌地要将我带离这里,给我一条生路。   是我觉得被他牵住的那只手很痛,他的手也太冷,冷得我想要摆脱。   这个世上,许多人只是想活着,就已经活得水深火热,而殿主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别人死。无端地,我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他那股没来由的恨意,他非要害死所有人那种变态的快感……有些令人生厌。   并且极为可怜。   正在这时,忽地一道剑气袭来。   身边人拉开我反手一挡,“铛”地声,吹毛断发的宝剑与殿主手上不知是何材质的丧神诀短兵相接。他竟以丧神诀为兵器,另一手,却仍紧攥我的五指不放。我看着两人衣袖落下的一刹,各自指节间的青白,十指间反抗逃脱收紧纠缠,只是短短一瞬,全部被掩回袖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我,我也兀自定下心思。   “江玉郎,当年救你一场,却料不到你如此狼心狗肺,丧神诀给我,否则我叫你生不如死!”   被落石与裂隙间隔的许多区域,神殿正中,我爹站在当初六层宝塔的废墟之上,目光如冰,无人处,早已不复一盟之主的宽厚仁让。   “生不如死?”殿主的声音有些哑,但我听得出他在笑,“你养的狗,却不知它是何秉性?不知这世上的狗都爱咬人么——”话音未落,人已飞身而起,我被殿主拖在身后,做他的人肉暗器,回挡又成了盾牌,三人缠斗于一处,霎时便打得难解难分。   殿主的武功已经精湛到令人称羡,我爹一时尝不到甜头,直至黑暗中多出一抹暗红。   那是一人颈巾的颜色,果然下一刻便听得一声大喝,一双手,握着这世上最令人生畏的三尺青峰,如电掣风驰,向殿主刺来。   “燕南天在此,江玉郎小儿受死!”   燕南天来了。   他果然仗义,纵然葬身山腹,也要前来一救今时盟主。   而我见时不待我,猛地旋身脱出殿主手心。   他一怔,想不到苗疆一趟,竟连我的身手都大有长进。我便趁这机会,一掌拍在他当胸,去抢他手中的丧神诀,招招杀机,五仙教中得来的那点尸毒之力,他昔日教过我的阴毒路数,全部都用回到他的身上。   这一刻,我只想拿到他手中的丧神诀,以掌化爪,暗器横飞,丝毫未想过要收手留情,不记得拍了他几掌,也不记得在他身上抓出多少伤痕,更忘了此时不是我一人在与他对招。忽然我抢至他面前,见他眼中视线阴寒,瞬间出手打我肩颈、腰眼几处大穴,将我人一翻一送,我爹的一剑破空而至,我正好成了靶心。   自损收剑,我爹险险避去我心口要害,却身影一斜,燕南天随后的一剑,聚雷霆之势,已迫至眼前。   我一惊。   心中起了盘算。   这可是生死一线的抉择,我不退,替殿主挡下,那么他伤三分,我可能会重伤,却不会死。但如果我不替他挡,燕南天的毕生功力一定半丝不作保留,殿主定会被这一剑劈得粉身碎骨,到那时,我也会被剑气波及,难以全身而退。   挡不挡都会受伤,我再无时间考虑,手中亮出鱼肠小剑,暗自聚力,然而就在这时,腰后一股巨大的拉力,将我生生拉出界外。我眼前一乱一花,见殿主以最不明智的打法与燕南天正面交锋,他又哪里是燕南天对手,只接下一招,便忽然一阵血气,自我眼前飞过一段长而眼熟之物,下一刻,我大叫一声“殿主”,才见他肩头斑驳,一整条握着丧神诀的手臂,已被燕南天齐肩斩断。   他本有机会逃脱,即使他打不过燕南天,也有的是办法保全自己。但我却在他身后偷袭阻碍,令他无法专心。直至这一刻,我都想不明白他为何不拿我去做挡箭牌,他不是已经习惯,别人打他,他便用身边人去挡?   而那一剑,我是料定逃不开了,我以为他一定会拉我去做垫背。   但他偏偏将我推开,一条手臂横飞至半空的瞬间,血溅了满地,连殿主自己都看得呆住,他似还未觉到痛,肩头早已模糊,除了红得刺眼,什么也看不清。   爆炸渐渐停止,山崩却愈演愈烈。   殿主面前,燕南天意在速战速决,紧跟着就刺出第二剑,我直冲过去,想要阻止什么,却忽然被人一撞挡在面前,又是殿主,接下了这一剑。   燕南天似乎不愿趁人之危,弹开时落定再未出手,他脚边却是殿主断掉的那条手臂。   我头脑一热,拔脚想向那断臂扑去,殿主身后一声大喝:“孙盈余!”   我没理他,却到底被一只染血的手掌硬生生给抓了回来。   “你的手!”我难以理解。   他脸色惨白,皱眉回道:“已经断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就是知道它断了——“你疯了是不是!”我一股火气上来,冲对方重伤之人大吼,“你明知道我想杀你,为很么不让我替你挡那一剑,为什么要用自己一条手臂去挡?!”   他低着视线,似乎终于感到痛般将眉心越蹙越紧,“现在说这些,算什么?”他问我。   我重重喘息,为他肩头点穴止血。   肉与筋络,就那般血淋淋呈现在面前,皮肤收缩,碎骨断在肉里。这一剑可真狠,以前去屠户档买猪肉,也未见断得如此平整的截面,我扯下衣料为他包扎,忽觉眼中刺痛,猛地别开头去。   “转过脸来。”他却道。   我将视线转回。   “你听我说。”他唇间开合的幅度极小,声音也极低,很嘶哑,沉得蛊惑,两人额头贴在一处,我几乎以为他随时要低下头来吻我。   “可见过熔岩?”他问,“熔岩喷发会形成管道,如今你身后宝塔尚有地下三层,最底层连着那些管道。待你下到其中之后,选一条管道去走,即有机会脱身,却也可能会死,但切记要以火探路,不可冒进——”   “那你呢?!”我打断他的话去问。   他的神情瞬间就变了,脸颊白如死灰,又全是血,眼神幽暗,一股杀意涌上,“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你不是说你不稀罕?!”我拉着他唯剩的一条手臂不放。   “你快走。”他却冰冷道,“这里马上就会崩毁,难道你想与我死在一处?”   “死在这里,总比一人一处、死得七零八落要好!”更何况,我爹还在这里。   “也对。”他一笑,捏着我的下巴,“你倒有怕的时候。”   说话间却已全无笑意,我知道,以他的为人,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因任何人一句话而改变。手中已聚起一股冰冷气劲,我看着那团幽暗中飞舞回旋的波纹,便似瞧着六月飞霜般感觉不甚真实,这是他的毕生功力,他缓缓举起手时,眼中竟不是特别寒冷,至少,不曾有什么怨恨。   本就脆弱得不堪负荷的神殿,因他这一击,彻底坍塌。   我不知脚下何时悬空,只觉心中一紧,连喊叫都不及,人已往下坠去。   同一时间,我见到头顶哗然如山洪的落石,那些石头,每一块都重逾千斤,若是砸在我身上——我闭起眼,只求能一记利落。   却在这时,忽然有道人影飞身将我护住。   “爹?!”我惊诧,下意识叫出这个称呼,但出口已知认错。   “你不是走了吗?”我后来问他。   他也觉得奇怪,“我为何会走?”   ……   数个时辰后,其实我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黑暗中醒来,感觉自己好像被活埋一般,除了在我身上,还多埋了一人。   “江无缺!”我抽出一只手拍他,“醒醒!”   他哼了一声,谢天谢地,我在心中想。但手摸到他的后脑,忽觉指尖一涩,“江无缺!”几乎同一时间,我摸到了那块肿胀。   他究竟伤了多少处,伤的多重?!我脑中一瞬间涌起无数匪夷所思的猜测,直到他清醒过来,声音有些无力地说自己没事,我才稍稍安心。   不久后。   “这里离天女封印,还有多远?”他问。   我扶着他,两人已在地底宝塔的最后三层,兜兜转转,转了七八圈。   阶梯建在塔内,因此可以自由上下,但却没有出路。当年天女化身旱魃,封印之时引起无数熔岩,据蚩尤先人讲述,那些熔岩应当流往海水,所过之地,会在地底形成管道,连通外界。   而这座宝塔,便是建在无数管道交汇之处,所以殿主才会说,到了地底选一条路去走,就有可能逃脱升天。但他自己却从未真正到过这里,甚至那些蚩尤族人也只是猜测。事实上,这座塔建在天女被封印许多年之后,当时岩浆早已冷却,而鉴于底部三层所藏宝物的贵重,黄帝后人采用了精铁灌注。   是的,这塔就为了存宝所建。上层放着丧神诀,下层插着一把剑,黄金之剑。   所以不会有出口,唯一的出口,在头顶,但那里已被山崩所毁。   江无缺忽然叫我:“盈余。”   “……嗯?”   他一条腿,以及后脑,都被方才的落石砸中,虽简单处理,但面色极差,额角处有微弱的反光,是强撑的冷汗。   可若看他此时的神情,又觉得我的情况更让人担心一些。   “我叫了你许多声,”他问,“你全未听到?”   “我听到你问我天女封印在哪。”   他点点头,手指向一旁,示意我扶他坐下。   他坐定,将双膝盘起。   “你要做什么?”我问他。   手中的火折,零星的一点微晕照在他脸上,棱角、目光、内伤所致的苍白,他闭起眼睛,回道:“那把剑,若全力一试,或可拔出。”   我明白他的意思,上天无门,四周又全是铜墙铁壁,若寻出路,也只剩掘地三尺。   而那把早已黯淡的上古之剑,如今直插在地底一条缝隙之上,若将其拔起,定当撕裂地表,说不准会为二人带来一线生机。   但我却提不起兴趣,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江无缺,你说我们真要死在此处,算不算是生共患难、死亦同穴?”   他凝神调息,并未做出回应。   须臾后才睁开眼反问:“为何如此轻言放弃?”   “我没有。”   他等我继续。   “你抬起手,”我与他对视,“去摸你脑后,可摸到一处杏仁般大小肿块?那是淤血所致,若不立时疏通,淤血扩散,你可能会死,也可能会变作傻子。”   偏偏我此时器具太少,只能为他暂封经络,但越是如此拖延,越少一分治愈的把握。   “那又如何?”他仍是问。   “不如何。”我答,“你不能活着走出这里,我也不会走,会陪着你。”   “你不必如此。”   “我觉得很好,若然出去了,便要见你夫妻聚首、阖家幸福,我不是圣人,我见不得……”   “盈余。”他打断我,“你若难过,说出来。”   “我没事。”   “神殿虽毁,你爹却未必不能逃生。”   “都说了没事!”我冲他叫喊,余音震落几粒碎石。   他的眼神很平淡,真的是那种黑夜中也显不出几分光彩的平淡。我知道他能一眼看穿我,但却不希望他将我当作一个孩子般包容。   “对不起。”我吁气,“还有,谢谢你,没有站出来揭穿我爹,让这场闹剧更加离谱。”   “盈余。”他又叫了一声,“许多事,你我之力,并不能改变什么。”   “你何必再安慰我。”我苦笑,“其实今日这盘棋,我几乎就要赢了。”无论是殿主设下毒计、还是燕南天中途闯入,所有一切都没有脱出掌控——丧神诀,我几乎已经唾手可得,我可以将我爹带离这里,我比殿主更了解这地底的机关构造。“可是结果呢?神殿崩塌,我爹与丧神诀一并长埋其中,你为了救我,弄得现在周身是伤,小鱼儿与江云他们生死未卜……到头来我什么都做不到,离成功只有一步,我却下不了手去杀那个人,我以为我能够狠下心,可是见到他被斩断一条手臂,我不知为何就慌作一团,慌到忘记自己该做什么,慌到去为他疗伤……”   最后的一点火光,被忽然来至眼前的黑影遮罩。   我抬起头,江无缺在黑暗中,自上而下静静看我。   我忽然就觉得心中窒闷起来,“殿主的手臂断了。”我倚在江无缺一条腿上,“我爹死了,他们都死了……”   他蹲在我面前,手放在我的头顶。   “你的脚。”我急忙靠前,扶他原地坐下。   “盈余。”他止住我的手,“没有人怪你。”   “我知道,怪我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即将要死。”   他似乎抬了抬唇角,便抓住我的手,“你随我来,我们去将那把剑拔/出来。” ☆、第七十五章   黄金古剑。   擦去一层灰、一层尘,剑身密密麻麻全是精细所刻的铭文。我在见到它们的一瞬想:是谁这么无聊,不将精力用于锤炼利刃使其精益求精,却花心思来刻下这洋洋洒洒无计量的文字——这文字刻得仔细,一斧一凿,全见工巧,只可惜我一概也看不懂。   江无缺上前一步,开始试力。   第一次宝剑纹丝不动,第二次弄出了几道异响,第三次金芒大作、光华万千。   我本在激动不已,绝处逢生也算人生大喜,我虽前一刻说自己一无是处、亲人已逝、万念俱灰,但到底是活着比死了好,惊喜过后,却只见眼前黄芒变作一副异象:烟云飘绕,三千翠微,只在那最高的一座山头,一名女子,青衣彩霞,腾云而降。   画面一转,是男女交颈相依之景。   再一转,已是一片洪荒密雨。   一名男子,或许是我迄今所见最令人惊叹的男子,银翼披甲,威如天神。他有一张并不是多么美艳俊俏甚或完美无缺的脸,却有着这世间任何一张脸孔都无法比拟的强势,很倨傲,却也悲悯。   这里是一处战场,落于男子身上的雨水顷刻化作蒸汽,他在与一名异类交战。每挥出一剑,剑锋便会划出数丈的锋芒,如漫天金屑,却在这如许锋芒之中,男子的面容一寸寸变得冷漠,那是一种不似人类的冷漠,比起人,更像上古的神。   最后他胜了,斩了那怪物首级,手中的剑却断了。   如我所料,我见到了宝剑重铸的情景。仍是这一男一女,女子说:它再不是天界神剑,此刻,它是你姬轩辕之剑。   男子看向女子的目光,并不是特别强烈,却让人心中有一丝微微的动容,那是一种只消一眼便能知道他在意的神情。偏偏这种目光,顷刻间已被万滔火光尽噬。   女子化身旱魃,受世人驱赶。而那个人,便是以那一日战场上的冷漠与她道别:你助了我,我却不会因你、去辜负我的子民。   熔岩、怒意、恨怪、永生永世都未曾品尝的心寒……封印打下的一瞬,就连我这个局外之人,都能切实地感受到那股不甘与颤栗。   被最爱的人背叛,原来不论她是神、天人、抑或普通凡民,那种令心中一切信念崩毁的痛意,全都一模一样。   连这个人世都被扭曲,却又在一瞬间,幻影变作现实,我看见眼前高涨的剑芒,那么多情景,那么漫长的爱抑或是恨,原来只在我睁眼闭眼的一隙之间,成为传说。   砰——剑芒打在我胸口,重重一击令我飞撞墙身,吐了一口血,颓然落地。   自然,这一声紧跟着又是一声。   “江无缺!”   我被撞得七荤八素,他那边,手中所抓巨剑已然失却光彩,人被高高抛至半空又砸向塔壁,落下的一瞬受另一次重创,俨然无力爬起。   我到他身边时,见他一动不动,手指紧紧握住剑柄,还以为他是昏了过去。   将他身子翻转,才发现他闭着眼、眼皮下颤动得厉害。嘴唇发抖,牙关咬得极紧,似是着了魔入了障,又似经历一场剧痛,拼力忍耐。我想起自己方才那一眼所见万象,料想他是遇到了相同境况,受剑气影响,萌生出幻觉。   但他的情况,又委实比我严重得多。   表现在,他许久都无法清醒。   无论我是叫他、拍他,越到后来,眉心越是紧蹙,面色一点点灰败下去,气若游丝。   “江无缺你不能死……”我以金针刺穴,另一手为他输送真气,他在我几乎崩溃时猛地张开眼睛,那眼瞳深黑,没有一丝光芒,与此同时,他大叫了一声:“青儿!”   青儿。   是我未曾听过的名字,但我很快就确定,它是天女的名字。   江无缺此刻的情形很糟,不单单是受了剑气反噬内伤加剧,他此刻整个人仿似跌入了他人的梦境,但那个梦境中没有我所经历的怨与愤恨,相反的,是一股寒彻人骨髓的哀默。   怒与伤恸,这本是轩辕剑上的两股情绪,分属于天女与黄帝。   但我又实在看不懂男人,黄帝为族人弃天女,他只是做出了选择,算不得错得离谱。但他如果能在选择时露出那般漠视的神情,我以为,他也不会太过伤情。   只是如今来看,江无缺会变得如此严重,是因他的心境与那梦境融洽地合在了一处。或许我该如此理解,这世上男人的忧痛,大多随愧疚而来,比女人的情殇更甚。   是时,我也只喜欢过两个男人,受过一个男人的骗,有一些执念。却不太能理解,为一个人去放弃全世界、抑或为了这个世间去放弃一个人,那其中,除去痛,另有一种东西,千万年也不能将其消磨。   青儿。   我将手放在他手里,他却再不曾叫那个名字。   轩辕剑被我取出,恭敬地摆在塔内一隅。   一直以来,对于这把剑的记述很少,只说它是天地间最强力量,所以比起丧神诀,它的魔力应该更能叫那些追逐者痴迷。   所幸,蚩尤一族没有将它的下落宣扬,众人也不知道,丧神诀下面,竟是轩辕剑。   我想过,既然来了,就该把它带走。   但我连自己的下场都不知道,江无缺为了拔这把剑,如今已虚弱得只剩一口气息,我若要背着他找寻出路,就再拿不动这把百斤重剑。   后来,江无缺也没有清醒。   我将他绑在自己身上,两个人一直在地底打转,有水,却没有食物。   直到我找到一个蜂巢。   去苗疆之前,殿主对我说起一些野外求生的法门。他说走封闭之处一定要点起火烛,还说蜂蜜是这世上极少数永不会变质的食物,即便是在一个千年古墓中见到它,都可以立刻拿去果腹。   殿主他,其实教了我许多事。我的武功,许多见识,对医对毒的理解,小鱼儿教了我一些,我自己学了一些,他指点了一些。   直到现在,我也不愿去想他是否死了,就像江无缺所言,我宁愿相信他与我爹各有际遇,此刻早已逃生。   至于蜂巢中搜刮的蜂蜜,我没有吃,留下来,隔一段时间喂江无缺一些,他若吃不下,我便用嘴帮他。   这一日,我们终于走出地底,也是这一日,江无缺唯一一次醒来。   我记得自己有些累,将他平放在身后休息,自己去坐往一块大石上望天。   这时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周全是裸/露的黑色岩石,寸草都不长的地界,很凄凉。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更觉得自己即将迎来极限,我不是武林高手,不能吃苦,耐力不佳,这几天都是咬破手腕喝自己的血,喝得好像真的钟意上了这种味道。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微弱却清晰的人声:“盈余。”   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知道不太可能,但我很怕他是一种回光返照。有时我觉得自己很不适合当大夫,不认识的人不会主动救治,认识的人,又从来都不够理智。   身后的人叫我盈余,说他做了个梦,一睁眼,我们已经安然无事。   “原来不是梦。”他的声音竟也有几分气力,重伤之人说话都爱磕绊,他却顺畅得很。   “苗疆时,我本想寻一日带你去看日出,你总爱扬着头,我想,你喜欢站在高处。”   他或许是刚醒,话中的条理还有些诡异。   我却不能说,其实我从来只爱俯视,直到那个人要我抬头去看。却原来不论低头抬头,别人眼中,孙盈余都是一个不愿安于现状之人,殊途同归。   我回过头,见江无缺迎着光线一笑。   阳光已经有了,不是太明亮,乌蒙蒙一片。   “你拿到丧神诀了吗?”他问。   我本已做好准备去宽慰他几句,说他如果身子不爽也不是大事,说沿路已遇见几户人家,不久便会进到市集。我甚至做好准备去对他笑,却因他一个问题只抽动了一下唇角。   我提醒他,丧神诀已随殿主的一条手臂长埋万象窟,他却也不觉得自己健忘,只好似放下心中大石般道:“那便好……”   我猜想,他定是在黄帝与天女的南柯一梦中发现了什么,但那不重要,丧神诀三字此时听来无比刺耳,我已不想再提。   “你看那处的山峰。”他指的是极远处根本难以辨认的山峦,“若是站在上面,所见景色,定与现在不同。”   “那上面全是山岚云雾,”我回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笑了笑,“既看不到,为何非要攀到顶点?”   他说的是我。   我知道他不是想要嘲笑我,只是在试图告诉我:站得越高,摔得越惨。他这种人,历经世事,什么都有过,什么也都失去过。在他眼中,我无疑是个参不透名利输赢的人。像他,天生清醒且清高,一般这样的人,最看不起别人世俗,该是贵重的东西不愿去珍惜,偏偏那些钱财地位,又死都舍不得放手。   我就是一个俗人,越是求不得的东西越想要,越是高的地方越想去,人只能活一辈子,为什么不能去最远的地方,看最好的风光。没错,丧神诀不单单是我爹想要,我也想要。   我并不是喜欢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也不是要俯瞰众生。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决定做成一件事,就该尽最大努力去争取;既然是一早定下的目标,就不要左顾右盼,更不能回头。   那才是最初的我,后来做了孙盈余,成了大夫,觉得人应该知足常乐,身强体壮才最是要紧。   全都没有错,不过是所选道路不同。就像我常常觉得殿主可怜,但或者对他而言,此生除了报仇,他再找不到更有意义之事,他可能一点都不开心,但他抽不出身。   看不透、并不一定比顿悟世事卑贱。   但每一次在江无缺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嘴脸难看的小人。   “盈余。”他却说,“你从不认为自己有错,我便也从未劝过你什么。我知道你想要得很多,但一个人,若什么都不想要,也就无谓活在世上……陪你同来这里,是知道即便阻拦,你也必定不会甘心。你想要你爹做天下第一,你爹想要,你是否也想要?我更愿见那双手救人于危,但那是你的手,我不能为你决定。一路以来,我防着你去害人,更未主动帮过你什么,我知道于你而言,这不是裨益而是监视,但却是我唯一可做之事,我无法帮你,因此站在一旁陪你……”   他扬起手,手指慢慢触到我的衣缘。“想过么,今后要去往哪里……”他笑了笑,“你这般聪明,一定知道,出了这万象窟,你我间就再不存任何瓜葛……我们成过亲,却只是一时权宜,你不必念着那些虚情假意,我也不会介怀你所施手段。我已发誓,日后见到心兰云儿,必会诚心补偿,所以像此番与你说话,已是最后一次……”   “或许我们此刻,就到了作别之时……”   “你骗我。”我打断他,“若是告别,也要等我将你带进城内,抓了药,治好你身体。现在算什么?你怕我不能将你活着带出去?江无缺,你是怕自己拖累我!”   他摇头,“我不会寻这种藉口。”   他的气息很急,即便他能将先前一番长篇大论说得极是完美,而那种惨白中微微潮红的脸色,却是骗不了人。   江无缺素来忍人所不能,我知道,他再是快死,也不会对我说什么临终遗言。   “我不会让你有事……”我把头贴在他胸口,“我孙盈余要救的人,绝对不会有事!”   “我知道,你不喜欢认输。”他有些困难地抬起一只手,似是安慰般轻拍了我的手肘,“其实,我也觉得,山上的风光,总比山下的要好些……   “别再说话了。”   “……所以一定会有这样一人,陪在你身旁,去往最高之处,看最远景致……但那个人,绝不会是我……”   他的手落下来。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干干的,连哭都哭不出。   他所躺的岩石,脑后已经溢出一大滩血,我知道,拖是拖不下去了,但我这双他口中施医救人之手,却在眼睁睁看他濒死之际,无计可施。   ……   那一日,我是如何将他带出死域的?   我只记得,我听到了一段很聒噪的对话:   “滚开啊死肥猪,姑奶奶就要被你挤死了!”   “不识好歹!本王可怜你,才将蕴神珠让出一半给你养命,你却来嫌挤?!况且这蕴神珠空间为心境所化,你若觉得它大便大、小便小,本王看你是心胸太窄,才会觉得挤迫不已!”   “什么大大小小!这颗破珠子一路滚,滚得姑奶奶/头都晕了,再大的地方也不够你跟我滚作一团!”   “那要怪谁?原先在若湖怀中,本王已事先警告你不可胡来,你偏就不听!”   “说什么死肥猪,你丫在我若湖姐姐怀里占便宜,如今倒来恶人先告状!”   “你——!”   “死肥猪来啊,又要吃了我,本姑奶奶怕你就不姓胡!”   “闹够了没有?!看那处,可见到一男一女?”   “见到了,一男一女两个死人。”   “可觉得眼熟?”   “是有些眼熟——呀!云哥哥!”   “不是,他是江无缺……”   自此,我再没听到任何声响。   但我仍是活了下来,江无缺也没有死。   却总也无法醒来。   得蕴神珠内两个妖魂相助,我与江无缺无比狼狈地离开万象窟所在那片荒岭戈壁。我将他带往北方的一座小镇休养,我试过各种方法,却只让他呼吸平顺,脉象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他脸色回转少许,苍白之处多了一丝微微的血色,他周身的伤口在以无比缓慢的速度愈合,连脚上的骨裂都已长好……我每日在心中祈祷,下一次走到床前你就要醒来,在日落之前醒来,或是在明日黎明未至时,求求你,醒过来……   两月过去,春已渐暖。   这里离边关不远,风若从那里吹来,自是凛冽得很。   摩迦罗与胡瑛是一对冤家,他们屈身的蕴神珠,无论放在哪一处,都吵得人暴躁不已。   摩迦罗这一世再无从得见天日,胡瑛却是那日火眼限界用得欠妥,命不久矣,因此才临时寻了个滋养之所。她若嫌挤,也可以自行遁出,但她每日与一只猪吵得不亦乐乎,也未见她脱身图个宽敞。   蕴神珠从来都被我搁在床头,里面并无日夜,也无需睡眠,我晚晚被那二人吵得不得安寝,却奇怪他们怎么就无法将江无缺吵醒。   一段时日下来,江无缺的大小事宜由我一手包办,好在他从头到脚,我也没有哪一处陌生。   比较愁人的是生计问题,我需要许多药材辅以治疗,但我从不知道挣钱那般困难。   以前见江无缺因我一个处方节衣缩食,心里从来不做同情,顶多问候他一句:活该。   他也要吃东西,但我请不起厨子,下不起馆子,自己动手的结果,便是不自觉要想一想许久前竹舍中的殿主。我总是在许多莫名的空隙间想起殿主,我半瓶子水的手艺,第一次就献给了他。我发现自己为江无缺改变了许多,我不会把菜再烧成黑色,我想叫殿主也尝一尝。   后来手头变得宽松,是因我学奸商倒卖了一把药材。冬末时价低的草药,到了初春就变得有用起来,其实即便它没用,我也不介意耍点手段,例如在井中投泻药,令自己的囤积变得水涨船高。   但我只参乎一下草药,不去学人家开门看诊。一来我这种黄毛丫头无甚保障,也没人肯看;二来我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为江无缺喂药擦身按摩,闲工夫少得很。   每日最多出一趟门。暂居的独门独院位于镇郊,以轻功来回,赶趟集、提两只鸡回来,不过片刻功夫。   活鸡是必须的,鸡血取来滴在蕴神珠上,给其中的小狐狸解馋。当然,猪也吃鸡,只是有一阵子狐狸闹着馋嘴猪肉,摩迦罗当即的反应是吼了一句:劈死你!   就这样继续着。   我记得自己在江无缺即将丧失心跳前,发了一个很毒的誓言,我说只要你活着,我再也不会强求什么。当然这誓言旁人听了一点也不觉得虔诚,但对我来说却已是放弃全部。   我没有回中原探寻万象窟一难的结局,一并耽搁的,还有我爹的下落。   我守着一个人,希望他醒来,于是终于有一日,我抱着一怀抱人参当归车前草,推开门,看到那个供两人安榻同眠或是打滚翻腾的大床,那个人,竟已在我不知不觉时,安静地坐起了身。 ☆、第七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再补一段~   “江无缺!”   无比昂贵的药材洒落一地,我一脚踏上去,干瘪的人参被碾出几道鞋印子,我扑到床前,重重将人搂住。   他没有回应我,他当然不知道我此刻有多委屈,我搂着他又哭又笑,比死了爹还要情到深处。   “他已这样坐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摩迦罗与胡瑛对话。   “他怎么了?”   “傻了呗。”   “闭嘴!”我手一挥,蕴神珠堪堪落地。   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若不是为了帮我,怕是早已回了若湖身边,或是回去恶人谷中的狐狸洞。   但我不愿听到那种假设,当然,江无缺没有傻,只是头部受创留下病灶,如今失忆。   这不同于傀儡师为他抹去记忆,那是心因所致,如催眠一般令他将自己的部分人生蒙尘。但这一次,我想起师公笔记上一桩病症:修墙的泥瓦匠,高墙坠落,后脑着地,昏睡七十三日后醒来,已忘记大部分人事,包括如何说话、如何行路、如何进食。   我不介意陪江无缺重学一遍穿衣走路,但在一切未有进展以前,我很难与他沟通。   应当说,他又变作整日枯坐的状态,我问他事情,或是对他反复提及某些人或物,都无法引起他注意。   他睡了太久,手脚柔软,我抱他靠在怀中喂药,胡瑛笑他像新生婴孩般娇贵,我尤其讨厌这个形容。他的手起先不能做任何事,我蹲在他面前为他活动手腕,或许是碰到敏感处,他有时会神经反射般猛地挥手,手背扇在我脸颊,很痛,比被人当面扇了一耳光还痛。   这种时候,他会表现得略有不同,眼中会升起一小簇极难寻觅的关切,他会略略抬起视线来看我。他的眼睛极美,秀而不妖,眼睫纤长,眼神却有些木然,像那时麻木不仁的傀儡。   他不愿与陌生的视线接触,所以这是极难得的机会,他有些急迫地望着我以手抚脸垂下头去。“没事的。”我长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笑,“其实一点都不痛。”   他也因此不再关心。   之后我试图让他走路,或许他身体还记得临昏迷前的脚伤,一落地,便栽了下去。   我因此为他造了架轮椅,每日将他两手搭在肩头,抱着他的腰、将他由床挪坐上轮椅,一日过毕,再由轮椅挪回床上。   他还是不会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治病与教人的道理都是一样,要春风化雨,循序渐进的道理我也懂得。   说来,镇郊外有一座山,山腰便已是普通小山的顶峰高度。那里除了仲夏,三季都会落雪,雪后去半山找一面湖,银装缟素之际映出满天星辰,星光闪动,水澜静浅,便是那湖的名字,银天海。   我是不怎么爱别人盛赞的风雪圣地,但若对病人有利,能令他想起昆仑之巅的一瞬凌霄,我不怕陪他吃苦受冻。   所以有一夜,我将他自梦中唤醒,他恍恍惚惚地陪我去看了湖,赏了星辰倒景。我看他眼里神色,没有太多变化,倒是星光下的肌肤,细腻光洁,被我养得如玉如石,全没有受尽磨难的枯槁与丑态。   我忍不住,上前吻了他一只眼睛,他眼睫微颤,像一种幼虫的软翅。   “江无缺,你快点好,好了我就将你还给铁心兰。”   他望着我,很是茫然。   那夜回来,我生了场风寒。我平日很少生病,因为太怕冷,更会知寒知暖。   摩迦罗说这一病几乎就是必然,三个月撑下来,终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但这一病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我要求江无缺时刻与我保持五尺开外距离。若是有一日阳光甚好,晴天的小院中见到二人晒太阳,就会见到一角一个,他在那端我在这端,互不干扰。   实在无聊了,便投几枚暗器弄些树叶在手,趁着春光,胡乱吹些音律。   江无缺有时会转过头看我,我若对他摇摇手,他也就把眼移开去。   他大概有些不习惯,我往日都要与他如胶似膝,现在也总爱围他身边转,却是圈子的半径变大了。   而等这一病稍稍好转,又发现到了青黄不接的赤贫之时。   我再要去捣置药材,便打算请个看护来照料江无缺。以前无法放开手脚,是因顾忌他卧床昏迷,如今他已能一人扶着墙慢慢走动,虽然做许多事还需要人从旁指点,但已是好了太多。   我特意挑了个年轻寡妇。男子粗枝大叶,我不放心。年长的女子利落是利落,却有一些市井习气,如太节省,生虫的菜叶拿去下锅,或是吃掉落地上的食物。我并不是瞧不起那般,只是江无缺大病初愈,碰不得半点不洁。而若年纪再小的女子,又未免没甚经验。   我自以为做了最好的安排,寡妇上门时,见她穿衣打扮皆是雅致,面貌娟秀,做事也仔细,因此很是放心。反倒是江无缺有些抵触,一连多日都似有些郁悒。   但他不说,他若能开口对我说一个字,我也不会让那些事发生。   这日,提早返家,手中还拎着两只鸡。   一开院门,便见到一男一女倒在地上。江无缺在下,那女子在上,我看到江无缺的亵衣都被扯下肩头,肩胛匀致,颈项苍白间夹着吻痕。   他哪里推得开一个人?万象窟被轩辕剑气震伤经脉,不能自主调息,如今连小孩子的力气都不如。   而我眼前这幕,便是斜阳漫天之际,女子衣发皆乱,男子摊手躺在地上,手指微微蜷曲,也不反抗,也不推拒。   “你做什么?!”我甩了鸡就掷向那女人,下一刻到她身后将人掀翻,一挥手便撩起丈高的粉尘。   跌倒的寡妇一回身,微风中已极是酸臭的毒砂落了她满脸。接着便是惨叫,哭嚎,尖声骂我“毒如蛇蝎”,再以手挠脸时,已是面容尽毁。   我将她丢出院门,回身查看江无缺,见他双目闭合,仿似睡着。   夜晚,我跪在他轮椅之前,想问出缘由。   他并不抬头,不声不响。   我将手放在他手上,他猛地后缩,又去拨椅边轮子,默默地向后退了少许。   我见他那般,起身便拿了蕴神珠出门。   “你别啊!”胡瑛哀哀叫着,“是你认人不清,别拿我们出气!”   “连人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我甩手扔了珠子,临末还听到摩迦罗不甘:“一男一女,是谁吃亏?!”   ……   很快我便知道,一个人不能过于自负。   往往我安慰自己,这世间连仇皇殿主都比不得我命长,所以就再没什么可怕。兴许正是这种心态,致使阴沟里翻船。   不过几日,寡妇领了名壮汉来寻仇,夜间往房中吹进迷香,尸蛊之血可以自行化去百毒,下三滥的手段反倒中招。   昏沉间被人扯碎衣衫,一旁女子黑纱罩面,“咯咯”笑得愉快。   我被人由床上扯到床下,江无缺便在枕旁,却不知他是睡是醒。   我不愿发出声响,耳边女子尖利的嗓音不断指示:“剥光她衣裳——划花她的脸——让她尝尝滋味——!”   身体木木的,男人靠近,便有一股热气袭面,我用力偏开脸,恶心得想吐。   四肢再无力,却也记得点穴截脉的保命手段,奈何一只手被人揉捏着,另一只手又被寡妇踩在脚下。那女人状若癫狂,见我受辱,倒是比她亲身实践还要兴奋。   这也不是第一次,我已尽力反抗,即便知道反抗毫无意义,并且越是反抗,越能激发人兽性。但如此妥协,谁又会甘心?!   我没办法甘心,眼角有些湿濡。   等恢复力气,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我咬牙起誓。而后闭起眼,听天由命。   这时传来尖叫,壮汉竟松了钳制,似是被人自身后暗袭一记,那寡妇瞬间又传出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我睁开眼,便见江无缺俯身跪在地上,手中拿着把剪刀,他面前,魁梧壮汉早已没了声息。但他并不知晓,手中的剪子不断在对方咽喉间刺入抽出……无数血水飙起,他低着头,染了满脸。   挑事的寡妇哭笑一阵,竟跑了出去。   我则费好大力气,才爬到江无缺身边。   “他死了……”   他似浑然不觉,直到我抓住他的手,那双手,连同衣袖,都滴着血。我掰他的手指,令他将剪刀松开,这时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温润,他比我还要毒,壮汉的脖子经已烂透,头身分离。   他没有抬头,面无表情,只除了眼中的神色格外凶狠。   “没事了。”我坐起去抱他肩膀,身上连半块衣料都不剩,与他赤/裸相见。   许久之后,我靠进他怀中,严丝合缝,再也不愿放手。   我不是什么礼义教化的女子,平日从不避嫌,但到底还记得,这人是别人的丈夫。数月以来,虽与他共处一室,室内虽只有一张床铺,却还没有无耻到要与他共卧一榻、同枕一席;因此即便是照看,却不过是挨着床边□□。   我知道这次有些过分了。   可既然别人帮我脱光衣裳,我便再无忌讳去贴往江无缺身体。四肢一/丝不挂与他交缠,撩他的头发,抚他脸颊,手指钻进他衣下,嘴唇来回磨他裸/露的皮肤,那沾染的血气令我激动,但也唯有我一人激动而已。   “……你又忘了我,江无缺……你又忘了我……”   结果实在没什么力气,亲了一半,便昏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耳边是惊天动地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一段情景重现。   蕴神珠与珠子中二位翩然回归,他们说一进门竟似见到世纪交战的战场,满室狼藉,我与江无缺相拥着、双双倒在血泊之中,不知道还以为我们死了。   ……   杀了人,小镇再住也不舒服,于是收拾些细软转移。   我并未想好要去哪里,沿路倒是风光绮丽,春暖花开,鹅黄粉绿。   江无缺仍是不愿说话,却也不再避着我视线,有时我走到哪里,他目光还会随着我移来转去,很专注,似是想起了什么。   却当我升起希望问他,又会迎来失望。   我觉得即便这样,他仍是在日日好转。   有时逗他,将树叶放在他嘴边叫他吹,他身体配合得不好,便吹不响,因此也会烦躁,将树叶扔了或是揉碎。   “你这么凶,当然吹不响,要这样,温柔一些……”   我笑,想起他当初言传身教,便觉得,这世上再没有哪一人,能比江无缺温柔。   “对我笑笑好么?”我捏着他的手指,“我想见到你笑。”   他的头歪向一侧,空洞的眼睛眨了眨,映出苍空翠意,自然没有了我。   又走几日,进城。   城不大,却颇为热闹。街上有许多卖艺杂耍,我领江无缺一家家去看,刨去怀中一老一少两个妖物不计,其实兜兜转转这么多年,都是我牵着他的手,与他一道去各种地方,见各种人事。   “还记不记得宜昌?”我问,“那里有座文昌庙,庙前有个抛彩球的小姑娘,你昔日见了,很是喜欢。”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欢,我只知道,那日他对着我笑,一刹的明媚,却令我念念多年。   “你来,我给你变戏法。”   我与他到一家茶档前落座,周围人来人往,很是喧嚷。江无缺并没有觉得不适,我每隔一段时间去摇他的手,让他将注意力摆到我身上,看我所变的戏法。   “最后一个。”   两手的食指合作一只手的两根指头,拿来哄小孩的,却忽然见到对面所坐那人,不期然便笑了。   他的眉眼舒展开,淡淡的痕迹,却已叫阴云尽散,春回大地。   “江无缺笑了!”我初初有些茫然,忽然间便大叫起来:“江无缺笑了!”又哭又笑的行径,惹得整条街路人侧目。   这一日,他有了长足进步,不仅笑了,还开口说了话。   那是一处画摊,他突然脱出我的手,驻足站定。   我回头,见他一副痴迷,盯着一张图瞧。   那是一副幽兰图,奕奕清芳,隐隐其香……“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问他,“是不是,想起了铁心兰?”   “心……兰……?”   这是他清醒至今,第一次开口说话,虽然只是附和。音色沙哑,语调平板,尾音处有微微上扬,配合他眼中的迷惑。   当日晚饭,他又问了一次:“心兰呢?”   “你想见她?”我将一勺汤羹喂进他口中,见他细细咽了,才道:“你若想见她,我带你去。”   于是旅程有了方向,昆仑,仙云栈。   到达雪山的那日,我觉得自己与江无缺实在没什么共性,他喜欢千山暮雪、仙鹤于飞的景象,我却实在不怎么热衷。   缩着脖子,冷了一路,昆仑断崖,聚雪如席,并排的几间屋舍,毫无声响,很是冷寂。   房门一推便开,江无缺比我更快走进去。“心兰?”他似轻车熟路般,每到一扇门前,推开,在房中转上一圈,口中叫着:“心兰?”   这里已许久无人居住。我到江无缺身后,见他已不再寻找,兀自呆滞地静对满室空荡。   “你看着我!”我将他视线转向自己,平日是我太有耐心,不愿勉强,不愿触及过往伤他,但其实他能想起来的,是我太过保护,畏首畏尾,他早不该是这般模样!   “你看着我,江无缺!”我大声呵斥,吓得他一怔。“你不是要找铁心兰吗,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你来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不由分说将他拖至断崖边上,一颗古松,一地落雪,再用力将人推倒,猛地一颤,扬起好大一场飞花。   “就是这里!当年铁心兰由这里跳崖,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她从这里掉下去,你那般痛,怎么会不记得?!”我强扭着江无缺的身体,令他往深渊中去看,“你看清楚,铁心兰死在这里,当年妻离子散之处,你此生噩梦根源,你敢告诉我你不记得?你敢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   他已瑟瑟发抖,濒临极限般呜咽地叫着,含糊不清。突然间又顶开我的手,跑到远处,将头抱至身体深处,蜷成一团。   “我也痛,你以为我不痛吗?!”我到他身后,“但我所认识的江无缺,即便痛,即便死,也不会逃!”   那日我抱着他哭,或者只是我想哭……昆仑山落雪,年复一年,当年我抱头鼠窜,当年他握棍穷追,那时候,我已知自己再逃不过……   ……   不久后,蜀中,九秀山庄。   万象窟归来,小鱼儿携子来九秀黑家做客,江无缺老婆孩子,也一应全在这里。   未登门之前,我为江无缺做了一番细致装扮,白衣,软靴,他与我一起时粗衫麻布,却也不好再穿到铁心兰面前。   庄园附近有一道向阳山坡,春日光辉,花开遍野。   我寻了几朵娇艳蓓蕾,做成一束,交给江无缺,让他拿在手中。   又将心口处凤鸾金钗取出,“记得交给她。”一并放入他手中。   江无缺点头,他看起来气色不佳,面色苍白,却已不是我的责任。   铁心兰应在等他,江无缺千里寻妻,所为也不过是这一刻聚首。   这是件多么激动人心之事,我很想笑,只除了笑得有些违心。   又为他整了整衣衫,自昆仑山下来,他迷茫之症竟也未见起色,浪费我那些眼泪。   日已过半,我一步一顿,将他领到九秀庄前,见有家丁出来相询,便放了手,转身离去。   来时之路,花动一山春/色,仍是那道向阳坡,浅草穷碧,花乱迷眼,忽然再走不出半步。   他们该见面了罢?我忍不住去想,临放手时,江无缺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他有些欢愉,因我对他说即将见到铁心兰。在他心中,有些人兴许毫不相干,因此作别时才能毫不在意。   我没什么放不开,早料到会有这日,我只愿上天会像我一般对他放手,别再波折戏耍,别再让我见到他遍体鳞伤,别再让他似昔日般郁郁寡欢,别再将什么都埋在心中……他的性子其实一点都不完美,痛也说不出,大喜大悲爱恨嗔痴,一律只有一个字:忍。   邀月怜星到底为世间造了个畸形出来,我好笑地想,便也迈开步子,却忽然在这时,被人自身后撞了个结实。   常做无间卧底之人,平日最忌讳是感情用事。我虽不算什么好材料,但连小鱼儿都认为我这人榆木,被殿主骗得多了打得多了,便连死都不会有什么波涛汹涌之感。   这辈子哭得最久的一次,是十多日前昆仑仙云栈。   却不是最狠的一次。   最狠的一次是此刻,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被人撞得倾倒,又被人自身后紧紧搂住。   我听见耳边传来剧喘,“你去哪里……”那声音模糊喑哑,竟似有些恐惧,“你还未说,要去哪里……”   我一脸的涕泪交织,躯干四肢皆软了下来,却也没有颤栗不已。   颤栗来自身后,那人又颤又抖地将我勒紧,许久之后,等不到回答,便只将脸埋在我颈间,似是而非地叹了句:“盈余……” ☆、第七十七章   长空万里。   人若是觉得心境宽了,便连天地都顿觉广阔起来。身后这人,我求了许多年,一不敢设想他拿我取代心中那位白衣月下的怜星宫主;二,也求不到天长地久。江无缺早已说了,我孙盈余往后再有朵朵桃花,再有共赴山河的携手之人,那人也绝对不会是他。   但他即便这样说了,今日,妻儿分离的二十载重会之期,最后一刻,他回了头。   他本该与铁心兰互述衷肠,如今却是我在他怀中,与他只隔着衣衫,迎着光,脊背靠着他的心脏……我不管他是失忆回复记忆还是单单只记得几成,他那种不喜欢离经叛道也不敢行差踏错的人,如今能有这一追、一抱、一声“盈余”,这种时候,我只觉往日许许多多事,都可以放手释然了。   我哭,不是因哭他回心转意,而是在一切终结之前,他给了我一个完满。   知道他心中还有一些情分,也不论是亲情友情还是负疚之情,总归,他心中有我。   这双手,无论箍得再紧,抱得再用力,也总有一刻要放开。   但我没想到,贪恋一时,回过头,已是错了大半。   阳春午后,熏风陶人,正是各自吃饱了饭、闲着无事可做的时辰。不久前我送江无缺入九秀山庄,他不是立时回头,而是先见了铁心兰。他在铁心兰面前递过凤鸾金钗,相会之后才忽然将我记起。所以他这一追,追来的不是一人,而是整个九秀山庄上下,反被这一人引得倾巢出动。   半面山坡,各式的熟人、故友、陌生之人……苏樱铁心兰小鱼儿江云江瑕……他们每一人,都看见了我被江无缺自身后拥紧,我远远的泪流满面的情形,在每个人或惊奇或猜忌或懵然的视线中,变得无处遁形。   与江无缺一同向那群人走近,他变得沉默,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   这时候,正巧一阵风刮来,这么多人,却连风中矮草游动之声都听得清晰可辨,该是多么冷场。   我真的傻了眼,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小鱼儿最先回神,上前一步一把将我搂住,也搂得极紧,我透过他的肩去看苏樱的脸,早已青中泛黑。   事已至此,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唯有松开小鱼儿,由江瑕开始,一个个去与他们相拥。   江瑕的脸憋成一个囧字,我拍他的背说“好久不见”,他小声嘀咕:“又来这套!”   到了江云面前,往日由我随意俯视的少年,如今昂扬清冷站在我面前,我从未见过他似这日阴寒的神情,漠然地注视我向他张开怀抱,热辣辣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竟都无法令他的神情消融半分。   当一勾手臂将这个人拥紧在怀,耳边传来他又凉又低的嘲讽:“大开眼界。”   我维持住脸上的笑意,松了手,又一个个将人拥过去,直至小鱼儿挥手道:“得了啊,你这丫头就是热情!”才终有些手脚发冷地打住搂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无缺,他怎么……”铁心兰指着江无缺,才发觉他有些不妥。由始至终只是垂视地面,他的亲人便在眼前,但他前一刻做了那种不雅之事,后一刻又似无事人一般,脸上没有半分神情,只有些苍白。   我脱不了干系,便解释当初万象窟逃命情形,推脱说是傀儡术没有好全,“他如今记忆失了大半,只独独记得一人……”至于那个人,我嫉妒羡慕百感交集地望向铁心兰,她已抓住江无缺的手,江无缺因这番举动抬起视线,紧紧盯回她的脸。   二人便在春光芬郁中对视,正是草长莺飞之时,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我偏开眼,觉得画面极好。   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这事不能拖延,绝对要一次说个清楚,便道:“方才你们所见那幕,绝非你们心中所想那事——可听过禽鸟有将第一眼所见认作至亲的习性?如今江无缺的情形正与初生雏鸟相仿,记忆空白之时,会特别依赖身边陪伴之人。他会追来这里,并非因他对我有什么特殊之情,只是这段时间碰巧我与他最为亲近罢了。”   这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解释,因为事实如此,谁又会相信江无缺为我动情,连我自己都不信。   江无缺看着铁心兰的眼光,如今已平静地移到我脸上。他还是那般若有所思地皱眉,但无论是眉间的纹路,还是眼中似有若无的一分失落,都并不强烈。我不能猜测他此刻想些什么,我只清晰记得自己按住他的手、某一夜晚与他抵死亲热的场面。如今我站在太阳底下,眼睛不眨地说与他之间清白如水,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你为何要哭?”仇心柳问,“还哭得那般……”   “江无缺……伯伯、他于我如父如兄,往日仇皇殿中、万象窟中,若不是他多番照拂相护,我今日又岂能站在这里?这份情意,难道不该千般不舍?”   “如父如兄?”小鱼儿道,“你这辈分,倒是乱得可以。”   江瑕却问:“既然如此,为何过门不入?”   “我有什么立场造访,我已拖累一人,也没面目登门。”   “可本着医者仁心的道理,无缺伯伯病得糊涂,你却把他扔在门前,这似乎有些不尽其职?”   江瑕此话一出,我便知他得了小鱼儿的暗示,要开口留我。   果然他下句便道:“你人治了一半,身为大夫,却断不可半道撒手。”   我无奈,“偌大个九秀山庄,难道找不出个大夫?”   “但我爹更看好你的医术。”   “是的是的。”小鱼儿便道。   “再者,”江瑕神情严肃,听着倒也像恰有其事,“孙盈余你这半吊子师傅,每次见你都是来去匆匆,怎么,也不想与我叙叙师徒之情?”   “怎么不想?”我苦笑,江瑕惦记一人的方式,我可是多有领教。   一直站在人后的黑衣矮瘦之人,这时也走上前来,他不是旁人,五官与黑惜凤有几分神似,手腕间藏着极不起眼的机括,一道银丝,凌空飞度,正是九秀山庄的主人、黑蜘蛛。   黑蜘蛛冲我朗声一笑,道:“说来也巧,近日庄中多有人患病,请来的大夫,却一个个都不中用。”   他身旁姿态娇盈的女子,也笑着一并附和。   连黑惜凤都道:“你就随我们回去吧。九秀山庄的客人,吃穿用度都是别处享受不到的,若是错过这次,下次却未必叫人这般瞧得起。”   她如此说,自然是为了迎合江瑕。我再要争辩,忽然又有道极冷声音堵住我所有借口:“若是走,也要他舍得你走。”   那语调里,全是不耐。   我有些茫然地去望江云,他口中的“他”,是江无缺,却不是“爹”或者“父亲”。   江无缺也听到了,但他面色如常,并没有特别反应。换做往日那人,是何等在意江云想法,又怎会料到今日好一番父子相见,会变作如斯情境。若料到了,心心念念的儿子,是这般态度对他,他心中又要如何难过。   事已至此,我一张嘴驳不过众人,便答应随他们回庄。   浩荡的人群,江无缺与铁心兰走在前面。   江无缺没再抗拒,失忆并不等于分不出好歹,与何人一起、该做些什么,他心中还是极为明白的。因此也没有再刻意走回到我身边,有时他会走慢两步,有时会忽然停住,但他没有回头。   我落在队尾,不经意听到苏樱对小鱼儿发难:“你倒说仔细了,谁的医术更技高一筹……”   前方那一对,并肩沉默,耳边,已全是小鱼儿使尽解数的赔礼讨饶。   ……   九秀山庄,名出当年慕容世家九个姊妹,人间九秀,玲珑八面。   如今慕容九做了黑蜘蛛内室,风姿倒也较当年有过之无不及,又有黑惜凤那一枚娇羞女儿,一家人所居之所,一小方山林,一涓溪水绕门而过,花香隐隐,鸟鸣声幽,难得的雅致。   山庄中庭院相连,花圃树木并不繁杂,屋舍比邻,四四方方让人看了心中清爽。   江无缺被领去东面一处厢房休息,我也进了屋子为他把脉,一来二去耗了一个下午,却也没把出什么,只见满屋子人愁眉深锁,无论问江无缺什么,他不是不答,就是只答一两个字。   最难熬的不是看症,而是在这么多人中间与江无缺相处。   他终归没有再旁若无人地盯着我不放,大部分时间他低着头,面容清癯,肤色苍白得异常。   我最先提出放弃,“让他歇会吧,你们一个个都探过他的脉,试过他的内息,若有结论早该有了,就算医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江无缺坐在床边,这时抬起头来。   他眼下有一大片青灰的阴影,目光并不明澈,似乎也是累了。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没关系,总会好的。”   他身体蓦地一紧,与我迎视。我知道他一定记起了什么,山坡上一句“盈余”,今日以前,他只那样叫过铁心兰。   我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临到门边时,忽然听到身后铁心兰叫了声“无缺”,便回头去看。   江无缺已从床前站起,脸上神情淡淡的,望着我这处,似是以为我这一去,便不再回头。   小鱼儿正与黑蜘蛛低声商讨用何种方法为江无缺恢复内力,这时小鱼儿走过来,私下里强拉着我,将我带出了门。   到了房外,他却也不放手,一路又强行拉我至山庄偏僻处的无人角落。月出梢头,四下里只剩假山黑影,他才算松了手,开口第一句却是沉着声音,似强忍着怒气:“你搞什么!”   我脾气刷地就上了来,反口道:“你都看出来了,还问我搞什么?!”   “孙盈余!”小鱼儿虽也有郑重的时候,但却极少发怒,他怒极了的时候却也不会发目欲眦,反倒越来越平和。   “你该知道我为何留你。”他吁了口气,眼神精亮,“连云儿都看得明白,我大哥不愿与你分开,若你今日执意要走,他只怕会舍了所有人,随你而去。”   “那又如何?”我道,“人不是已经给你们送了回来,你还要我怎样?!”   “是你根本就不该来这一出!”小鱼儿瞪着我,黑暗中却也凌厉逼人,“往日我与你玩笑归玩笑,但我以为你总该懂得分寸。我大哥娶的是铁心兰,他就算并不曾真的动心,但夫妻是白首之约,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来趟这趟浑水,你也见到他今日是如何表现,你教他日后以何面目去见心兰与云儿?!”   “这是他的问题,与我何干?”   “孙盈余!”   “我知道你怪我,我知道这些事根本就瞒不住你,当年我为何要千方百计帮你救江无缺,我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去给江玉郎下毒,我为何要再次回到仇皇殿中?!江小鱼,你摸着良心说,有多少次,你拿我当作对付殿主的工具,有意无意将我往那人身边推,他是个疯子,你却有没有一次想过我的下场——你不用说,我来说,一次都没有!”   他沉默下来,隔了隔,道:“但这是我的错,你……”   “我并不是在怪你,本来就是我心甘情愿,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江无缺。实话跟你招了,我就是喜欢江无缺,喜欢到神魂颠倒难以自拔,但他根本看不上我,不然我怎么会傻得将他领来铁心兰面前?枉你小鱼儿自命聪明,到头来却不信自己兄弟,你以为他与我真的发生过什么?以江无缺的为人,又怎么会对我动了心思?事实就是如我所言,他只是失忆,等过些时候,病好了,自然会疏远我,也不会再记得我。”   小鱼儿似是消了些气性,言道:“孙丫头,你竟这般喜欢我大哥?可那江玉郎……”   “他死了。”我极冷静,语气也平稳如常,“万象窟中,你不是早已知道?江玉郎、孤苍雁、燕南天三人,为一本丧神诀,葬身山腹。”   “我知道,”小鱼儿也忽然丧气起来,语带低嘲,“只是不愿相信……”   二人一时无话。   等他放了我回来,我已向他多番保证,不会再打江无缺主意,也不会做破坏人家家庭之事。   小鱼儿得了此话,立时变得讨人嫌起来。一时说当我是自己人,终身大事他必定会给我做主;又说他家小虾也是不错,就是有些花哨,少年嘛,总是把持不住。   最后他道:“其实云儿对你……唉……”他话也没说完,竟是连番叹气,一点也不似他的风格。   小鱼儿临走前,倒是说了句诚恳话:“江云与他爹,两人都是实心眼,活得不自在。”   这时,月已上中天。   我一个人走在九秀山庄的庭院里,大片的花树,银屑坠地,月色与花香相得益彰。   忽然一道人影,挡在我脚下小径的必经之路。   那人是背身,身姿笔直而僵硬,显然不是在等我,而是一早站在了那里,倒是我闯了他的清净地。我正准备回头,耳边传来介于少年与成人的音色:“孙盈余。”   是祸躲不过,我深吸气,走回那人身边。   他比我高出大半个头,也是消瘦了许多,月色下显得肤色干净而微微惨白,鬓发上沾了些夜露,这一站,他似是站了好久。   方才还在江无缺客房中时,我新开的药方尚未写好,他便已按捺不住走出房外。   “江云,”我有些怕他,也深知自己怕的是什么,“你今日态度实在不好,那人是你爹,你一点也不关心?”   “我们许久未见了吧?”他冷笑,“一见面,你便来教训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转过眼,神色冷漠地盯视我的眼睛。他与江无缺不同的是,他身上有一股很沉稳的坚毅与果决,并在适当的时候,心狠手辣。细长且稍稍上挑的眼形,这一点更与铁心兰肖似。   “我没有不信你的意思。”他这话,指的是我对午时那一幕的解释。“我爹,”他又问,“可还好?”   “并不好,”我直言,“他的亲生儿子也不愿见他。”   江云不再说话,皱起眉来,又变作仙云栈上寡言少语的模样。   “你们怎么会来到此地?”我没话找话问他,“万象窟之后,你们为何不回仙云栈或是桃花谷?”我想的是:武林大势未定,小鱼儿莫不是还有什么后计,要与九秀山庄联手?   江云却答:“有人负伤,需要几味稀罕药材,只在九秀山庄才有。”   这倒是怪事,苏樱医毒皆精,是什么样的药材,她手中竟会没有?又一想,小鱼儿早年于慕容九闺房中见过几款药草,便是当世神医万春流都遍寻不果。   “受伤?”我再问,“是谁受伤?”   江云沉默了一阵,随口答了个字:“我。”   我要扯开他衣袖把脉,却被他避开,“若是未好,此时怎会站在你面前?”   “你可是在万象窟中受伤?”   他不愿多提,只道:“早已过去。”   我以为他是怨我不关心他,这时有一串匆匆脚步向这方走近,江云忽然神情一冷,问道:“谁?!”   九秀山庄的庭院说小不小,我此时的位置,一是被小鱼儿拐带,二是我信步走来,所以我并不知道这里离哪端更近一些,只知道大把的家丁丫鬟,却没有人自这条道上经过。   这时,便见森森树影后跑了个婀娜人影出来,那人长发垂肩,纱裙覆到脚踝,白臂裸/露在月光下,如珠玉粉藕,竟是这山庄中的大小姐黑惜凤。   黑惜凤一见我二人霎时两眼放光,焦急忙慌飞扑而来,也不顾三七二十一,拖着我的手便道:“快跟我走!”   我被她弄得手足无措,由她拖着跑,江云跟在身后,没有出声制止。   一路上半个人影都无,也不知这大小姐是否刻意回避,只知很快抵达一处卧房前,房门由外上锁,雕画精致,显是女子深闺。   江云脸上的不自在,充分证实了我的设想:这里是黑惜凤闺房。   “我在此处等你……”他对我道,一句话还未说完,门那端便传来一串惊心动魄床倒柜塌的巨响。巨响间,还夹杂一阵阵某人相当熟悉的痛呼□□。   “是江瑕!”江云瞪向黑惜凤,那漆黑眼瞳几乎都要冒出火来。“你做了什么?!”   黑惜凤被他瞪得一阵哆嗦,我却等不及答案,一脚将门踹开,这锁上得结实却终归是摆设,门内果不其然,就是我所设想的狼藉纷飞。   江瑕抓挠着身体在地上打滚。确切来说,他这种反应,是并不知自己痛在哪里,却全身都难受得厉害。   我走上前,因他翻来滚去无法近身,只好叫江云来捉住他手脚,当看到江瑕满面赤红,瞳孔都已放大,心叫不好。   “他全身滚烫,你对他做了什么?!”我去问黑惜凤。   对方有些受惊,却到底挂得住面子,细声道:“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是什么?!”我失去耐心,但起关键作用的仍是江云一道眼神。他只制着江瑕,冷冷向黑惜凤一瞪,便叫那身娇肉贵的大小姐低下姿态,乖乖答话:“不过,不过吃了些烈虎丹……”   “烈虎丹是什么?”我起初还有些茫然,当听到“恶人谷”中的“天吃星”,霎时间恍然大悟。那必然是不错了,当我还在恶人谷之时,便知道天吃星独门秘制一种江湖上万金难寻的金枪不倒丸,即十粒能买下半个城池、造价斐然的壮阳药!   “你莫不是疯了?!”我当时第一感受,是想不到九秀山庄低调多年,原来如此有钱。   第二个才想到江瑕,这人说不定还是童子之身,看他面颊绯红、细喘叠叠的模样,哪能抵受住药力?   “烈虎丹,”我问,“还剩多少?快拿来给我瞧瞧。”   黑惜凤竟为难起来,“早已没了,只剩个瓶子。”   “瓶子也行,给我!”我只觉得这药昂贵,他们一行人往日是去过恶人谷几次,但顶多弄来一粒两粒,谁曾想,那瓶子递到我手上,赫然便有只酒壶般大小。   “这……”我唇角抽动,“这是装了几粒的烈虎丹?”   “也并不多,”黑惜凤答,“十七八粒。”   咣——瓶子被我摔碎在地。“快!”我叫,“这庄中不是有个冰窖?快将江瑕送去那里!”   黑惜凤听我这话,反倒不急起来,转了身往里间走,只听一阵细碎声响、门户开启的声响,便见江云两手抱起江瑕,起了身,大步步入屏风之后。 ☆、第七十八章   江瑕遗传了他爹的好脸蛋,不久后我剥光他衣裳发现他同样有副好身材,女子都爱他,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小鱼儿早年喜欢铁心兰,但他没能叫她抓得住他,从某种程度上看,那条鱼很会沾花惹草讨女孩子欢心,却不是情场上的好手。   他儿子比他,又是差了一截。   江瑕倾心华紫音,这个除了华紫音自己不愿面对,其实谁都知道。黑惜凤也相中了江瑕,她暗中出了多少劲力赔了多少笑脸吞了多少委屈,向来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旁观者都是有眼看的,唯独江瑕看不清。   所以这叫自作孽。十七八粒烈虎丹,连神仙也消受不起,更不知那黑惜凤究竟是爱极了他、还是恨极了他。   我与江云合力将滚烫似火炉的江瑕弄进冰窖,这冰窖就在黑惜凤闺房的一扇铜门之后,隆冬腊月的寒冰坚实如初,人一步入其中便生一股入脾寒意,四壁冻结,无光无火,倒是名符其实的九秀一奇。   正巧这时,黑蜘蛛来寻他女儿。黑惜凤倒是有些怕她这位爹爹,更怕她爹知道烈虎丹一事,因此急急忙忙闭了铜门,也不知这铜门是什么机制,我由内竟然无法打开,更听不到门后声响,就好像被隔绝的境地。   一回头,见冰旁依稀两团人影,仔细分辨才发现是江云抱着频临虚脱的江瑕,一手正按着对方胸口。江云昔日得殿主传过几式移花接玉,他这动作,似是要用那半吊子心法,为江瑕分担毒素。   “你找死啊你!”我飞扑过去,掐着江云手腕就要把他手夺过来。   他也被我吓了一跳,黑暗中望向我,眼中如墨的光亮,已隐隐有些晃动。   “你知道烈虎丹是什么?!”我气急败坏责问。   江云回过神来,好整以暇抽出了手,“是什么?”他问。   “你果真不知道!”我被气得失笑,“那是助男子行云布雨的良药,你也敢替他分担?!”   他怔了一霎。其实我也看不清楚,只知黑暗中一道浅浅轮廓,那双眼睛分明就起了层寒意,便似那冰棱上冷到极处渗出的轻雾。他霍地起身,“你做什么?”我问他时,他已站到了门前。   “你去照顾江瑕,我将这门打开。”江云的声音略微沙哑,已有些药力上涌的先兆。   我不再说话,除去江瑕衣物,利落扎了他几针,将他赤身丢往一块冰处散热。   很快,传来内力与金属相撞的嗡鸣。   我知道江云终究是白费力气,若铜门能被轻易破开,盛夏里也就保不住这一室寒冰。而他试验多次早该知道结果,却迟迟不肯放弃。一次次,耗费真力去做无用之功,铜门震动冰屑碎了满地,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早该模糊的一幕情景。   那是一间密室,烛光如丝,那人长发散乱为我击门叫人,我忍着剧痛,只觉他那对手掌间隐隐泛起的红光,是我由小及大从未见过的温暖。   “别再试了。”我站到他身旁。   江云将手掌摊开压在门上,似要将热力传递出去一般,微弓着身体,有些再支持不住地将额头抵向手背。   “你怕什么?”我想宽慰他几句,“你那堂弟上了黑惜凤卧榻,都能守得中正,你还比不得他?”   对方“嗯”地闷哼一声,我知这话有欠考虑,又见他身体紧绷,便道:“我助你行气罢——”话未落,指尖也没触到他身体,就先被他狠狠抓住手腕。   江云体温升得飞快,握住我倒也没有立刻放手,静了好大一会,才沉着嗓音问:“你是真不懂,还是明知故犯?”   我再要收手已是尤为困难。他垂着头,神色在这种光线之下,不过是个囫囵的猜测。   “我知道你怕。”他道,“你想江瑕经得起诱惑,我却未必能在你面前把持……”   “我不是……”身体很冷,这冰窖中温度极低,唯独与江云接触之处,无论是臂腕,还是他转过头、幽幽呼在我耳侧的热气,都暖胀得像要融化开来。   “你怕我?”他出口的嗓音喑哑,全然不似平日的冷漠,“你即便心中怕我,也要装作若无其事,不然我心里那般爱你,只怕要情/难自制……”   “烈虎丹发作了,”我试图推开他,“你清醒点!”   他被我一推,倒似有些醒了,两人隔着数寸的距离,他怔怔地看着我,我也不知他是否真的看到什么。忽然,脸颊一热,那种感觉极不真实,他的手已覆住我半张脸。   原来皮肤早已冷得失去知觉,有了热度,才觉得又痒又麻,渐渐地像是复苏一般。   “有什么好怕?”他低笑了声,“与你间,即便山塌地陷,死都死不到一处……”   身子蓦地一沉,他便似没了力气一般压倒在我身上。   我腰背着地,砰地声,骨架俱裂。   他却连手都没收回,掌心重重按在我的脸上,也不揉搓,也不像方才那般有意无意地抚过。他长年练剑的手,恐怕不会握筷子便先学了拿剑,五指间硬茧格外突兀,却也并不叫我难受,压在皮肉上,反而有了些熟悉,想起那年竹林中执剑的少年。   这只手也尤为热,目光也很是迫切,单单盯住我的眼。我并不怕与他对视,但我以为必然会见到一双由烈虎丹催生情/欲如狼似虎的眼,谁知瞧进他眼底,却什么也瞧不见。   那眼中全是茫然。   “是不是很难受?”我问他。   他长发凌乱,渐渐鸣喘起来。   “若难受的话……”   “我并不难受……”他嘴唇压住我的耳廓,“最难受那刻早已过去……盈余,我只是不懂,为何一个人就在眼前,却也会弄丢,明明想护着你,也护不好……”   “你是指万象窟那时?”   他身子蓦地一僵,嘴唇与手指便微微抖了起来。   “江云?”   “我也没能将他救回,”他自顾自去说,“叫娘那般失望……可我明明那么恨那人,却也不愿见他死在那处……盈余……你知他为何要骗我?我那般信他,每日想着为他多杀几人,我从不曾违逆他,他为何要骗我去害我父母……”   “你……”我不知该如何开解,他这是闷得久了,心中这话,应也是从未曾对人说过。就连我,都以为他是恨极了殿主,哪想过他会为他难受。   他若只当仇皇殿少主,往日虽冷血狠辣了一些,却也并不憋屈,如今什么都被揭穿,依江云这种性子,难怪至今都放不下。   若再往深处想,连殿主那般的人,死后都有人对他爱恨参半;那怜星当年对江无缺并不算差,甚至最后还多有维护,同样一条路,江云歪得再难回头,那江无缺呢?他当日也是同江云这般大的年纪,还对那人怀着满腔爱慕,还亲眼见那人去死……   “解星恨……”我鬼使神差叫了这个名字,想,殿主起名的品味不是一般二般得差。手便在这时抬了起来,金针的微光在黑暗中一闪,便刺向这人睡穴。   ……   这一夜过得相当漫长,却也不是江云真的对我做了什么。   第二日铜门开启时,我只能瞧见那门后的光亮中,朦胧地走进许多人影。但我看不清那些人是谁,也不知他们是以什么样的神情,去面对光裸着全身的江瑕,以及搂睡在一起的我与江云。   我生了场风寒;江云在万象窟让落石砸中背心,如今引出了旧患;黑惜凤被她爹狠狠训斥一顿,被她娘拎去回炉集训,许久都没有见到踪影……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也没有被大肆宣扬。   后来江无缺知道这件事,是有一日我吭哧着嗓子,坐他面前为他把脉,江瑕忽然跑来找我。他来到就如一阵旋风,提了我往门外一站。“问你件事……”他左瞧右看,憋了半天,才问,“那日,就是那日夜里,我与你,我们之间……可真有过什么?”   我面容郑重,专门等他把话说完,问他:“你觉得会有什么?”   他青了脸,“我哪里知道?若是有,你千万不要隐瞒,我绝不会委屈了你。”   “怎么,你还想负责?”   他的脸由青转白,纵使嘴上说当然,心里也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没有。”我说完这两字,就见他捂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又对我说:“那就没事了。”说完便不见人影。   我这时回过身,见到江无缺正站在门后。   如今情形是这样,铁心兰身为妻子,每日会一日三餐照料江无缺,却因我说病人需要空间,没有无时无刻不离左右。夜晚他们并不睡一间房中,我看诊时、小鱼儿为江无缺行功疗伤时,铁心兰也常常会分/身去往别处。   客房外室这扇门,白日里天气好时,是从来不关的。   江无缺站在门后看我并不迈步,便开口道:“你进来。”   他如今并不似前些日子惜字如金,但我却并不乐意与他说话。他见我不动,便又往后退了半步,仍是直直看我,说:“盈余,你进来。”   我抬脚,他便转过身往屋内走,我唯有跟着。   到了里间,他不坐,我也不坐,他不说话,我也不想没话找话说。   两人僵持一阵,他站在桌前,逐字逐句开口:“我方才又想起了一件。”   我摇头表示不想去听,皱眉正色回他:“你那些想起根本就不算想起!我是让你记起受伤之前发生了什么,你受伤之后一件件记得那么清楚有什么用?!”   他脸色难看下来,却也还是耐着性子,温声问我:“小鱼儿昨日有了结论,你可知道?”   我点头。   “我如今是个废人。”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我的面色,“你若是再有危险,我也不能助你,若是再遇上上次那般的歹人,我能做的,也只会如上次那般。”   我忽然心疼起来。   小鱼儿昨日的结论,就是江无缺一身武功再难寻回。他如今只比深闺中女子多了几分搬抬的力气,他练了那么多年的明玉功,他使到炉火纯青的移花接木,如今全部付诸流水。   我不是想对他大呼小叫,更不想给他脸色看。我还记得两人相濡以沫时,他用一把剪刀救过我的命,他满手是血、面色惨白的样子,我也记得分毫不差。   “你可是嫌弃?”他问,仍旧看着我的脸。   “有什么可嫌弃?”我反问,“你是少了胳膊还是少了腿,说自己是废人?”   他神情暗了下来,只说:“我自己并不介意。”忽而又问:“江瑕与你说的那事,是何时之事?”   我渐渐烦躁起来,“那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好自己就已经谢天谢地。”   他忽然转过身去,我以为他终于气恼起来,谁知他只是走往墙边一只矮柜,弯身下去拉出最底一层抽屉,从其中拿了样东西出来。   我眯起眼,他又将柜子关好,走回我面前。   他手中提着的是一只包袱,松松垮垮,显然并未装多少东西。   “我随时……”他看着我的脸,“都可以走。”   我瞪着他,又瞪向他手中包袱,“这算什么?千方百计来了,你如今告诉我要走?”   他也不回避,坦然答:“那日我已说过,若是走,会与你一起。”   我嗓子痛得厉害,又想起他这几日反反复复说过的话,那些、我在从前应该觉得无比珍贵的言语,如今却成了每日必演的戏码。“我不想你难做。”他字句肯定,“若随你走了,只叫他们当我死了。”   “我看你是病傻了!”我瞬间发作起来,“如今你倒来说这话,当日是谁口口声声叫着铁心兰,让我将他由昆仑带来蜀中?你也是明明白白的人,一家子为你焦头烂额你难道看不出?别告诉我,连那抛妻弃子之事你也做得出来,也别告诉我是为了我!”   他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抓着那卷东西,低着视线,声音里却不见许多动摇,“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隔了隔,又道,“我不认得他们,也记不起从前那些……”   “你是病得厉害,”我转过身去,“等你病好了再同我说这话。”   “盈余!”他伸手来抓我肩膀,想是出手太急,没有控制力道,五指扣在肩头就好像铁钳般叫我吃痛一记。我背身拧起眉来,他也没看见,也没有意识,只不放松抓着,竟有些发狠的味道。   我内力一震将他手指震开,回身时,见他那手垂着,指尖一阵阵地发着抖。   “我也不同你计较。”我道,“你若清醒,我还真希望这话由你口中再说一遍,只怕到那时,你躲我都躲不及,哪里还会要随我走?”   他一双眼睛沉静地望着我,也不似方才般小心翼翼,看了我许久,才说:“若等我记起来,你也无话好说了?”   “等你真记得,不是一个名字、而是这里每个人究竟是谁,我就同你将这件事说清楚。”   “好。” ☆、第七十九章   江无缺武功废了,但人还算清醒,失忆这种事,却又急不得。   他倒不是一丝恢复记忆的灵感都无,至少与铁心兰重会那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想起五仙教与我夫妻相待的情景。   这回便有些混乱了。我若是他,也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也要在两位妻子间权衡一下轻重。   可我又不能告诉他,那场亲事是假的,是他为了防备我,拿一枚金钗诱我入局,又在我目眩神迷之时,给了我贯胸一剑。   如今看来,时过境迁,但当初的矛盾切实存在,我处心积虑去对付他身边之人,这是事实,不是我伪装得好,他便永远不会记起。   现在我理当脱身,将自己置身这种敌我难分的境地,本身就欠缺考虑。   正巧的是,小鱼儿也似乎耐心有限,既然我和苏樱都不能令江无缺复原,他便决定出海去寻万春流。   在一切俱备的前一日,我始终不知道这个消息。   那日黑蜘蛛于九秀庄中大排筵席,礼貌起见,我也在宾客之列,但我不知道是为江氏两家人送行,因此连借口也懒得想,只说不去。   到了月上柳梢之时,便听得前院中觥筹喧闹,一片红烛灯火的景象,人影川流,竟比白日还要热闹上几分。   我这一端,却是幽暗僻静,假山花木分立两侧,夹着一条石子小径。   尽头处是一座六角凉亭。   适时月色隐入云中,很快落起细雨。   我本是闲逛,却忽然觉得头顶有一道寒光闪现。   那光中透着一股披荆斩棘的劲力,似能划破黑暗。我仰头去看,便见夜色的雨幕中,一人挥洒舞剑。深色的衣裳与整个黑夜融于一处,更显得剑上的锋芒如银绦迸发,快如流星赶月,远远便听得宝剑饮雨的嗡鸣。   这一招天外飞仙,不乏霸道,华丽异常。我在心中计较,即便江瑕被黑蜘蛛认作未来女婿,尽得其岳父真传,那银丝飞渡的身法,也快不过而今江云这把利剑。   我临时起意,拔出腰间短剑去与江云比划。   半空腾飞之人,乍见黑夜中多了个人出来,身影于空中一滞,却似乎有默契一般,与我视线交汇之时,一言不发,接下我手中剑招。   江云是青出于蓝,我却是半瓶子水晃荡。与他对打,攻守应对得紧迫刺激,却又始终不会太落于下风,致使心中生出些自豪之意。   上次与他过招,他还不能如此自如地向我放水,这次却叫我打得筋骨舒畅,直觉自己也成了高手。   我不知道别人饮宴之时,江云为何会独自出现于此处;也不知道他心中是否有何苦闷,要借练剑抒发。但雨中比剑,却不折不扣为人生一大快事。   我有些得意,不想叫江云频频留手,便使尽解数向他劈头盖脸一顿猛攻。他见我如此,也认真起来,可一来二去,我渐渐觉出不同。   江云拿出实力与我交锋,这本是欣慰之事,可他剑法太快,我不仅应接不暇,更是应对吃力,少挡一剑,不是败下阵来,而是有伤残之忧。   他却不知由何时开始,手下再不留情分,眼光也在那夜色中变得怪异,一柄长剑,划出星罗密网,叫我避无可避。   “铮”一声,他凌空劈下一记,雨水纷散,我虎口被震得剧痛。其时大叫“江云”,他手下一顿,我趁隙逃脱,却饶是如此,仍被他剑气在手臂上划出一大道口子。   提气飞上亭顶,脚踩在那中心处凸起的顶尖上,高高由雨中去望那人。   他没再追来,垂着头似是闷喝了一声,丢下手中长剑。   “下来吧。”他抬起头来看我,声音嘶哑,却已恢复正常。   落地与他进到亭中,我坐在石凳上,他俯身端起我受伤的手臂,半晌,都默不做声地瞧着那道渗血惨状,面色阴郁,忽然抬起头来,我清楚地在他眼中看到了懊悔。   “刀剑无眼,”我想抽回手,“其实也没什么。”   可他手指硬如铁石,不愿放松半分。   我也是许久未见他,自那夜冰窖之事,他一直是闭门静养。   后来我听人说,当初劳烦小鱼儿与铁心兰九秀求药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江云。   他那病也可大可小,除了背上由巨石所砸的内伤,还有一样,走火入魔。   我大概可以想象,由认贼作父再到营救生父,江云一路所抱持的压力,已经濒临临界。   万象窟那时,江无缺十死无生,而江云救父无能,又愧对家母,换了哪人,都是一番不小的打击。   况且他体内还有明玉功的功底,那不是寻常人能练的武功,当初殿主为威胁江无缺,强制江云修炼,如今于他精神极限时走火入魔,倒一点也不出奇。   方才对阵,他是一时错手还是入了魔,我也说不上。   “对不起。”他道,小心卷高我衣袖,露出上臂处那道剑伤。   血还在流,四周皮肉像孩童咧开的小口,惨白且翻卷,我看着便觉疼痛,握紧手心。   江云从衣下取出一绢丝帕,他周身被雨淋湿,可丝帕是贴肉收藏,只有微微的潮意,却有一股人体而来的温暖。将伤口四周的雨水与血水擦净,经我指点,他将伤处裹缠起来,再放下衣袖。   他应是极不放心,皱着眉道:“我送你回去上药。”   我无奈起来:“包好了,就别再拆来拆去。”   那条缠住我手臂的丝帕,原是最素净的白色,被血染污就再难除去。我想着应是仇心柳送与江云之物,忽又心中电光火石,起了一丝印象,“这帕子,是我送给你的?”我问他。   见他点头,我放下心来。   却又茫然起来。   他那长发被雨浸了,有几丝贴着脸颊,脸色也好似素帕般干净而苍白。   他有些局促,没有开口说话,他一定以为我接下来要问他有关病情或走火入魔、甚至方才一剑是怎么回事,可事实既定,诘问或是深究,根本毫无意义。   我与江云随意聊了几句,直到他说江瑕与熊霸那个小团体,明日就要兵分两路,一路随江无缺小鱼儿出海去祁族见万春流;另一路则是陪伴黑家大小姐前往安庆,接受什么舞国小娘子第一舞神的舞技挑战。   “你说什么?”我许久后才反应过来,江无缺亦是许久未见,我每日都在设想要与那人断绝往来,但我万万没想过,真要分别,也只在片刻之间。   江云仍站在我面前,本身他对江无缺充满敬意,可失忆后那人的表现,又委实叫这个儿子难以认同。   “他怎么说?”我问,“你爹愿意去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江云答,“他本身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心中抽痛,便托词要回房休息。江云陪着我,一直看着我拐进住房的院落,我却在他目光不及之处,走另一条路去往厨房。   宴席尚未结束,厨房里人来人往,并不冷清。   酒窖中拿出的酒都摆在明处,一些温在壶里,一些则是整坛,随传菜送往前厅。   我也懒得问人,自己提了两坛便走,特意找了个无人的假山后,靠着那冷硬的石头,冒雨灌起酒来。   结果不到半刻,身后谈话声又起。   我情绪不好,又觉得奇怪,明明那宴会热闹非凡,怎么一个两个都钟意起缺席。   若湖与胡瑛正在假山后话别。   当初救命的蕴神珠,我是甫一见面便还给了若湖。珠子中的胡瑛将养足够,如今手足俱全出得珠来。火狐族的规矩,是绝不可与世人沾染,所以无论是当初的胡夫人、还是今日的若湖、胡瑛,全都是犯规私逃。但胡夫人与若湖都认定了毕生寄托,胡瑛却是一时迷途,终要走回正轨。   我听那小狐狸口中,仍是一口一个“死猪头说”“死猪头怎样”“死猪头如何如何”,便觉得有些可惜。   蕴神珠是火狐至宝,理应归还族人,可如今当中封印了一个摩迦罗,摩迦罗与火狐长老素有嫌隙,且是不死不休那种,若湖虽单纯,却也明白道理,是绝不会送摩迦罗回族让他落个形神俱灭的下场。   这样一来,胡瑛与摩迦罗的人生,便是相悖而行的两条路,再无交集的可能。   胡瑛坦率,感怀起来,便絮絮叨叨对着宝珠中的妖魂说话,可往日聒噪不断的珠子,如今却安静起来。   我不知道摩迦罗在想什么,他如此一沉寂,就更显出奥妙。   或许因他是妖怪的祖宗,胡瑛却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狐狸,但这本身就不公平,摩迦罗给了若湖太多的东西,以致这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人,可以得到那山猪王倾心竭力的同等付出。   我打了个饱嗝,从假山后走出来。   若湖吓一大跳,举着伞跑过来,非拉我去自己房中换衣避雨。   当然,最后变成三人对饮。   胡瑛喝得高了,难过地啜泣起来,说不愿与若湖分离。   直到这时,那始终暗淡无光的蕴神珠,才淡淡显出一丝光华。   若湖也有些醉意,执意要将珠子交由我代管,至于个中理由,其实她一直也不愿与摩迦罗亲近,毕竟还有与江瑕的那层关系。   我想想便应承下来,无端多个宝贝,却是多也不多。   后来我将她们安置在床,自己一步三摇,往暂居的客房去走。   雨丝紧密起来,我手中无伞,索性遮着头顶,连跑几步。   跑到房门前,伸手去推门,忽而又退回来。   那房檐下的阴影里,靠墙坐着一人。无光无火,那人的皮肤在夜色中呈现一种朦胧的惨淡,长发散落一身,竟是闭目睡去。   “江无缺?”我俯身,低声叫他。   他梦中还蹙着眉,我伸手去为他展平眉心,他便在这时睁开眼睛。   身外雨声平缓,江无缺的神情黯淡不清,他低声唤道:“盈余?”竟像是分不清我这个入目活人。   我同样在他身上嗅到了流连不去的酒气,便伸手扶他,他另一手撑着墙,才站起身。   这时他没有松开我的手,笑了笑,自嘲:“不胜酒力。”   “我扶你进去。”   他摇头,“我等你回来,这就走了。”   却轮到我犹豫起来,“江无缺!”   他回过头,那雨珠滴落得噼啪精彩,他却静静地站在檐边,瞧着我。   “你喝醉了酒,等在我房前,就只等见我一面?”   他瞧了我许久,视线也是朦朦胧胧,半晌才点头,“我在酒宴上见不到你,所以来看看。”   我无言以对,看着他转身,这人的背影很是好看,天生的挺直,步态优雅。   他即将要走入雨中——“江无缺!”我大叫,“你如何会选我,是因为我比铁心兰年轻,还是我比她可怜?”   他一瞬间站定,再没有了动作。   头顶的雨丝纷纷扬扬,他终是调转了身,“因为我已错过她,但我不想一错到底。”   他的眼睛,分明地瞧在我身上,没有半丝迟疑,也没有隐瞒。   “你怎么知道什么是对的,万一是错的呢?你原本也不记得!”   他目光变得凝重起来,重新走回我面前,温声道:“我已是对不起心兰,对不起云儿,对不起天下人,但我不想连你、也要说那是错的。”   那道声音极是沉闷,一点也不容易,说出这种话,这不是普通的决定,而是忘情背爱毫无信义可言,只因为我曾对他的那些“好”,让他做出此生最不能被人宽容的决定。   我还是想不通。   他像是能看穿我一般,开口道:“我曾问过你,那日冰窖之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今日我才明白,那冰窖原是慕容家关丈夫的地方,当晚江瑕在那里,你与云儿也在其中……”   我皱眉,不懂他忽然提起这话的用意。   “你不愿来赴今夜之宴,”他又问,“是因为云儿身体不适,同样不能出席?”   我恍然明白过来,“你见到了,我与江云一起?”   他不置可否,却笑着说:“我果然没猜错,你的确与他一起。”然后又说:“这几日你我不曾见面,有许多人向我讲述往事,原来仇皇殿中,你与云儿是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这词可真是啼笑皆非,我忙着摇头,江无缺却说:“我等你到这时,你却酒气熏天归来,其实方才有那么一刹,我很想问你去了哪里。”   他很平静,字字句句说着某种可以被归为嫉妒的情绪,所以他想向我证明什么?他其实是真的喜欢我?   “我明日会出发去祁族,”他道,“你不是很希望我记起一切?或许见到万春流,一切就会明晰起来。”   我拼命摇头,“不是的!”我一点都不想要他恢复记忆,那时就完了,他心中那些有关我或模糊或珍贵的回忆,本来就是假的,根本全部都是假的!   我抓住他,“与其让你自己想起来,不如我来告诉你真相。”   我一把扯开衣襟,将胸口呈给他看。   他皱起眉来,几乎在同一时间别开视线。   “那日你不是问我,为何会知道我胸口上有道剑疤?你还说若不是夫妻,又怎会知道我最隐秘处的痕迹?江无缺,你听清楚,这疤是你给的,这一剑正是拜你所赐!”   他神情微诧,我便继续道:“苗疆那时,你已发觉我的身份。我不是刚刚凑巧被掳进仇皇殿的小大夫,我处心积虑接近你,去为江云排遣愁苦,不过是要利用你监控江玉郎。江玉郎才是我们手中的一颗重棋,他身上有关于丧神诀的秘密,而他施加于你的所有痛苦,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万念俱灰成为傀儡,这些本都是我乐见其成的。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说,你落得今日下场,江玉郎不是罪魁祸首,我才是!”   江无缺并没有什么表情,他由最初的怔忡渐渐恢复,瞧着我的脸,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我却别无选择,只能将最难堪的真相据实以告。   “那时带你去苗疆,解了你的傀儡之术,本想借由你之力查出五仙教中丧神诀的一段隐秘,谁知被你先一步看穿身份,你为了弄清我的计划,更为保护将赴万象窟寻宝的江云与小鱼儿,便假借成亲之名,睡在我卧榻之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那时待我以礼,连我的一根头发都没有碰过,更别说是夫妻之实。所以,在你发现我利用旁门左道获得尸蛊之血,有可能超越生死之时,便当机立断地刺了我一剑,为人间除一大害。”   江无缺的脸色,是我极其熟悉的苍白,他没有勃然大怒,没有听闻真相的震惊,也没有追问我什么。   “你不信?”我问他。   他在我靠近时向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你累了,快回房去。”   “你真的不信?”我哂笑出来,“再没有比事实更合理的解释。你这一次失忆,也是被我所害。你以为我那么好心,去教一个连饭都不会吃、衣也不会穿的人走路说话,你以为我图你什么,比江云成熟么——”   “够了!”他终于将我的话打断,脸上有一种很难形容,各种神情扭曲于一处的慌乱,“你喝醉了。”他伸出手来推我,“下次别再如此了。”   “你知道我最爱喝酒的。”我从前搂住他的腰际。   他全身僵硬,如临大敌般动也不动。   “江无缺你不是喜欢我么?”我扬起头,“喜欢我深藏不露还是心思歹毒?”   他猛地将我推开,神情扭曲,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我的确不信,一个字也不信!”   他的手在衣袖中抖了起来,侧着脸,看也不看我,他应该从来都不曾想过我是这样的女人,所以很久后正过脸时,与我四目相对,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做梦的恍惚。   他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然抛妻弃子所为的,就只是这样一个笑话?   意料之外的,他向我伸出手来,由一侧将我肩膀揽住。   他的嗓音附在我耳边,完全是乞求的语调,“你别这样……”他低喃,“若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不会再强迫你,你却再不要有此妄言……”   还是江无缺的声音,但我却觉得那说话之人,自己一点也不认得。   他本当骄傲,即便被人高吊着鞭笞拷打,也不曾低下头去。   这么多年,他从来也不曾恨过殿主,只因为他从来也瞧不起殿主。   可我却觉得眼前这个江无缺,竟连那年的殿主都还不如!   “你仍是不信。”我被他揽着,强扯下衣袖,将江云先前为我包扎的伤口举到他眼前。   “你看清楚了。”白帕拆去,染血的帕子之下,皮肤光洁如新,哪里还有半点受伤的痕迹。   “尸蛊之血,抚不平你那穿胸一剑,可是一点小伤却不在话下。这是方才与江云比剑所伤,按他走火入魔的程度,这一道伤口没有十天八天根本无法愈合,所以你若再不信,就去与江云当面对峙!”   江无缺全身都已冷了下来,我觉得眼下搂着自己的,便是那花园中的假山、兵器库里的刀剑,全没有一丝热度。   我转过身,手抚在他的脸上,觉得自己真是傻,如今连最后一丝希望都不能有了,他垂着眼,我扬头去亲他的脸颊、嘴唇,心里想着破罐子破摔,反正也不会再有下次。   他也渐渐狂热起来,用吮吸噬咬来回应,强扯我的头发,全没有一点怜惜。最后两人分开之时,他牙齿所碰过的唇角,早已肿胀得没有一丝知觉。   他扣着我双肩,死死盯着我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狂暴,令人头皮发麻。   只是忽然之间,他眼底就只剩一层一层泛起的、不可抑制的笑意。   他放开了我,笑着望着我,声音平静,“你说得对,”他怪异地一个个吐字,“原来是我错了。”   然后渐渐的,连那笑都消失了。像那年囚室之中,他也为自己戴了一副面具,面具之后,软弱、伤恸、疯狂、还是愤怒,一点也不会显露。   江无缺的脸,终于什么也不剩,却还是漠然地望了我好一会儿,才转过身,一步一步的,仍是步履规正地走入雨中。   那墨衣的背影真是好看,被雨淋湿了,衣发全贴在身上,更显得体态修长。可是那背影也当真冷漠,即使是背对,我也知道那人心中与我,再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第八十章   江小鱼江无缺两家人阖家出行,我开始思考自己的去留。   事实上这并不算一个问题。彼时万象窟一难,损失惨重,武林各方对其三缄其口,死了几个、回来多少,一律秘而不宣。半年过去,飞雁山庄那端毫无动静,我也再没了回去的意义。   从小到大,无闲无暇,这时却变作孑然一身。   我可以去做任何我想做之事,但首先,这世上要有那样一件事。   自从挑明真相,我与江无缺沦为陌路,日子也变得浑噩起来,我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便陪黑惜凤去安庆赴比舞之约。   同行的,还有回家省亲的熊霸。这时我才知道,他家所开的镖局,原是在安庆最繁华的路段。   安庆是一座大城,第一次入城之时,见那高筑的门楼,鳞次的房屋,还以为是到了京师富庶之地。   至于舞界第一才女纪留春,我从未听过这一号人物,但如果她设下擂台对阵的是闻名遐迩的富家名媛黑惜凤,便成了一件盛事。   黑惜凤的名望很高,并不亚于当年受人追捧的慕容九妹,并且财富到了她这一代,加倍累积。   所以熊霸有一次拉我到私密处,抱怨江瑕不知何处得来的狗屎运,要知道娶了黑惜凤,就等于坐拥九秀山庄的万贯家财,那将会是吃不完的山珍海错,想想便觉振奋……这的确是熊霸的原话,亏我还以为他对轩辕巧巧死心塌地。   这时候安庆城中人满为患,车马流云,全为争看黑家小姐的绝伦舞姿。   我也不知道黑惜凤会跳舞,我只知道她琵琶琴筝都使得好,发起小姐脾气随时能趋之杀人。   约定之期转眼便至,城内大小客栈爆满,而黑惜凤非要住进那声名远扬的悦来客栈,竟将我派遣出去与掌柜谈判。   周遭人声鼎沸,客栈的规格堪为上等,布置讲究,风雅不俗。偏偏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小鱼儿与江无缺半年一聚,似乎也是在这间客栈,他们饮酒道别,各自归家,由那时起,一个轮回随之开启。   我言语不精,无法担当黑惜凤所授大任,她也不愿表露身份拿取特权,一番僵持,二人并肩前往北街的武扬镖局。总镖头熊浩天外出押镖,不然可能遇上厢房客满的种种理由,因为据熊霸透露,他爹爹是一个节俭到一根针的人,不会白白留人夜宿。   镖局入门先见一行镖旗,正厅挂“衣食同享”“铁血同当”两块牌匾,最当中处是一个大大的“武”字。   我很快又多了项职务,为受伤的镖师接骨看跌打,空闲时就坐在练武场外看他们演练。   这样过了两日,擂台开场。   作为支持者,我也在一大早,随着人流聚集到安庆北城的街市。那里有一处天香楼,听说当中的姑娘极富盛名,而擂台便设在天香楼外。   天公作美,六月的晴日,是人间圣境。   纪留春一曲扇舞,荡气回肠,随后轮到黑惜凤。   便见擂台高处,女子红衣艳行,一舞剑气,震动四方,真正应了那句“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曲罢,人潮汹涌,如痴如醉。   我却于这时,听到一声极为压抑、不合时宜的低唤:“孙大夫……孙大夫,孙大夫!”   我真正认出那把声音,是在围观群众彻底暴动之时,每一人都争相上前去一睹黑惜凤芳容,却有一只手,逆其势将我拉出人外。   “胡夫人?!”   眼前红眸清颜的女子,正是殿主夫人胡夫人。   便见她发髻凌乱,形容憔悴地向我施一大礼。我不知所措,她却苦笑起来,以一种无比酸涩甚至不甘的语调问我:“你可有见过他?”   “他?!”   这个他,叫我迟疑良久。   半盏茶后,武扬镖局厢房,我问这个女人:“他不是死了么?”   胡夫人清减了许多,一袭罗衫,竟也掩不住狼狈。   她摇头,“如果你是说万象窟,他并未死在那里。”   这一句话,寥寥十数字,便似在我耳边点了串炮仗,惊雷四起,已震得我心如鼓噪。   “这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他……殿主怎么可能还活着,莫非是你救了他?”   胡夫人再次摇头,解释道:“那日的去处是黄帝封印所在,法术根本无法施行,更别说于火雷引爆之时救人。他是自己逃出来的,我见到他时,已是山崩的五日之后。”   “他怎么样?”我问。   “没死。”   这两个字真是简洁,我无奈,心中记挂另一件事,便急着问:“那他此刻人在哪里?”   “你仍是关心他。”胡夫人道,眼睫低垂,有一丝倦意。   “就当我关心吧,他到底在哪里?”实在是非关殿主一人生死,如果胡夫人所言属实,那么她的话将彻底颠覆我之前对于所有人命运的推断。   “他不见了。”胡夫人挑明,“已是月余。”   “什么叫不见了?”我心中顿觉不安。   “你说他躲起来不愿见人也行,说他想念一人,独自出寻也行……”   胡夫人瞧着我,神色平静。窗边的风吹来,只将她发丝吹得浮动了些,她眼角有哭过肿起的痕迹,却并不明显,像眼眸中逐日消退的火红,再没有曾经那股鲜明。   “我是来见星恨与柳儿的,”她道,“不想他们并未来此,却见到了你。”   “他们随小鱼儿去了祁族。”我解释。   胡夫人点头,“许是天意如此,你在这里,或许更有办法叫他现身。”   “殿主真的躲起来了?”我问,“他又想做什么?”   胡夫人冷眼看我戒备的反应,便道:“你想岔了,今时不同往日,你道一个尸毒已深、失去右臂之人,还能再做些什么?”   见对方如此认定,我也不好多说。却又觉得殿主那般强悍,即便中毒,失去一只手,似乎也没什么。鉴于他往日的经历,武功被废,前途尽毁,遭生父谋害,这一次的断臂之痛实在也算不上痛。更何况我亲眼见到,血肉横飞的那一刹那他连眼皮都没动过一下,殿主本就是一个抗压性超常之人,我相信他不会轻易认输。   胡夫人却是心有了悟,一眼将我看穿,言道:“他变了许多……万象窟中的经历,我也说不分明,只知他把命都搭了进去,等了那么久,他活着每一日都似为了去做成那件事。且不论输赢成败,我只觉得那件事完了,他连活着的滋味都没有了,更何况是这种结果……”   “他还好么?”   胡夫人只是笑,女子臻首微垂的模样甚为清婉,却笑得极苦。   “自万象窟归来,一日比一日消沉……即便仇皇殿被毁、全盘心血推倒重来,也未试过如这次一般。你不曾见到,他已连练功打坐都不去做了,似那般着紧武艺之人,要到何种心态,才能眼见着往日之功荒废殆尽……怕是你这时见了他,也要认一认,才能将他认出。”   “那就不好办了。”我道。   胡夫人一惊,竟是迅雷之势捉住我的手,“孙大夫,我知道你医者仁心,便是拉他一把,也不要看着他去死!”   “我怎会看他去死?只是,他这人结怨太多——”   “他改了!”胡夫人的声音几乎要颤抖起来,失声道,“他已知错,我知道的,他不会再为恶,是真的变了!”   “放心,”我道,“果然如你所说,他就不会弃你不顾,或许是一时想不通,才会躲起来不愿见人。”   话虽如此,我却管不了他是好是坏。只为了我爹的生死,我也要向他当面问清楚,那日封闭的洞窟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如何找到的出路,我爹与燕南天又在哪里?这一次我不会再糊里糊涂叫一个“情”字搅得痴傻,纵使不计代价,我也要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此一商定,便即刻去找熊霸,让他多打扫一间厢房留胡夫人居住。   同时黑惜凤修书一封,用镖局专司传信的白鸽向小鱼儿千里传书,说江云的未来岳母在此,让他们治好了病就即刻前来安庆。   当日夜深人静,我同样写了一封书信,快马加鞭,送往四海。   这样却并不能清闲,胡夫人与我都在揣测殿主的心思,他积了二十年的怨,这一次是否真的清算了?我知道殿主并不简单,却更清楚,他如果背后仍有图谋,就不会连胡夫人都撇下,一人之力又如何成事?   而落魄之说成真,事情只会变得更复杂而已。以殿主的性子,他想躲,谁也别想找到!   唯一的办法,就是令他自动现身。   这也是胡夫人投注于我身上的热望。   问题就在于,殿主如果真落到那种地步,他是绝不会想见我的。虽说他忍人不能,但他那可笑的自尊心,却又不比任何人少。   殿主啊殿主,我往日想起这人便会头大如斗,这次却要感谢他。他活着,就给了我一线希望,原来这世上,我还有许多事要做,离孑然一身,尚有差距。   便在这样的前提下,我每日都要到街头闲晃,再想着法令黑惜凤将她的比舞盛事扩大。   首先要给殿主足够的提示,让他知道我在哪里,然后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再说说这擂台论舞之事。   那日舞国才女纪留春技不如人,败下阵来。却志气高昂并不服输,只要擂台不拆,她便每一日都要向黑惜凤叫板。两人每日里想些比试的花俏,如劈腿拔筋、前空翻、后空翻、单脚旋转、金鸡独立……到最后想无可想,便全落到脚速的快慢上。   所谓天下舞功,唯快不破。黑惜凤开始进行集训,清晨的镖局大院里,便听陪训的丫鬟轻快地叫嚷着:“上上上上下左左右左右左右左左右右右……”   好不扰人清梦。   但听得习惯了,却又能充耳不闻睡死过去。   我便是在那日的“左右”声中,做了一个荒诞不羁的怪梦。   我梦到了祁族的帐篷。   海岛参天的椰树,海浪翻滚,水清沙白。   帐篷内摆设简陋,忽而门帘微动,一双手将那帘子挑起,江云焦虑且尤为急切的脸,便出现在帘后。   他大步流星走入帐中,迎面见到神医万春流。   万春流道:“我已将你父亲的心病医好,你们快些相认吧。”   跟着一闪便失去踪影,而后江无缺走了过来。   他还是与我记忆中的一样,面容清癯,却有了几分神采。   江云在他面前一跪不起,他神情欣慰地看着,也不去相扶。   “爹爹,”江云音色里尽是哀戚,“这二十年与您咫尺之隔,却始终未能尽孝,甚至还……”   话说到一半,似是悲从中来,已无法继续。   江无缺却笑道:“这又如何能怪你?小鱼儿已对我道明因果,难得你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却仍能保有男儿的正直与气魄,为父很欣慰。”   他这样说着,也随之绽出笑容。   我有多就没见过他笑?没有太多挂碍,只是很单纯的,当一个父亲见到子女成人,那种由心底深处生出的感慨与宽慰,我今日在他脸上,终是见到了。   原来受苦多年,隐忍坚持,也只是在等这一日。他笑,我也跟着傻笑,原来我并没做错,江无缺想要的东西,一直都是如此简单,他盼了二十年,那些从始至终视若瑰宝、支持他活下去的骨肉亲情,我终于还给了他。   然而他随即又说:“只委屈你娘这些年,孤身一人,为我父子二人操心……好在此刻一家三口团聚,从此便能共享天伦,再不必受离分之苦……”   “那我呢?”我笑容止住,在一旁讷讷去问。   不久前还哭笑着为他庆幸,这一刻我却再看不得他们父子间的言笑晏晏。“江无缺!”我大叫,“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我该怎么办?!我也在这里,我也不想与你分离……你看看我啊,江无缺——我在这里!江无缺!!”   叫到声嘶力竭,却只是让自己觉得可悲。   原来我一点都不想见到这样的结果,原来我曾以为能够做到的放手、替他着想,全部都是胡扯!我想叫他清醒,这样才是真正的江无缺,但我又想叫他只能看着我一个……   那晚夜雨中将他推离,我心中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不这么做,他将来一定会恨我。   可是此刻,我更恨我自己。   梦便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一摸脸颊,像发了场大水。   那一整日,我都不甚清醒。   朦朦胧胧地走在街上,连撞到人都不自知。   等稍稍回神,才想起方才真的撞了一人。那人从路口冲出,两人四脚朝天撞翻在地,对方慌慌张张爬起时,竟连一只鞋都落下了。   “哎——你的鞋!”我抓着鞋便向那人追去。   没跑两步,见远处少只鞋的人一瘸一拐,显然是方才一撞撞出的毛病。   “哎!”我将那人抓住,他崴了脚还要向前跑,我便有些愧疚。   对方年纪不大,应是与我相近,一开口便听出是安庆当地的口音。   “你别拦着我!”他急道,“我要去追神仙——”   “神仙?!”   “是恩公!”他一把将我甩开,又跛着脚往前颠了几步。   我见他那样有些好笑,便再次跟上去,对他说:“你要追谁,让我扶着你,我一定帮你追上!”   他一听这话,随即眉开眼笑,将手往我肩上一搭。   我足下使力,转眼冲了出去。   路上这人说,他叫小虎,家便在安庆城外。二十年前他与他娘进城赶集,运气不好被坏人拐丢,他年纪虽小,却也拼死逃了出来,只是将脚弄折,往后走路都不便当。   原来不是我撞的啊,我在心里腹诽,难为自己这么热心。   他继而又说,当年他逃是逃了,但一个人又饿又累,安庆城又大,脚又痛,便只能独自缩在路边,发着高烧,饥寒交迫,险些死在那里。   幸好当时有个神仙般的人物来到他面前,不仅给他止痛,还解救了他,令他母子团聚。只可惜那人来去匆匆,竟没个道谢机会。   滴水之恩,小虎一记二十年,谁承想那日盼夜盼之人便在今日来到眼前,他自然要去追,脚瘸着,又自然跑不快,后来还撞上我这路人甲。   前因后果正是如此,两人刚要路过一家古玩摊档,小虎忽然大叫:“停——!”   他伸手去指,我果真在那摊档前见到一人白衣背影,高瘦挺拔,日光笼着,倒有几分出尘的仙气。   匆忙间就觉得那身影眼熟,可也不及看清,人已站在他身后,伸手拍了一下神仙的肩膀,叫他道:“兄台。”   那人便回过头来。   等我看清此人容貌,直觉一道晴天霹雳劈在头顶。   面素清隽,眉目皆画,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我早时做梦,梦里梦到的人物、江无缺。   他此刻一切如旧,手足俱全,安安稳稳地站在我面前。   却是瞧了眼我搭在他肩上的手,并未由语气里显露什么,只问我道:“这位姑娘?”   这位姑娘?!   我怔住,这问候可真是凉薄,竟叫我一时百感交集,无言以对。   我知道自己的反应一定很呆傻,因为那江公子微微皱起了眉。   我更没有把手收回,却是被我架着的小虎,挣脱我的搀扶,还将我挤在身后,自己却去捉住江无缺衣袖,大叫:“恩公,是我啊,我是小虎!你还记不记得,我……”   这人于是又将先前对我所说的故事,半字不差讲给江无缺听。   我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所谓白衣仙人的反应。   江无缺听完之后,便答:“我记得你,那时你在玉削铁铺旁。”   “是!就是我!”对方听后愈发兴奋。   这便好了,江无缺果然恢复了记忆,连那陈年往事都能说得分毫不差。我再无记挂,转过身,向另一条长街走去。   谁知迎面见到了小鱼儿。   小鱼儿眯着眼,一步三晃来到我跟前。   “这般巧?”他问。   我顾左右言他,便问:“其他人呢?”   “女人孩子皆是麻烦,”他道,“半路上呢,我与大哥先进城追思一下当年。”   说完便冲江无缺叫:“大哥!”   这时分,江无缺也正打发走那千恩万谢之人,径自回转头来,不是刻意,却偏偏与我目光遇到一处。   我一愣,他不觉,只随意移开视线,随即走了过来。   小鱼儿已要开口,这时发现我旁若无人地盯住江无缺不放,直把他当作透明。   而江无缺也是镇定,目不斜视,又当我全不存在。   两人一个看,一个视而不见——“你们先打住!”小鱼儿摆手,他原是知道往日那一层纠葛,也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手指向我就去问江无缺:“你复原后我还未问过你,她是谁?”   江无缺循那手,终于看回了我。   可他静静看了许久,也没说什么。   小鱼儿焦急起来,问道:“你莫不是记起一切,又把这人给忘了?你可是瞧仔细了,果真不记得了?”   江无缺才答:“我记得。”就像方才他对小虎那一番相认的反应,同样是看着我,道了句:“孙姑娘。”   我一手心全是冷汗,甚至连眼前人神仙般的模样,也看不清晰了。   他这是做什么,耍我么?!还是他仍在怨我?   却似乎都不是。他瞧着我与瞧着小鱼儿并没有分毫分别,都是不冷不热,那目光里也没有疏远,也没有亲近。   “你到底是不是恢复记忆了?!”我一急,便将心底的话脱口问出。   他目光瞬间变冷,却仍能客客气气对我道:“是,每一件都记得清楚。”   我发呆了很久,才幡然醒悟,他这根本不是不记得我,而是不想再与我有任何牵扯的表现。   “这还真是可喜可贺……”我随意为自己找着话题,“万春流的医术也叫人望尘莫及。”   话落便向小鱼儿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   这时小鱼儿由身后叮嘱:“今夜悦来客栈,武扬镖局做东,你切勿缺席……”   他说最后一字,我已跑了起来。   然而当晚,即便尴尬,我仍是准时赴会。   我不像胡夫人,她没有任何立场与这群人同饮一席,但我好歹是江无缺的恩人,即便在江无缺心里,每一笔账都已归位,而他能容忍我,前提是我无法在他眼皮底下生出任何风波。   他已将我由皮到骨,看得通透。   但我看他,却总像雾里看花。   我不知他是如何想我,卑鄙?可憎?还是曾有过那么一时一刻的感动?   或者,只是记得,再无其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虎啊虎那么俗的名字不是我想的,那是策划想的~ ☆、第八十一章   酒过三巡,悦来客栈。   话说这日的酒席摆了八围,却仍坐不下武扬镖局洋洋洒洒百来号兄弟。   总镖头熊浩天押镖凯旋,一面为自己庆功,一面为小鱼儿洗尘,只是这酒钱却不是由他所出。   付账的是黑惜凤,在这种事上,黑大小姐从来也不含糊,毕竟她要向江瑕展现自己的实力。而每每迎来这种场合,黑惜凤若湖、到江瑕华紫音、再到江云仇心柳,这一条链总也不会断,谁的脸上光鲜一些,相对的一方就郁闷一点。   而当小鱼儿向我探问胡夫人的情况,仇心柳便也顷刻郁闷到了极点。在我每提一次她那功败垂成声名狼藉的爹爹时,她的脸再要随之扭曲上一分,直至连铁心兰都意识到不妥,开口向未来儿媳送了粒定心丸。   铁心兰今夜很美,怎么说,昏暗处似那空谷幽兰,光中便是绝代佳人。   而她正坐在我对面,笑意连连,还有头上高梳华丽的发髻,其间金光闪闪的凤钗。   那是我曾经放在心口尖上的金钗啊,如今明晃晃的,却也晃得我如坐针尖。   便听她开口对江无缺道:“昔日有何恩怨,却不能算在后辈身上,更何况心柳为了云儿,早已与那人恩断义绝,你这处,也千万莫要怪她。”   “怎会?”江无缺当初受那些非人非鬼的凌虐,这时却只几个字就变作云淡风轻,“只要你与云儿平安,我别无他求。”   “噗——”小鱼儿喝进嘴的酒也一口吐了出来。他已听明江无缺的态度,不仅是对待仇心柳一事上,更上升到胡夫人与殿主身上。   显然,小鱼儿不如此认为,二十年前便已心软一回,这次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残酷,赶尽杀绝,再不给其喘息之机。   “小鱼儿。”我来也是为说眼下这番话,“你即便要杀那人泄愤,却也要先找到那人。”   “自然。”小鱼儿附和,“找到他才好将他碎尸万段。”   冷不丁地,仇心柳打了个哆嗦。   我却问:“可他明知你磨快了刀,又怎会傻得自投罗网?”   小鱼儿便皱起眉来,“原来你也是为他求情,难不成我还要给他机会洗心革面?算了吧!”小鱼儿嗤道,“他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一世你也别指望他重头做人,他改不好的!”   “但你也得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道,“别忘了那日万象窟中,他是与燕大侠、孤盟主一同被困,眼下也只有他,知道另外二人的生死。”   小鱼儿似在犹豫,旋即却说:“可这事已过去如此之久,燕伯伯他……”   “在胡夫人尚未出现以前,你我都认为江玉郎已死,但事实证明,他活得好好的。而万象窟中三人被困,那是我与江无缺亲见的事实,没道理江玉郎逃出生天,神功绝顶的燕大侠却坐困愁城。你再有疑虑,便去问无缺伯伯,我相信无缺伯伯也会认同我的看法。”   “哎你这岔辈啊!”熊霸多喝两盅,指着我便舌头打起卷来,“怎么无缺伯伯是伯伯,小鱼儿伯伯却成了小鱼儿?”   “吃你的鸡腿!”轩辕巧巧瞪他一眼,“少说两句!”   熊霸讨了个无趣,酒桌这时也压抑起来。只因话题全系在殿主身上,而那人偏就有这般能耐,身在千百里,却能叫你一思及他便酒肉无味、食难下咽。   “大哥如何说?”小鱼儿又去问江无缺。   其实这里所有人,最有发言权的便是江无缺,他被那人害得最惨,也受累最多,全天下若是推举一个声讨殿主的代表,那便该来找他。   “我无话好说。”江无缺手中握着酒杯,眼光也看着那酒杯,侧脸在如昼的灯火下微微发亮,却偏偏少了分我所希冀的神采飞扬。   “那人的生死,与我无关。”他将酒杯放下,很轻巧,可又远比任何人见到的困难。   他是不屑那人,但不代表他没有怨,眼眸抬起的一瞬,我与他相视。   江无缺的眉角轻挑,并无心虚,看着我,再缓慢将目光移开。   这样一场酒,还不足以达成共识。   但在夜晚大队人马返还武扬镖局时,小鱼儿问我,可有妙计引出殿主。   “你为我办嫁妆,我便告诉你。”   “臭丫头!”   这一群人,三三两两,如此一路来到了镖局门前。   灯笼高悬,门前的路面被照得亮堂,巧巧跑得快,正要去叫门,忽然定住,指着门边的石狮大喝一声:“什么人?!”   我也去看,便见那石狮后果真拉出一道长长人影。   人影很快走入光下,体态魁梧,臂膀浑圆,是一模样陌生的青年壮汉。   壮汉身后携着一只包袱,一看便是风尘仆仆而来,衣着也不甚讲究,上衣大敞,长裤拖沓。他见我们十数人将他团团围住,便有些胆怯,目光也很是闪烁。   小鱼儿咦了一声,“这种货色也来报考镖师?”   谁知他话才刚落,那壮汉便好似在人群中发现了什么,眼神一亮,连那张黝黑朴实的方脸都瞬间放出光彩,人往前跨出一步,竟是来到仇心柳面前。将女子的柔荑一握,叫了句:“妹子!”   也不知那壮汉是幸或不幸,只听他一声叫完,霎时间沉厚浓重的嗓音变作嘶嚎,响天彻地。   仇心柳早已将他双手反扣,脚下一踹,便将人摁倒在地。   “找死!”仇大小姐心情不好,眼中也泛起寒光,却在这许多长辈面前,只能强忍着发问:“说!是何人派你前来,又有何目的?!”   壮汉浑身都在打摆,头被仇心柳踩着,脸贴在地上,哽咽着呜呜哀叫的模样甚是可怜。   “说!”仇心柳又将脚碾了碾,那壮汉终于忍耐不住,“哇”地一声痛哭起来,边哭边道:“敢……敢问、敢问女侠……您还记得当年打铁铺里的金努力么?”   “啊!”我惊呼。   同时便见身前不远处的江云,脚下一软,竟好似站不住一般,向后踉跄了一步。   “什么打铁铺?!”仇心柳正要发作,我急忙挥手上前,“误会误会!一场误会!”   人人都以怪异目光投来,我却无心顾及,匆忙将地上壮汉扶起,又为他擦脸,拍打身上灰土。   对方抽动着鼻子,咕哝颓丧地骂爹,缓了半天情绪,才猛地反应过来,将我一把拽住。   我一抬头,他便就着头顶的火光细细查看我的脸,看着看着,便“呀”地叫道:“你才是盈余妹子!”   我哭笑不得,抱怨道:“这么大个人,也不会看清楚再认!”   他却不觉有错,瞥了眼仇心柳道:“你小时长得多么精致,俺当然要去找模样最好那个!”言语间竟好似自己受了委屈才是。   仇心柳不屑,低低一声冷哼,只道这人心中,谁最好看谁便是孙盈余。   “我说孙盈余,”江瑕终是问,“这人到底谁啊?”   我也没在意,随口答:“指腹为婚的夫婿。”   “什么?!”   长夜一声怪叫,竟一点不比金努力逊色,那直上云霄的音色,真能把头顶的飞鸟惊落。   ……   当夜小鱼儿便押我至无人处追问:“你搞什么?!”   “我觉得这方法妙极,你不也想快点见到殿主?相信我,若我与人成亲,殿主必定亲临。”   “你就这么自信?”小鱼儿逼视。   我却觉得他此一论调彼一论调,有些虚伪。一直在提醒我美人计有多奏效、殿主有多受用的那人,是小鱼儿他自己。   所以我才于半月前传书四海,许了金努力一个激情四射、锦绣无比的前景,叫他见信速往。   本身于伪造身份一事上,我爹从不会大意,早两年更暗中动手解决了四海的挂名父母,兄长举家迁移,正可谓死无对证。   偏偏漏了这个金努力。此人身无长物,孤家寡人,运气不好,铁铺的生意越做越差,这不我一叫,他便来了。   “你还要再帮我一件事。”我想了想,对小鱼儿道,“铁匠娶妻,如此芝麻绿豆的小事,传出去也不会有人关注。所以你要帮我想一想,如何才能将这一门亲事坐大,好叫殿主无论身在何处,都无法忽视。”   “这还不简单?”小鱼儿一脸的不在话下,言辞间却俱是讽意,“你从武扬镖局出嫁,自然是镖局中人,明日你去求一求熊霸,让他认你个干姊,这中原第一镖局嫁女,可不是普天同庆,叫四方来贺?”   “如此甚好。”我满意。   小鱼儿却是一脸恼恨,“你当真要结这门亲?!”   “有何不可?”   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死死地瞧着我,瞧着瞧着,便也干笑一声无奈得很。   “那是胡夫人千求万求打动了你么?还是你有多么景仰我燕伯伯,才对江玉郎之事如此热心?”   “都不是。”我答,“殿主对天下人不好,对我还是不错的,我想帮帮他。”   “我怕你误人误己!”   我早知道他会怀疑,也早已准备好答案,“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井下石。”   “真奇怪。”小鱼儿道,“有时我觉得,你对他,比对我大哥还要在意。”   “你说无缺伯伯么?”我笑,“无缺伯伯也叫我打心眼里尊敬。”   小鱼儿“哈哈”两声,却很是僵硬,“你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赌那人的回头是岸,倒叫我舍不得对他下手。”   “别说得这么严重,”我道,“只要他回来,亲事随时可以取消。”   “若无法取消呢?”小鱼儿问,“你将熊浩天与武扬镖局摆到人前,即便这是你的私事,弄得人尽皆知,却也再由不得你做主。”   “那我就嫁给金努力!”   “好!”小鱼儿一声高喝,竟比我还要豪爽,“你明日尽管将那金什么带来见人,嫁妆我给你办。不过要切记,没人知道你与江玉郎的关系,你也不要叫别人发现你是因何成亲,尤其是小虾与江云。”   “怎么?”我反问,“万象窟你导的那幕,还不能叫他们发现我与殿主羁绊?他们都是眼瞎么?”   “那是因为我为你澄清再三!”小鱼儿气结,“大庭广众与武林公敌吻得昏天暗地,别人夫妻重会,你却叫其中一人追你追得不顾一切——孙盈余,你就是个麻烦!”   “小鱼儿……”我摆出笑脸,“这不是为你办事么?谁叫我这人心软,就这么陷了下去。”   “好在还懂得出来。”   我点头,“好在还懂得出来……”   ……   一夜无事,隔日清晨。   我打了水为金努力梳洗,又装点一番,将他领到偏厅,见众人正围坐一处吃早饭。   人倒是差不多齐了,只是许多人面色不好,江云与江瑕尤甚。   “妹子!”这时金努力攥紧我的手,扭头过来一脸娇羞状,“哥饿了,哥这几日为了来见你,吃不饱睡不好,可瘦了一大圈了。”   他这话明明是情人间的耳语,偏生他嗓门大,粗犷有余,一说出口全厅的人都被震住了。   “你做什么?!”江瑕猛地跳起来,指着金努力,那一脸的青筋乱跳。   “什、什么做什么?”金努力倒退一步,下意识将我的手抓紧。   “你的手!”江瑕厉声。   “手?手怎地了?!”金努力自昨夜起受人敌视,这时也忍得够了,胸脯一挺,强硬起来,“俺手搁哪与你何干,你凭什么管俺?!”   连华紫音都动了动嘴,有些劝阻江瑕的态势,江瑕却一步跳前,凶狠道:“凭她是我师傅!”   “可她是俺媳妇!”   江瑕一瞬间懵了,铁青着脸,死死瞪着我,就像他爹昨夜里那样,忽然间便爆发了,指着我悲愤异常:“你怎么能嫁这种人!你怎么能没个挑拣!你……你……你……”   这三个“你”字后,江无缺与铁心兰,一前一后,由我身后的厅门走入,再由我身旁走过去。   铁心兰一路回头,问:“这是怎么了?”   江无缺只是一言不发,见江云向他问早,便点了点头,而后于小鱼儿身旁落座。   小鱼儿悠闲看戏,间或与苏樱挤眉弄眼,一口一个“丫头”叫得甜腻。   这小小的厅堂就好像被划分出两个世界,有人水火不容,有人却置若罔闻。   我被金努力拽着,往摆了面食粥点的桌边走去,江云正低着头喝茶,霍地便站直了身,连他身旁的仇大小姐都被吓得不轻,一连唤了他多声,也没见他回头,硬着脖子就往外走。   “等一下。”我终于选定时机开口。   江云的身影便停在当口。   “昨夜仓促,还未来得及说明。”我扭头,给金努力正了正衣襟,才鼓起一口气,将两人不日成婚的消息宣布给众人。   “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江瑕彻底不淡定起来,“这没头没尾的,成的什么亲!”   “怎么没头没尾?”我反驳,“我与努力哥是在娘胎里定的约,如今也都不是韶龄芳华,这时谈婚论嫁我都嫌晚了,哪还有什么不妥?”   “可是你二人不配。”黑惜凤一语中的,说破江瑕心声,赢得江瑕好大一眼感激。   “是啊……”连若湖都站起来规劝,“孙姑娘,这是终身大事,你可真的想清楚了?”   “有什么可想的?”我叹气,“这是一早定下的姻缘,我今日不嫁他,明日也要嫁,迟早要入他们金家的门,做他金努力的妻子。”   “谬论!”   “你这人——”金努力终被江瑕惹毛,吵嚷着道:“俺山长水远背孙家二老的骨灰来给盈余妹,俺当年一把屎尿地伺候二老归西,俺给二老送终,又给他们服丧,俺就是孙家的半个儿子,俺有哪里配不上盈余妹?!再说,盈余妹还写了信给俺——”   “啊!”我失声低叫。   可这人竟然毫不顾忌,怀里掏出我半月前向他发出的书信,当着所有人,展信便读了起来。   那信开头的第一句,写的是:郎君只道海水深,不抵妹心相思半……   江云便在这时猛地回过头来,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直瞪着我。   “好了别读了!”我赶紧把信纸抢下,那金努力却还不甘心,边反抗边嚷嚷道:“这就是你写给俺的啊,是你写的啊……!”   我自觉脸皮不薄,却再也顶不住尴尬,颊边燥热,连脖子根都烧了起来。   实在不是丢不起这个人,而是江无缺正坐在身后,我在他眼中已千般不是,不想再叫他看这样一场笑话。   “恭喜啊……”江云竟迎面走了回来,硬邦邦的神情,硬邦邦地站在我面前。他那张脸,决计比他仗剑杀人时还要恐怖,可偏偏又是笑着的。   他笑着向我道了声恭喜,再向金努力说了一遍。   江云不比江瑕,江瑕跳起来破口大骂,给金努力造成的心理压力,也比不上江云一道眼神投来、那直入人心的森寒。   “当年我们有一面之缘,”江云对金努力道,“但我怎么也想不到,还能再见。”   自这句话开始,我与金努力成亲之事,似是已得到众人认同。   其实这不合逻辑,我要嫁人,嫁与何人,本就与江云江瑕无干。但我又明白,这是他们将我当成至交了,如果说江云心里还有那么一丝对我的不舍,江瑕却是真真正正地为我这个师父不平。他那面红耳赤的模样,就好像金努力今日要娶的人是华紫音,那是切身的焦忧。   原来我还为武林盟主之位将他设计利用,今日他却如此对我,巨大的落差,只叫我心里说不出得羞惭。   往后之事,便也水到渠成。   我与金努力上无高堂,他又寻我寻到此处,小鱼儿主张我身世可怜,便穿针引线叫熊浩天收了我做义女,又说只管把他们这群老老小小当成娘家,有了委屈尽管叫他出头。   认亲仪式,筹备婚礼,有一段日子我忙得不可开交,却也淡了对江无缺的执着。巴掌大的镖局,来来去去一个安庆城,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当着旁人的面,有时只是二人偶遇。   他是我身处这许多人中间最大的隐患,只有他一人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又做得好像什么都不知晓,对小鱼儿守口如瓶,在我面前也没有警告或是试探。最多只是一句“孙姑娘”,无抑无扬,即便两人视线汇聚到一处,也激不起任何一丝火花或是波动。   他真的回来了,囚室间那人的强硬从容,不屈,还有高傲。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无缺公子,又哪里看得见我这种小人物?或者在他心里,我嫁给铁匠也是恰得其所,相配得很。   这日,行礼之日迫在眼前,我与若湖黑惜凤顾小纤上街办货。布庄里时,黑惜凤说:“那金什么模样就生得猥琐,昨日我又见到了,他对着仇心柳狂咽口水,一副色迷迷的,好像魂都被勾了去。”   我没搭腔,黑惜凤只管自己继续:“孙盈余,别怪我没提醒你,仇心柳没什么好处,样貌却比你好太多,你可要将你家打铁的看牢了,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呀!”若湖低呼一声,“怎能这般说金大哥?金大哥就要与孙姑娘成亲,肯定心里眼里都只有孙姑娘一个。”   “你见过几个男人?”黑惜凤不屑若湖所言,“这又不是我一双眼睛一张嘴,镖局上下,哪个不知道姓金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自头一日开始,他瞧仇心柳便大不相同,不信你问小纤。”   “我?”顾小纤羞羞答答,总也改不了脸红的毛病,这时却是抬起了头,手里还握着那截冰蓝如水的布料,“我觉得惜凤说得没错。”竟是再直白不过。   若湖一时语塞,连我都知道金努力并不老实,她又哪里全不知情?只是谁都要顾着我的感受,见到也只当不见,盼着金努力终究会收敛一些。   可那金努力也太自以为是,竟以为旁人眼里都把他当成透明,每日里巴巴地痴望仇心柳,这两日益发肆无忌惮起来。   我却只能在心里祈求他别丢人丢到仇心柳面前,否则以仇大小姐的脾气,杀了他、绝了他的子孙根都有可能。   岂知世事充满巧合,不想什么就偏来什么。傍晚我与若湖四人回镖局,才走到院子里,就发现出事了。 ☆、第八十二章   “江云你做什么?!”   我跑过去,金努力早已被打得颠仆不稳,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撸着袖子,原地转圈高呼着:“俺不怕你,你算狗屁!俺从来也不是吃素的……”   江云便凌空一脚,将那叫嚣之人远远踢上了墙角,便听“砰”的一声,围观人群“嘶”地倒抽冷气,金努力顺势由墙根滑落到地面。   江云逼上去,面色阴鸷,那情形也不似善罢甘休的情形。我心中一凛,匆忙挡在两人中间,“你是要打死他么?!”西沉的日光便斜斜照在江云脸上,我与他四目相对。   他从来也没有这般暴怒的模样,咬着牙,两眼通红,额角青筋毕现分明。那一整张俊俏的脸,都好似被这样一种情绪占据,目光狰狞,只一个眼神,就看得我心中直跳。   “你让开。”他嗓音已哑,别开视线。   仇心柳忽然从人后走了上来,扯着江云的手道:“算了,我并没被他如何……”   “我叫你们让开!”江云一挥手,却也叫仇心柳跌坐在地,女子令人肚肠发软的一声惨叫,在场之人无不唏嘘。   “你疯了不是?!”我与江云瞪视。   他竟看也不看,一把将我推开。   “江云!”谢天谢地,江瑕与熊霸及时赶到,二人合力将人制住。   我回头去扶金努力,这人骂骂咧咧果真死不悔改。   两拨人会到一处,江云再不挣扎,半垂着眼谁也不看,江瑕扣着他左手,熊霸押着他右肩,便见他手背上筋络一突一突,竟好似要随时挣脱杀人一般。   “你倒问问他做得好事!”江瑕虽拉着江云,却一点不比他堂兄的面色好,神情冰寒,也是平日里少有的严肃。   “他今日敢来调戏仇心柳,明日就敢背着你胡作非为,孙盈余,你脑子里装的什么,可有好好想清楚了,这种人到底当不当嫁?!”   这便踩到金努力痛处了,这人嘴角肿得奇高,两眼也是青紫一片,眯缝着睁也睁不开。即便这样,他也不知仗着什么,反口将江瑕堵了回去:“俺娶俺媳妇,你算狗屁!”   “啊——!”似若湖、小纤这般的女子,当场便叫了出来,只因江云不知何处来得神力,竟将江瑕熊霸双双挣脱了开,两手前伸,一把便扯住金努力衣襟。   “你、你做什么?!”金努力要吓死了,我扶着他,便觉得他全身巨颤,两腿比面条还要虚软,随时都可倒地不起。   江云却也没有动他,只抓着他那衣衫前襟不放。两人都是般高的身量,但江云比金努力不知要瘦上何几,偏偏此时的情形,谁也不觉得金努力高大,只觉得他在江云手中,脆弱得连只小鸡也不如。   江云已用尽全身的力量克制,两手都微微发起抖来。他那脸色也惨白得骇人,目色发红,死死瞪住金努力不放,却没有进一步行动,只将那片衣襟抓得紧之又紧。   这片刻,无人劝阻,无人敢出声说上半句。   我到底有些害怕,走火入魔并不好玩,金努力也不是铁打的身子。   “他有千般不是,也是我未来夫君,你放开他,我同他算账。”我按住江云的手,指间凝出真气。   他并不看我,牙关紧咬,许久之后才慢慢地有了一丝放松。   江瑕趁势把人带开,再对我使眼色,叫我快将金努力领走。   身后众人在我背对的同时向江云聚拢,一个个言辞不一地赞叹规劝,我深呼吸,瞧一眼身旁被吓傻的金努力,只觉得冷汗之余,同样有一种燥怒无处宣泄。   夜晚时,仇心柳两眼红肿着来搬救兵,说江云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她挪也挪不动,只能请江瑕熊霸再次出马。   三人离去,铁心兰率众候在门口,这回连江无缺都等在那众人之中。   我远远地站着,全不像这庞大阵仗的始作俑者。   不多时人便被扛了回来,江云在熊霸背上,真就瘫软得如一滩烂泥。江无缺亲自上前搀扶,一众人熙熙攘攘由我面前经过。   却又是偏巧不巧,那本该在房中休养的金努力,不知何时竟也找来这处。   人群走过去,夜色中只能看到熊霸身上的黑影,可忽然之间,那黑影动了一下,再就直直由熊霸身上栽了下来。   也不知江无缺是如何扶的人?我当时便想。   谁知失神片刻,江云却已由人拽着搀着来到我与金努力面前。   一大股酒气扑面,江云脚步踉跄不已,站也站不直,却出其不意地一手搭上金努力肩膀,便见他低着头将脸凑到金努力面前。   这人已是醉得一塌糊涂,看了半响,也不知是否能将金努力认出。   却在这时听到他说:“你若叫她一分难受,我便叫你千分偿还,你若伤她毫厘,我就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话中的凛冽,一点不似醉酒人的糊涂,倒清醒得很。   仇心柳与铁心兰在一旁又哄又劝,终带着江云离去。   我目送那许多人走远,握住金努力又凉又湿的手掌,“喀嚓”一声收紧,便扭过头,笑容满面地问对方道:“江云说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金努力大汗淋漓,手在我手中断了骨头,脸疼得几乎变形,泪也狂飙出来,却只管点头,半声也不敢吭。   这样,一件事便揭了过去。本身我也不指望金努力真心,所以与他各忙各事,三四日都未见上一面。谁知再想起这人,镖局里上上下下找了个遍,竟再也找不着了。   江瑕最终由他枕下翻出封信来,上书:盈余妹,俺走了……俺觉得俺已经不认识你了,俺仍然深爱当年那个药材铺里背药书的盈余妹,可俺已经忘了她的样子了……   没时间伤感,这信谁看了都要面色一沉,成亲在即,新郎却偷跑了,小鱼儿大手一挥:“找!”   押镖的无法,其余人则无论镖师家仆,一概出动,就差封城抓人了,安庆城都要被翻个底朝天了。我与若湖小纤拿着画像满街问人,她们不厌其烦,我却渐渐冷静下来。   金努力要走,就像殿主要躲,人海茫茫,三四日的时间,说不定已在千里之外,我又如何去找?   “不找了!”大街上我发起脾气,若湖小纤担忧写了满脸,却不敢相劝。   我扭头走回镖局,一进门,人群蜂拥而至。   “怎么样,找到没有?”   “你也别急,兴许是发发脾气,等他想通了,自己就回来了。”   “可这亲事,若到时再没个人影,该如何是好?”   “盈余。”江云很是明白,金努力逃婚,八成就有他的功劳,如今他满心歉意,说话自然没什么底气,耐心安慰我道:“你放心,若你要见他,我上天下海也为你找到——”   “那你还不快去?!”我粗声粗气,连话也没等他说完,便高声吼了回去。   江云一愣,仇心柳即刻蛾眉细蹙,“你自己的男人看不住,拿别人出气算什么本事?!再说你也不看看那人脾性,他跑了是你的福气,别搞得好似人人都欠了你!”   她这说话的语气,活生生殿主亲现般凉薄——“是!”我叫起来,“我是没你好看,我也没你那么有本事,我连指腹为婚的夫婿也看不住,可我不过想与他好好过日子,我也不知道,连一个铁匠也瞧我不起,也觉得我与他不配!”   “你别这样说……”江瑕从一旁过来,刚想要施展话术将我开解一番,忽见我眼中溢出泪来,便手忙脚乱顿时没了主意,“我说孙盈余你怎么就哭了,这是怎么了,多大的事,若想要男人,十车八车我都能给你找来,这世上好男儿何其多,那金努力根本给你提鞋都不配!”   “是啊,”黑惜凤道,“就冲那混账的可恨,本小姐也会帮你,放心,只要本小姐随便动根手指,男人自会由城南排到城北,到时任你挑选,准叫你挑花了眼。”   若湖也道:“孙姑娘,你别哭了……”   华紫音道:“再哭就不好看了。”   仇心柳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说你……”   “没事。”我擦了把眼泪,视野朦胧,特意将那最不能忽略的一道目光忽略,只说自己独个待会,哭够了也就没事了。   说完就由先前跨入的大门迈出,一个人又跑了出去。   身后那一道目光的主人,便如我所料一般,紧跟着也追了出来。   岔道的尽头,无路可走,我回过头来,江云面色难看,站在我身后。   “你跟来做什么?”我问。   他走上前,一言不发。   束在耳后的长发一丝未乱,面容精雅,鼻梁挺秀,额头有光洁好看的弧线。   他有当年江无缺最为意气风发时的模样,但他从来也没有什么表情。如果说江无缺那是无懈可击的性情,很久之后才明白什么是大喜大悲的起伏,江云却只是一件件细致入微地体味在心里,明明什么都明白,感情、道义,比任何人都要澎湃浓烈,却从来也不显现在脸上。   江瑕背地里说:我那堂兄,整个一面瘫。   可这样有什么不好,至少江瑕因华紫音视他如敌时,他却在武林大会上为他力排众议,天下人面前保住入魔的江瑕,又以肉体凡胎对抗半仙摩迦罗。   江云立在我面前,与我隔着一段距离,认真看着我的眼睛,问:“你到底有何苦衷?我不相信,你是真心实意要嫁给金努力?”   我手脚发软,我从来不知道去对一个比自己年幼之人伪装,竟是如此困难。   他的眼睛很黑,无边无际,却从来都是再清楚不过映着我的影像。   很快,我就要撒下自己生命中不知第多少个谎言,当然,这算不上弥天大谎,这不是我曾说过那么多谎言中最大的一个,但我很清楚,或许我此刻的一句话,有可能毁去面前这个男人的一生。   “我有了身孕,”我道,“是冰窖那一夜,是你的孩子。”   ……   武扬镖局,客房门前。   江瑕来来回回踱步,按他自言自语的细数,这已是第三千零九十四步。   他一面踱着,一面还要往那门窗紧闭的厢房张望,无果后再哀叹一声,继续低头猛走。   距离我与江云携手而归,已过去一个时辰有余。那时江云紧紧握着我的手,手掌心里全部是汗,他要松开来着,我没允,他忽然握得愈发用力起来。   二人一起跨过门槛,一起站在人前。江瑕惊得下巴要掉到地上,仇心柳那一刻几欲崩溃,我知道自己对不起许多人,我只能对江云投以微笑,要他一个人去面对所有质疑与压力。   作为医者,借由真气伪造脉象并不困难,江云几乎不通个中之术,更无法分辨喜脉与其他脉象的差别。或者应该这样说,他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我,我是他爹的御用大夫,我的诊断他信得过。而如果说我对他撒谎,他一定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在我开口的同时,他便信了。我当然也清楚,他身后还有苏樱、小鱼儿那般绝顶精明之人,所以这个喜脉也无需他们过目了,我只需对江云说,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做出如此有悖纲常之事,江云便不会说,打死他也不会吐露半句。   “我只告诉别人,是我迷恋你至深,抽身已难。”他那时向我承诺,说到一半连自己都笑了起来,神情复杂地望着我的眼道,“这本也是事实,盈余,这本身就是事实。”   我知道他并不是为了这个事实才敢于与我走到一处,他已给过仇心柳承诺,他们姓江的一户人,有诺必践,如同诅咒。   所以我才最明白,什么样的意外能将那道诅咒打破。   一个孩子,我并不需要欺瞒他太久,只需撑过十日后的婚礼。而这全要怪金努力临阵脱逃,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我还没有等到殿主出现,我还没有从殿主口中切实地听到我爹的消息,如何能失败?如何能放弃这最后一丝希望?   即便我又比任何人清楚,真相大白那时,江云会被我伤入骨髓,连毫无关联的仇大小姐,也非要退层皮不可。   可是还没有等到那时,只是现下,江无缺便不会放过我。   济济一堂,江云才说了要顶替金努力与我拜堂——“我不同意。”江无缺手中端着盏茶,眼也不抬,言语间竟是毫无余地。   他今日穿了件颜色清浅的单衣,腰间紧系,面容寡素。平日里他话极少,不开口时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只觉得那人淡得唯剩了道影子,今日却难得主动一回,将江云否决得简单直接。   他这样一开口,旁的言语声响便也随之消去,一时间厅中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目光阴晴不定,全在那一对父子间逡巡游移。   江云面有寒色,春天本也过去不久,那九秀山坡上迎风拥揽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谁知道江无缺今日一个“不同意”是存的什么心,江云说他信我,却不代表不介怀。   “金努力失踪,是受我拳脚,不忿出走。”江云低着头,言语恭敬,“所以我有责任,我不能叫盈余去独自承担后果。”   “那我呢?!”仇心柳蓦地扬起声调,“你要置我于何地?!”   江云手下一紧,我被握得吃痛,却见他动也不动,仍只低着眼眸,音色微颤地答道:“此番……是我对不住你。”   “胡闹。”铁心兰品过味来,竟也动了肝火,“别人新郎官的位置,即便是虚席以待,即便那位置空到天荒地老,也轮不到你去顶!”   江云表面看着不卑不亢,脉搏间却跳得好似雷鸣电闪,他这不是顶不住压力,而是自己都觉着自己为错。   小鱼儿向铁心兰摇头,叫她别如做少女时般暴躁。江无缺搁了茶盏抬起眼来,眼中也淡淡的瞧不出是何神色,便只是深敛眉心,对江云道:“我不同意。”   “我知道。”江云用力闭了闭眼,胸口起伏,“但我主意已定,不会改变。”   江无缺起身,走至江云面前。二人直视,“我认定了她。”江云忽然说。   江无缺神情僵了一瞬,他瞪着眼,像有些不认识般瞧着这个儿子。有那么一刹,我以为自己在那人眼中瞧见了痛苦,面颊微陷,气色欠佳却并不颓丧,微微抿唇,他道:“我知道。”   “我自八岁起就已认定她。”江云重复。   那端一声惨叫,仇心柳当即昏厥。   众人忙乱起来,哪还顾得上这一对父子。   “你随我来。”江无缺低声向江云吩咐,便率先离去。   而他由我身边擦肩,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再往后就成了这般,父子关在房中长谈经时,也不知谈些什么,久到江瑕于门外踱出千步,也未见结果。   “喂!”我站在江瑕身后,问他,“你急什么?”   他头也不回,“急着等江云出来。”   “做什么?”   “揍他一顿。”   “什么?!”我以为自己没听清。   “他将金努力打跑,原来是别有居心!”江瑕一扭头,愠怒爬上眉梢,“我不揍得他知难而退,难道还真叫他娶了你?!”   “为我?”   “也为紫音出气,这负心汉!”   我苦笑起来,忽而听到响动,原来那厢房紧密的门扉,已被人由内开启。   江云正站在门后,脸色冷得像一块冰,若他在江无缺面前就是这幅神情,也不知江无缺瞧在眼里是何感受。   我迎上前,江云见到,似是极为困难地调整唇角,上扬半分。   他不惯笑,即使这般似笑非笑,也是难得有的生动,霜棱融化一般。   “他叫你进去。”他道。   我点头,从他身侧迈入门槛,指尖在他尾指轻轻勾了一下,叫他放心。   “将门关上。”这时房内传出吩咐。 ☆、第八十三章   我走入时,江无缺正坐在房中的圆桌后看我。   他那双眼睛沉而明亮,尤其室内一派昏暗之时,就如同投入水中微微晃动的清玉,光润得煞是撩人。   只是脸色有些不好,见我等在原地不动,开口问:“你是要站在那处同我说话?”   顿了顿,又道:“过来。”   我到他面前,他仍是皱眉,吩咐了句:“坐。”蓦地出手,将我手腕翻在桌面,指尖按在我脉搏之上,脸色也随即罩了层寒霜。   “这种事也能信口开河?”他收回手,却不知是不是我错觉,总觉得那指尖有片刻难以压制的轻颤。   他探我脉搏,我并不认为是江云向他和盘托出,反倒是大半个时辰的旁敲侧击,加上他对江云的了解,猜出情由并不稀奇。   “怎么?”他言语间极是轻视,“这种手段也使出来,果真是走投无路,狗急跳墙?”   江无缺被激怒我不意外,但用词刻薄却叫人听得难受。   “是谁教你的?”他问,“是谁教你这般的?!”   我见他只是气恼,一张脸冷得半分颜色也没有,便赌气似地,回道:“没人教我,我天生如此,手段尽出,无药可救。”   “孙盈余。”他压了火气,但我却觉不出冷静,瞪着他,只想冲他喊叫一通,将连日怨气发泄。   “你大可去告诉江云,告诉他我骗他成亲,最好再说明原因,让所有人知道我孙盈余是做什么的,万象窟是如何炸的,燕南天是怎么死的,那全天下第一聪明人是如何被我耍得团团转的——唔!”   我越说越大声,最后竟是江无缺捂了我的嘴,他五指捏住我脸颊,使了全力,痛得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狠狠瞪他,他那双眼沉得似能将人吸入其中。   “再胡言乱语,谁也帮不了你。”   “放手!”我推开他,冷笑道:“帮我?天底下我只靠自己,不需要人帮!”   他眼底晦暗,侧过头去,面颊好似刀削般深陷,叫我看得一愣。所有愤懑也随这一愣软了下来,软得好似河底挥舞招摇的水草,再没了半分气力。   “是我错,你别生气。”我退到他脚边跪下,利落叩了几个头。   他霍地站起,站得笔直,“你做什么?!”   “别紧张,我不是要使手段,这是在求你。”   他直立着,再不言语。   “既然你什么都想了起来,那我有话要说。”   他不置可否,我也不在乎。“那日万象窟外,你根本已摸不出心跳,我取尸血喂你,对天盟誓,若它将你还回来,我愿拿命里一切去换。结果天遂人愿,你我都得以存活。可你后脑受创,卧床昏迷,于是我又祈愿,只要你能张开眼,能看看我,唤我一声,哪怕从那刻起再不能与你相见,再不能对你痴心妄想,我也甘愿。”   “三月后你大梦终醒,却将前尘尽忘,我治不好你,便觉自己责任未尽,迟迟不肯去还神佛之愿。虽然那时也怪你忘了我,却更庆幸你忘了,见你不要命也要护着我,便再次做起美梦,觉得往后真就能长久。”   “我那时教你说话,是希望终其一日能听你叫出‘盈余’二字,当你终于开口,却在我面前,一面微笑,一面唤着:心兰,心兰……你问我铁心兰去了哪里,要我带你上仙云栈,你对着空去的屋子失神发呆,你可知我那时感受?原来欠下的诺言终是要偿的,你要见铁心兰,我能怎么做,你教我该怎么做?!”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在最后一刻才想起有我这样一人,最后一刻追上来,能改变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小鱼儿、江云、江瑕,他们每一人都对我有情有义,为了我爹的计划,我可以翻脸不认,但那是身份所致,却不代表我可以当着他们的面去抢人丈夫,夺人父亲。你觉得我每次面对铁心兰,是什么感觉,我觉得自己——无耻!”   江无缺那笔直的身形,终是微微地晃动了下。   “你说我做得对么?”我问,“坚守至最后一刻,也没叫你行差踏错,你今日合家团圆,是否要多谢我,是否有我一半功劳?”   他默不出声,就如同两人一直以来的相处,我执念,自作多情,唱独角戏,而他只是无法反抗,无法甩一耳光叫我滚开,滚得远远的别再被他瞧见。   “我知道你觉得我可笑,对一个傀儡生情,又在你失忆时趁人之危,但我早已知错,江无缺,我到底还了你的愿,叫你一家得享天伦,我觉得我尽力了,我是真的尽力了……”   “起来。”   他躬身扶我,那细长的手指伸在我面前,黑发由他肩头滑落,柔软得让人想去抚上一把。   “过去之事,我只记得轮廓,你也再不必耿耿于怀。”   他的嗓音温厚,眉宇间浅淡的就如昨日情景,那眼角瘦得微微挑起,冲着我笑,却不是他此刻真有什么想笑的心情。   “你要借成亲引江玉郎出面,因为江玉郎知道你爹的生死下落?”他问。   “是。”   “那你何以认为他会出现?他曾对你说过什么,叫你以为他会如此看重于你?似他那般的人,又如何会有真心?”   江无缺问了三个问题,但全是一个含义,我甚至都要以为,他如此否定殿主,是因为在他心中,到底意难平。   “殿主一定会出现。”我道,“他其实……与你想的不同。”   江无缺点头,脸上还是笑着,声音有些沙哑,“可你并不能为成亲而成亲,那样会害了云儿,也会害了你自己。况且你如今编出这种谎言,叫我如何袖手旁观?”   “我不会真的嫁给江云。”我急着替自己辩解,“谎已经撒了,今日拆穿、与十日后拆穿,对江云而言根本就没太大区别,但对我来说,却是找到我爹的唯一希望。江无缺,如果我要骗你,你不可能诊出喜脉以外的其他脉象,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愿骗你。”   他脸色难看得厉害,却仍笑了笑,道:“你若不是为了求我,也不会重提往事。那些事,除了被用作向我求情的筹码,其他时候,哪怕你死那日,怕也不会对我吐露半字,是不是?”   我苦笑,“跪下求人,谁能拉得下脸面。”   “你去吧。”他道,“此事我会考虑。”   “我当你答应了。”   他笑着摇头,“云儿会怨我的。”   我在门前推门之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呆呆地站在原处,脸上哪还有半丝笑意。   第二日一早,铁心兰唤了我进房。   同一间屋子,昨日站了个宛若芝兰的男人,今日便是一股异香入脾,那女子美目盼兮,堪堪是天生一对的人物。   铁心兰自头上取下凤鸾金钗,对我说江云由昨夜跪到清晨,她再要阻拦,倒叫孩子伤了心。   “无缺并未表态。”铁心兰一并嘱咐,“你在他面前,只需做得周全一些,顺从他一些,他想必不会为难你。”   江云见我拿了金钗出房,非要为我插在头上。   彼时阳光莹润,他拉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一副多么满足的情形。   我由他领着,去向众人问候,来到铁心兰面前,叫她一声“婆婆”,江无缺面前,低着头,软软地唤了声:“公公。”   江无缺点头,去向江云叮嘱:“往后要对盈余好些。”   我全身一颤,怎么也想不到,他终于开口叫我做“盈余”,却是在这种时刻。   ……   事情一桩接一桩,最好一件,是两日后那人有了消息。   江云由外归来,一脸死灰,像刚遇了鬼,说:“我见到他了。”   他是在街上撞见他的,那时他隐身在角落里,形容落拓,若不是断了一只手,身量有些肖似,哪怕是当年的义父义子,也无法一眼相认。   胡夫人匆忙赶至,握住江云的手:“你见到他了?可有留住他?他可说了什么?”   江云一连摇头。   那人在他尚未靠近时就闪身没了踪影,像是极怕被人发现一般。   “也不知他来了这里多久。”江云道,“披头散发,像个乞丐。”   “乞丐好。”小鱼儿问熊霸道,“镖局不是养了许多恶犬?去,将安庆城里的乞丐窝都端出来。”   是夜,据说最有可能的一处废宅,我与小鱼儿守在其中,其余人埋伏在宅外的四面八方,像等着什么最叫人肝胆俱寒的猛兽,严阵以待。   “这里也叫最有可能?”我环顾四周赃污的房间,空有四壁,没一件正经像样的物品,早前还有许多丐帮弟子在此盘踞,被我与小鱼儿撵走。   “他若落脚于此,怎会夜半不归?况且,这屋子实在……”那是一股叫人难耐的气味,小鱼儿不许开门开窗,夜黑风高,甚至连个火烛都未点亮。   “错不了!”小鱼儿一脚踢翻角落的草席,弓身在那墙上摸了一摸,“这里有个‘盈’字,那人想你想得难捱。”   “净胡说!”我也不知为何,真将自己当作有所归依的女子,很怕别人误会。   小鱼儿回转身来,他再未说话,但那双眼睛凌厉得很,又做严肃状,于他倒是难得有的严肃。   我便靠前,两人挨着,指尖触到他指尖位置,果真有字。   “唉……”黑暗中一声喟叹,“那人少年情怀,可惜晚至十年……”   我才要接话,房外突然有了响动。两人对望,屏息回过头去,房门被人开启,不是破开,倒是仔仔细细地推门。   夜风急涌,一股气旋将满室晦气除尽。门内月色洒了一片,地面拉出道长长人影,人便借着月光,站在门外。   这一夜的月色说不上好,我来之前曾举目望了一眼,轻云薄影,叫天地银华都迷蒙起来。   那人便站在迷蒙的月色之中,一半身子没入门内的阴影,什么都瞧不清晰,只觉得他连站相都惨淡得如街头最平凡一人,只是他要高瘦上许多,肩膀歪斜,像自己也不愿站直,他衣袖被风一吹,一边却连袖管都没了踪影,尤显出落差。   他在门前停留的那一刹那,房中二人皆是失神。   他突然转身,小鱼儿便于我身侧猛地弹跳起来,我想要开口,却见小鱼儿两手一伸,自那人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我吁气,紧跟上去,站在两人身侧,甚至不敢绕到正面。   “江玉郎!”小鱼儿喝了一声。   我瞧殿主衣衫尚好,放下一半心。可那衣服穿得随意,肩胛处敞了一片,长发由细绳挽着,但那绳松得几乎要脱落,发丝凌乱,脸也被藏了起来。   “放手。”他下巴瘦得脱形,薄唇抿作一线。   小鱼儿讪讪,“我倒嫌你臭!”便松了手。   我要去拉他,他却问:“你来做什么?”   “我……”   他脚下一动,人便飞掠出去。   “还逃!”小鱼儿奋起直追,四下暗伏之人齐同亮出身影,争相而去。   便在这更深露重的安庆城,许多人踩着别家的房顶瓦片,一路疾驰飞奔。殿主在最前,小鱼儿似猫玩老鼠一般逼着他将每一处城郭走遍,最后顺着城墙,将人逼上了城楼至高。   殿主猛一回身,人便立在弦月之下。   他逃不了,若不是小鱼儿想耍他,他连半步也走不了。   我站在小鱼儿身旁,听这人仰着头问:“玉郎老弟,还想去哪?”   江云要飞上城门,被小鱼儿拦下:“不忙。”又说:“叫他自己下来。”   殿主人在高处,衣衫被吹得猎猎。他长发过腰,这刻便全乱了形状,漫天飞卷,似魑魅夜舞一般。   “我上去。”我才不管小鱼儿何种心态,只想最快抓住那人。   脚下借力,几番来回,登了顶。   殿主身后缺月泛黄,大得很,将他面容照得清楚。   他回转头来,那张脸倒也不难辨认,眉骨处凹出深坑,眼下青影,许多胡茬将人变得落拓,却也不似燕南天那般得粗犷,脸白如纸,再是多少青须憔悴,也只阴沉冷冽,眸中目光尤甚。   他瞧着我,我却瞧着他肩膀。   万象窟齐肩所断的右臂,他也不愿自欺欺人,衣袖都扯了去。也不像我昔日所见的残缺之人,总有一截袖子空荡荡的,在风里晃悠得左摇右摆。   “你下不下来?!”小鱼儿在下方问。   殿主瞧着我,笑了笑:“不过是想我死。”话落便往身旁一斜,全无预兆地,头朝下,人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九丈高城门,他一点功法都不曾使出,就那般栽了下去。   我飞扑上前,也抓不住他半片衣角,只瞧见他临没入黑暗中的一双眼,亮亮的,好似并不惧怕。   事出突然,仇心柳只来得及尖叫一声,还是胡夫人赶了个巧,远远地念道咒,一抹红芒暴涨,临落地时将殿主托回了半空。   再缓缓地着陆。   我跟下去,小鱼儿已抓住殿主一顿好打。他果真恨极了他,那拳脚雷霆霹雳一般,也没个轻重,抓着对方,还被殿主戏谑地吐了满脸血。   偏是这样,也没人劝阻。我冲上前将小鱼儿拦腰抱住,胡夫人呜咽失声地跪倒在殿主身侧。   两人依偎,殿主平躺,头靠在胡夫人怀里,由胡夫人紧紧搂着,情景倒也动人。   小鱼儿正常了些,我反身去看,殿主低低喘咳,口中全是血沫,头皮也被撕去一块。   他却边咳边笑,笑得极是恼人,无端就叫人来气。   总镖头熊浩天由人后探出脑袋,这一夜捣腾他也是出人出力,这时模样严肃地直盯着殿主,感叹道:“此人就是那二十年间掀起腥风血雨,生人畏惧,死人避忌,孩童闻其名莫敢夜啼的仇皇殿主?!”   “呸!”小鱼儿啐了口,“二十年前就该砍了他!”   殿主还是笑,咳声也益发大了起来,肆无忌惮一般。   “笑什么笑!”我瞪去一眼,便见这人将手指抬了抬,眼望着我。   我低下头去,听他唇间溢出断句:“……我道了歉……对星恨……说了……对不起……”   江云?!   我抬眼,江云一脸平静,正站在人中。   他那时说不曾追上殿主,原来是说谎。   且不论真情假意,殿主这边总不是仇恨难泯,却是以为我们想赶尽杀绝。   “放心。”胡夫人道,“孙大夫在这,总会治好你。”   她将“孙大夫”三字咬得极重,殿主笑笑,半脸血腥,半脸死气,却也笑得欣然。   小鱼儿一顿胖揍将殿主伤得不轻,却没有一时要了性命的,反倒是他昔日积聚的尸毒,日日拖延,便将他根底都蚕食了去。   半日后已能下得地来,他人前全做乖顺状,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状态,规规矩矩,遇谁都讲对不起。小鱼儿骂他,他也低头去应。从不多话,但若开了口,也是情词恳切,全不避讳旧日恶行,别人说他该死,他讪笑,想想后也说:“该死。”   这其中最爱恨煎熬的是江云。旁人不是亲眷,就是单纯恨殿主恨到眼红。唯有江云,曾被殿主那般利用法,却也在心里仰望那人,如今那人失势,毫无尊严来求人讨饶,只为留住一条性命,便将孩童心中许多年的敬畏抹煞。   “别信他!”小鱼儿道,“二十年前他就是这般口蜜腹剑,后来建了仇皇殿,倒自命清高起来。”   江云私下里同我说,他当初的确捉住了殿主,当时殿主仓惶得很,一直说对不起,说没脸见他,没脸见仇心柳与胡夫人,本想将某人除去,为众人做一件大好事……   我听到这里,心中一跳。   江云却道:“我本恨他,却见他不停道歉,好似极不愿意见到我一般,便第一次觉得,这人其实很可怜……也再追不下去……”   我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二人正坐在院中的花荫下,江云低着头,我也无话好说,便起身想走。谁知他忽然将我手腕牵住,我回头,他另一手捉了我后颈,将我拉得弯身,他便微微仰头亲了我嘴唇。   “唔。”口中被他塞了样东西,触上舌尖,清甜润口。   低眼见石桌上摆着盘清洗干净的桑葚,是若湖拿来给我吃的,江云喂到我口中时,已将果实咬破。   “你做什么?”我挣脱开,他笑着,反问我:“怕羞么?”   这偌大的院子,人来人往,我才要解释,见不远处殿主苍白着脸,正定定地站在原地看我。   可若循江云的目光,才知道我身后那时,江无缺由一间房中走出,远远地正要跨过门槛,抬头往这片花荫看来。   江云起身,江无缺那出门的姿势维持了片刻,瞧着这处,不进不退。半晌才抬了另一只脚,迈出门去。 ☆、第八十四章   日前的时候,江云与我、与殿主在后院中照面。   江云什么也没说,避开离去。   小鱼儿寻出来,照例嘲弄几句:“原来仇皇殿囚犯是这等待遇,我还以为要锁起来,丢入地牢,将那牢房设为禁地,再来一条,擅入者死。”   殿主闻声投去一眼,不言不语,转身离开。   小鱼儿笑望那背影,一双拳头握得发白。   我靠近,便听他念念有词:“这事当真稀奇,他不来三拜九叩哭喊着上门讨饶,反是我不眠不寝跑去追着他网开一面,孙盈余……”小鱼儿皮笑肉不笑向我看来,“是谁在等谁上钩,你可弄清楚了?”   我从来都知道,殿主沉沦失意,是失意给胡夫人看,他失踪,胡夫人就会急不可耐,自然要来找江云仇心柳求情。这区别只在于,是殿主走投无路向小鱼儿低头谢罪,还是小鱼儿主动招揽,半推半就说你装可怜吧,你可怜到底我就饶你一命。   更何况,万象窟那时他害死多少名门俊彦,若不找个庇护之所,指不定走路上就被人挫骨扬灰,今时不同往日,殿主那握剑之手早已不在。   “小鱼儿,其实这叫固执,主动登门,负荆请罪,比叫他死还难。”   “被我捉回来就容易了?”   “是容易许多。”   “死性不改!”   “燕南天那事呢?”我问。   “他说不知道。”   我笑:“你明知他在说谎,却又不能证明他在说谎。”   小鱼儿道:“我不行,但你可以试试。”   “我正要去试。”   “找个远点的去处,别叫江云瞧见,别叫我大哥瞧见,别叫虾米瞧见,别叫——”   “小鱼儿!”我皱眉,“我又不是去做坏事!”   ……   夜半时分,我到殿主房前敲门。   房内漆黑,不久亮起烛火,胡夫人衣衫规整前来开门。   我被让进房中,女子回头望去一眼,将位置腾给我,出门时还极为体贴地关紧门扉。   经已入夏,室内闷热,一光如豆。殿主只着了件里衣,闭眼倚靠在床间。   他不似装睡,嘴唇还微微张着,气息悠长。   新洗的黑发散落一身,柔软的,略带潮气,如水墨一般。   我靠近看他的脸,却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更形销骨立一些,脸颊更深陷一些,下巴生出青须。   “殿主?”见他毫无反应,便自顾解他衣衫,那一侧束高束紧的衣袖,我将手伸进去,肉与肉贴着的触感,硬块,光秃秃的断臂之处……   心中一时五味陈杂,才要扯开看个究竟,耳边便传来一声:“别看。”   殿主已睁了眼,又是鼻息交换的距离,他睫毛逆光颤着,眼中色泽极淡,便总显得冷漠刻薄一些。   “不看我不放心。”我道。   “你看了也不会更好。”他拿开我的手,抿唇不再言语。   他显得很累,以往他很难用憔悴形容,再狼狈,气焰不减,阴沉得好似妖魔。   这时默默垂眼,倒叫我有些不认得了。   “你与江云成亲,引我现身,是为何事?”   “说倒了吧。”他不看我,叫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明明是你急需一个借口,好叫小鱼儿主动来寻。”   他不置可否。   “殿主,你可是发烧了?”   他这才看我一眼。   “不然怎么万象窟一局,差点将自己也搁进去?”   他皱眉望向别处,喉结滚动,明显想咳,却强忍着一声不出。   我来此之前已做好各种准备,这人本就难缠,更何况他到现在都不肯提起孤苍雁一事。起先他与小鱼儿联手捉内鬼,即便小鱼儿不信他,他也有不少证据指向我爹,哪怕为自己稍稍洗白也好。   他却说不知那二人生死,就算他当真不知,若我问他经过,他可会据实以告?还是依照眼下形势,会变得更加喜怒无常。   我猜他心思,猜得入神。   大段的沉默,便叫他咳声再难压制。起先只是轻咳,断断续续,抓着床沿弯下身来,“咳咳”声变得猛烈,嘶喘得似要把腑脏全吐出来。   我拍他背,又给他顺气,他口中溢出黑血,微微带有些腥气。   “别拍了。”他叫住我,“问什么快问,问完快走。”   我想了想,“小鱼儿想知道,燕南天与孤苍雁是否……”   “我不知道。”问也没问完,就被他打断。   “你怎会不知道,我记得我那时……”   他蓦地抬头,第二次又被他打断。   那道目光沉而锐利,我终究还是有些怕的。与当初比,他容颜消退,脸瘦得要变了形状,胡渣满脸,更是沧桑过头。但胡夫人说再见难相认,确是有些夸张的,他还是他,挑个眉瞪个眼,我都要心中咯噔两声。   “我不问了,可你要让我扎几针。”   他扫过一眼,没说不行。   扎针过程无比安静,我一直强令自己克制,如今人都在眼前,问出实情并不难,关键要有耐心,我的优势在于,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真正关心什么。   直到他头顶与整张脸布满银针,我收了手,对斜靠着双目闭合之人道:“与江云成亲,本就是为了见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即便不久之前,我还以为你死了……”   他眼珠在眼皮下颤动,再没了反应。   我都要放弃了,他才开口,问道:“你怕我死?”   我思索答案,他又问下一句:“还是盼我死?”   “殿主!”   他睁眼时,那眼光比方才更为冷淡,“说笑而已。”   火光微跳,他满脸针,配合丝毫不像说笑的表情,竟是笑点繁多。   我定下心神,问他:“殿主你后不后悔,当初如果不送我去苗疆,我就不会与江无缺出现在万象窟,你的计划也就不会徒生变数,说不定你想杀的人如今已全部坑杀,你也早得到丧神诀,凌驾众人之上,称霸武林,一统江湖,千秋万载,寿与天齐。”   “丧神诀”三字,终让他目光闪了闪,但与我想象不同,他眼中更多的是茫然,沉默后沙哑回话:“与你何干?若我做不成一件事,便要归咎与你,你岂不是太过无辜?”   “殿主你心胸开阔许多。”我由衷道。   他一笑,满脸银针乱颤。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真想杀死那日所有人?包括仇心柳,你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微怔,忽然伸手去拔脸上银针,嘴唇微抿,唇角不自然向下撇去。   这代表越界了?他被问得恼了?   我赶紧接手收针,见他将自己面颊弄出血珠,唉声叹气,凑近为他涂药。   “孙盈余。”他垂眼凝视,我的鼻尖都要撞上他的嘴唇,是故意的,我安慰自己,是故意要离他如此之近,等着他下一步行动,他却道:“涂太多了。”   我长出一口气,瞧一眼他干裂的唇心,刚要离开,被他攥住一只手。   “这世间从来都是如此,”他开始回答我前一个问题,“你不杀别人,便要被杀,两者间必须要选一个。”   “你的意思是,只要是你觉得有威胁之人,不管那威胁是大是小,你都要除去?甚至可能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威胁,只要你看不顺眼,也不能要他好过?就像江无缺,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你去恨,你怕他与小鱼儿来日不放过你,便要先下手为强,生生折辱他二十年?”   “江无缺?!”殿主突兀地变了脸色,“说到底还是为他,若如此在意,当初为何不将他留下?我给过你机会,我给了你所有条件,你怎么不要,怎么不珍惜?!”   “……”   “出去。”他哑声道,见我不动,又吼了句:“出去!”   “殿主……”   我本打算色/诱他的,我真的想过牺牲些色相也不打紧,但手只触到他下巴,那些微微扎手的胡茬,便叫我鸣金收兵。   他瞪视我出尔反尔,面上沉静得如一泓深水,唇边慢慢浮起丝冷笑,“只用一只手,我也能将你扔出去,想不想试试?”   “不想!”我疾退至门边,点头哈腰地退出去。   才关了门,便见小鱼儿房中的灯火闪了闪,跟着是江无缺房中的,我就知道,这里一点也不安全!   想必殿主也有这一层考量,我掷了只飞镖,约他来日再会,其实心中也没有底气。   隔日天色大暗,飞沙走石不至于,但天空青黄得好似要凝固起来。   首先日子选得不好,骤雨欲至不至,憋烦压抑得要了人命。其次殿主也不知能不能避过小鱼儿看管,约定地点是城郊十里亭;再次,他是否肯来。   我等了又等,坐一会儿,站一会儿,瞧着亭外的石碑:相见欢。   相见欢,离别愁,这原就是送别的地点。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要殿主说实话不难,难的是,那话中有三种可能,我不确信自己能不能接受最差那种。   殿主姗姗来迟,穿着件蓝色儒衫,长发垂坠。我见他那般瘦,昏天暗地处走来,还以为他要轻飘飘地做鬼般飘过来,谁知他一步步,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受了内伤,我迎上前,“殿主,你受伤了?镖局人伤了你,他们不让你出来?你可有甩掉他们?”   殿主瞪我一眼,似乎我每一句,都说了废话。   “我扶你。”他扬袖挥开。   我绕到另一边,这边没手。   我揽着他的腰,觉得这般高大的人,腰肢纤细,竟比江无缺还要弱柳扶风。   殿主忽然瞪我一眼,吓得我在他腰上狠捏一把。   “有话问你,”他道,“去站好。”   “我也有话要问你。”   “孙盈余。”   “嗯!”   “为何回来?”   “……”   “孙盈余。”   “我在。”   “为何要去万象窟?”   “……”   “孙盈余。”   “啊?”   他笑了笑,他竟然笑了,不阴不阳道:“你说是为了江无缺,我不会怪你。”   他那副语气,再配合他那副神情,都是云开雾散的,我只觉得毛骨悚然。   “江无缺不要我。对不起殿主,辜负了你的一番好意。”   在这话脱口而出之前,我心情拘谨却不低落,我满脑子都在想如何套这人的话,一点也没想到江无缺。可是最后一个字出口,我竟然眼底酸涩了,心中翻涌,喉中像堵了个茶叶蛋,呜呜咽咽,再多个字都吐不出。   “过来。”他道。   我又以为自己会顺势倒在他怀里,嘤嘤嘤哭上一番。可是我靠着他,竟哭不出来了,半滴眼泪也没有。   “早知如此,就不该放过你。”他抚着我脊背,又下到腰际,方才我如何在他腰上捏的一把,他此刻再如何讨回来。   “殿主。”我抬着眼,盯着他弧度优美的下颚,“你是怎么活下来的?燕南天与孤苍雁,他们没有伤到你?”   “怎么?”他还是警觉,“又要替小鱼儿套话?”   “我关心你。”   他没有立即出言讥讽,闷咳一声,道:“我与你说实话,之所以送你去苗疆,是因为不肯放过江无缺的人,不是我。那日你也见到了,我与小鱼儿以万象窟布局,引出幕后那人,结果小鱼儿不相信我,事实我也不信他,所以唯有自己动手,新仇旧恨,一次清算。”   心中隐忧浮出水面,“你说那幕后之人,就是仇皇殿逼你服食□□,又逼你四处仇杀灭人家满门之人?”   殿主点头,手指有意无意揉搓我肩头,直至天际一声惊雷,才将两人间不知如何凝结的气氛舒缓过来。   他望向亭外密布阴云,神色泰然,“不过那人已再不成气候,我送他下了地狱,与天下第一神剑一起。”   我打了个哆嗦,小声问:“那人是?”   “孤苍雁。”   轰隆一声,脑中爆裂开来,彻底混沌成一团。   他却不察,继续说道:“我推你入地底之时,本想与那人同归于尽,谁知孤苍雁太爱丧神诀,宁被落石困死,也不愿让我沾其一片衣角。燕南天为救他,一同被封入陵寝。我却有尸人驱策,黑暗中不知挖了多少个日夜,才打开条通路通往你进的那座石塔,下至地底。”   “其实小鱼儿要的答案很简单,那二人早已埋骨荒山,与天下至宝丧神诀一道,永不见天日!”   殿主最后几个字说得快意,我越抖越厉害,最终连他都低下头来,搂着我肩膀,问:“冷?”   又皱眉道:“你这身子,春夏秋冬都寒得很。”   他手臂更展开一些,好将我完全纳入怀中,我却猛地一个激灵,用尽全力将他推开。他向后倒退,眼中不解。   “我早该杀了你!”我瞪着他,嘴唇瑟瑟发抖,牙也碰不到一块。“江玉郎,我早知你是祸患,但我可怜你,竟一次次去可怜你——”   “胡说什么。”他伸手出来,却没有触到我,眼神微变,声音愈发低沉,问:“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全身发冷,反有汗水不断顺背流下。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恨他,但我到这刻才知恨的滋味,那就好像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皆化灰烬。而我却只想他如我一般,尝一番心痛欲死、悔不当初的滋味,那才是感同身受,那才代表他爱我!   风雨欲来,四周气息凝滞,好像天地间都静止下来。   又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一间亭,一个人,和他并未绑束、空空垂下的蓝色广袖。   “殿主。”   他轻应一声,声音极低。   “我并不是孙盈余。”   他怔了一瞬,很快现出冷笑,“你不是孙盈余,那你是谁?”   “我正要告诉你,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有一次你受伤失明,我去为你疗伤?那次伤你之人是孤苍雁,他在幕后指使你,却又暗箭伤你,但他并没有得到好处,暗箭伤人并不光彩,可如果他真要杀你,又为何要叫你全身而退?”   “答案只是要我接近你。那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就好像傀儡师在你监视江无缺时,有意无意在你耳边提起江无缺身侧那人,你是否一日日留意到了,那人就是我,你是否终有一日也记在了心里?”   “殿主对不起,这一切都是骗局,我从来也不是四海名医孙仲景的女儿,进入仇皇殿,接近你,只是怕你不老实,不肯乖乖交出丧神诀。而你在万象窟费心费力害死那人,才是我生身父亲。我明知你欲擒故走,却还是要与江云成亲逼你现身,不是迫不及待见你,也不是为了燕南天,是为你最恨那人——孤苍雁!”   他脸色转白,我还以为他会发抖,怒火中烧,或是大喊大叫。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恨你!”   “我当然知道你恨我。”他低笑,“从我第一次要挟你去骗江无缺,你就开始记恨我。十年了,你恨了这么久,累不累?”   “我不是在与你说这件事!”   他却摇头,“我知道你恨我,我从来都知道你恨我,可你为何恨我,是为了江无缺,还是因为我骗你?孙盈余,你说实话,是因为你爱我才恨我,你心中一直有我,才要将那事念念不忘如此之久,是或不是?!”   他瞧着我,眼中竟不是愤怒,却是期待。我听他说出如此可笑的胡言,那傀儡师的催眠术果真将他弄得五迷三道,简直要走火入魔了。   “疯子——”   他扑上来,抱住我身体。   “放开!”   他全身冰冷,一只手用力钳住我肩膀,低头咬住我嘴唇。   却也没等我反抗,先放了手,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来。   我全无感觉地看他俯下身去,天边雷声大作,眼看就要暴雨倾盆。   “我知道你对我好,殿主……”瞧着他呕尽心血的模样,竟也无比顺眼。“可能你此生再没对哪人如此之好,如果不是你害死我爹,我本打算一辈子不告诉你真相,要你稀里糊涂地死去,岂不比此刻好受许多?”   “可我偏偏就是要看你难受!你觉不觉得奇怪,胡夫人对你死心塌地一往情深,你却从来对她不屑一顾。当年你意气风发,调戏铁心兰,寻衅苏樱,又骗了铁萍姑,你哪是对女子真心实意之人?你连你爹都算计,根本连人都算不上,又哪会有情?!”   他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来。   “你不是……”他嗓音哑得几乎失声,我只能由他口型辨出:“你不是……”他忽然直起身来,手捏在我的颈项上,我以为他又要掐死我,谁知他却只在那脖颈与脸的交界处不断揉搓摸索,口中念念不绝:“……你不是孙盈余……你让我见见孙盈余……”   当察觉他只是想找出一副□□的缺口,我终忍不住笑出来,“你别发疯了,那是催眠术!你之所以喜欢我,全是因为傀儡师对你施了催眠术,就如傀儡术一般,那也是济州妖师的拿手好戏!”   他愣住,眼瞳慢慢散大,望着我,竟好像看不到一般。   “催眠术?”他重复。   “是!”   他咳了一声,忽然将手抓向自己胸口。那一抓何其用力,衣帛破裂,血肉都露了出来。   我看得皱眉,他却长舒一口气,五指陷进肉里,指缝间全是血,但好像不这般做,他便要即刻死去,反倒手指将血肉抠出,能令他稍缓了痛楚。   “催眠术……”他闭着眼,“原来是痛在这里……”他手指愈发用力,仿佛要将整颗心掏出来才算罢休。   “这也算痛?!”我冷哼,“你杀我父亲,却连这点痛都受不住?!殿主,我还有件事未对你说。”   他唇角含笑,“不必说了。”那脸上竟是痛苦与嗤笑参杂的古怪表情。   “不,我一定要说。”   他面颊猛跳一下,抬眼向我望来,我以为那会是咬牙切齿恨我入骨的眼神,但我却见到绝望。   他全不掩饰自己痛苦不堪的神色,没些活气,静静望着我。   我伸手摸他脸颊,他也不避。自颧骨以下,面上只剩了一层皮,现出骨头的形状。我手指一点点上移,最终摁到他的天灵盖上。   那是练武之人最避讳的要穴之一,他却不偏不动,由我摁着。   我深吸气,五指猛地发力,便听他痛呼一声,整张脸都急速扭曲起来。   十数年潜心修炼的明玉功,短短一瞬成了我的囊中之物。我本也没想过如此轻易,不费吹灰之力便要了他看得比命还重的一身武功。   他跪伏在我脚下,身躯绵软,像一团废物。   我就是要他如此刻这般,跪着忏悔他昔日的所作所为。   而他却非我所想昏死过去,毕竟体力如此之差,他却凭着一股倔劲站了起来。   这时亭外落下第一滴雨点。   而他便似那些油尽灯枯之人,脸如干干的蜡纸,瞧着我,眼珠都凸了出来。   “怎么不杀我?”他问,嗓音里虽是一点力气都无,却也不见情绪。   他终于清醒过来,不再被催眠术所困,不再有那般可笑的想法,以为我伤他却是因为我爱他——   “你不杀我,来日必定后悔……”   “好笑!”我回他,“你一个残废,如今又武功尽失,你要如何叫我后悔?”   他也不再气恼,更不会轻易被我激怒,只是问:“孙盈余,你果真不杀我?”   “殿主,我从来也没想过要杀你,但你这身武功,我却是非要不可。连你也说,我身体一年四季都在惧冷,但你又知道为何?因我从小就服药令身体阴寒,明玉功不同于其他功体,即使是女子,也需要极阴的体质去承受它一次汇聚所带来的反噬。从一开始,我爹叫你偷学江无缺明玉功,就是为了给我做嫁衣裳,殿主,多谢你,辛辛苦苦修炼了十年,终在今日功德圆满。”   他听毕这番话,非但不诧异,却回光返照一般,愈发镇定起来。一手抚着胸口,静静道:“你若还有些头脑,最好此刻杀了我。”   “我偏不!”   他低笑起来,“那你就要好好地等着我,等我有一日来叫你归还今日一切,叫你跪在我脚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找死!”我踢出一脚,他便顺势斜飞出去。   人重重撞在亭柱上,将那柱顶的灰尘震得疾落一片。   他跌落地,蜷身恸咳,咳着咳着又吐起血来,颤栗不已,灰头土脸,模样实在狼狈。   “殿主啊,你一生害过多少人,又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他空着的衣袖覆盖于地,长发交缠,人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向他伸出手,“我扶你。”   他终于发起怒来,打开我的手,急喘着想要起身,又徒劳无功。想他不久前还是一副蓝衫儒清的模样,如今血污满面,还少了一只手,当真是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孙盈余……”他忽然低声叫我。   我心中一凛,又听他道:“你应当……也从未爱过我……”   头顶霹雳骤闪,雷霆翻滚频至。   我没回答,他低声笑了起来,抱着身体,摇晃着,像癫疾发作。   我转身想一走了之,又忍不住回头看他。   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是心软,放着大仇不报,嘴上说恨他,却连杀他的勇气都没有。我下不去手,只敢用些最恶毒的言语伤他,美其名曰:生不如死。   但我看他那般痛,弓着身,不住用手抠向自己心口,便知自己目的达到了。他是比死了还难受,或者他真的宁愿我杀了他,或者那催眠术真的将他的心也蛊惑了,才会在明知我骗他的情况下,还会因我而痛到无以复加。   “你不杀我——会后悔!”   “孙盈余——你会后悔——孙盈余——你必定会后悔!”   他在我身后叫,那声音尖锐得像刀划金属,狰狞着,一点也不似他的声线。   我疾走几步,跑向亭外,头顶暴雨如注,却也挡不住那人大笑。   直到很久之后,我在雨中停下脚步,才发现身后早已不是相见欢的凉亭,而是另一人,举着伞,一路尾随。    ☆、第八十五章   暴雨中,我在前面走,那人于身后寸步不离跟着,起先还问我“去哪”,叫我“站住”,这刻便不再出声。   雨下得大,他手中纸伞,被我一个克制不好用明玉功毁了,光秃秃只剩伞柄,他那时皱眉看着,眉宇间褶皱如沟壑难平,只如天生的一抹痕迹。   “够了。”江无缺忽然停步,像是忍无可忍,高声道:“孙盈余,立刻随我回去。”   我听而不闻,他追上来,两人都如水潭子中捞出,浑身上下无一不在滴水,他挡住我去路,问我:“还想去哪?”   我瞪他一眼,胸中内力乱窜,开口便要喷出血来。   “气沉丹田,”他皱眉吩咐,“别以内力相抗。”   我好不容易才将喉中血气压下,“让开!”   “听话,随我回去。”   我一怔,回道:“还没做你儿媳,不必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他被堵了一记,我绕过去,他原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才再次跟上。   我并不想走去哪里,只求避开他,我不愿在他面前发作痛哭或是崩溃,他一点也不明白。我怕他那双眼,怕那双眼将种种一切都看得清楚,殿主的下场、我的下场,还有什么比被江无缺目睹全程更为可悲?我更恨他那张脸,那张十年、百年也不会有惊涛或振奋的脸。   若不是真气翻涌无力施展轻功,我也不会被他追得如此狼狈。   “明玉功霸道非比寻常,你再不凝神调息,当真想走火入魔?”   他苦口婆心边追边劝,脚力远不及我,几次被我甩出丈外,竟也不依不饶跟了上来。   “盈余……”   我被他说得难受起来,真气游走,就如同血液中混进冰碴,冻得人毛骨发痛。   真难以想象,那移花宫里的宫主、江无缺、又或殿主,他们是如何每日在这如万年雪峰般的冰冻中隐忍,眼前一黑,我竟直直栽了下去。   江无缺赶上时,我正蜷缩于暴雨中抽搐。   他要扶我,我怎样也不愿妥协,弓着背,叫着:“你不信我,特意来监视我,不就为看这般收场?又何必虚情假意管我死活?!”   他手指僵在那里,慢慢站直了身子,高处望向打滚蜷缩的我。   一轮反噬过去,吁出一口气,我抬起头,便见那人怔怔于原地望我,身子立在雨里,面上没有一丝一毫表情。   我最讨厌他这般,叫人什么也猜不出。   他顿了下,靠前问:“回不回去?”   “江无缺,你告诉我,当初你答应我与江云成亲,是否已预见今日结果?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我爹必死无疑?!”   他没有向我伸手,只是高处看着我,也没有回话。   “我明白了。”所有人都认定的事实,只有我垂死挣扎不愿去信,小鱼儿也不相信燕南天活着,所以对找殿主并不热衷,江无缺更是看得透彻,却还是应承我与江云成亲。   为什么……   就为了我在这刻彻底绝望?还是要借我的手去向殿主报复?   可半年前那人铩羽而归,早已是一败涂地,又何苦要到今日,何苦要令他一无所有!   我不愿承认后悔,即便在心中一千一万遍念及那人,却不愿承认吸尽他武功是错。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竟害怕目睹那亭中身影,强自令自己怨毒,毫不留恋地弃他而去。不在乎他毒伤发作几欲毙命,更无视他因我缺失的那一只手,当听他在身后一遍遍叫着孙盈余时,我几乎失控跑回他身边。   殿主,留他一人在那亭中,就等于留他去死。   至于江无缺是以何目的寻来十里亭,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可以是监视我,可以是看笑话,我觉得自己早已习惯,对于他,也早不抱任何希望。   “你别胡思乱想。”他扶住我,声音柔软下来,滂沱大雨中都清晰分明,“此事性命攸关,我传你明玉功法门,你务必听好——”   “够了吧!”我将他未出口的绝世心法打断,“殿主拿江云逼你,你也不愿背叛师门,我该有多么可怜,才值得你破除誓言。江无缺,我宁愿你恨我,也不稀罕你可怜我!”   他手指握得用力,眼中竟是诧异,“你闹别扭,却也该选时辰。”   “别扭?!”我挣脱他的手,“原来我孙盈余从头到尾所做的,死了爹,伤了这世上唯一爱我之人,在你江无缺眼里却只是闹别扭?!”   他面色僵滞,“你非要如此,冒着性命之危,与我在这里细数往事?”   我清醒过来,“可不是?与你早已无话好说,又何必多费口舌!”   转身要走,他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总是如此。”   “你从来都自己做所有决定,从来也不听劝,一意孤行。”   我顿住脚步,被骤雨砸得头顶生疼,“你传我明玉功,我感激你。但这天底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江无缺一般叫我难受,我也有人爱,有人为我死生不能,有人因我一句话痛不欲生——仅仅只有你而已,只有你江无缺一人能叫我抬不起头来,我也只有在你面前,才是这天底下最可悲可叹之人,所以你让我选……我选走火入魔。”   ……   躲了三日,将明玉功对冲经络的剧痛熬过去,眼看婚期都将错过。   第三日傍晚,我踏着夕阳走回武扬镖局。   开门之人乍见我露面,转身奔入院内,几乎就在“孙姑娘回来了”这话落地的同一时间,江云由房内跑出。   他比我想象中更快来到我面前,一身暮色斜照,双肩微垂,竟似憔悴许多,胸膛硬挺,下巴也瘦得尖了下去。   他见到我后,却也没说什么,伸手为我将衣上灰尘拂了拂,像幕温馨恬淡的画面,问我道:“怎么才回来?”   我因他这话难受起来,江瑕适时领着许多人出现,我越过江云迎上去,便听到身后几不可闻地、传出那人轻叹。   我倒是预料到眼前三师会审的场面,个个争先恐后问我去了哪里,竟然在这种临上轿的紧要关头,跑得没了踪影。   我随口敷衍,一面留心周围摆设,原先供武师押镖抬镖、誓师整装的镖局大院,如今被修葺一新,主道铺上红毯,四处彩帐罗幔,角角落落,红灯高悬。   江瑕发觉我在看什么,插嘴道:“瞧见没,武扬镖局花了大价钱办喜事,明日你若不嫁,那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江瑕单手做了个气泡破碎的手势,“响都没一个,打水漂了。”   华紫音瞪他:“没点正经。”   若湖问我:“孙姑娘,你去追大恶人,追上了没有?”   我愣住。   “盈余。”江云也在身后叫我,我回头,便听他问:“可有受伤?”   我还是一副茫然,却见不远处,江无缺一身寡淡素袍,与铁心兰一道,出现在红毯尽头。   那人真是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清清淡淡,便连盛夏的一日暑气,也在他身旁顷刻消散。   所以这偌大院子间的正红与喜庆,与江无缺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他一靠近,我便对江云道,赶路赶得疲累,要回房休息。   我顺手拉了若湖,路过江无缺身侧时,听他不大不小的声音对我说了句:“等等。”   我只当没听见,若湖追着我道:“无缺伯伯叫你。”   我猛地站定,回过头去,问不远处那人:“江伯伯你叫我?”   江无缺点头。他身后江云并没有离开,直定定地盯着江无缺背影。江无缺却是与铁心兰说了句什么,迎面向我走来。   我抢先开口道:“江伯伯有什么话,留待明日媳妇向您敬茶时再说不迟,此刻我累了,怕是听也听不仔细。”   江无缺是什么模样,我并不愿细看,他半天都未挪脚,还站在我面前,我不得不抬头望他一眼。   那西斜日光朦朦澄澄,便如捣碎的水晶、惊鸿一般落了他一身,他静静望着我,面容还是那般叫人痴迷,却没有太多表情。   “江伯伯?”   “叫你去追江玉郎,是我思虑不周。”他道,“……回来就好。”   即便这是违心的,他说得很真诚,语调清浅。   他说完后示意我可以离开,我走出几步才恍然大悟,他这是在暗示,我突然消失又出现,这其中必定有原因,无论江云、江瑕、或是小鱼儿,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又怎会任我一个理由也不给,如此大模大样地蒙混过去。   所以,圆谎的人是江无缺?   一路将若湖领进卧房,门一关,若湖也藏不住话,一问便将这几日情形,巨细无遗,全讲了出来。   三日前江无缺淋雨归来,不大不小病了一场。他那时脸色难看得厉害,将我与殿主同时不见的缘由说出来,胡夫人还道不可能,更为此闹了场口角。江无缺好似有些生气,若湖也瞧不明白,最后是胡夫人拂袖离开,像是去追殿主。   至于江无缺口中的缘由,便是殿主使诈逃出镖局,江无缺撞见只身去追,可他武功尽失又哪比得过殿主的脚程,幸而半路遇见大街上闲逛的我,便嘱咐我替他截下那人。   若湖又说,江云那时听闻这话,简直疯了一般,质问江无缺怎能让一名女子去追那穷凶极恶之徒!更何况,最后是江无缺一人回来,而我与殿主却双双不见——他江无缺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江云虽不敢指着鼻子问出这话,却也与江无缺大吵一架。   “父子二人吵架?”我感叹,“江无缺怕是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   岂知若湖摇头,“不是无缺伯伯,是心兰伯母,生了好大的气,还打了云公子一耳光。”   我吃惊,想不到短短三日,事情倒也□□迭起。   “从今往后,”若湖由衷道,“孙姑娘与云公子便是一家人了。   我打了个冷战,心往下沉,竟好似没顶一般,喘不过气来。   夜间,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时心生警觉,蓦地睁大眼睛,便见夜色浓重之处,一双幽红暗眸似荒野罂粟,死死地盯着我瞧。   “胡夫人?!”我将来人认出。   她原是来讨问殿主去处,见我清醒便直接发问:“那日你与我夫君说了什么?他是为你而来,绝不会一声不响离去,更不可能逃走!是不是你与江无缺合力做了什么,他到底去了哪里?!”   我不想说谎,我知道胡夫人爱君如命,若我将三日前的经过告知于她,她必然恨我入骨。但我却一点都不怕她报复,别说她杀不了,就算她杀了我,那又如何?   听毕来龙去脉,胡夫人垂着眼眸,问:“你废了他武功?”   “那已是仁至义尽。”   她猛地抬眼,那直视的瞳孔,午夜时明晃得如一篝烈火:“他欠了你什么,孙大夫,叫你如此对他?”   “他欠了我爹的一条命!”我被挑起怨毒,“将他挫骨扬灰,我还嫌不够!”   啪——狠狠一个耳光,将我打得头晕脑胀。   胡夫人收回的手,藏在衣袖中不住发抖。“孙大夫,我想你弄错了。”她言语轻微,心酸也不作掩饰,“昔日我曾有百年修为,短短十年,至如今却只剩下十之二三。你可知那逝去的修为去了哪里?你知道火狐族一身灵力能救回多少人命?你知道我一共救过他几次,孙盈余,你知道每一次都是为了谁?!”   “那是他咎由自取——”   “他对不起天下人也好,他对得起你!”   胡夫人冷冷直视我,我便愈发镇静,摇头道:“他中了催眠术,是被蛊惑,不是心甘情愿。”   “你若认定是催眠术,别人说一百遍不是你也不信!”胡夫人扬唇,忽而轻笑起来,“为何不亲手杀了他,是因为你舍不得?”   “不是!”   她笑得愈发美艳,“你心里还有他,你恨他是因为催眠术爱你,不如你一般情不自禁——孙盈余,你心肠真的歹毒,他当初欠了你一次,你害他十次,却还要将那笔旧账记恨如今,若我夫君从没有中过催眠术,若是他清醒过来,见到如今的你,不知该如何嫌恶——”   “你住口!”我提起一掌拍出去,那胡夫人像是早有预料,凌空画了道符咒,刷的一团湛蓝火光,红衣遽然消失,只剩一团如泣般的冷笑。   夏夜陋短,笑声久也不散,转眼,是另一日黎明。   ……   天色尚早,若湖已领着小纤来为我梳妆。黑惜凤敲门时,手中拥着艳红喜袍。独一无二的凤冠霞帔,可就算镜中人装扮得再盛大隆重,头顶那颗东海明珠再圆润得夺目光泽,那人也不见得多么出众,资质摆在那里,我无论如何照,也照不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绝世佳人。   我是来令江无缺难堪的,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来嫁给一个名叫“江无缺儿子”的人,而不是来偿江云的夙愿。或者从头到尾,江云都是这辈子唯一一个因我是孙盈余而爱我的人,不为催眠术,不为他欠我,我却不是来报答这款款情深的。我真的很恨江无缺,在我一无所有之后,他却可以妻儿常伴、平静过活。   所以我后悔了,我要他一辈子都逃不开我,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前院传来吵嚷,五湖四海纷来道贺之人,想必要把武扬镖局的门槛踩破。这一次成婚,竟是一点也不比苗疆十村八寨的狂欢逊色。甚至那各门各派所遣来的弟子,也都不是无足轻重的普通角色。因为喜帖便是我亲手派的,请什么人,宴什么客,更是我当初一个个精挑细选过的。   我做那些的时候想的并不是今日,我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唢呐一响,锣鼓翻天。大红盖头铺天压在头上,虽是透着光,看得清模模糊糊的影像,我却觉得视线都暗了下来,鲜红,也变成了黑。   一步跨出闺阁,前头有人领着,后方被人簇拥,短短百步,喧扰至极,人中也有违心的夸奖:新娘倒是个板正之人,不算委屈江大侠的公子。   我低着头,听若湖在耳边提醒:“看,云公子在那里。”   彼时一阵风吹来,盖头飞起一角,我便见到了江云。   那人站在人群后的最末,一身红衣,贴合适当得令人赞叹。他因为瘦,就尤其显得人高挑,背脊笔直,长发高高束于脑后,发带也极长,红得耀眼,飞在半空。   可即便是这种时刻,他也没多少笑意。只在日光下显得愈发英挺,朗朗年华,那眉眼间全是江无缺旧日模样,叫人一望移不开眼。   我又听到有人赞叹:“无缺大侠的公子就是与别不同,也不知这新娘子生得何等国色天香,才配得起这样一位俊俏郎君。”   黑惜凤冷哼一声,不屑道:“男要看才,长那么俊做什么,又不是嫁他一张脸。”   顾小纤却道:“瑕公子也是一等一的相貌、仪表堂堂。”   轩辕巧巧道:“可论本事,小虾差江云三山五岳。”   华紫音认为不对:“这段日子,瑕却比以往稳重许多。”   “咳!”黑惜凤重重咳了一声,我回身,刚要插一句嘴,那边炮仗响了起来,噼里啪啦,简直要震翻一整个武扬镖局。   吉时将至,宾客七七八八到了个齐全,我便被请进喜堂。   隐隐地,能见到高堂之位上坐着铁心兰与江无缺,一旁是我新认的义父义母——熊家二老。   铁心兰神色凝重,长发挽成髻,衣裙华而不俗,走下席来,便可与堂中任何一名芳龄少女一争长短。江无缺也与她般配,外人来瞧,顶多三十出头的面容,稳稳地坐在主位上,一派泰然。   他今日并未穿一身白,衣上稍稍带了些颜色,衣角绣着云纹,像是铁心兰的眼光。   我盯着那人的眼,想起那个他送我凤鸾金钗的日暮,他那时眼眸被染成金色,说着不会后悔,说凤鸾取夫妻之意,嗓音清润柔软,要为我把金钗戴在头上。   这才多久,一年都不到,他已是高高在上,明知道我在一匹红纱后看他,他却一概如常,越坐越笔直了起来。   一拜天地,二拜,交拜……我茫然地跟着指令去做,直到有人将一杯茶端到我面前,要我向公公婆婆敬茶,我才在四周安静至压抑的氛围中,伸出手,接过那盏茶。   “扑哧”一声,我以为有人在笑,下意识回头去找,却在人中见到仇心柳哭肿的一双眼。   那不是笑声,是她忍不住呜咽了出来。   江云想必一早就知道,才没有回头,望都不敢去望一眼。   江无缺伸出手,要接我的茶,我没有动,他手举在半空。   这点小小的僵持没人会注意,众人更为关注的,是大喜之日竟然有个女子泪眼婆娑,哭得人心旌破碎,叫人如斯怜惜。   我恍惚地想,若是仇心柳此刻冲出来会怎样,若是仇心柳冲着江云大叫:“我不准你娶她!”又会如何?   若我是仇心柳,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人另娶?!   “盈余,”铁心兰道,“云儿曾对我说,他等这日等了太久,你若能掏出他的心,就该知道他此刻有何等得欣喜若狂……往后,他定不会负你。”   “啊”的一声,仇心柳竟再止不住战栗,猛地转身,掉头飞奔了出去。   铁心兰望着昔日属意的儿媳人选,微微皱眉:“……何苦?”又对江无缺说:“媳妇端上了茶,你怎么不接?”   江无缺手指更探出了些,指节不粗不细,五指修长。   “喝下茶,媳妇就做了江家人,往后孝敬公公,定当如待亲父;敬爱丈夫,必当全心全意……”我还要再说,江无缺忽然仰头,将那只当过场的茶水一饮而尽。   赞礼者道:“送入洞——”   他那洞字还未讲完,脸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我顺他的目光向后去看,外间阳光普照,堂中龙凤高烛,仇心柳一脸泪痕交错,失魂落魄地站在喜堂门前,竟是去而复返。   “外面……”她道,“外面……”   有人上前去劝:“小姑娘,别死心眼。”   外面却有人为自己通报:“飞雁山庄庄主孤苍雁,来贺孙姑娘大婚之喜。”   我脚一软,险些跪在地上。江无缺手伸了一半,江云已扶住我,“怎么?”江云皱眉,想看清盖头下我应有的面色。   我却不用看,也知道各人脸上皆有异样。只因那上门求见之人,早是公认的死去半年有余之人,可如今找上门的又是什么,一缕幽魂?又或一把枯骨?   “孤某人不请自来,来讨一杯喜酒。”   我听见庭院中一人声音抑扬,嗓音并不年轻,却绝非苍老,有浑厚的底气,有我以为此生再也听不到的声线。   我猛地回过头去,盖头一扯而下。   青天朗日,那五彩斑斓的世间景象,竟令我刹那眩晕起来。   “果然是孤苍雁!”小鱼儿投袂而起,江无缺跟着站了起来。   只见大厅之外、宾客夹道的中心,一青衣半百之人,发色花杂,负手而立,远远地,目光如炬,只将厅中各人尽收眼底。   许多人都在茫然之后清醒过来,一步步向那人身边去靠,想将来人看个仔细,更要问问他,怎么就如此能耐,死而复生?   我迈出一步,跟着猛地发力,往年所练的各式轻功也不是摆设,又加上我心急如焚,全无顾忌,竟是越过许多人、最先来到盟主孤苍雁面前。   我知道眼下的一幕一定很诡异,死人露面,新娘一身红装环佩,对着当今正道第一人神情扭曲,堂也不拜了,倒像是见着梦中的萧郎良人,即刻要随他而去。   可我不在乎,我哪里还在乎这许多?!   “盈儿,”面前之人柔声问我:“你可记得我如何对你说的,成亲这日,我要看着你出嫁……”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刚要一跪在地,身后一只手将我架住。   江无缺将我拉了回去,江云跟过来,面无表情接我过去。   “孤盟主,”小鱼儿问,“你认得我们家盈余?”   我才要说话:认得,怎么不认得,他是我爹!   江无缺便狠狠瞪来一眼。   他正站在小鱼儿身侧,与各路武林中人一起,将只带了两名奴仆的孤盟主围个水泄不通。   我爹却是不慌不忙,向小鱼儿斜睨一眼,又转向江无缺,问他:“怎么,新郎不是你?”   我眼前一黑,饶是江无缺,身形也猛地一震。   “孤老说笑了。”江无缺答,“今日是犬子娶妻,您老若有心来贺,便请入座,待拜得堂后,昨日之事,再计较不迟。”   “啧啧,”黑惜凤咂嘴,“无缺伯伯瞧着不声不响,原来也是会说话的。”   江云向她瞪去一眼,江瑕低声斥道:“说的什么废话!”   他们都还看不到事情的严重,我由剧变中转醒,心下却越来越怀疑起来。   我爹挑这种时候现身,方才又丝毫不忌讳与我关系亲密,他是作何打算?若只是来告诉我他没死,像他说的,以做父亲的身份来参加我的婚礼,又未免……太不似我爹的作风。   他莫不是看中今日良辰美景,想要当众认回我这个女儿?   可事情绝不简单,殿主说他死在万象窟里,如今却活着回来,难道……丧神诀?!   “新郎是你儿子?”我爹也有些惊奇,盯着江无缺问他:“是你儿子要娶我女——”   “孤老。”江无缺竟全无礼数向我爹探出手去,“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可否借一步——”   他手却没有碰上我爹身体,只被我爹衣袖一甩,那手竟如撞上铁板一般,咔嚓一声,好似听到骨头折断的声响,生生被反折了回去。   江无缺痛得吸气,眉间紧蹙。铁心兰抢上前来:“无缺!”说着便要为他查看伤势。   “孤苍雁你这是做什么?!”小鱼儿眯起眼来,他早有疑惑,先前还只是撩起手来看戏,如今却将不善全写在脸上。   “小鱼儿!”江无缺一手握着另一手,唤住小鱼儿,“孤盟主是贵客,莫要无礼!”   “你瞒了我什么?!”小鱼儿蓦地回头,江无缺愣住,竟一句话也答不上。   他今日的确是刻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根本是遮不住盖不上,他却还想拿纸去包火。避开小鱼儿视线,江无缺望向我爹:“孤盟主,今日是盈余与犬子大喜之日,我知道万象窟事毕,种种疑问,悬而未决。可事有轻重,无论您有任何问题,抑或在场诸位有疑虑向您请教,都能否容后再说?”   “江无缺!”他这一串话说完,却只换得我爹勃然大怒。   衣袖一振,我爹冷冷发问:“你说盈余与令郎大喜?却为何将‘盈余’二字咬得如此之重,可是想叫我投鼠忌器,看在盈儿的面子装聋作哑,由得你如此糟践于她?!江无缺,你置她于何地?!”   我倒抽一口冷气,江无缺面色发白,先前受伤的手指缓缓垂于身侧,却不受控制一般,抖得厉害。   “你真对得起她!”我爹冷笑,“自己的女儿受了莫大的委屈,难道还要我这个做爹的忍气吐声?今日为了盈余,莫说是你江无缺,即便与天下英豪为敌,我孤苍雁也在所不惜!”   这话引发反响,四下一片撇清:“孤盟主这说的什么话?”   “横看竖看,也是你与江家的家务事,我等又怎会插手?”   “孤盟主!”江无缺还是不甘,脸上也没有半分血色,也没有往日无动于衷的那种冷漠,他竟又往前走了一步,却是江云扶着我,在他身后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无缺背影僵住了。   我爹便道:“江云贤侄,能有你这位乘龙快婿,孤某本该欣慰。可你真应该去问问你爹,他如何能将自己拜堂成亲的妻子再转手与你?”   江云瞪大了眼睛,四周围一反常态,鸦雀无声。   “爹!”我明知我爹有所图谋,却也忍耐不住,即便坏了他好事,我也不能任他把话再说下去!   “你说什么?”江云却问,一手箍住我的手,箍得发紧,箍得我心中冰寒。   “我说,江无缺早与孙盈余于苗疆拜堂成亲,他们不仅有夫妻之名,更有夫妻之实——”   “爹!”我大叫一声,却被一片哗然声淹没。   众人皆望向江无缺,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来看我。   或者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比起无缺公子那令人发指的隐私,身为主角的我实在不值一提。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江云质问江无缺。   江无缺却没有看他,而是死死地盯着我爹,就好像他从来也不曾想过,我爹真的会把这话诉诸于众。因此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脸,期待他不要说出口,即便在一切发生以后,他也无法将目光收回。却再也收不回来了,就像说出去的话、铁板钉钉的事实。   “你说啊!”江云手下一紧,险些将我骨头捏碎。   江无缺猛地眨了一下眼睛,转向江云。 ☆、第八十六章   喜事临头,变故陡生。若我是江云,便会先冷静下来问问自己:是不是非要在这种时刻、所有人有目共睹的情境下,去追问一个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想知道答案的答案。   但大道理谁都会讲,又有几人做得到风云变色间无动于衷,那样不一定代表他冷静,或许只是麻木而已。   江无缺的沉默,每拖延一分,便是给了众人多一分遐想,是否这世上最完美无缺的人,真有那最龌龊不堪的心思,众人都等着他一怔过后给一个答案。   可这答案如何给?苗疆成亲,一夜缠绵,转手于人……种种痴缠至今日红烛交拜,别人如何议论揣摩都忽略不计,但江云呢,往事摊开,如何再做父子?   我只是执意成亲,执意叫江无缺难以度日,却不是叫他无以做人,至亲面前,我不会狠得要他走一条绝路。   巴不得他身败名裂的人是我爹,不惜连闺女的清白与伤疤昭示人前,也定要叫江家上下颜面尽失沦为武林间笑柄,往后江无缺三字声明怕是更盖过曾经,却是何等声明?   如今只能看江无缺如何为自己辩驳,他若将事实摊开讲明,设局者,入局者,死缠烂打之人,连“不”都说不出一句的傀儡之人——众人也不是不讲到道理,都能将那被动与主动看得分明。   可他只字不应,像是默认,更多过于要为自己分辨解释。受伤的手臂被他握拳,背至身后,就如他这个人,任何痛与憋屈都能隐忍,而只要他答应过的事,也决不会食言。   他答应过我不会在人前揭发我爹,我信他做得到。   “怎么,堂堂江无缺江大侠,有胆占了我家小姐便宜,却没胆子认?您也不是无名之辈,武林各人可都瞧着呢!”   说话的是我爹随从,像是一早被□□妥当,知道该何时开口最为入木三分:“无缺公子,当着妻儿老小的面,也不愿说实话?”   小鱼儿脸色微寒,江云注目等待,江无缺转过面向,道:“盟主所言非虚,我做的事,我认。”   他侧过面向,不是要去看谁,而是不敢再看江云。   他将那几字说得平稳清晰,却令我爹听得皱眉,讥他道:“怎么,这般委屈?叫你认与我盈儿有旧,要了你的命?!”   江无缺手臂一抖,神色更是紧绷。   我也觉自己手上痛得厉害,回神时才发觉是被江云紧紧攥着,他也不察,一直没有放开。   江云……   我瞧着这人侧脸,见他脸色都已灰白下来,便知道这一事实,于他来说太重太狠。   “你信不信我?”我在他耳边道。   江云侧过眼来,眼底墨黑,却是答说:“我想要信……”   “那人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你爹,都是将你摆在第一。”   “那你呢?”他问。   二人声音极低极轻,像是私密耳语,我被这一问问住,见他先前光彩都被抽除干净,只剩脑后一根红缎飞得高扬,便无论如何再编不出谎话。   我失踪几日,他眼角瘦了下去,他此刻用那双依然冷漠沉郁的眼睛望我,问道:“你呢?”   我在他眼中见到鲜红,新嫁之色。   我感同身受江无缺转开头去的心情,不敢再看江云。   “我不是故意骗你……”   “孩子呢?”他又问。   我大惊失色:“江云!”   “你还有多少骗我?为何不一次说清,嫁我是何意?权宜之计?为了掩饰?你与他之间,几时的事……”他忽然抓着我手腕提了起来,“几时的事?!”   声音愈发地大,连四下议论都停了,齐齐望着不久前促成的一对新人。   “吵什么!”小鱼儿脸上乌云密布,走上前来,斥我与江云道:“事情没个头尾,别人随便编派一句认个女儿,你二人倒先沉不住气,像什么话?!”   他说是如此说,可那尖锐视线一扫过我身上,便将其心中所有戒备敌意泄了个底。   他是小鱼儿,他信我只因他从不愿怀疑,可给出个开头,他如何能猜不到细枝末节?   这时说这种话,也是要为江无缺袒护,于他心中,再不当我是己方。   若是他此刻有空闲与我说话,必定也会说:好你个孙盈余,骗得我好惨。   “小鱼儿,”我爹好整以暇,“你别不信,你兄长都已亲口承认,他对不起我女儿!”   众人闻得此言,又急急地往江无缺脸上去瞧。   小鱼儿道:“事已至此,大哥你也不妨有话直说,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你这般遮遮掩掩,又是为谁兜揽?”   江无缺面色渐沉,淡淡望去铁心兰一眼,似是因对方未将怨怪写在脸上,他才稍稍稳了神情,较先前自如一些。   我爹本对江无缺欠缺认知,但联想到万象窟中情景,又加上我顺顺当当嫁进江家大门,他便以为江无缺对我父女所做好事知之有限,因此有恃无恐。   江无缺半日也不回话,终于开口,却是对江云说的:“你领盈余回房。”   江云显然是怔住,这是什么话,难道进展到此刻,那人还想着送入洞房,将这一件事大事化小?   “爹……”江云尽力忍着发作,嗓音都哑得难以卒听,“我只求个明白……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瞪住江无缺,“为何你要如此安排?”   “江云,问话要看时辰。”小鱼儿自然为大局计较,不愿他再问下去。   江云却将我抓着他的手都甩了开去,大步流星走至江无缺面前,“我早知她喜欢你,我日日看着她,这种浅表之事又岂会不知?可是我不明白……”他抬眸,看着此生并没有太多时间相处的父亲,“爹,你若曾给过她承诺,又怎能将她推让给我?”   江无缺脸色难看得厉害,回道:“我不想你失望。”   “失望?”江云像哪里痛得不可救药,紧紧地皱着眉,手掌握拳,“那你想过这一日么?”他问,“你想过我终有一日会知道真相,我知道真相之后是何感受,你想过我此刻是何感觉么?!”   江无缺强撑着去与江云对视,眼中自是大恸。   江云苦笑:“当我得知自己身世,第一件是悔恨,第二件是立誓,即便死也要将我爹从那人魔掌中救出。恶人谷中接回娘亲,她与我相见的第一件事,是嘱咐我无论如何要将家父手足俱全带回她面前……昆仑山上一家离散,我与娘二人此生心愿是要阖家共聚,但谁承想……原来你不是!你早将我们母子二人忘到九霄云外,更忘了昆仑山巅谁因你坠下高崖,恶人谷中吃尽苦头孤苦无依,二十年生生骨肉分离,到头来却是二十年太长,你守不住誓言,早忘了白首之约——是,孙盈余爱你,时时陪着你,可你别忘了你还有个结发之妻,你不是孑然一身,你要懂得洁身自好,因那人此刻还活生生站在你身后!”   “云儿!”铁心兰再也不能无视,上前拦住江云,“够了。”   “还不够!”江云面上阴晴不定,双目圆睁,死死瞪着江无缺,“我还要问问他如何这般对盈余,他将盈余当做什么,说让就让,是要成全谁,成全我这个儿子的一往情深,还是他自己终于幡然醒悟,便又要背弃誓言,既给了她盟誓,为何又不认,为何这般轻易翻脸不认?!”   “啊!”铁心兰低叫,却是被江云一把推开,人群有些纷乱,江云忽然旋身拔了最近处江瑕的佩刀,手一扬,刀锋指去江无缺脸上。   铁心兰惨叫一声:“他是你爹!”   江云神色决计不对,眼中涌起恨意,这刻连唇角都噙着冷笑,摄人刻骨。   “我真后悔往日那么多机会,没有在相认之前一剑将你解决。”他便举着刀,这样对江无缺说道。   那刀锋离人太近,距江无缺眼珠也不过数寸,谁人都不敢上前。   江无缺见惯生死,自是不怕,可是这与以往哪次都不相同,要看那刀握在谁人手中。   “你原是这般恨我。”江无缺道。   小鱼儿却在一旁七窍生烟:“你看不出他此刻急怒攻心,是走火入魔之兆,还要拿话激他?!”   铁心兰也道:“无缺,你没见过他失常模样,他真的会六亲不认!”   江无缺凉凉一笑,又看回江云,唤道:“云儿。”   江云像听了什么不堪入耳之词,两眼一红,竟遽然挥刀,一刀便向江无缺头顶劈去。   我当下大惊,只觉魂不附体:“江云不要——”   以刀为剑,那一式剑诀临头直下,刀刃却在最后几寸,被一对肉掌接住。刀锋上泛起寒气,我望着自己手掌间渗落血珠,才惊觉自己动作竟比心思还要快,又急又怕,身法连小鱼儿都被比下一筹。这能将江无缺劈至两半的一刀,终是硬生生被我接下。   铛——江云直瞪着我,忽然松了手,我再一松,宝刀应声落地。   小鱼儿冲过来便封住江云要穴,一掌狠狠扇在他脸上,嫌不够,又补了几个耳光,问他道:“清醒没?”   铁心兰眼里全是痛楚,江云闭着眼,脸颊肿起掌印,点了点头。   小鱼儿一放开,他便重重一声跪地,朝着江无缺方向,叩首道:“孩儿不孝!”   他说着猛地去抓地上落刀,刀锋一反,竟是向自己身上招呼,还好小鱼儿早有戒备,堪堪抓住他双手,喝道:“你又做什么?!”   “我险些弑父……”江云抬头,束发散开,短短时间,竟是汗如雨下,好好一个锦绣郎君,如今却是面目全非,“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江云认罚。”   小鱼儿摆不平他,当即大叫:“无缺!江无缺!”   我一惊,回头去看,见江无缺仍是方才的神情,静站着全无反应。   小鱼儿连叫他几声,他才抬眼,走来江云面前。   “走火入魔,错不在你。”江无缺开导江云,向他伸出手。   江云直直望着那手,忽而冷笑出声,又像是魔障发作的反应。   众人都戒备着,可我知道不是。   人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今日江家变天,却叫全场宾客看得情真意切。   我爹今日来得当真合算,他还未发一招一式,已叫这一大家子各失常性,家无宁日。   “孙盈余你的手……”江瑕与我不远,一直都瞧着我手中血痕,这时才问了出来。   我将血蹭在身上,江云正巧被小鱼儿拽起,我便迈出一步扶他。两人衣裾交叠,铺落一地,江云一低头,便有些失神。   日行中正,阳光毒辣,二人红衣相连,锦花并蒂,融为一体,化作一团。   我扶着他,终于觉得江无缺那句先行回房才是最恰当的决定,当即决定离开,然而武林盟主孤苍雁在身后叫我:“你给我站住!”   我脚下一僵,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不敢再行半步。   江云已是清醒,主动将手抽出,见我身上血迹,神情一僵,却未作任何表示。   “算了吧。”他道。一人踉跄走开,所过之处,人群为他让出道路,虽是唏嘘,却不敢对他露出半点可怜。   江云走火入魔的功夫,要比正常时高出太多,且连家父都不放过,何人他会放在眼中。   仇心柳追着他,亦不敢上前扶他。   他一背乌发,原也是厚重,原也不是少年。   ……   等江云一走,江无缺忽地转身,目光直指我爹。   我知圣人也有极限,江无缺最看重的是江云,他什么都可以忍,唯独这件事上。   “盟主今日前来,不为道喜不为观礼,那么究竟所为何事?”   江无缺开门见山,我爹那处也不扭捏:“很简单,我要你休了铁心兰,给盈儿一个交代。”   “你说什么?!”单看这时谁反应最快最为激烈,便知那人与铁心兰关系岂止匪浅。   小鱼儿瞪着我爹:“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孤盟主也不惧怕,一字一顿,将他那话重头道来:“我要江无缺休铁心兰,娶孙盈余,否则以飞雁山庄盟誓,定叫你江家上下痛失所有、悔不当初!”   此语既出,鸦雀无声。   “无缺公子,”我爹侧目去问:“意下如何?”   江无缺冷冷一笑,“绝无可能。”   我心中一跳,猛地便攥紧手心,却觉那掌中刀划的裂痕,怎么攥,也攥不出疼痛。   不是因为他拒绝,他本就会决绝,却是他想也不想,答得如此之快。   我爹做出恼恨:“你既已承认与盈儿为夫妻、行过周公之礼,如今非但将她弃之不顾,甚至还要将她塞给自己的儿子推卸责任,你可知如此辱我女儿,老夫即便今日将你碎尸万段,也无人敢说一个错字!”   江无缺道:“悉听尊便。”   小鱼儿愣住,又瞪向孤苍雁:“你莫要欺人太甚,一口一个好女儿叫得顺畅,你又是否知道你女儿曾是仇皇殿主身边的大红人,与她父女相称,瞒尽天下人,莫不是你与江玉郎也有许多不可告人之事?!”   对方哂笑,“这般说法,你侄儿亦是仇皇殿少主,难不成你们姓江的都是沆瀣一气,也对,江无缺都能把自己的女人娶进家门当儿媳,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孤苍雁!”小鱼儿彻底动了肝火,却忽然间不怒反笑,“你要为自己女儿出头,可是否问过她的意见?”   我爹话语一堵,向我看来。   小鱼儿接下去道:“孤盟主,我劝你莫要太小看自己的闺女,有她在此,你怕是防不胜防。”   小鱼儿话未说完,我爹已是目色骤寒,狠狠把我瞪住。   江无缺道:“盟主,即便是为了令嫒,你做至如此,还要她怎样难堪?”   “你闭嘴!”我爹震怒,“此刻我最后一次问你,铁心兰与孙盈余,你选哪个?”   江无缺想也不想,仍答:“我无法选。”   “我杀了铁心兰呢?”   江无缺笑道:“若我誓死不娶孙盈余,你杀了这里所有人,又能拿我如何?”   “那就先杀了你!”   江无缺竟一步迎上去,“还望盟主成全。”   铁心兰惊呼:“无缺你疯了!”   江无缺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爹,又说了一遍:“请盟主成全。”   我爹哪受过这样挑衅,杀意顿起,一股真力铺卷袭来。   我自是了解血脉至亲,也明白江无缺如今早无缚鸡之力,想也没想,就上前为他迎敌。   应当说,我在江云对峙江无缺时,就想过或许也有父女交手的这刻。我本无意与我爹针锋相对,但江无缺武功尽失鲜有人知,小鱼儿与江瑕护不护得住他我不知道,可在我眼前,就绝不容许有人伤他。   然而恰恰是因为有意为之,再加上新得的雄厚内力收放都不能随心,这一交手,便有些用力过猛。   我爹见是我,便已收了攻势,可我手中明玉功既已发功,如何回头?一掌与我爹对上,震得他险些后退,我心中惊骇,本后悔出手,哪知对方先有不济之势,忽然间内力上涌,排山倒海,只将人湮没覆顶,那功力强横是我见所未见,不止将我明玉功全数拦住,更悉数反弹回来。   我疾退数步,口中溢上腥甜。   我爹怒目相对:“你敢向我动手?!”   “我……”一张口,血水全涌了出来。   身旁一人将我扶住,我回过头,他却定定望着我爹。   “盟主既已习得丧神诀,”江无缺道,“此刻是要杀一人,还是十人百人,谁能阻拦?”   “江无缺!”   我越是挡他,他就越要向前,“可江无缺大错铸成,如今连至亲骨肉都憎我欲死,那么与其众叛亲离,倒不如死在盟主手上,也好给令嫒赔一个不是……”   他话声渐渐被人声淹没,却非是他声音越来越小,而是四下躁动渐渐不可遏制。   只因,父子相残,父女反目,这些虽也精彩,却都不如某人随口提及的三个字,一瞬间叫满场江湖儿女兴奋到了极点。   那三个字——丧神诀。    ☆、第八十七章   江无缺提及丧神诀,我爹果然收手,嘴上没说,神情里却写满:倒被你看了出来。   小鱼儿得江无缺提醒,忽然想到去问:“燕南天呢,孤盟主逃出了万象窟,那我燕伯伯呢?”   他这话原是早该问了,但武林盟主在我与江云成亲时突然到访,这是第一桩出人意料;一上来却又对江无缺咄咄逼人,将众人的焦点都拉往江无缺身上,小鱼儿想通了事脉关节,顿时发觉我与江无缺联手,不仅瞒过了众人,还将他瞒得滴水不漏。这事换谁都要受挫,更何况这不是个人情爱纠葛,江无缺瞒了我的身份,等于将天下武林与正邪是非弃于不顾,小鱼儿如何再帮他说话?   我爹锐利望着江无缺,问道:“说孤某身赋丧神诀,你又何出此言?”   江无缺面色沉稳,答他:“令千金方才所使功夫,是移花宫臻至七重的明玉功,当今世上,即便剑神燕南天都不可单手化解,试问除了丧神诀,还有什么功夫强得过嫁衣神功?”   我爹冷冷一笑,向我望来。   我与其目光相接时,就知道他这一望的用意。江无缺所言不是无懈可击,对着自己亲生父亲,我就是神功加身也最多使出三成,又何须对方亮出丧神诀化解。但短兵相接时我爹的确是用了别人都未曾见过的奇异功法,在场这么多武林高手,江无缺不提,也总该有人觉出问题。   我爹笑我,是笑我为江无缺挺身,结果却被人利用,别人只是对我信手拈来,借我的功夫,去向我爹试探。   若不是我,他们江家任何人与盟主动起手来,这言语上的对峙便立时进入了第二阶段,动手械斗。   这不可说不是我爹的预期。大半年时间世人的盟主躲去了哪里,江无缺一言便道破了,孤盟主是喜获了神功,跑去人后闭关练功。所以今日如此嚣张让江无缺给个交代,若不给又如何,其实结果江无缺早有分寸,我爹借口杀他,是真的想逼他娶我,还是根本就为对付他兄弟二人。   不言自明。   “江无缺啊江无缺,”当今盟主叹息,“你也算沉得住气,早知丧神诀在孤某手里,怎么不一早安我个觊觎秘籍的罪状,也好混淆视听,叫旁人忘了你的始乱终弃。”   “别岔开话题,”小鱼儿喝道,“燕南天呢?”   接连便有人追问:“是啊,燕大侠呢?”   我爹环顾四周,他这刻立场调转,方才向江无缺兴师问罪,这回却好像即将被人三师会审。说来也是江无缺开的好头,天下豪杰受邀来喝杯喜酒,别人家的家事就算闹到上天下地,那也是别人家的,他们只能干看着。我爹要杀江无缺,他们负手围观;江无缺对亲家抑或岳父反手抵抗,那也不是他们能介入的,顶多实在看不过眼出言规劝一句,插只手进去惹得自己一身骚,这事却是绝无人会做的。   但一旦牵扯到丧神诀,在场诸人的反应立时又要换一副腔调。仍是多亏了江无缺,即使他此刻不去证明飞雁山庄昔日与仇皇殿有私,可手持丧神诀的武林盟主,无异于满口仁义道德却背地里贪婪神功的虚伪小人,转眼就要沦为武林公敌。   我爹这时便将先前逼迫江无缺的那份倨傲收起,目光悠远,望向众人,竟硬生地逼出一份悲怆之意,“燕大侠生死,即便各位不问,孤某也是要在众位英雄面前好好交代一番。”   小鱼儿脸色一沉,江无缺更是直接皱眉,只因我爹那说话的语气,燕南天一事上,怕是……祸福难测。   果然——“万象窟中遇险,燕大侠为救孤某性命,力竭殒命,埋骨深山。”   “什么?!”众人齐齐倒吸口冷气,可是比起诧异,更多的是不信。   那可是堂堂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声都没听一个就这么死了谁会相信,更何况若是与我爹死在一起不算奇事,但我爹活着,燕南天却……   “孤苍雁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万象窟遇险,什么叫力竭殒命?!”小鱼儿厉声喝问。   被问之人不紧不慢,答道:“我与燕大侠受困落石之下,幸得他机警,想出以嫁衣神功助我修习丧神诀、再以丧神诀破石脱困的法子,是以……孤某有命活到今日,可惜……”   “胡说八道!”小鱼儿竟是真的动怒,冷笑一声,道:“谁人不知燕南天武功盖世,凭你?他何须助你练丧神诀而自己不练,你真当天下人是傻子,任由你蒙混过关!”   “小鱼儿,你果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爹嗤道,“你可知万象窟中天塌地陷,石逾千斤,别说一个燕南天,就是再来几个,也不见得能破开一座山逃出生天。生死攸关之际,我与燕大侠分别修习丧神诀,可凭单人之力却连第一重都无法突破,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将两人功力合二为一。孤某也曾建议要将自己内力交由燕大侠,然而嫁衣神功精髓又岂是常人可以掌握,燕大侠主动传功,是希望将丧神诀内力发挥至极致——试问,当日换做是你,与燕大侠易地而处,取、则九死一生;舍、则存一线生机,你是要牺牲自己去换取那仅有的一线生机,还是宁肯将成功的机会减低一半,也要纳别人的功力为己所用?!”   “一派胡言!”   “小鱼儿,仍是那句话,孤某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即便是独吞丧神诀一说……那也是为势所迫,情非得已!至于丧神诀今后归属谁家……”我爹将吐字放缓,眼光在小鱼儿与诸派高手间一扫而过,“各位若有异议,择日召开武林大会,待那时公开决断,给天下人一个‘服’字。但今日不行——今日,事关小女一生归宿,孤某无论如何都要向江无缺讨个说法,谁若觉不妥,便请上前一步,却莫要怪孤某爱女心切,为达目的,不认旧人——”他话音未落,翻手击出一道白刃,便见真气一荡数丈飞沙走石,那丈外的一角屋檐竟应声震动,窸窣片刻后轰然断裂,卷起一地的大红彩绸。   有眼所看之人,皆被此幕震慑。我爹所言不无道理,再加上如此立威,便不管是少林武当,又或者华山海南,哪门哪派都是噤若寒蝉,缄默不语。   我这时忽然想起儿时那人的教导,当今之世,强者为尊,若要成就一番抱负,智计、胸怀,却都不如武功来得实在。   君不见筹谋半生的江别鹤父子,方遇上初出恶人谷的燕南天,顷刻性命难保。   说到底,神功盖世不一定坐拥一切,但没有燕南天那般难求一败的功夫,做起事来总会千难万险。   走捷径,始终都要被打回原形。我爹之所以如此渴求丧神诀,不单单是想成为天下第一,而是要借着这天下第一的武功,去求那天下第一的名利。   俗人何其多,财富权势,谁又能看得透?   可眼看着当今盟主与无缺公子再次对上,我便有些憎恨,憎恨我爹的为名为利。   往日医书典籍、奇巧之术,我粗通不少,但为保爱郎性命、与自家父亲据理力争的桥段我却是从未在书上瞧过。脑中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日巨木之巅,仇心柳为保江云奋力一跳,连仇皇殿主那样薄情的人都有一刻因仇心柳踟蹰,我到底还是我爹的女儿。   因此双腿一屈,便照着江云方才那般有样学样,抢占先机一跪在地。   “爹!”我这一跪,吓得稍近处的武林中人都是一退。   我将头叩在地上,抬起时才道,“女儿不孝,此事另有隐情,绝非爹您所言。江无缺他……从头到尾都未做过有负于我之事——不是,他与女儿没有任何关系!成亲一事,他并不是自愿,事发那时他早已神志不清,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实情是我对他下药,以□□他的是我才对——”   “你住口!”我爹勃然大怒,“你忘了刚才他如何利用你,用自己安危引你上钩,你却还要为他欺瞒,不惜连名节清誉都败坏殆尽!”   “女儿所言,字字属实,爹你不可错怪无辜之人!”   “江无缺!”我爹怒极,却忽然不再理我,视线越过我头顶瞪住我身后那人,“你看看你将我女儿变作了什么样!哪还有一点点清白女子的脸面?!你……你真是高明,与当年的玉郎江枫同一副德性,误人误己!”   “爹——”   “孤苍雁!”   我与小鱼儿一同喊出,才记得那玉郎江枫不仅是江无缺的爹,也是小鱼儿他爹。   我低下头,已预见小鱼儿与我爹不能善罢甘休,但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你父女二人做戏是要做到何时?一唱一和,惺惺作态又给谁看?”   我脊背一凛,便听那再清越不过的声音愈发低沉道:“我不需你帮我,不需你装模作样,江无缺所作所为,不需你遮掩隐瞒。”   “不是为你!”我听到这时,已不是心凉,而是大怒,回头瞪住那人,“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江无缺脸色尤为苍白,没看我,却低头拉我起身,我站直的一刹那,他便生出一股力道,将我拉往他身后。   我抬眼见他主动走到我爹面前,挑衅一般问道:“孤盟主扬言杀我,何时动手?”   “你疯了!”我在他身后叫道,“小鱼儿会看着你死吗,铁心兰苏樱会看着你死吗?你冲得那么急是做什么,你还嫌我爹不够恨你?!”   他头也未回,只背身说道:“孙盈余,我后悔与你纠缠不清,难得有今日,也好与你做一个了断。”   我踉跄着倒退一步,我爹闻言哈哈大笑,笑罢又冲我道:“盈儿,他将你一片痴心当作纠缠不清,为父今日就帮你讨这笔帐!”   那手掌还未扬起,衣袂却已鼓胀如蓬,小鱼儿凝神静待,早已做好出手准备,连江瑕熊霸都已手握兵器,务求紧急时刻一拥而上。   唯独江无缺在众人眼前,站得笔直,武功尽失,不做抵挡,门户大开。   “好!”我大叫一声,冲那背影道:“你要做了断,我来与你了断!”   我爹神情一动,见我疾冲向前,竟强按下了袍间真气,一时没有大打出手。   我在弹指间来到江无缺面前,几乎是下意识地站往我爹身边,想以自身作为钳制。   江无缺此刻的脸上,除了苍白,连半丝神情都不显了。   他望着我,问道:“你待如何?”   我又见到他那副听凭处置任杀任剐的模样,不久前他说“还请盟主成全”,那时我已经怒大于惊,江无缺不是所向无敌,但他有几时向人低头、这般放弃求死的窝囊?越想越气,挥手便一耳光刮在他脸上。   待他脸上浮现红印,已是人群耸动,被打之人是何等人,无缺公子哪由得人如此掌掴?   铁心兰已走上前来,江无缺却抬手将人止住,正过视线看我时,脸色已完全阴寒下来。   他必然生气,我却并不后悔,我吃不准他是想帮我,还是真的想一力承当、好不叫我爹寻得借口牵连旁人。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得他这般无畏,做戏也不行,我也受不了!   “早知你今日如此,我当初何须日日看护,为你废寝忘食,救你身上百疾,我早该任你失救不治,由得你去死!”   他目光幽暗,却并未因我这番说辞动怒,好半晌,才道:“理当如此。”   “你——!”   他又道:“我不需你理会。”   我盯住他那视线,一字一顿回道:“现在是你我之事,我不理,谁还有资格理?!”   他略一垂眸,似有似无的一声低笑,“所以你想亲自动手?”   我皱眉,不明他此刻是何用意,这般急着去死,根本于事无补。须臾的功夫,他已抬起视线,薄唇略启,却是以唇语说道:   “我欠你一剑,你此刻来取。”   我皱眉更深,他一刻不停转过身去,我爹视线随他微移,众人也全都望着他一举一动,便见他到一宾客面前,施礼借了把剑执在手中。   他将剑递到我面前,比划了个一剑穿心的动作,再授我以柄。   我不去接,他也不收手。“你别逼我。”我传音入密到他耳中:“你再这般举止异常,是叫今日彻底无法收场?”   他摇头,声量不高,却是对我一人说道:“你动手,不会有事。”   我第二次道:“你别逼我。”   他展了容颜,像是不以为意,“接剑。”   “江无缺你好狠的心!要我亲手杀你,是要我这一辈子于心难安?!”   他被我说得一愣,略一皱眉道:“我不是……”   我不耐听他解释,翻手抓过他递来剑柄,他浑身一颤,刚要回收,我内力送出,剑身在半空飞旋一圈,忽然嗡鸣,调转方向直刺我爹面门。   孤盟主袍袖一挥,利剑寸断,“孙盈余,为一个男人,你如今想要弑父?!”   我瞪着这向来唯他是从的男人,“那又如何?你为了你的天下第一又是如何对我?今日我成亲,你为何而来,可是要亲手杀了我最爱之人?!”   “最爱之人,”我爹冷笑,“天底下最爱你的人是我!”   我微怔,他又道:“子女成亲,谁家的父亲不是老怀安慰?我孤苍雁也有个女儿,也想赶到良辰吉时去送她出嫁,可谁知,她嫁了一个莫名其妙之人!她是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抱憾终身?若今日不杀了江无缺,你是不是这一辈子,也无法死心?!”   “是!!”我大叫出声,“就算你杀了江无缺我也无法死心,所以你女儿的命,江无缺的命,你选一样!”   肩上一痛,江无缺一手紧紧扣住我肩膀,没有分毫内力,却仍能够将我死死扣在原地,我每一个去势,他稍一偏移便能封住。   “盈余姑娘这番厚爱,江无缺委实承受不起。”   他声音大得,像是生恐在场哪一个会漏听一字。   我心口已凉得麻木,手上多出枚暗器,猛地拽过他的手将那暗器塞入他手中,再叫他持着暗器抵在我咽喉。   他挣脱不开,被我强制拿我性命威胁我爹。“该说什么,不用我再教你。”我传音入密到他耳中。   他浑身一颤,少顷便道:“孤盟主请罢手离去,否则令嫒的性命——”   “果真是我的好女儿!”我爹也不等他说完,仰天大笑,笑罢又狠狠盯着我道:“做得出这种事,我孤苍雁再没有你这种女儿!”   话落竟猛地转身,出乎意料地爽快离去。   我眼看着他走远,全身虚脱。那淬了毒的利刃已没入我肌肤,若是单比比样子做个把式,我爹绝不会这么轻易被骗走。即使江无缺以全身力气与我角力,他还是无法控制指尖暗器,亲手将其刺入我颈中。   武林盟主一来一回,什么也没发生,像是一场大戏落幕。曾经,我是那么自豪作为那个人的女儿,我的爹爹比任何人都要强,终有一日会高高在上。所以我是那么努力为他所用,花了那么长时间,付出了代价,结果父女二人,今日陌路。   ……   炽夏,我人生中的大日子,我与我爹决裂,与江无缺的事穿帮,利物穿进颈内,换做任何人,必死无疑。   尸蛊之血不惧百毒,自疗自愈,可是血流干了,同样会死。   晃眼的阳光中,昏厥之前,我见到一个人跪在我面前,从江无缺手里,接过我抱入怀中。   我看不见那张面容,可他衣上,似血流成河、滚烫的红色……叫我难堪。   他怎么还会回来,怎么又回来?   我想骂他,可是我连对不起都说不出。   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去说。   那日过后,苏樱用药物封住我内力,起先软禁武扬镖局,再来转去宁芳。   我了解我的处境,虽然于我爹的阵营临阵倒戈,但在小鱼儿眼中,始终都是敌人。   至于难得聚首的两家人,那日之后,又再分东西。   江无缺随铁心兰回昆仑雪山,小鱼儿不放心,同行。江瑕、黑惜凤、若湖等人,先往顾人玉家中拜访,再至宜昌接轩辕巧巧的奶娘来宁芳安享晚年。   宁芳经一年前江瑕与摩伽罗生死大战,多了三个开辟荒土之人,在其上起了屋舍,建了庄园。   那三人正是由吞天神兽腹内幻化成型的吞天三怪。   小鱼儿选这处将我拘住,是贪它世外田园的隐蔽。可起初,这里是为江无缺夫妻所备,小鱼儿怕我爹不甘心,回头来找众人麻烦。谁知我爹哪有时间理会那寥寥几人,丧神诀他学了个大概,体内又有燕南天毕生内力,任何人,在我爹眼里都只是区区蝼蚁。他不必再如曾经一般躲在幕后操纵,成亲那日显山露水,之后便正式展露他如狼似虎的野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听闻江湖上短短时日,死伤人数已远远超过近十年的总和,凡是不顺从的门派,凡是不愿归附飞雁山庄的势力,都难逃一死——生灵涂炭四字,恐怕还不能形容其惨状万一。   这一次没有救世的英雄,燕南天失踪,连小鱼儿都不愿插手过问,突然之间,所有人的心都变得淡了,该隐居的隐居,出行的出行,照顾好自己与身边之人,变成了急需也是唯一之事。   只有一个人,事到如今,竟还没有离开安庆城。   江云。   苏樱受小鱼儿嘱托看管于我,偶尔也会从小鱼儿、江瑕、或武扬镖局那处收到消息,偶尔也会故意说在我耳边。   江云没有随铁心兰回仙云栈,也没有同江瑕他们一起行动,他一个人,还有陪他不离不弃的仇心柳,二人一起留在安庆城里。   江云已不住在武扬镖局,他整日流连的地方是酒肆,或街头。他的名声不好,早年仇皇殿少主造过许多冤孽债,如今便隔三差五被人找上门偿还。不过我猜这是我爹蓄意安排,便是要他有一日死在仇家之手。   但以江云的武功,杀他似乎还有些困难。初时找他挑战的人都被他一柄寒剑赶跑,他本身就是杀手,暗杀或偷袭也不如想象中容易。或许是那些江湖人未尽全力,或许是仇心柳也在暗中保护,但江云的处境仍是一日危险过一日。听说他近两日握不住剑了,手震。   我有时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便想江云如今的模样,想象不出。   我在与他成亲当日自残,以江云的傲气与偏激,他不该救我。他应该更想杀了我才对。   吞天大怪、二怪、小怪,三人又在屋外喋喋不休,他们在商议是否要砍掉莲塘池畔的一片枫林,他们梦想着将有越来越多人搬入宁芳来与他们同住,因此屋苑起了一座又一座。   莲塘那处,是当初我与殿主藏身看热闹的树林,我还记得去年秋末叶黄凋蔽的情形,天空净蓝,萧瑟恬淡。   时间过得真快,从殿主转身与我诀别,到如今红莲盛开,物是人非。   我从房间的座椅处站起,今日苏樱上街收风,我虽被她下了猛药禁锢,但也不至束手无策,更何况距离上次受伤已过去整整两月,要害处再是毒发失血,养了两个月,养不好岂非连常人都不如?   我不用刻意小心,便轻易避开吞天三怪的眼目,逃出宁芳。   内力所剩无几,我原是想逃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变作何等样貌,可谁知走着走着,竟是走上了回安庆的官道。   十日后,站在安庆城内。黎明时颇为清冷的街巷,终于找到昏睡在墙下一隅的江云。   在我之前,另有五名点苍遗孤,同样找到了他。   想当年,江云仇心柳一手灭点苍,如今,风水轮流转。   仇心柳不知去了哪里,江云被人踹了一脚,渐渐张开眼。他手中没有酒壶,但睡眼惺忪,看着来人,眼中没有焦距。   我躲在暗处以金针刺穴,务求激发内力,关键时刻能够冲出去救人。   来人模样年轻,自称为雪点苍灭门之耻,说话间便将江云举了起来。   江云的动作缓慢许多,长发散开了些,许久后他想起去摸腰间兵器,饶是慢了半拍,但拔剑的速度,仍是叫人叹为观止。   他拔了剑,我见另几人都有些忌惮。江云似乎传出声笑,拿剑指着其中一人,忽然之间,那剑便颤了起来。   江云握剑之手在颤,像多年嗜酒之人,他这般叫别人有机可乘,于是乎一哄而上。   江云劈出一式化解,仇心柳恰巧赶至,见状大怒发力搭弓,穿云箭一箭射穿一人。   眼见同伴殒命,寻衅之人来得快,散得更快。   江云方才将手里长剑丢下,气喘着倚坐在地。仇心柳冷冷瞧着他这幅模样,站在一旁,动也未动。    ☆、第八十八章   安庆酒家,酒保开了店挂酒旗,一个人从他身旁经过,成了酒店今日第一位客人。   鹅黄裙装的女子随后跟进,酒保挂好旗,拍拍手,回头看了我一眼,招呼道:“一起的?客官里面请。”   我摇头,正瞧见仇心柳随手拎起酒坛,撕去泥封走至江云桌边,淋漓地当头倒了下去。   “又来……”酒保摇摇头,进店自去忙活。   我退到街角一处茶摊吃茶,一整日,朝阳初升到夕阳垂暮,死死盯着酒馆正门,也不见那两人从其中走出。   我不敢贸然出现在江云面前,不是怕自己面对不了,而是怕江云再被我刺激。   江云如今只是喝酒,比我想象中要好,我但愿他醉过之后能够清醒,却又不知这清醒要等到何年何月。   一日、十日、一月过半……酒店中不安生,三天两头有佩刀挂剑的武林中人出入,小打小闹是有些,却都未成气候。掌柜与手下伙计都知道江云能耐,一时也不敢赶客,由得他一日日醉倒又痛饮。   我喝了大半月的苦茶,如今见到茶水便想吐,却还未等到江云想开。   这日秋分,风也萧飒,酒店中刚进了一帮豪客,很快便被人打横扔回街面。我直觉有异,未多时见宾客四散,店里跑堂的慌慌张张上街,面色煞白,像受了大惊吓。   我起身往挂了青旗的店门走,每一步都想回头,却又怕江云与仇心柳真的出事。   刚到门前,就见仇心柳身体瑟缩倒在地上,江云站在她身后,竟是酒醉的模样,眼中茫然一片。   店里能倒的桌椅已全部翻倒,人也走个干净。我近前查看仇心柳,她将手紧紧摁住心口,像那里极痛一般,瑟瑟颤抖,已是不辨来人。   我为仇心柳把脉,背身叫了江云一声,也听不到回应。   回过头,见江云怔怔地望着我,他眼中先是混沌,渐渐转为冰冷。过程不长不短,那目光半垂着盯着我的脸,衣衫上全是酒渍,衣带错系,显得滑稽,却一点也不好笑。   江云的眼睛因酒醉赤红,他忽然上前握住我的手,以前我在仇皇殿里,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他们的少主有多么可怕!那时我不觉得,是因为江云从来也不会叫我领教。   他这时神情变得凶狠,拖我出酒馆,毫不留情推我到街上。   我被门槛绊了一跤,伸手想抓他,他面容冷肃退后一步,我抓个空,倒在出外归来的跑堂身上。   跑堂小二原是去给仇心柳请大夫,请来个花甲老头,我跟在两人身后进店,又被江云拦住。   江云一言不发,也让人觉得狠戾,他全身上下俱是冷意,一点也不像我这几日观察的醉汉一名,竟是连靠近一步,都觉得自己要被他冷得窒息。   “我只想帮你。”   “滚。”他话越来越少,喝了几月的酒,这字还是咬得清晰骇人。   “我医术虽称不上天下第一,却绝对强得过市井郎中,你让我瞧瞧仇心柳,她向来健康,这般心痛绝非寻常。”   江云冷冷看我,我以为他在犹豫,“滚!”他声音更低,颈间挣出青筋。   “江云……”   他的脸,从凶煞、忽然间起了一种本质的变化:“滚——!”   大喝,老郎中刚刚捏在指尖的金针,身子一抖落在地上。   “江云,我不是为仇心柳而来,我从来也不在乎她的死活,但我在乎你!仇心柳在你心中何等分量、有多重要,你比我明白,若她果真有个万一,自此落下病根或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怕你一辈子也无法原谅你自己!”   他眼神又深又冷,我推开他,再将哆嗦的郎中挤开,去为仇心柳把脉。   酒馆中静了一时三刻,我却一点点皱起眉来。   仇心柳的脉息再平稳有力不过,根本也不像有病,偏偏她又痛成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装病博取同情,我以往见过那么多人痛,见过那么多种痛法,她这也算最逼真的一种。   找不出病因,唯有先点住仇大小姐穴道致她昏睡,叫郎中写下祛痛的方子给小二拿去抓药,再将仇小姐扶起身,回头问江云道:“你们平日落脚何处?”   我犯了明知故问的错误,江云黑夜白天都离不开酒馆,仇心柳与他寸步不离,两人除了这里与街头,还能有何去处?只好随便找了家客栈给仇心柳休养,江云早将人从我手上接过去,一路抱着进了客房,安置在床。   我嘱咐江云把人看牢,自己去厨房煎药。回来后见江云还是站在一个时辰前所站的位置,竟是没有挪过一步。他这点倒是与他爹很像,像尊木头一般。   我把药递给他,他走到床前喂药。他的手抖得并不如我想象中严重,但在这种年纪,已属罕见。   他是剑客,剑客用剑,胜负毫厘之间,他的手废了,再似这般日日饮酒,人也要废了。江无缺是没见到,那人要是见到,不知心疼成哪般。   我打发江云上街买些吃的,他一去不回,我便猜到他去了哪里。   掌灯时又喂了仇心柳一剂药,便坐到客栈的墙头等江云回来。   一直等到三更,才见那人身影。   江云没有回客房,跑到院子中吐得一塌糊涂,吐完便歪在一边动也不动。   我真怕他秋夜里和衣而睡,不病才怪。   翻下墙去瞧他,见他眼睛半张,恨不得踹他一脚,又要蹲下扶他起身。   我内力被苏樱以药限制,虽勉强冲开一些,爆发足够,但扶一个醉得半死的男人多走两步,便觉气喘,尤其那人还不配合。   江云眼中没有焦距,想来不是故意,我把他连拖带拽安置在仇心柳隔壁,看着这人少年脸膛,却是失魂般畸形与消瘦,那衣下全是新伤,想是连日荒唐,吃了不少亏。   我记得自己与他拜堂,按礼法来算,我已是他江云的妻子。   他在安静时一动不动,这点也与江无缺极像,我始终都想在他身上找江无缺的影子,即使江云比江无缺果决、冷漠、强势……他们之间原是如此不同。   “你爹真的爱你,”我坐在床边自言自语,“若我有那样的父亲,跪他一晚,便能令他将自己的女人出让给我,我一定做梦也会笑醒……”   江云闭着眼,脸色苍白。我突然间很想跟他讲讲自己的事,讲自己是如何利用他,从一开始就在骗他,蓄意接近,制造好感,全部都是谎言,我其实是一个冷血又不堪的女人,我拿手撑开他的眼让他听我把话讲完,我希望他恨我,恨彻底了,或许就能结束这种嗜酒无度的荒诞。   可他这种状态,怕是一句也听不入耳。   隔日我还在梦里,就已听到打斗。   我靠着江云的床沿睡着,醒来时房内空无一人,客栈的大堂便又叫江云招来的人给砸了。   我出去的时候怔了一怔,仇心柳也在,两人正力战白衣的飞雁山庄仆役。   对方显然不是平日常见的酒囊饭袋,并且目标也不是江云,是我。   我一现身,那几人便停手请我回庄。   江云长剑脱手,直接就削去了其中一人的发结,“滚!”他还是只会说这一个字。   我笑了笑上前,江云昨夜被我灌下醒酒汤,不似连日的恍惚,手震依然,握不稳剑。   我走到发结散乱那庄仆面前,捏紧暗器,挥手割断对方咽喉。其余人见状,纹丝未动,我不由要佩服我爹的御下之术。   我竭尽所能,以如此快的速度出手,那人避无可避,可我本想借此杀鸡儆猴,令剩下各人知难而退,结果,还是个烂摊子。   我准备杀第二人,这是我内力的极限,我不像其他高手般招式精湛,我只有内力拿得出手。   可一击必杀,却被江云挡下。   “这些人必须死!”我不想在这种时候与他争执,只会叫渔翁得利。   我更不知江云几时变得如此悲天悯人,他最擅长杀人,他方才有机会一剑定人生死,可他却手软。   就是这么一个空隙,仇心柳被人制住,我拿自己换人,临走前无奈看江云一眼。岂知他忽然拾剑冲了过来,声势汹汹,谁又料到他这般阴晴不定,失措间小瞧了他,竟被他尽数斩于剑下。   连我都愣在当场,更别说特意选这刻上门寻仇之人,一早见到血溅七尺便掉头回家,勤练武功祈祷再也不要遇见江云。   我看着他手中那柄剑,他脸上远胜寒冬的冰冷与愤怒,他缓缓抬手,将剑指向我。   我猛地跨前,咽喉送至他剑下,江云眼底有了丝痛意,渐渐弥漫上来,将不多的清明盖过。   他丢下剑,转身便走,我与仇心柳跟着,见他又坐进酒馆中酩酊大醉。   酒店掌柜见状,辟出个雅间好叫他少惹事端。   我后来问仇心柳病情,她起先不理不睬,终是答了,却也答得莫名其妙。   “血肉之痛。”她怀疑,那是血脉亲缘遇上危险。   “放心。”我安慰道,“你爹痛不欲生那时,你也毫无感觉,再亲的血脉,也不会有感应。”   仇心柳听罢这话,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身体里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那种复杂的、痛苦,以及对我无以名状的恨意。   “孙盈余!你凭什么!凭什么将我身边每个人都迷得神魂颠倒?!为什么我爹是这样,江云还是这样?!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你到底有何能耐,为何你做了那种寡廉鲜耻之事,一次次骗他,他却仍是放不下你,永远也忘不了你!”仇心柳的一只眼睛忽然红得妖异,“我此刻就杀了你,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   我与她在狭小的空间里玩起你追我躲,我不想伤她,但这很容易导致我死在她手里。   “仇心柳,你只有这一招?当年杀华紫音,如今杀我?”   她动作微滞,我趁机反客为主扣住她脉门,“我不介意你看我不顺眼,但我一定要让江云活回来,我不愿他永远这副样子!”   “这副样子?”仇心柳咬牙切齿,“哪副样子?他如今是哪副样子?!从你决定同金努力成亲那日起,他就一直是这样,这么久了,难道你今天才知道?!对了,”仇心柳鄙薄一笑,“你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并且也始料未及。   “第一日金努力上门,金努力背着你沾花惹草,金努力失踪,再到你要他娶你,你失踪……江云他哪一次,不是将自己醉得半死不活?!孙盈余,你那时心里怕是在记挂江伯伯吧?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不知羞耻的女人,父亲儿子你都不放过,竟然还想要来勾引我爹?!”   “闭嘴!”我手下一紧,“信不信我杀了你?!”   “你与孤苍雁都是一类货色,”仇心柳不怕死道,“难怪江伯伯避你如避瘟疫!”   “找死!”我杀机已动,却突然听到酒馆外有人高叫江云名字。   是谁这么不知死活,不知道飞雁山庄如今独霸天下,江云的名字早成了忌讳?   来人是武扬镖局的管家,手里拿着江瑕的千里传书,非要找到江云,把书信当面呈上给他。   我无奈,把管家领到酒馆特设的隔间,江云坐在地上喝得昏天暗地,酒水染了他一身,那管家当即皱眉,这人与数月前镖局成亲的清秀郎官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判若两人。   即使书信塞进他手里,江云也不会去看。   我索性越俎代庖,夺信来读。信上写着:速往恶人谷望月台,十万火急,人命关天。   我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浮现,好端端地,叫江云去恶人谷望月台,会有什么事?   那里不过是一处耸入云端的石台,其高,可伸手摘月,因此被江湖上薄有名气的五散仙选作聚会之所,可如今聚会的时机未到,除此之外……   就只剩下望月台底部的一处洞府入口,那入口被法术隐去形迹,内里别有洞天,正通往若湖的本族——火狐族!   我记得江瑕宁芳落难,若湖、江云一行去火狐族杀吞天取内丹,导致以吞天元神所设的火狐结界如今形同虚设,任何人,只要他能发现入口的所在,就可以长驱直入直捣腑脏。   想及此,我抬头望了仇心柳一眼。她遗传自胡夫人的那只眼睛红得几欲滴出血来,相比昔日的黯淡,本身就不同寻常,更何况她昨日还无故剧痛。   我实在不能释怀,便用药将江云熏醒,拿信给他看,结果他毫不在乎。   “你还要这样下去多久?!”我夺过他手中酒坛,越是知道自己害他至深,越是怕看到他如此。   他这不是嗜酒,他是找死,他根本一刻也不愿让自己清醒,换我,宁愿一剑自刎。   “江云你到底要怎样?杀了我你会不会好受点?那你杀了我!”   他失神瞪着我,慢慢地抽出手,眼神朦胧地低笑。   “现在是江瑕有危险,”我苦口婆心劝他,“江瑕现在向你求助,就连仇心柳的心痛说不定也与此事有关,你还喝酒,还准备什么也不理?!”   我捏住他脸颊用力抽了两个耳光,也不能叫他振作,甚至不能叫他丢开酒酲少喝一口。   我忽然觉得心痛了,我想起成亲当日他发间长缎翻飞的模样,我想起他那日的红衣照人、风光无俩……“对不起。”伸手将他抱住,我知道自己早就该如此,我欠他的不是一句道歉,不是交代,而是回应。   他全身上下酒气熏天,根本就分不清是谁抱住了他。我点他睡穴,叫仇心柳帮手将他扶上马背,自己坐在他身后御马,仇心柳另骑一骑,两人准备绑、也要将江云绑去昆仑恶人谷。若是他再不长进,便将他送还给仙云栈上爹娘,让那夫妻二人重新教他!   半日后,江云醒来。我不比仇心柳,我一滴酒也不会给他!   许多后遗症开始显现,他变得烦躁,手抖更甚,暴怒。   我有几次都伤在他手下,若不是他还有些理智,我恐怕连塞外都熬不到。   他一句话都不同我说,对仇心柳稍稍好些,一点点地,变回当年仇皇殿里人人敬畏的少主,做任何事,都冷漠得令人惧怕。   我心里还是有些庆幸,至少他决定去恶人谷与江瑕会合。可就在进入昆仑山脉的前一日,我一早起床,见到白衣的人影站在门前。   “江无缺?!”   那人回过头来,我像是被人由头顶处狠狠敲入一根钢钉,那种震撼与疼痛,我看着那人的脸,与江无缺如出一辙的装扮,肖似的身形。   仇心柳“啊”地惨叫一声,也是刚迈出房门,迎面见到那人。   “江云你做什么?!”我走过去,几乎想将他无比合身的白衣扯烂。   他却还如往常一样,神情麻木,没有因为穿着改变而起任何变化。   “你是不是疯了?!换回去!”   仇心柳拦着我,几乎是自暴自弃道:“他至少还愿意为你改变……”   等到了恶人谷,与江瑕见面,只有华紫音因为江云的着装发出惊叹,其他人都是一副愁云惨雾,实在没有心情关注江云有着何种心态上的变化。   江瑕见到我,只说了一句:“你也来了。”   若湖与仇心柳出现不同程度的心悸,源自火狐之血特有的灵力感应。   我身上的蕴神珠,早在谷外就躁动不安,这时索性自己飞了出去,径直飞往熊霸背上的胡瑛身旁。   江瑕解释,他半路上遇见逃出火狐族求援的胡瑛,当即飞鸽传书通知江云,自己则快马加鞭赶来恶人谷。   “到底出了什么事?”仇心柳问。   “我们也是刚到,”江瑕答:“听说火狐族来了一名凡人,大开杀戒,饮灵狐之血,即便合全族之力阻挡,却仍然挡不住那人的一日日强大!那人自称:江玉郎!”   我倒抽冷气,没人觉得诧异,因为谁都知道,那人是个疯子。   疯子做任何事,都合情合理。   除了我。   我太诧异了,我亲手废去的殿主武功,我立誓为证赌他一辈子再难翻身,我甚至想过他熬不下去早已死去,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名字,会与火狐族扯上如此的关系。   听说火狐之血有无上灵力,单是饮一口,就能叫人徒增十年功力,若是一只狐狸、两只狐狸……杀死一族人,再饮其血……   “会如何?”我问。   “脱胎换骨。”若湖双目红肿,哑声答道,“飞仙、或入魔。”   我吃惊,“凡人也能成仙?!”   江瑕瞪我:“这种时候,你问这种事?”   我知道形势危急、时不我待,偏偏恶人谷中夜幕低垂百家灯火,那外间都难得寻觅的宁静祥和,实在让人怀疑它的隔邻火狐族会出什么乱子。   殿主是赶尽杀绝的角色,他若真在火狐族得了手,想来也不会放过如此美满的恶人谷。   众人饭食也顾不上用,分发了些干粮,片刻不停往望月台行进。途中无人说话,暗自祈祷这只是虚惊一场,或是干脆一进火狐属地,便见到殿主被大卸八块碎尸万段的景象。毕竟他也只是一个人,还断了只手,并不如假想中可怕。   远远通天石台,摘星望月。熊霸犯起傻来,他背着小狐狸胡瑛,往前疾走了两步赶上一个人在前的江云,冲着那夜间白得凄厉的背影道:“江伯伯,你身子不好,还是留在外面等候消息,我们不会叫你失望的。”   熊霸一定自以为他做了件体贴入微、别人都发现不了却又是如此细腻感人的小事,他一定会得到褒奖。   江云猛地站定,其他人也停下脚步。   没一个人的脸色好看,江云回过头来,熊霸愣了愣,“咦”了声,竟再没敢出声。   江云肤质白且细致,眼角微挑,越是冷漠就越显出一丝妖异。他如今的样子,连一向粗枝大叶的熊霸都不敢同他攀谈,像无比融洽的队伍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异物,令人惴惴避忌。   江云一言不发走开。   江瑕望了我一眼,警告道:“有的人,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我只是还没空收拾她!”   我无奈,也懒得反驳。   若湖施法,火狐族入口显现,众人走入其中。   我听过若湖的描述,火狐圣地堪比化外仙境,昼长夜短,春光悠长,鱼虫鸟兽都是人间罕有的,像火狐族一样是孤品,且民风和谐,吃东西不用给钱。   我迎面闻到桃花的味道,化进风中血的味道。   族中此刻尚是白昼,晴天,芳草萋萋,万紫千妍,且惊心动魄。   一直躺在熊霸背上昏睡的胡瑛,突然“哇”地一声恸哭起来。   她这一哭,整个族遭人屠戮、断臂残肢铺满道路的血腥场景,在所有人眼前一点点变作真实。   溪流翻滚上红色的泡沫,狐狸的头颅挂在树梢,尾巴被我们踩在脚下,但景色却依然很美,对于第一次到来的我而言,这里连阳光都格外亮澈,树的形状像远古时的神迹。   若湖跑到一边干呕,顾小纤双瞳放大,黑惜凤眼疾手快遮了她眼睛,才阻止恐血之症发作。   江云带头往深处走,一路上半丝声响也没有,静谧直达人心。我几乎是一眼见到世上最动人的花苞,下一眼便见到这世间最惨烈的死状。这些,甚至比我在苗疆见到的那些活尸更恐怖,至少那些人已经死去,是枯骨,是腐肉;而眼前这些,在鲜活时被人夺去生命,头顶骄阳,连一丝死角都不会叫我们遗漏,仇恨、命运、鲜血、代价……一切一切,就这样安静地袒露在你的面前。 ☆、第八十九章   火狐族唯一的生还者,是那只有着漂亮毛皮的银色赤眼狐狸,若湖口中的火狐长老。   在我们见到它以前,并没有遇到太多阻碍,恐怕唯一的阻碍,就是这一路行得太过静寂,与死亡擦肩而过、比肩而行,却又无力回天。   殿主更早一步,将火狐族灭族。因此我们在他之后每走一步,就要清楚看他一手所酿的结局:碧草芬芳,尸横遍野,人间可以想象的美景与根本无法想象的惨况,交相辉映,他不放过毛都尚未长齐的幼崽,也不会让任何一只狐狸死得安详痛快。   可一个人,要在多大的精神支配下,才能做出超过自己实力百倍、千倍之事?   我这时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吸光那人内力,是不是真的亲眼看见他失去执剑的手臂?   殿主,我只觉得他无以复加的痛苦令我快意,却忘了他那种人若是憎恨,会恨得多深,恨到何种地步,做出何种灭绝人性之事。   火狐族内,石桥悬索,廊道蜿蜒,仙狐洞内部,我们见到早已沦为疯狂的火狐长老。   这只赤目的银狐实在要感谢它的疯狂,殿主饶他一命,便是要看他如此、绝望至死。   若湖费尽唇舌,也不能令其清醒。试想将守护族群视作毕生使命的一族长老,守了千年的族人,如今一朝灭绝,那所谓心中至重、情意责任,只在瞬间便失了平衡,癫狂、或是死亡,是所剩无几的选项。   面对火狐长老的进攻,众人缚手缚脚无心应对。轩辕巧巧问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火狐族如此隐蔽,又与世无争,怎么就会招来江玉郎这种人的杀戮?   我想这时候,所有人有意无意,都要看向仇心柳一眼。   是她时而变红的一只眼瞳,是她一半的血统,是她娘——“不会的!”她大叫,“我娘决不会做出这种背叛族人的事!”   “是么?”我觉得自己这时的质疑无异于火上浇油,但却是发自内心。我一点也不相信,胡夫人在殿主面前还会存在什么底线,终于这一次,自招恶果。   仇心柳的不安,令她无意间打开了她从未突破的火眼限界,每一个火狐族民的极限能力都不尽相同,仇心柳的火眼限界,竟然是令不久前的那一场炼狱复现人间。   空空如也的巨大洞穴,忽然之间,升起了无数族民临死前的哀嚎,鲜血,骤然迸发的鲜血,来到眼前。   红雾之中,我见到了殿主身影。一个全身是血的怪物,像兽类一样追逐饮血,当他一口咬上火狐族民的脖子,他张开眼睛,眼底赤红疯狂,我甚至错觉他下一刻便要扑向我的咽喉。   我以手掩嘴,惊异于他瞳孔的变化,那早已不是人的眼睛,深红狰狞,他甚至连一丝人性都丧失殆尽,身上的衣衫撕裂浸润,失去的右臂得到奇迹般的重生,力量在滔滔血海中变得无比强盛。   我是真的感到恐惧,殿主赶尽杀绝,虽然是他一贯的做派,可连个瞎子都看得出来,那不是出于任何考量,不是为了追逐力量也不是谨防火狐族人事后报复,而只是泄愤。   他怀着恨意杀人,甚至在以最残忍的手段肢解一个弱者时,都根本无法将他胸中的恨意发泄。   当一个人,恨得想毁掉整个人世,这个人,就再也不会回去当初。   这次是火狐族,那么下次,是不是该轮到我?   我在恍惚中,差点被一条蛇舞的长鞭劈中面门,还是江云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剑刃被长鞭缠去,手臂又受一鞭,才勉强护我安全。   两人面前,是早已濒临崩溃的顾小纤。   这种种一切的惨剧,缔造者,正是顾小纤恐血之症的根源。她怎么能不愤恨,是那个男人,月夜下杀了她娘,将张菁七孔而出的鲜血涂满一个孩子的全身。那个人早在十几年前就疯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为他卖命为他不顾一切,胡夫人又爱他什么,愿意为他献上整个族人的生命?   “你们两人愣什么?!”我与江云联手,竟也挡不住顾小纤失去神智下的木蛇地针鞭法,却还需要江瑕抛下火狐长老回身援护。   江云这几日的颓唐度日,在此刻生死相搏之际得到十足体现。习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江云自小剑不离手,他就算失意就算走火入魔,也只会以挥剑让自己平静。这人做人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开心时舞剑,挫折、失败、痛苦,都只会寄情于剑。一个连发现自己认贼作父、世界黑白被彻底颠覆时都没有一蹶不振、都没有放下手中之剑的倔强之人,这一次却变作如此,仗剑之手也行将废去。   “你们是不是想死?!”江瑕发作起来,将落到地上的宝剑重新交回江云手中,“想英雄救美,就用你那只手把剑握牢、握稳!”   “公子小心——!”忽然一道强光应声而起,原是火狐长老被江瑕引来这处,一直未参与应战的若湖,情急之下强开火眼限界。   局势向最不可预测的方向一路发展,其实这里没有敌人,只有殿主的幻影于仇恨鲜血中不甘挣扎。仇心柳的矛盾,顾小纤的失神,江云的失手,火狐长老的心魔……这所有一切因殿主而起,却不可全算在殿主头上,归根到底,问题出在我们自己身上。   关键一刻,混乱之下,出手解决所有问题的人,竟是众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的火狐族先祖——九尾狐仙。   那只拥有少女最纯粹容貌的狐狸,或许真的法力无边,轻易便可令火狐长老重拾理智,令顾小纤镇静,令仇心柳与若湖的火眼限界失去效力,但她也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自以为是的狐狸。   火狐长老问出许多人心中的疑问,他们无所不能的九尾狐祖先,为何当子民遭遇不幸时置身之外,如今一族死绝却又愿意现身相见?   对方的回答是:“火狐灭族,盖因雩姬叛族在前,若湖毁吞天于后,万物生存定则,优胜劣败,由不得吾出手干预……”   她本可将话断到此处,偏偏又要发表自己的结论:火狐长老顽固不化固步自封,不知结合人间界的力量共抗强敌,若不是如此严苛地执行不与人类往来,今日的灭族惨案也不会发展得如此不可收拾……   “但这却怪不得雩姬与若湖。”她又道:“若江瑕与江玉郎一般性格,若湖就是第二个雩姬……但若江玉郎如江瑕一般心怀仁慈,雩姬就是第二个若湖……吾辈与人类往来,怕的只是他们无休止的贪婪邪念,人类虽力微,却有无尽欲望,只怕他们在人间作恶尚嫌不够,更妄图通神成魔!今日一个江玉郎夺火狐之力,他朝更会有第二人习得丧神诀九重神功,到时升仙成魔,才是人间真正浩劫……”   我简直要失笑出声,殿主说的没错,这世上最令人厌恶的一类人,就是那种自诩清高、平日里惯用高高在上口吻去评论别人生死命运的伪善之人!火狐长老有什么错,今日之祸说穿了就是雩姬与若湖耐不住寂寞,终引来外族垂涎。与人类断绝往来本身并不是罪魁祸首,这种与世隔绝的规定也不会让他们灭族,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却原来是火狐长老不知变通,而不是有人心猿意马违反族规的过失!   连一脉相承的先祖都不出手相救,还谈什么天理命数?   至于若湖比雩姬幸运?我真的不觉得两个同样无法得到私心所爱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比之处?江瑕的确不是江玉郎,可也叫若湖杀了火狐族的守护圣兽吞天,半斤八两的爱情,谁又比谁更值得庆幸。   我转身想走,被江云扣住手腕。   我去看他,又不见他有任何表情,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他五指。   其他人的注意力并不在我们二人身上,所以我才想利用时机离开。殿主这一去,我猜他下一个对付的目标不是我、就是我爹。我爹虽对我不仁,但我更不愿他死在殿主手里,尤其现在殿主如日中天,那恨意又比昨日更胜许多,谁要落到他手里,死还好,只怕比死还惨。   “江云你放手!”我的手腕吃痛,内力虽恢复少许,却不愿对他出手。   他面向九尾狐仙那侧,根本不曾看我,我低声同他说话,只换来他置若罔闻。   时间紧迫,我再顾不上情面,正要反抗,忽然见他肩上深及衣下的一道鞭痕,那处纯白的衣料破裂,露出皮开肉绽的惨状。我怔住,向前一步,看到他的神情,只是冷……   不久之后,恶人谷哈哈儿客栈。   江瑕上仙云栈交换情报,才知道小鱼儿早已离开昆仑,江无缺武功尽失废人一个,求他还不如求己。   火狐长老送自己的内丹给重伤的胡瑛,死在仙狐洞里。   因此这几日的众人都有些萎靡,江玉郎靠火狐之血重生了、强大了,那又怎么样呢?   飞雁山庄还有个习得三重丧神诀的孤苍雁,江云、江瑕、江小鱼……一个个又不是救世主,犯得着为民为天下废寝忘食,忧心忡忡地满世界跑?   当日夜里,我送酒给江云。   他不消问,就知道我的用意。   灌醉了江云,大把的机会甩手而去。   两人相对沉默,这种情况下是叫我开口说出那句话,还是他说?   你什么都好,你对我的好甚至比赐予我生命的那人更甚百倍千倍,可惜你不是江无缺……   “可是你是我妻子!”   我沉默着,递上酒。   江云眼里,我看到那种久违多年的拒绝,他已对我无视,抓过酒壶,眼底冰冷,自发地以最快的速度令自己醉去。   我走时他却又将我抓住,“你别这样对我……”他低着头,话声也像呢喃,听不真切。   我根根手指扯脱他的手,他摊着手定在那里,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倦了一般,只将头垂得更低。   ……   恶人谷内脱身,一路向南,直奔飞雁山庄。   数月间江湖剧变,归附的,敌对的,山庄内外自是不甚太平。   我想来想去,这一趟飞雁山庄非来不可,即便殿主不如猜想般现身此地,我有一件事却是非做不可。   便是成亲那日,如今做梦还要被噩梦惊醒,梦见我爹狂性大发,好比殿主屠火狐那般,屠光江家之人。   我知孤盟主此刻□□无暇,各派人心不定,他既然武扬镖局当日没能一鼓作气挤垮江家,现如今便更没功夫去与他们一较长短。   怕的是小鱼儿与江瑕不肯善罢甘休,那燕南天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安稳几日再执意寻仇,倒也不无可能。   外加个殿主。   若要殿主不向我爹报复,我便不能躲在人后,不止不能躲,还要主动撞向刀口去与那人拿命斡旋。   可若我死了,江家人与飞雁山庄势不两立,江无缺武功全失自保无能,成亲当日的事再出一次,我却不能再死一次,护住想护之人。   往后一统江湖,我爹眼中也必容不得泥沙,我即便不为别人,对江云所欠可不是一般二般,自然要为他长安久健用心筹划。   这次与江云再见,我本没想过匆匆离去,就像大喜那时,我也没想过我爹会突然出现,然而殿主卷土重来,全叫我措手不及。   却也叫我定下心思,我爹手上的丧神诀,才是安身保命的万金符。   我是盼着我爹武林登顶,可也要为那一大家子人留一手防备,绝世神功能为我所有,却是比落在何人手里都要安心许多。   这般想了一路,我来到飞雁山庄十里以外,就已见到戒备。   好在幼时走过一条密道,此时入口已废,越是这样,却越能出其不意,不惊动他人。   凿通密道耗时不短,我来时藏了把铁铲,铲尖磨平才终于走出另一头。   凡是有点家底之人,密室密道应有尽有,飞雁山庄的也不在少数。   我小时被逼着认清家中构造,以致寻到丧神诀比想象中还要容易,我几乎怀疑那是本假货,就在我爹平日闭关的密室之内。   非木非金非铁非银的书简,造假却绝非易事。我静下心来通读五遍,虽是记在心里,可半点不通其含义。   但得手之后不便停留,溜出密室故意露出形迹,一如所料一般,引来家丁护卫,大叫着:“——刺客!——有刺客!”   我面皮薄,我爹不认我作女,我也没脸再声称自己是飞雁山庄的大小姐。   可那侍卫果然木实,分出一队就去通报家主,光天化日,我追着他们便来到书房门前。   看诸人反应,我爹此刻正在房中。   我一脚破了门,通报都免了,定睛往里去看,嘴上还大叫着:“爹,你近日务必加强防备,因那——”   话卡在喉咙里,我瞧着屋中两人,手脚渐渐冷了下来。   屋中二人焚香煮茶,那其中一人,正是我爹。   我踩着门槛欲进不进的姿势极为尴尬,身后一把把刀剑还顶着我背心,可我望着端坐我爹面前之人,倒宁愿后退几步,被刀剑戳出个窟窿。   茶香未至,水汽飘摇。   那人身边日光正好,他伸了手,执起壶柄。我向上瞧他的模样,衣袍簇新,光鲜亮丽,形貌斯文。   他一只袖子滑下手臂,手腕纤细。那同是一只崭新的手,我一眼就能分辨,昔日那只、早被燕南天一刀斩断于万象窟中。   我爹忽然起身,我抖了抖。丧神诀令他此时步如踏燕,我却觉得许久不见,既是羞愧又是焦忧,只觉得汗出如浆,下意识开口叫“爹”,那人却在我开口的瞬间与我擦肩而过。   一身大汗,彻底凉透了心。   孤盟主就这样视而不见从我面前走了过去,竟是半步不停,看都不曾看我。他不原谅我、至今仍气我,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但如此漠视,好像两个陌路人一般,我受不了!   这不是第一次,他二度与殿主勾结,两个都不惧与虎谋皮的人,与我想象中相反,一见面不是你死我活、却是意气相投。   殿主仍端坐窗前品茶,围拢于书房外的护卫仆从,被我爹一个不留统统带走。   我僵立门侧,秋尽,穿堂风吹去我脊背冷汗。   殿主放下杯子转来看我,我与他对上视线。他的眼瞳有股隐隐的晕红,淡得很,并不似仙狐洞幻影中的强烈。   “你爹把你送给了我。”他开口,“进来吧,难得你自己回来。”   他的注视令我诧异,他不应如此镇定,他见到我应该来一式饿虎扑食,一刀砍了我,那样才能让我相信他恨我。   他仍安坐,长发由红绦所系,整洁光泽,昔日枯槁的面皮变作血气通畅的白皙,似乎连薄唇都变得丰满,唇角向下微抿,面无表情望着我。   他整个气质都有所不同,比当初平静,也比当初闲适,有阳光落到他脸上,光影错立,明暗分野,再难看透。    ☆、第九十章   我不是没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殿主又来与我爹谋事,报复之前,先分一杯羹。   但我在火狐族幻影中见过殿主实力,他如今完全没必要屈就我爹之下,只要他想,可以灭一族,更可以拆一座山庄。   年轻的江玉郎有多世故我没见过,我只知道他年纪越长脾气越犟,发起疯来不惮玉石俱焚,何况与我父女间岂止是深仇大恨,岂止是疯狂。   所以他越是稀松平常,就越显刻意。   最初的几个时辰最是难熬,相见眼红的大敌,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一动我便觉得刀尖擦过了脖子,他取出匕首试其锋芒,然后挽起衣袖,在我眼前给自己放血。   这般自残的举动令我讶异,我牢牢地盯住他,他自然有所感觉,边任那血流得酣畅,边道:“……今日拿去多少,他日我要你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说这话时,他嗓音柔和,眼中阴暗。   不久后有仆役将装满血的容器取走,我望着殿主一朝年轻十岁的容颜、失血过后的苍白、端然的眼眉,恍然地便有些明白。   即便他愿为我爹效力,我爹也没有理由再起用一个叛徒,能叫这二人不计前嫌的东西并不多,如果说殿主是看重了我这个女儿抑或丧神诀,那么我爹看重的……“你的血?”我问,“如今已有火狐之效?”   他眼珠的颜色本就不深,由褐转红,常日更淡了几分,看着你时也不觉那视线的焦点,只觉黯淡空洞。   他自己给自己包扎手腕,须臾后才答:“是否有效我不敢说,有何效用我也不甚明了,不过你爹似乎对我的改变颇有兴趣。”   “江玉郎,你那血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抬起眼,走到我面前,“你爹取我血肉服食,就似这般。”他蓦地俯身咬住我嘴唇,我只觉嘴上一冰,手便被他擒住。   这种时候自然要反抗,就像遭歹人用强的女子,一口利牙是所剩不多的武器。结果我只咬破他的舌头,他却咬掉我下唇的一块肉。   虽是薄薄一层,却也疼得我上下哆嗦。   他直身而起,将口中的血肉吐掉,牙上全是血,勾唇一笑,颇为恐怖。   “我原来,竟会喜欢这种东西……”他自言自语。   我只觉胸口窒闷。   是啊,催眠术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真实。一旦拆穿了,就再也不会沉迷,无论当初是何感觉有多痛楚,也全部都做不了准。   “别摆出这副表情,”他伸手捏住我下颚,力道极重,“好像我欠了你!”   “那你杀了我啊!”我也犯起倔来,死瞪着他,将脖子扬到他手边。   他不屑一顾,“若不是我打不过你爹,此刻何止是杀了你!”   “你别装了!”我啐了一口,“你在火狐族做的好事别以为没人知道,仙狐洞内大开杀戒,手段决绝,如有神助,一夕间屠尽火狐全族的你,又怎会打不过我爹?!”   “火狐族……”他不经意重复,眼睫微动,眼底便浮上一抹茫然来。他出神盯着我,像有团迷雾慢慢爬上那双眼睛——我疑窦顿生刚想试探,他猛地把我的脸推开。   “孰高孰低,很快自有分晓。”嫌恶地最后看我一眼,他迈步到一旁闭目打坐。   我仍旧瞪着他,觉得事情稀奇起来。   以殿主的个性,无论是否因催眠术喜欢过我,只要我对他不利,他就一定会报复。   他是彻彻底底的小人,心胸狭隘,却在我手上受了平生奇耻大辱,又被我废去武功——当初那武功可不像火狐族取血般一朝成就,那是他辛苦二十年的成果,重接经脉一事吃尽苦头,也正因他曾叫燕南天毁过一次根基,才更懂得其中的艰辛,再次变作废人,才会更恨我。   无论如何,说他与我有杀父之仇是我误会了他,我因此放下了;但仇皇殿多年作伪,催眠术拿住他,戳穿真相吸他功力,这些都不是误会,他锱铢必较,挟恨而归,不会放下。   所以没有一见面对我痛下杀手已是第一处奇怪,如今四下无人时也不对我施以暴力反而将我晾在一边置之不理,这更是怪中之怪。   我了解他,他不会那么轻易让我痛快,但如今表现也不像留有后招,他倒是很安心地接受我爹礼遇,令整件事变得颇为蹊跷。   我直觉觉得,他有些不对。   “殿主。”我开口唤他,“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在那处闭目坐着,根本不予理会。   “你我之间有深仇大恨,你是否记得是何仇何恨?——江玉郎!”我遽然大喝。   他终是缓缓睁开眼睛,冷冷望向我。   “是什么?”我问。   他双唇紧闭,全无要开口的意思。   “你不说,那由我来说。当年你因催眠术钟情我,我却是真心实意迷恋你,我做所有事都是恨你不爱我,偏偏仙狐洞内见到你那种模样我才知后悔。你既然这么想赢我爹,此刻我就告诉你毁掉飞雁山庄的方法,作为……废去你武功的补偿。”   他仍是看我,半点不信。   “很快,就会让你信我。”   半个时辰后,避开所有守卫,飞雁山庄地窖。   殿主取出火折子照亮,一阵忽明忽暗过后,蕊黄的光晕变得稳定起来。   眼前,便是足以将整座山头夷平的火药库。我爹精心筹备多年,看来还未曾派上用场。   殿主视线扫过满室的桐油炸药,又看向我,问道:“这是?”   “你不是要毁了飞雁山庄?”   他却冷笑:“可若点燃这里,以其破坏力,我同你也一样会灰飞烟灭。”   “自然不是全部都用。”我走到一桶桐油跟前,脚下一踢,那桶里的液体便顷刻翻倒一地。   “你疯了!”殿主迅疾灭掉火光,厉声训斥。   我竟觉得这样才像曾经的他,心下失笑,于是道:“此刻,只要我们把这些东西弄出去,再凭着殿主你神不知鬼不觉的轻功将其倾洒于山庄各处,那么一把火——什么都结束了。”   地窖内一片漆黑,但殿主的眼光变得锐利,越是幽暗,那眼中的红就越是纯粹,像一抹血色。   我看出他动了心,便率先提起一袋火药向外走,路过他身侧时见他作势进入,我脚下猛地发力奔向门侧,用平生最大的力气重拍墙壁,轰隆一声机关落下,千金的铁栅赫然阻隔在两人之间。   “你做什么?!”殿主再是迟钝也知道我设下圈套,可偏偏他就入了局,如此可笑。   “你说我做什么,当然是炸死你!”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否定,“这偌大的火药库若被引爆,别说我,整个山庄都要陪葬。”   “那便为你送葬。”我举了举手中的布袋,明知他黑暗里看不清晰,却还是要向他炫耀。“如此多的火药做引线,足足能撑上一两个时辰,够我和我爹以及所有闲杂人等躲得远远的、看殿主你如何尸骨无存。”   “你——!”他目露凶光,“我明明封了你身上大穴,你如何使用内力,落下这千金铁闸?”   “看来你的确忘了。”我也不急着走,索性与他把话说清楚,“火狐之血力量虽大,但你喝光一只狐狸的血会令手臂重生,摄取整族鲜血却会虚不受补。可知人有极限万事承负,殿主你功力大增,取而代之的是精神受损。别问我是如何猜到的,好歹我也与你朝夕相处,你该有多么恨我才会对我不闻不问。事实证明我猜得没错,你忘了我是大夫,点我大穴我自会点穴截脉——你更忘了我有多恨你,我只巴不得你整日生不如死,又怎会因你不爱我而嫉妒?或许你太有自信,才会觉得我骗不了你,可是我骗不了的是曾经的殿主,不是你!”   铁栅那端,寂静如死。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向外布下火药。   “你难道不怕我即刻引燃这里?大不了一拍两散,同归于尽!”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像极怒,但我知道不是气话。   “我知道你不怕死。”我并未回身,只说,“但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接下来还有一个时辰时间,说不定你又一次大显神威将铁栅破去,到时求神拜佛的人将会是我。”   我说完便出了地窖,脚下越走越快,布药的手却越来越抖。   我知道此刻不杀他,就很难再有第二次机会。而我这次是赌上重注,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认为真是那些火狐之血令他记忆混淆,但他不正常是千真万确。我当然不能等他变回正常,等他成为仙狐洞里那般猖獗的怪物,那么遭殃的绝不只是一个飞雁山庄。   我以最快的速度做好导线,又将火苗点燃,看那滋滋的火光在不为人知之处一路烧向地窖,才急忙去主宅通知我爹。   此时夜色早深,而我之所以不在事前知会、让所有人有更多的时间撤离,是因为在殿主生死这件事上,我与我爹的看法从来就是背道而驰。   当初我就主张要除去殿主,我爹却总想在殿主身上得到许多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当年的丧神诀,如今的火狐血。如果我不将一切做得没有转圜,我爹说不定还会冲进地窖将那人搭救出来。他根本就不知道殿主的厉害,一个正常人,天大的本事与胆量,也不敢只身屠戮灵兽——殿主必须死,这是我经历这么多事以后,唯一总结出来的一条真理。   并且,为了以防有人守在地窖入口截断火捻,没有人会知道殿主如何赴死。   可我还是怕,怕那人口中所说的同归于尽,其实我是相信的,我真怕哪时耳边传来一声轰鸣,天崩地陷,万籁俱寂。   就在我即将到达我爹卧房的路上,满心里想着如何说服我爹暂避,突然砰——身后不期然传来巨响。那响声震耳欲聋,好似无数炮仗绑在一起齐齐鸣放的轰动,可再多的炮竹声声也及不上这一声来得山河震撼。我感觉脚下的地面也随之颤了三颤,身后气浪冲击而来,我不受控制便被甩飞出去。当身体撞上实物的一刹那,我见到地窖上空火光擎天而起,黑云翻滚,很久之后,才渐渐有了人声嘶嚎。   这一炸,炸毁了半座庄园,另半座,也在我刻意布下的火药之间,顷刻烧出一场滔天大火。   我知道我闯了祸。   活着的人倾巢而出,试图救援。   但冬日里天干物燥,一星火光足以成燎原之势,何况又是我有意为之。   我怎么也想不到,殿主会真的炸了地窖,幸好火药的威力与我二人预测尚有出入,才没有叫山庄尽毁。   只在片刻,冷风转为铺天盖地的热浪,身边人人奔走,脚步纷乱如麻。忽然有人尖叫起来,我循那叫声去看,便见一人由红透的火光中走出,遍身都是星炎,四肢着火,就好似被一团烈焰包裹着,却一步步、坚定不移地从他那火中踏了出来。   立刻有人扑上去为他救火,我刚想大叫:别救他——那好心上前的人却被他一手掐爆头颅。   是殿主!   我目瞪口呆。   他竟然能在那种爆炸中活下来,整片天幕下的浓烟与火舌,便都不如这全身起火的人来得可怕。   我扭头想跑,转身见到我爹提着剑,站在我身后。   我爹的神情紧绷,双眼中除了大火,便是暴怒。   我前后都无路可走,殿主也看见了我,这时已弄熄身上火苗,过来便一把将我抓到他面前,我万分不想看他,可还是要与他正视。   他这刻衣袍大半化为灰烬,裸/露在外的肌肤全被烧焦,即使完好无损的,也成了一团黑灰。我只能见到一个类似人形的焦炭,双目赤红,灼亮异常,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   “你为何还在这里?”他嗓音都变了调,沙哑粗噶,却极温柔,透着焦虑,“不是让你躲得远远的,水火无情,你怎可如此任性!”   我初始还以为他被大火烧傻了脑袋,后一刻听到我爹怒喝:“孙盈余!”才恍然大悟。   殿主将我护在他身后,这个举动已够叫人生疑,他还偏要火上浇油向我爹道:“是我要一把火烧你山庄,与她无关。”   “你住口!”我极力想挣脱他,又仓皇要为自己辩解:“爹,他是恨我害他,故意要向你挑拨!”   风助火势,盘踞此间二十年之久的飞雁山庄,现下如樯橹之末,焚烧中发出喘鸣,转眼便要付之一炬。   我爹脸色阴晴不定,提剑一步步走近。   “爹,我……”   “不要叫我!”他喝断,“早在安庆城里,就该杀了你!”   我因这话颤抖,“不是我放火,这件事是意外!”   “那又如何!”他道,“庄中地窖堆满桐油火药,若不是你吃里扒外告知与他,他如何能纵这一场大火?!孙盈余,我再问你一次,地窖是不是你引他去的?”   殿主脸被灼烧,有如鬼魅,这时却微微一笑,粲然露齿。   而我张口,却是百口莫辩。   “既是如此,”我爹翻袖比了个起势,“今日你二人我便一并解决!”   他的确说到做到,以一敌二,且处处杀招,我即便全力抵抗,也根本不是丧神诀的对手。   身边是熊熊大火,迎面却是剑法如网,白刃寒光,由四面八方向我逼来,便在最避无可避之时,殿主突然介入擒住我后颈,脚下生风猝然疾退。这一退堪堪退出数丈,眼见我爹再次袭来,殿主猛一转身,带着我飞驰而逃。   我即使不回头,也知道身后已是大火烧山,幻光如电,苍穹沸腾夜如白昼。   而我爹毕竟要被山庄牵绊,无论如何,他全副身家还系于飞雁山庄。因此追着我与殿主不过数里,便掉头折回。临去前他以狮吼功向我与殿主赠言:“再见之日,尔等死期!”   我再被殿主半擒半抱,浑身早已瘫软无力,鼻尖处闻到阵阵肉香,便好不容易凝聚起全部力量,一口咬上他的脖子,牙上使力,再也不愿松口。   他废了好大的力才将我连人带嘴中的肉甩出去,我被扔在地上,胸口处被我爹剑气所伤,疼得不能自已。   殿主全身上下更没一处光洁,衣衫都成了破布,脸也黝黑,看不清表情。   他捂着脖子向我走近,月色出云,正照得他指缝间鲜血直流。   我还嫌不解恨,只恨不得一口气将他咬死。   “这是怎么了?”他扳过我的脸,“该秋后算账的人是我,怎么好似被困在炸药火海间的人却成了你?”   我捂住胸口俯在地上,却拼命仰头狠狠瞪他。往日不分青红皂白毁他功力,伤他在血肉里,令他变作仙狐洞里嗜血疯魔的怪物,致他今日戾气难消的确是我难辞其咎,但那丁点的愧疚,早在我爹伤我的一剑之下化作乌有。   我可以为了江无缺与我爹作对,但我不甘愿被殿主挑拨,彻底断了与我爹的一点父女亲情!   殿主半跪在我面前,用那带血的手指抚我的脸,像是刻意一般糊的我满脸是血,腥气逼得我只想作呕。   他却淡淡笑了起来,脸上烧坏的皮肉变得扭曲而狰狞,他边笑边道:“所谓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看来亦不过如此。利用你时,什么都是真的,若稍作悖逆,便全部都是假的。”   “江玉郎你个疯子!”   我骂他,他却笑得愈发开怀,笑声低哑,不绝于耳。   “这样便觉痛了?”他附在我耳侧,嗓音喁喁,“你可知道,我这一生害人无数,从来也不觉愧疚,唯有一人。孙盈余,我宁肯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负你孙盈余,到头来换得什么——催眠术!”   我心中猛跳,蓦地抬头:“殿主?!”   他想起来了。   只看他的眼睛,那其中积压不下的憎恨,一丝一毫都不愿放过我的恶毒,这个人,自然是仇皇殿主。   “我真的舍不得向你下手,”他揪住我的头发,“那样会叫你死得太快,又怎能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永堕地狱!”   我只觉好笑,“你还能拿我怎样,不过是当初对待江无缺的手段。”   “错!”他猛地挥手将我打得匍匐吐血,眼中红光大盛,狰狞望着我道:“是像当初你对待我一样。”    ☆、第九十一章   殿主难得做了回言出必行之人,一路将我带着,二人自是半步不离左右。   飞雁山庄发出追缉,昔日仇皇殿主江玉郎,凡得见者,格杀勿论。   殿主不嗜招摇,该走的大城小镇,热闹之处,却也不避讳,至多换套衣装,就成了普通人。   江湖太大,认得他的太少。   隔三差五露宿郊野,他夜间守着火堆,心血来潮必会将我折腾起来。尽说些不放过我爹不放过小鱼儿江无缺的毒咒,我听着也能倒背如流,旧伤内伤,困倦之际就愈发懒得理他。他见我全不将他放在眼里,每每要为我添几处新患,拉脱下巴,踩伤肺叶,这些最不新鲜,脱臼多了连我自己都能自行脱一脱。   “你何必呢?”我有时就不明白,进了城还得为我找大夫,“殿主你就不能赏我个痛快?”   自然,我痛快了,他如何能痛快。   有时我不行了,他还会抱着我就着火,施舍一般为我灌送点真气。事毕还爱描摹我颈间的形状,他几次三番险些将我掐死,找位也找得极准,早前安庆拜堂自残的伤疤,现已愈合得痕迹清浅,我只隐约记得哪里有汨汨流血的烫感,他却能次次戳中那个位置。手在边缘摩挲几圈,一个不注意便狠狠抠进去,一根手指陷入半根,有时我与他面对面,便见他眼中狠得都能冒出血来,脸也僵得像不能动作。   到我快死了,他却又松了手。如此这般翻来覆去,我咽喉受伤,就再也没有能说话的时候,他也是伤我一次就愈发暴戾地发泄在下一次,有时泄愤过后自己反倒比我更为郁燥,抓着我手脚,像不知哪里还有能落手的地方。可不多久后,当他发现我尸蛊之血自愈的本事,就再也不曾顾忌。   说是江湖广阔,但冤家路窄这事总有一日能遇上。殿主无处可去,左右不过域穴一处安身地,我爹猜个大概,便找人半路伏击他。   域穴并不算归属,我听仇心柳提过,不过东海之滨的一座荒山□□,殿主却真的打算回到那里。   我想他真是可怜,这该说是无处可去,想当年仇皇殿势力广布,便是深入蜀地都有教众设立分舵,如今却连左右随从都不见半个。再一想,除了我这个死也要死上好久的尸血之人,谁还敢追随这种狂躁雇主,不怕他一个兴起,便将人开膛破腹。   他当真狂躁许多,人都是要变的,他往日仇皇殿中虽说阴沉,但不过阴沉而已,如今……   是日,必经之路上被几个道人拦住,言语间得悉是武当中人,更得悉那武当掌门魁星子已连同整个门派归附飞雁山庄,我当时是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嗤他们没点骨气。   殿主不嗜招摇,这话当我没说,他杀几个低阶弟子手段,简直鬼哭狼嚎,不乏路人的出城大道上,险些引来官府围剿。   我得了机会必定要逃的,这回还是逃得最远的一次,因为殿主也不知哪来的兴致,武当道人杀了几个,便顺手杀起路人。正巧我奔逃途中见了一伙不算高手的高手,便指点比划着叫他们去为江湖除害。   我已经尽量往山林里钻了,可大概跛着脚脚印明显,不消片刻就被那人赶了来。   我正回头往身后去瞧,一扭头,便见殿主背对着站在前方。   他暗色衣袖上血都未干,我泄了气对他“啊、啊”叫着,大意就是殿主你好功夫啊,这么多人这么片刻就被你杀光了。   他哈哈大笑:“蝼蚁之辈,不自量力!”笑罢便走到我面前,把我手腕抓着,提了人便走。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跑了,他连计较我偷跑的责罚都省了,因他的脾气,想责罚我随时都可以,还需什么理由。   果然好端端出了山林,这便翻脸了。一脚将我踹在地上,我还没喘上口气,他随手拔了根枝条便往我身上抽。   自然,依他的功夫,打我无需这般费力,一个隔山打牛也能凭气劲将我打飞老远,可他大概爱上了这种手抽脚踹的打击感,总是自己多鞭上几藤条才能顺心。   然后这一日他真的格外起劲,先前屠杀无辜路人不说,此刻将我打上了瘾,工具便也不用了,赤手空拳便扑了上来。   简直将我当成沙包。还用了内力,我觉得我是真不行了,他笑我也是笑得对极,吸尽他功力又如何,没本事施展,空得财富,却是个假把式。   他打我那时还一边问我:“再敢不敢跑?再敢不敢跑?”明知我气管被他掐伤声也发不出来,他听不到答案却气愤异常,一边打一边叫:“再跑不跑?”旁人看去,像个疯子。   我昏倒转醒那时,依然躺在野外,连地方都没变过,只是白天变作深夜,殿主起了火,没过问我,自己坐在火边。   我见他微微弓了背,头半垂着,人难得安静地守着火堆,半面脸膛被照得清晰,双眼出了神一般,直勾勾盯着一处瞧。   这夜里他再红的瞳孔也暗了下去,倒像是回到往日一般。   不知多久之前,我见他这模样还会心疼,如今我闭着眼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如何折磨我如何叫我爹小鱼儿生不如死,他事实上的确是每天都在琢磨这些事。   他即便琢磨得都有些疯魔了,可到底不是一个轻举妄动之人,我知他定要计划周详,且决不会善罢甘休。   “你后不后悔?”他眼望着火,突然开口,眼光都未收回。我心一跳,左右环顾一圈,才确定他要说话的人的确是我。   其实我如果非要开口,音调哑得难听,却还是能出声的,不过低音像风箱、高音发不出而已。   我瞪着他,问题是,我根本不想同他说话。   他起身走过来,手中拿着个水囊,“喝水。”便捏着我下颚,硬把水灌进我嘴里。   我呛了几口,留了一些直接喷在他脸上。   他获得力量后无论多么返老还童玉树临风,但不重仪表披头散发,也难看得不入眼。   我喷得他满脸是水,他随手抹了一把,发丝都黏在脸上,却又拿了半块干粮给我:“吃下去。”   我在绝食这件事上永远都在与他抗争,因此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他撬开我的嘴,食指拇指直接伸了进来将我嘴的口径撑大,干粮塞进来,轻车熟路。   吃喝完毕,便是一耳光,他笑了起来,问道:“孙盈余,你后不后悔当初那般对我?”   我当真不想理他,他抓过我,眼神光亮,笑着又道:“你即便是后悔,此刻也来不及了。”   我看他的脸,他笑得不是多么妥帖,正常时也该不会这般问我。我突然有些怀念仇皇殿里他不言不笑的模样,那时他戴着面具,唇角几乎从来没有抬起的时候,像所有人都欠了他几万两黄金。那时候我就是傻啊,老在背地里瞎猜度,这人怎么不笑呢,那把嘴角扬一扬是花得了他多少力气,他却死也做不到。   结果现在,我真宁愿他冷鼻子冷眼,他笑起来也不是心情好也不是不好,我自认了解他,所以觉得他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表情。   “殿主我困了。”我对他比着口型。   他便神色狰狞,“谁准你睡?起来赶路!”   ……   域穴。   荒山作障,进得其中,需要先破一层禁咒。   禁咒为胡夫人所施,当年殿主失掉仇皇殿,被飞雁山庄为首的正道人士赶狗入穷巷,若不是此地偏僻又加上那名为“幻之火”的咒术庇护,殿主怕是活不到万象窟之争。   后来江云得悉身世,也曾携江瑕仇心柳深入此地欲救江无缺,听闻那次他们并未与殿主正面相遇,胡夫人放了点水,总算与义子亲女见面叙旧了一番。   这回,殿主似未曾事先知会胡夫人隐去咒术,而是强闯幻之火。   轩辕巧巧的世间无奇不有笔记上,有过这么几字囊括:幻之火,死灵积怨所化,遇而不退者,癫狂至死。   我自然觉得殿主疯得厉害,他要送死,我可不愿。岂知他拉着我就这么走了进去,山洞入口,一圈火焰曳舞,正如那夜沸腾的飞雁山庄,你觉得要引火烧身,可真步入其中,又不烫不痒,像被人诳了一回。   殿主没说,他若早告诉我他过这幻之火来来回回不下十次,像走路闲晃一般,我也不必诚惶诚恐。   可他强闯了十次,竟还敢再闯,令人钦佩。   眼前很快便花了起来,我初时还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但晃眼之间,便已幻象交加,那幻象与他人无关,皆是自己心中所思所想。   先是天上人间,再是得而复失,一会儿又是故人如昔,转眼便是反目成仇。到最后你也不觉那幻影有半点作假,江无缺手牵铁心兰,说宁愿共赴黄泉,也不愿与我半点相干;我爹指我偷了他的丧神诀;江云指我害得他们父子相煎;小鱼儿说他信我十分,却落得失望万分……我百口莫辩,只觉得那指责来得太多太猛,失望薄鄙如山似海,却渐渐地,只剩了一道声音,声声喊着他恨……   胸口升起一股剧痛,将我勒得窒息,我一惊之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被殿主带离了幻之火,身后火光如华,可那将我带离火海之人,却似再收不回心神,失控起来。   原来那喊叫“恨我”的声音,是千真万确,殿主如将我碾碎一般紧紧地抱在身前,他身体颤抖,脸埋在我心口,呢喃着:“孙盈余,我要杀了你——”可越是称恨,就越是将我抱得密实,放佛那便是他的血肉,分开来便会叫他痛不欲生。   我怔了许久,忽然之间呵呵笑出了声,我这一路也未向他开口半次,嗓子再没用过,这时只觉笑声嘶哑,陌生得厉害。可一笑过后再难抑制,想殿主恨我恨得欲生欲死,到最后也逃不过一场催眠术,他即便咬牙切齿要将我生吞入腹又怎样,只要他活着一日,就要受我蛊惑;我再怎么对他,他也要像狗一般对我纠缠乞怜,他就算心底再清明抗拒,脑子与身体却也背道而驰,搂我搂得紧迫。   我笑得愈发大声起来,胸口被他箍紧,每喘一口气,便生生得疼。可那笑声就是停止不住,他大叫我贱人,问我如何那般对他,我便笑得颤抖,上不来气,呛得大咳,忽然之间手便在他脑后扬了起来。   恶向胆边生,几乎与殿主相处的时时刻刻,我都在寻找机会要他的命。   此刻便是良机。   他头抵在我胸前,只能被我瞧见发心,我低头看他仍旧迷乱得厉害,手上便凝了功力,几乎要一掌落下,他却在这时分抬起了头。   那面容于我太过熟悉,黏着乱发,脸上一塌糊涂,竟全是泪痕,我见过他杀人见过他发怒见过他阴狠歹毒,却没见过他流着泪神色糊涂迷茫。一时间手便颤了起来,第一次觉得心中抽痛,手像灌了铁水,怎么咬牙怎么用力,再也落不下去。   他眼中还似氤氲,却微微敛了起来,望着我道:“怎么?不动手?”   我立时将手收了回来,他松开我,拂了拂脸颊,低低嗤笑一声。   二人无话,一路来到域穴尽头。   域穴虽不如仇皇殿规模,但藏于荒岭,洞室沟回,机关重重。   我在来路上便嗅到死气,想此处终年幽闭,不见天日,的确是藏尸制尸的好场所,而万象窟内殿主带去那么多尸人,许多便该出产于此。   尽头处有石壁一面,相当厚重,却难挡其后各种怪响。   我不算耳尖,只对一种物体的叫声格外敏感,那便是活尸。   我惊惧地望去殿主一眼,他举手重拍墙壁,面向石壁道:“你要见之人我已带来,解开我的催眠术,我还要起死回生之法。”    ☆、第九十二章   域穴,石殿。   殿中由七盏星灯取光,七星灯围绕一口石棺所列。   傀儡师站在棺前施术,殿主就坐在这整间大殿的唯一一座石座之上观看。   如此这般的场面已经持续数日,由我被殿主带入这里那日开始,傀儡师取我之血,喂养棺内不知死活的妖尸。   这就是殿主带我来此的真正目的,傀儡师知道我的体质,建议殿主要善加利用。   我由衷佩服傀儡师的做人之道,即便殿主终于知道催眠术始末,却没有将这罪魁祸首剥皮拆骨,实在辜负了殿主睚眦必报的名声。   事实上万象窟中孤注一掷,殿主身边残存的势力已经瓦解殆尽,那之后域穴的经营,全要靠傀儡师的鞠躬尽瘁。   仇皇殿残部被傀儡师吸引而来,游离于正道之外的邪门歪道也聚集此地,殿主几乎是一回来便坐上了上首,若没有傀儡师,他此刻也只能是孤家寡人。   显然傀儡师借此局表他一片衷心。就在不久前殿主一败涂地,正道之人赶尽杀绝,邪派之间墙倒众人推,傀儡师非但没插上一脚落井下石,还能在殿主孤身灭火狐族之后,以如此迅捷之势纠集了势力前来投诚,不可谓不明智。他们以域穴为据点,扩展得迅速而不张扬,我甚至在进入此境之前,都未曾发觉这四周的荒山布满暗哨。   当然,域穴的中心有幻之火为屏,并不适合人出入。   能进到这里的人,十根手指也数得过来。   而我就被殿主囚于此处,作为他的尸血来源。   石棺前的仪式结束,我失血过多瘫在棺边一侧,至今也未能真正看一看其中所睡死尸,但我想我已经知道那具尸体的身份。   殿主由石座直身而起,来到我面前,光影闪烁,他也懒于多看我一眼。   傀儡师宣称他已替殿主除去了深种的催眠术,当然,这全赖我的配合。   殿主这段日子对我竭尽所能的折磨,炮烙,环首,甚至血淋淋地抠出我一只眼珠生吞下腹,我哭喊叫骂,反抗挣扎,他却已麻木有加。   我想失去的眼珠应是不会重生了,即便尸蛊之躯不惧百病,但这第一百零一种的缺陷,缺失了,大概再也无法找回。   殿主对我,是恨之入骨,我又何尝不是。   有时恨得牙痒痒,直想咬他一口将他活活咬死。   他也试过与我云雨,旨在糟蹋我,而不是令自己欢愉。可那些亲热都在半途无疾而终,我骂他骂得难听,即便被点上哑穴,他对着我也难忍厌恶。有过那么多纠葛往事,肢体交缠,始终也克服不了那块心病。   殿主有无可救药的洁癖,他并不怕脏污,那洁癖并不在肉体。   好在他留着我还有一丝用途,他也想过将我做成人彘,挖出我一只眼珠便是第一步,只是第一步之后就没了第二步。我有时瞧着他,也觉得他可怜。   他用我的血去救一个死人,我很清楚,傀儡师暗地里又将他摆了一道,尸蛊之力的确强于灵丹妙药,但还不能逆天改命。   石棺之前,殿主一双脚稳稳地立在我身侧,我瞥他一眼,他眼看着石棺。   我忍住脱口的嘲讽,真想告诉他这才是真正的镜花水月,人死可以化作行尸走肉,但是绝不可能复生,他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能将死生逆转,更何况,那人的死全是他一手所为,生前他不知珍惜,死后又来装模作样!   至于我如何知道这些,腻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三言两语,总能拼凑出一些。棺中之人的真正死因,正与那些死在火狐族的族民不谋而合,都是被人咬断了脖子,活活吸干了鲜血,灵力耗尽,枯竭至死。   这真是报应,不是殿主的报应,是那人的报应。   “算上今日,再需十日,”傀儡师弓身汇报,“胡……她便可死而复生。”   我听得此言,嗤笑一声,却被殿主听入耳中,“笑什么?”他问。   我扭过头去,不愿理他。   “我问你笑什么?”岂料他顷刻便弯了身,手指探出钳住我脸颊,险些又卸了我下巴。   “没笑什么,”我道,“只觉得你可怜。”   他眼眸眯起,整个瞳孔呈现暗红,好似纹路涌动。许久没有认真对视,这时才发现他几日之间便又经历一场脱胎换骨,肤如凝脂细润滑腻,五官竟然愈发精致端然,墨发如云,人仍是此人,相貌未曾改变,但每一处瑕疵,都好像在一日日地趋于完美。我终于有点羡慕他体内流动的火狐之血,怨不得狐狸变人总会异常俊美,原来连人喝了狐血都有此等功效。   对峙之时,我心神发散,忽然被他一个耳光扇得清醒,只听他咫尺之隔道:“再说一次。”   “我说你可怜。”   他又一耳光打来,“看来你连这只眼睛也不想要了?”   “那就拿走啊!”我也有脾气,也会发作,整天受他欺辱,也不必整日都要忍气吞声,“江玉郎,昔日我为你医治眼疾,那时我所想,果真治不好,即便把自己的眼睛分一只给你又如何?结果呢,你剜我眼珠,若有他日,我定让你十倍奉还!”   他戚戚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咻忽停住,却是慢声细语说道:“我、不、可、怜。”   “可你却亲手杀了这世上唯一真心爱你之人,如今,悔之晚矣。”   他目光更冷,我却不知死活:“你也炼过不少毒尸,该知道我的血对死人有奇效,你让她受我之血,非但不能令她死而复生,还会将她变作尸怪,身躯被困,生前死于你手,死后更因你而不得安宁——”   “闭嘴!”他抬高了手又想掴我。   “打啊!我怎么不知道你江玉郎几时学得这般多情,阴阳不悔情深不改——恶心!”   不出所料,果然又是几耳光劈头盖脸,直到石殿之外传来狍鸮低啸。   狍鸮是一种人首羊身的妖兽,正如混沌窃脂,原为胡夫人所驯服,此刻胡夫人死了,它却一定不知道自己主人的死法,否则又怎能甘心再为殿主所用。   狍鸮传递消息而来,傀儡师稍退片刻,便带着最新的局势上报:消停了没几日的正道各派又再次于域穴山郊围营扎寨,看来是剿贼之心不死。仇皇殿的旧事再次重演,殿主始终是祸害,谁也不敢看着这颗毒瘤再次滋生扩大。   殿主听后勾动唇角,明显是兴奋有人自投罗网,供他杀戮解闷。他丢下我向殿外走出几步,却又回了头,冷冷望我一眼,说道:“当日火烧飞雁山庄,你爹像得了千载良机,发出武林公令,昭告天下说你我二人私通苟合,甚至被你偷了他的丧神诀送予我做定情信物。只是不知这信物现在何处,盈余,若你爹他老人家满意,我真不介意做了这便宜女婿。”   “江玉郎,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哈哈连笑两声,声音极愉悦,目光却冷漠异常,“我此刻去替你澄清事实真相,丧神诀我不在乎,我只要你。”   “……!”   他顷刻便没了踪影,我身子一松,瘫软下来。就算日日被困在此处,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外面的形势,我爹宣称我为了殿主挟带私逃,可我不久之前才与江无缺父子闹出一段绯闻,如今却又收了殿主这入幕之宾,还盗了天下至宝丧神诀……我真不知道我爹是何种心态,没错,这么做的确能转移众人视线,又能仗着人多势众向殿主发难,一举两得。可他孤苍雁的女儿水性杨花,传出去是谁的名声受污?断绝父女关系又怎样,别人眼里,我始终是武林盟主的女儿。   从与江云成亲,我就已经明白,我于我爹而言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工具,可工具的用处太多了,每一种用途都会变得愈来愈低廉。   直到今日我成了与殿主狼狈为奸的同谋,我爹眼里,我的价值终于到头了,沦为弃子。   殿主不在乎被人诬陷,他只是乐此不疲地用此话题打击我,那种被至亲之人彻底放弃的滋味,他也尝过。   我没来得及喘息,殿主前脚走,傀儡师立马后脚踹在我脸上,“孙盈余,想拉人做垫背,你还不到火候!”   我一怔,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胡夫人复生一事,若这几日鸡飞狗跳能没能将棺中的死人弄活,殿主第一个饶不了的人是谁?   我半边脸被狠狠踩在地上,心里却明亮很多,伏在地上问他:“你也不似蠢人,这种差事都敢往身上揽?若十日后没个活蹦乱跳的胡夫人交出来,看你怎么死。”   “你当我想?”傀儡师像被人拔了眉毛,“江玉郎那疯子,我与虎为伴又如何能不顺其心意?”   “那你还跟着他?”   “自然是为了你!”傀儡师又补上一脚,“若不是为你与你爹施了催眠术在先,我又怎会日日忐忑怕他发疯报复?他断手断脚都能卷土重来,这种怪物,我可不想与他为敌。”   “可你为何不想想永绝后患?”   傀儡师顿了顿,脚上的力道减小。   我将他一只脚顶开,从地上爬起来,问道:“你与我合作,想个办法除去他如何?”   傀儡师默不作声,我复道:“他如今的性子比当初还要莫测,你跟在他身边迟早有一日要引火烧身。不如……不如你先告诉我,他身上的催眠术可是真的解了?”   傀儡师冷笑一声,“这样就想套我的话?”   “我可是认真的,你彼时能将江无缺变作傀儡,难道今日就真没有办法治得了江玉郎?”   “自然不行。”对方答道,“傀儡术施行之前要做多少铺垫你可知道,江无缺那时是自愿放弃心智,他一点不做抵抗我也没有万全把握,更别说江玉郎这般执着之人。实话告诉你,催眠术的确无药可解,我施网布饵就用去三年时间,你以为江玉郎那种人会在一夜之间爱上谁?要不是小鱼儿把你带走让他求而不得,再加上他利用你打击江无缺心生愧意,我想我的催眠术也不会这么快收效,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会一陷进去,无可自拔。”   “这么说,就是没解开了?”我问。   “你别想着耍花样,”傀儡师警告,“旁边这口棺材,说不定日后就是你的容身之处。”   我觉得很好笑,“你说他既然为了火狐神力吸干胡夫人鲜血,怎么此刻又耿耿于怀摆了口石棺,按说他应该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除了我。”   “你太自大。”傀儡师道,“他如果什么都不在乎,就根本不会在乎你。”   “我不懂。”   “他对你的好感,是受我蛊惑,但他爱上你,起因是亏欠。歉疚这种东西,比任何一种感觉都旷日持久,就像你对江无缺。”   我一愣,“你说什么?”   “你一开始不是也倾心殿主,想想你是何时钟意的江无缺,是从你帮殿主骗了他开始。”   “……这么说,我不是真的喜欢江无缺?”   “我不知道。”傀儡师干脆利落,“是或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还有一个问题。”   “……”   “殿主是真心要复活胡夫人?”   “或许……”   “是因为歉疚?”   傀儡师眼中闪过情绪,“孙盈余,你究竟有多了解一个人……”   ……   不久之后,殿主染血而归。   他杀了不少人,心情得以纾解,见我仍被锁在胡夫人的石棺边上,便淡淡掠过一眼。   步上高座,空旷石殿,只有我与他二人,一上一下。   他安静半晌,忽然向我抖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江湖传闻孤苍雁丧神诀学有所成,不做盟主,改封天尊,想要由人做神。   “区区孤苍雁算什么东西,”殿主虽未在看我,但话肯定是说给我听的,“孤苍雁做到的事,本座一样能做。”   “就因为他是我爹?”   殿主神情一顿,望向我道:“自作多情。”   我望着他,很少听他在我面前自称本座,他与我爹有本质上的不同,我爹恋栈权位,而殿主,只是不断地想要掠夺更多不属于他的东西。殿主的妒心很重,气量很小,注定容不得失败,容不得别人比他强,容不得背叛,容不得作为江玉郎的人生。   奇怪的是,像我爹那种贪恋名利之人,我作为他的女儿,又哪会不知他最想要的是什么。权利、财富、武力、万人膜拜、山呼至尊、俯首顶礼,哪一样不是好过清心寡欲,超越了凡俗修炼成神?他是几时有了自封天尊的念头,真是令人不得其解。   难道时间,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初衷?就像我为我爹做了那么多事,渐渐我最想要的东西,竟然只是一个人。   石棺之中突然传来响动,我吓了一跳,殿主以为我又要作怪,却在这时棺中的死人直直坐起了身。   ……   那日过后,我再未见过殿主,他真的弄活了胡夫人,可惜活过来的不是人,而是活尸。   傀儡师的日子不好过,我身在密室的起居由他看顾,一日日都能见他新伤叠旧伤,一张脸姹紫嫣红。   我没有刻意去说服傀儡师,只是问了许多问题。例如又有多少除贼的义士跑来域穴生事;殿主这么阴晴不定的性情该有多么得不得人心;他又抓了多少人来炼尸,是上瘾了还是真的喜欢上那些死尸。   终有一日,傀儡师带给我一种幼蛊,可以操控人心智,有些类似于傀儡虫,但效果不能持久。   而这种蛊的种法也与导引傀儡虫颇为相似,阴阳交合。   否则是让殿主吃下去,还是让这种小虫爬到殿主耳朵里?以殿主的警觉与武功,根本就无法近身。   我将蛊养在自己体内,百无聊赖中度日,日日孤清逼得人发疯,直到殿主终有一日在我面前出现。   他一来,我便受惊不小。他额发间有一丝霜染,才几日时间,难道胡夫人复活不成于他而言竟真是一桩打击。   他的情绪很怪,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发狂,最后一次他狂性大发就是剜我眼珠的那一次,浓血飞溅,他桀桀笑着的时候的确有几分疯癫。   “孙盈余。”   我是午夜梦长之时被他坐在一旁唤醒,一睁开眼就看到他略红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我,黑暗环绕,尤为恐怖。   并且我也看到他的白发,寥寥几根,也根本就没有想过,这零散的几根,才只是刚刚开始。   涉及不当描写,删除2000字,只要知道对象是殿主自行想象就可以了~    ☆、第九十三章   我被带到另一间石室,见到一名女子。   我很麻木地将昏睡的女子翻个身,看清她面容——“铁心兰?!”   我总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事让我惊讶,但殿主却总能让我又惊又怕。   铁心兰过了不多时清醒,我见她睁开眼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会被抓到这里?”   她看清面前人是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果然在这里。”   铁心兰很虚弱,排查病因发现她身中剧毒,且是尸毒。   她将来龙去脉告诉我,江湖上传言我与殿主走在一起,江云便不管不顾只身来找我,不久后江瑕动身来找江云,再之后小鱼儿离开宁芳来找江瑕与江云,再再之后铁心兰实在熬不住音信全无,自恃武功不差,瞒了苏樱来找小鱼儿、江瑕,还有她最重要的儿子江云。   结果她被殿主的手下发现,抓来了这里。本来是用来炼制活尸的,傀儡师一个眼尖,人堆里发现此女不是别人,正是江无缺的发妻铁心兰,如此机会,殿主又怎会放过而不加以利用。   “希望别被我猜中……”我自言自语。   铁心兰苦笑:“我真是累人累己,照此看来,那人一定会借此威胁无缺来救我。”   铁心兰说中我的心事,我却还抱持些侥幸:“江无缺一丝武功都没有,来了能做什么?”   “你的眼怎么了?”铁心兰发现另一桩事。   “没了。”我苦笑。   铁心兰沉寂片刻,又问:“你可有见到云儿?”   我摇头,她便又似放心又似担心。   “没事的,江云不会有事。”我安慰。   女人抬起头,冷笑一声:“你在意过他的死活?”   “铁……江伯母,”我知道自己理亏,便道,“成亲那件事,我……”   “别说了。”她打断,“即便你不坚持,当初也是我主张云儿娶你入门,无缺在那件事上坚决反对,我本不明就里,成亲那日总算一清二楚了。”   “反对?”我抓住只字片语,“你说江无缺……他当时是反对这门亲事?”   “你以为呢?”铁心兰反问,“难道他还能眼看着婚宴上的丑剧酿成?若不是我与他大吵一架,以这几年云儿所受苦楚要挟,他恐怕到最后也不会让步,那么……”   那么武扬镖局里就不会有江无缺与我的往事被昭告天下,我爹也不会与我断绝父女关系,江云更不会不认那个一心为他着想的父亲。   亏我还以为,全部都是江无缺的决定,是江无缺默许了江云娶我,江无缺真的可以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嫁给他的儿子,原来做这一切决定的人根本不是他,我忘了,江无缺身后,根本还有一个铁心兰!   “可是为什么?”我问,“你应当不喜欢我,为何坚持让江云娶我?”   铁心兰答得很快:“因为我不想云儿再受苦。”   安庆,武扬镖局,我睡梦中记挂如何利用成亲引出殿主,如何通过殿主找到我爹,可那一夜一夜,江云却是夜夜跪在江无缺门前,求对方答应自己与我的亲事。   铁心兰口中,他与江无缺欠了江云如此之多,如何能不想他事事顺心万事如意?如何能因一个女子叫他长跪不起,酗酒丧志?江云比我想象中的更执拗,他甚至可以维持同一个姿势由日暮跪到日出,风雨无阻;江无缺也比我想象中的死硬,绝不吐口,绝不答应。   到最后却抵不过一个铁心兰。   我恨自己愚昧,事到如今才发现实情根本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可是又能改变什么?   “若能从这里逃出去,劳烦你帮我劝劝云儿。”铁心兰道,“这也是我来此寻你的目的,即便你不爱他,至少帮他站起来,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小鱼儿曾令小虾将他由恶人谷押回宁芳,他却半路上逃了,喝得烂醉如泥,与人争斗肋骨折断,伤及心脉,险些又走火入魔。”   我气息不顺,单凭想象也能猜到是个怎么样的情景,可是看铁心兰愁苦,又忍不住问:“江云变成这样,为何你宁愿来求我,也不自己陪在他身边?安庆事后,你与江无缺将他一个人留在城中,你们可是他爹娘,他受这种打击,为何不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铁心兰神情微变,死死地盯住我,最终开口:“因为无缺病了,病如山倒,他坚持要回仙云栈,我劝服不了他。”   “他病了?那他现在……”   “暂无大碍。”   我长舒一口气,铁心兰道:“不是因为我执着,事情也不会如此。孙盈余,我的确不喜欢你,甚至厌恶你,但既然无缺如此袒护你,想必你往昔一定帮过他许多,也一定有许多叫他赞赏的过人之处,无论如何,我代他谢谢你。”   这话听得我很不是滋味,“江无缺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也没说。”   “什么?”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提过,我也没有问过。”   “即便亲事告吹之后?”   铁心兰点头,“即便那之后……我相信他。”   我唯有苦笑,“那你就是不信我与他成过亲,有过周公之礼?”   “我信。”   “可你……?”   “孙盈余,那日不是说得清清楚楚,无缺迷失心智行差踏错,这如何怪得了他?”   “所以你怪的人是我。”   她咳了几声,“我如何怪你,你是无缺的救命恩人。”   “也是害你们差一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孙盈余,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   “若日后劝服云儿,别再见他,也别再见无缺,我不希望他们父子二人因为你……”   我不想答应,可她话说到一半却突然痛苦起来,全身痉挛,上下抓挠,又好似不知痛楚在哪里,拼命忍着□□,鼻息急促,便好似生不如死的模样。   我知道这是尸毒发作,我想不到殿主如今丧心病狂到拿活人来炼尸,他大概是故意将铁心兰送到我面前,就看我孙盈余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心,好心到出手救回自己终日假想的情敌。   我封了铁心兰几处穴道,将尸毒逼上她颈项,而后探身靠近,将她长发撩至身后,张口贴近她皮肤,一口咬了下去。   她低吟一声,似是痛楚稍减,略微挣扎道:“你做什么!”   “别动,我替你将尸毒吸出来。”   她果真不再动弹,强制令自己止住颤抖。   “没事了。”我松开她。   傀儡师却在我松手的片刻由密室外步入,半拖半提,将铁心兰带走。   “你要带她去哪里?”   来人不答。   到了第二日同一时间,我却又与铁心兰在此处见面。   “江玉郎耍得什么花样……”铁心兰尸毒更重,比被我救治之前还要虚弱。   看来我解一次毒,殿主就要再落一剂猛药,但我又不能看着不管,我不能让铁心兰死。   “你受得住么?”有一日铁心兰问我。   “无妨,这些尸毒于我轻而易举。”   她笑笑,嘴唇干裂,脸颊呈现乌青。她如今身上已有大块大块遍布的尸斑,长发脱落,关节一动便会发出脆物崩折的声响。   大限将至。   “江玉郎!”我再也忍不住,冲向密室入口放声喊叫,“你有什么事就冲我来,你要杀她就一次给她个痛快,这样算什么?!她没有对不起你,江无缺没有对不起你,江云为你出生入死,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他们?!”   门开,门后站着的,却仍是面无表情的傀儡师。   “主人的意思,”他道,“你若实在不想她活受罪,大可自己动手。”   我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铁心兰再次被带走。   日日如此。   我甚至已算不清过去多少时日,相比铁心兰所受的折磨,我却变得安逸,旧伤一日日好转,好像我本该领受的痛苦,全部都转嫁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或者她熬不住,便就是这两日。尸毒入髓,我知道就算自己喝光她的血,却也拔不出她身体里的毒。   “别这样……”铁心兰反过来安慰我,脱口的话已有如羽毛般轻飘,“我死后若有条件,一把火烧了我,我不想无缺小鱼儿见到我这副样子……若有可能,最好也别让他们知道我的死讯,还有云儿……”   她有些累,停下来调匀呼吸。   “你放心,”我道,“你一定不会一人上路,就算我不会即刻死,也会一辈子受困于此,一辈子陪着你。”   “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她苦笑,“说不定明日就会有人来将你救走……”   “我从未指望过。”   她低叹一声,将手按在我手背上,“有些话,我真的不想说……但云儿如此爱你……你若死了,他会痛不欲生……”   “那你呢?”我问,“你死了江无缺又当如何?如你所言,兴许明日就迎来转机,你撑到明日。”   她摇头,“我今日死或明日死,最终都会变作一具行尸走肉。你知道的对不对,除非将我的头砍下,否则我就会变作同那些活尸一样……”   “别再说了!”我打断,“我将我的血给你,你不会尸变。”   我咬破手腕,却被她将手挡开,“孙盈余,我不需你假仁假义,若是怜悯,我更不需要!”   “我救你绝非为你!”   “这么说是为了无缺?”她幽幽一笑,梨涡依稀。   我不做隐瞒:“我喜欢他,不愿他伤心。”   她却闻言呛出一口浓血,“那我是否该赞叹你的厚颜无耻?”   “我不在乎你怎样想。”   “所以你也不在乎他怎样想?”   “……”   “九秀山庄,临行前夜,你到底对无缺说了什么,他冒雨而归,失魂落魄,我此生从未见过他似那夜一般,除了你,还有谁会令他变作如此!”   “……”   “安庆城中,你将婚配做儿戏,云儿先是醉酒,后是长跪无缺房前,一个为父一个为子,你知道他们单单为你吵过多少次?你知道被血肉至亲翻脸不认是何滋味,他们如今形同陌路,这就是你的在乎?”   铁心兰嘶声急咳,“……我不知你心中有多么怨他,才会独独云儿不嫁,想出这么个法子折磨无缺——可是你给我听清楚,在你与云儿拜堂以前,无缺他无论多么反对,都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一丝一毫你的身世,就因为他的隐瞒,你爹找上门来差点令江家一家人仰马翻。可他到了最后还是向着你,情愿一死,换你爹息事宁人。我却不懂,你究竟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可知当你利用云儿激他伤他,他心中最无法原谅的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   我哑口无言。铁心兰一口气说了许多,大概是回光返照,句句带血。   “答应我……”她死死抓住我的手,“让他们父子和好,你做得到……”   “别再说了。”我将嘴唇贴上她颈侧,咬破皮肉吸她的毒血。   “没用的……最后这句不该说的,我也告诉你,无缺他……”   “他什么?”   当我问她,她已没了气息。   “铁心兰!”我惶恐,大力摇晃想要令她回魂,可是全无用处,身躯冰冷,且面目凄惨。   我将她的长发撩开,不断吸食她身上毒血,也将自己的血给她,不愿承认事实。这时我已听见身后石门开启的声响,但是实在没有闲心理会,只是专心致志咬住铁心兰的脖子,想至少要再试最后一次。   我的确没有多么地舍不得她,可是不能让她死,我不准她死!我不敢想江无缺得而复失后的反应,我只觉连自己手脚都失去温度,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铁心兰死了,那么江无缺要怎么办,我要如何向江无缺交代?!   “放开她!”   这时身后传来的声音,有如一道惊雷,令我心脏骤缩。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四下里一片安静,我怔怔地松了口,满嘴血沫,目光呆滞地回过头——   “江……无缺?”   一个人,白色布衣,腰间系剑,装扮平平无奇,面容却足以叫任何黯淡之处大放异彩。   那个人便站在门侧,我根本不知这是梦还是真实,他如此消瘦,神情冷峻,望着我的眼神不但生疏而是阴沉,我记不起江无缺几时喜欢这般看人,也不觉得他应该出现在这里。   大概是假的吧,我安慰自己,因为太想念,才将幻象变作真实。   可是他的目光有如实质,由冰冷到刺痛,他由我的脸,看向我的手,我一身污血,怀中躺着他的妻子铁心兰。   几步到我身边,这眩晕的不实感便冷却下来,来人的确是江无缺,远观似不可沾染,近身时便知对方于自己再熟悉不过,气息,体温,他一把夺过我怀中的铁心兰,粗暴得令我再次打了个冷噤。   “等一下!”我随他起身。   他背对我停住,手里所抱的死人令他背脊微弓,他不是当年那个名动一时的江无缺了,他如今身负重物都会略显吃力。   我绕到前方,直视他,他抬眸看我一眼,极快极冷,睫毛微微颤动。他的唇抿得很紧,唇角僵硬,我不知他一旦开口,是否会发出呜咽,但我知他此时无论做何反应,都属人情常理。   少年夫妻,半生磕绊,想不到这般落幕……“对不起。”我伸手想为铁心兰拢好长发,江无缺猛一侧身,令我动作滞在空中。   我皱眉,知他这般反应,应是对我有所误会。想起他出现的时机地点,这般巧,殿主每每安排我与铁心兰在此会面,又知道我以吮血为其解毒,这么长时间的布局,怕就是在等今日。   不然如何解释江无缺身无内力也能走到此处,域穴之中机关重重,他如何开启的石室?不早不晚,偏偏是我咬住铁心兰那时,而铁心兰又恰逢断气。   “你不信我?”我问江无缺,“还是觉得我会害你的铁心兰?”   他目中的茫然,旋即被一股更为坚定的冷漠取代,我拉住他,他低低回应一句:“放手。”   嗓音沙哑,是否已极力忍耐,面对杀妻元凶,他是否怕自己一个冲动便会出手打我,要我偿命?   “你为何从来不信我?!”   他的眼眸微垂,忽略我的问话。   我还想解释,却见他怀中铁心兰手臂滑落,那死人的手指在垂落之际微乎其微地蜷曲了一下。   是尸变!我心中警觉大起,扬声冲江无缺叫道:“快放开她!”   江无缺仍是不予理会,但尸体的变化他同样有所察觉,将那手臂收回之时,指尖便在他眼皮底下很明显地动了一动,他微怔,但没有放开怀抱。   非但没有,还以为铁心兰是生非死,叫着她的名字想要救她还阳——我看他根本就是伤心过头好歹不辨,就算这醒来的是头怪物,他也会巴不得她即刻睁眼。   我知他痛心疾首,可是即将亲眼目睹铁心兰尸化,眼见着至亲之人失却常性,在自己面前毫无思想灵魂,江无缺重情,到时下不去手斩杀,祸患无穷,岂不又是另一番打击?   我不能放着不管,我也不能眼见他陷入危险。便出手撞了对方手肘,由他手中抢过铁心兰尸体。他反应奇快,第一时间便要夺回,我扣着他手腕让他不能靠近,他面色惨白,喘息粗重,终于开口求道:“还给我……”   “你看不出她身中尸毒,不做处理会化作活尸——江无缺!”   他听而不闻,本就是丧偶之痛,如今连全尸都眼看不保,他再是淡定就太过冷漠。   可我不是他,亦不会心软。把牙一咬,迅速扭过身去只盼速战速决,岂料手臂蓦地一痛,再回头,江无缺业已拔了腰上长剑。   “把她给我!”他以剑指我,不知是不是武功皆废,今次他握剑的手一点也不稳,剑身在幅度极小地乱颤。   我想他即便没有理智也还留有一分清醒,我是忠是奸,是帮他还是害他,他心里应该一清二楚,为何还能如此轻易挥剑。   委屈郁结,便连解释的兴趣都丧失殆尽。那柄铁剑方才划破我手臂,因此凝了血,如今剑端顶着我衣衫,只要他一个使力——   “盈余不要——!”江无缺的嗓音在这刻几近疯狂,比出手快,他比不过我,那尸体已被我拆头断颈,两两分离,脱手落地。   江无缺愣在当场,忽然一声低吼,剑刃送入我肩胛,没有停顿,割肉刻骨,又一次洞穿而过。   为何要说又,如此熟悉的痛楚,我低头看了眼浴血的利剑,再抬起头,见他目光狰狞。   江无缺惯常的冷静与正派,我此刻一概看不到,我忽然想起铁心兰告诉我,江无缺从头到尾都在对我袒护,这袒护之中,是否也包括举剑便刺、想杀就杀?   我忍着痛,向前走出一步,他略有怔忡,眼中充血,我一个用力令剑刃完全没入己身,他一下松了手。   可是他从我面前错开了去,我猛地伸手想要抓住他衣袂,抓不住,他越过我跪到铁心兰面前,伸手颤抖,克制着去拼合那再无动静的尸骸。   我觉得周身剧痛,肩胛,胸口,被殿主剜去眼珠的眼窝……我记起来了,我如今再不是姿容中庸,往日五官齐整他也不会对我侧目,如今面貌丑陋,心更难看,他如何会再多看一眼?   况且他这样做没错,死的是江云他娘,是他江无缺的患难之妻,我算什么?!   低头看肩上剑柄,我抬手给自己拔剑,许久之前就是如此,他认定我是妖女,便不会对我手下留情。事后说再也不会叫任何人伤我,那任何人,一定不包括江无缺自己。   长剑拔出体外的一瞬,尸毒发作。   一连多日为铁心兰分担剧毒,我是人,还不是尸蛊,上一次获得尸蛊之力就上演过一次,而那次,是靠着江无缺的人参鹿茸与鲜血,才得保不死。   如今他只怕巴不得我早死,若一次错杀,我还能安慰自己是二人立场不同,可是第二次,再来是第三次,我总不能次次自欺欺人。   他不爱我,对我狠心一点也是好的。可是当我做出决定以前,我仍是希望他能回头看我一眼,我在他手中重伤,他却连一点点的分心同情都没有,这个世界可真是令人绝望。   既然不能强求,我也不再关心他几时会想起我来,是下一刻,还是明年今日……我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更不存一点迟疑。我曾想过许多种方法逃离域穴这人间地狱,如今良机眼前,那机会便是一个字——死。   二十年前邀月促成双生之子比武,小鱼儿的应付之道是三个字:龟息功。   我在我爹的丧神诀中看到一杂篇,名曰置诸死地,也是教人用调息之法闭气假死。   心法我是背得滚瓜烂熟,可是一知半解,如果我自作聪明死于此法,那么便是天意如此,我无可怨怪。   念及此处,便不做挣扎,躺倒下来等着自己气息全无。   江无缺那个人我很了解,他做人公道,捅我一剑令我致死,就不会留我的尸首于此自行腐烂。   虽然我不承认这是报复,但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回头时发现我不单死了,连尸体都经已冷透,到时说不定还能换个如同铁心兰般的待遇,不知他会否为我立碑,不知墓志之上会否留字,不知他是恨我还是记挂。   死后的世界与想象不同,虽然浑噩,但我并没有陷入沉睡,感官皆在,听得到,也感觉得到,只是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外人看来与死人无异。   至于江无缺看来……   “盈余……”多久之后,我才发现他一直在叫我。   我有一点点后悔,有十分的快意。现在他终于不必对我拔剑相向,我也再不能对他如何如何,他心满意足了……“盈余?”江无缺还是试图将我唤醒,喂了我人血,掐着我的人中,如果能早一刻如此,我未必忍心装死骗他。   他反反复复尝试,反反复复失败,当他终于接受现实,我感觉自己被抱起,被极其小心地搁在了某一处墙角摆好。   然后,很古怪的,江无缺并没有带我离开。我的心开始下沉,并不是指望他真能把我运离此地,毕竟殿主也不会同意。可是周围如此寂静,我怀疑他将我丢下了,是的,没错,他如今的体力连带走铁心兰都成问题,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他竟然绝情至此。   “盈余……”   再次听到江无缺声音,我感觉自己好似真的死过一轮。他在我身边微微叹气,“……不必怕。”他嗓音略哑,靠着我坐了下来。   一个活人两具尸体,之后就再没了声息……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江无缺一开始见到的便是我伏在铁心兰颈边吸血,有所误解是人之常情,我亲手毁去铁心兰尸体他捅我一剑也无非是一时冲动,我没那么容易死,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想我死他那一剑根本就杀不了我。可是我却在他整理铁心兰仪容的时候选择假死,我连一句解释或是被他质问的机会都没给他,回过头来便又是一具尸体。他那时走到我身前查看我心跳鼻息,也不知是何等心情,只盼别那么懊恼。   可是转念一想,我为何要同情他?明明被刺了两次还不知悔改,还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为他开脱认为他不是真的无情,我这不是天生犯贱又是什么?   忽然心头一颤——身为尸体,对外界的感应并不灵敏,但我感觉到了,江无缺握住我的手,没有用力没有指根相扣没有绮丽决绝,可是如果在长久的静默之中能令他一直握住的人是我,那么以我对江无缺为人的了解,他另一只手里,一定没有铁心兰的手。    ☆、第九十四章   人虽死了,好在思路清晰。   我知道殿主一直都在附近,布局这一切。   所以不久后小鱼儿带人接应江无缺,也该在那人设计之中。   域穴的石室多为空旷,唯独我死的这间格局逼仄,那么就可以想象,如此狭小之地,一瞬间涌入许多人,这其中有人丧母、有人叔嫂分离,当年的红颜知己初恋情人,不久前的夫妻之缘缘悭一线,无论是铁心兰之于小鱼儿,还是我之于江云……都将是人生至苦,伤痛欲绝。   尤其是江云,我以前做所有决定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感受,这一次他母子殊途,我却又再添一笔。   女眷如若湖小纤之辈早已哭至无力,耳边一片士气大落哀伤低迷,若殿主此时走入口随行而至,便可完成一局漂亮的瓮中捉鳖。   我能想到的事,殿主只会做得更好。   可是这里所有人都只怕他不来,来了便要与他殊死一搏报铁心兰血海深仇,反倒没人去问江无缺,若事实由江无缺口中说出,铁心兰未必是殿主所杀。   不过片刻,殿主果然出现。   江瑕熊霸大嚷着报仇,真正几个有切肤之痛的,却相继沉默,不止江无缺,小鱼儿与江云都没开口说些什么。   我仍是后知后觉,手指上唯一一丝温度消失不见,江无缺不知何时将手收了回去。   殿主反应极淡,问江瑕道:“报什么仇?为谁报仇?”   江瑕冷笑一声,“难怪我爹说你近年来愈发没有出息,怎么连杀个人都不敢认了?”   “闭嘴!”殿主微微愠怒,“凭你也敢如此对我说话?”   江瑕语调一并低沉下来:“手下败将,有何不敢?!”   “呵。”殿主哂笑一声,“我不是来与你逞口舌之快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方才这间石室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江瑕噤声,不片刻换小鱼儿开口,那嗓音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有认出来,嘶哑得仿佛另一人,怕是他即便没哭,眼泪也在眼眶里狠狠转了一圈。   “你若是想说临终遗言,”小鱼儿道,“我没兴趣听。”   “那你也没兴趣知道,是谁杀了铁心兰,又是谁杀了孙盈余么?”   “除了你还有谁!”江瑕斥道,可是小鱼儿将他叫住,又问殿主道:“那么你说,是谁杀了心兰,又是谁杀了孙盈余。”   “是我杀了铁心兰。”   “哈……哈哈哈!”小鱼儿大笑三声,“你果真是厚颜无耻——”   “是、我、杀、了、铁、心、兰。”殿主似乎根本不是要同小鱼儿讲出真相,而是一字字将那话缓缓重复一遍,“铁心兰被我养在尸罐之中,每日以腐毒浸泡,我叫她定时与孙盈余相见此处,想看看孙盈余会怎么对待这根眼中钉、肉中刺。”   石室中再次变得寂静,可见殿主的话,再不能被每一个人忽视。   “孙盈余的体质,众位也该有所见识吧。”殿主继续道,“她可以将百毒消解于体内,尸毒也自不在话下,所以她每日尽职尽责地为铁心兰吸食毒血,就怕铁心兰毒深入髓不能多撑上一时三刻。本来,那些尸毒也不足以致孙盈余死地——若不是江无缺你那一剑!”话到这里急转直下,殿主声音忽然变得激动,我若能睁眼,定然会看到他直指江无缺就差要对簿公堂。“你只是见到她伏于铁心兰颈边,便以为她要对铁心兰不利;你只不过觉得她爱你不惜一切,便认定她心存嫉妒视铁心兰如生死大敌——江无缺,你真以为你那一剑杀得了她,若不是她承担了铁心兰体内泰半的尸毒,你以为你能这么轻易就为爱妻报仇?害死孙盈余的不止你一个,还有铁心兰,是你们夫妻二人活活将她害死!!”   “住口——!”江云忽然惨叫一声,“你住口!”   “江云,”殿主语声阴沉,不疾不徐说道,“你也是时候该看清你爹是怎样一个人。二十年前他可以为一道师命追杀自己的至亲兄弟,二十年后又能慷慨大方地把自己用过的女人送与你怀中。这种人,今日为一个所见不全不是事实的事实,一剑结果了孙盈余性命,又有什么稀奇?”   “我不信!”   “你说呢,江无缺?”   “够了!”小鱼儿道,“你要说的说完了,该轮到我拿你祭心兰在天之灵了?”   “你又要为他袒护了?”殿主语气里竟有几分嗔怪,“你能为他遮丑遮到几时?我话还没完,还有最后一句——”   那最后一句还没出口,我却觉得身体四周遽然出现一股吸力,我被这道吸力凌空抓起,又重重落入一人怀抱。那怀抱不用问,也该知道所属是谁。   而他化成灰活尸抑或我化成灰我们都能认出彼此,这人除了殿主还能有谁?   “你要做什么?!”江云声音破哑难辨,“把她放开!”   “别急。”殿主怀抱我尸身说道,“看看你娘,她为何会头身分离?”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详的预感急速上涌。   “没错,尸毒跗骨而死,死后必化活尸。”殿主轻快道,“盈余果然是见多了尸体,处理这种货色一点都不带手软。可是怎么办才好,一时三刻过去,只怕这里又要多一只怪物……”   “你不要碰她!把她还给我——”江云尾音里竟有了一丝哭腔,“——不要!”   他这二字令我想起不久之前的江无缺,我要折断铁心兰脖颈时,江无缺也是这般叫声,拿剑直直地抵在我身上。   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到,自己的报应会来得如此之快。   殿主说得没错,铁心兰是因尸毒而死,在别人眼里我又何尝不是?可是他要折断我脖子,却有没有考虑过我这个死人的感受?   我若是知道死人泉下也有知觉,必然不会对铁心兰那般下手。   我知错了……   可也来不及了,一只冷到连尸体都觉不适的手,此时已经紧紧扼住我的脖子。   江云叫喊已近癫狂,却也分辨得出,他是被小鱼儿等人紧紧抓住不能上前。其实,即便殿主真的毁去我尸体,于这里在场的任何一人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毕竟,我是真的死了。   可唯有真正爱我的人,永远无法认同。   小鱼儿大概是见江云失尽理智,也有些不忍,竟然病急乱投医,冲着殿主急道:“你好歹爱过她一场,莫不是真要将她碎尸万段?!”   本已捏紧了我咽喉,那手却忽然顿了一顿。   “爱?”殿主朗声而笑,“对这个女人,我从来只有恨,没有爱!!”   “江云!”蓦地传来小鱼儿一声大叫,江瑕又叫:“快起来!你跪他何用,他早已疯了!”   “我求你……”江云的声音却已哑得几乎听不清晰,“将她还给我……”   “不必跪我。”殿主丝毫不见动容,只是幽幽笑了一声,复道:“除非,是江无缺跪下来求我。”   拉扯江云的声音,与江云本身的声音,一时间都静了下来。   我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该诈尸重生,毕竟一个大活人,被人活活扯断脖子可一点都不好玩。   可我耳边那沉静似乎静得太久,更久一些,然后我听到一直默然不语的江无缺,忽然间开口问道:“这样你满意了?”   我心头一颤,便第一时间明白过来,他竟然早已跪了下去。   这可真是殿主的平生大捷,连扼在我喉间的手指都因主人的猝然大笑而震动不止。   “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向我下跪?江无缺,你可知我等这日等了多久?从二十年前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若那时邀月怜星的计划成功,小鱼儿当真毙命你手,你自命不凡,得知真相后又该作何反应。今日看来,亦不过如此,什么移花公子花无缺,亦不过是向我摇尾乞怜的一条狗!孙盈余有眼无珠,才会被你错杀,她怎么对你,你却连保住她尸体的本事都没有,废物!”   “你说够了没有!”小鱼儿怒道,“还不赶快把孙盈余放下来?”   “我改主意了。”殿主却道,“我就是要将她碎尸万段,你奈我何?”   “江玉郎,”江无缺声音愈发近了起来,“你若放过她,我愿答应你任何事。毕竟她已身死,你再怎么对她,她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你闭嘴!”殿主被此话激怒,“你也知道死人不会再有感觉,那又何必为了一个铁心兰置她死地?!你背身那时,可知她尸毒发作痛苦难当,可知道她闭眼之前始终看的是你,你怎么不回身,你怎么不回头看她一眼?!现在又来向我讨她,江无缺我告诉你,她即便死了也是我的,我要将她断手断脚煎皮拆骨,与你何干!”   “她是我妻子。”江无缺声音已近在耳侧,不远处小鱼儿急道:“你快回来,别靠近他!”   一双手却已搂上我腰身,我本来被殿主抱住,想不到江无缺就这样全无避忌光明正大地要把人从殿主手里给抱回去。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搂在我身上的手一丝也没有放松,静了静,传出:“求之不得。”   “好!”殿主一字落地,体内真气便澎湃而起,江无缺闷哼一声,听声音被打飞老远。   “看看你此时的模样,一无是处!”殿主冷嗤一声,“我不会杀你,我要你活着受尽折磨,你若不耐求死,我还要来救你。至于孙盈余的尸体,给你也可以,不过要把铁心兰留下来,你可要想清楚了。”   “呵……”江无缺忽然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他这一笑,我便连毛骨都悚立起来。我从来没听过他这种笑法,便连仇皇殿那时,失去铁心兰那时,被骗小鱼儿已死,被江云直刺胸口,我爹大庭广众下逼他承认颠倒伦常,他都没有试过这副模样,笑声嘶哑不断,仿若自暴自弃。   不知所有人是否都与我有同样感受,竟然全部安静下来,听着江无缺低笑不止,也没有劝说。   殿主按捺稍许,便道:“今日我心情欠佳,看在江无缺份上,我放你们所有人一马,带着铁心兰的尸体,给我滚!”   他似要转身,小鱼儿却道:“哪有这么容易,心兰的这笔帐我们还要好好算算!”   “哦?”殿主冷笑,“看看你大哥,再看看江云,一个身受重伤,一个走火入魔,除非你有把握在一个时辰内杀了我再离开这里找到大夫,否则他们必死无疑。别怪我不提醒你,方圆百里,都不可能找到孙盈余这般好医术的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谁能赶上我变态,第一次听说绝代双骄这件事,最期待就是计划成功了,一个把另一个灭了,为此,特意对着攻略把绝二bad ending玩出来,,, ☆、第九十五章   我听到傀儡师问殿主:“小鱼儿那群人因幻象走散,同一段路,同一个岔道,为何江无缺可以如此之快找到孙盈余,小鱼儿与其他人却偏偏慢上一步?”   殿主不吝赐教:“因我告诉他们,那岔道中的其中一条可以救铁心兰,另一条则能见到孙盈余。”   “这岔道之说,他们可信?”   “不信。”   傀儡师等了一等,实在等不到殿主主动谈起,冒险再问:“那为何……”   “他们不信我光明正大,却不代表他们认为我所说必定为假。”   “属下不明。”   “数年前于宜昌,我与小鱼儿有过一场赌局。”殿主隔了隔,道,“那场赌局胜负暂且不论,只说小鱼儿与其他人眼中,我并未如他们预料之中的使诈出千,单是这一点误判,便足以令小鱼儿耿耿于怀至今时今日。所以此次我为他指明营救铁心兰的路线,他以为我再次故弄玄虚,反而照我话中方向前行,认为自己能顺利救下铁心兰。”   “然而主人的话却半真半假,救孙盈余之路才真,救铁心兰的岔路则通往幽冥险境。”   “……”殿主异于寻常地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觉得孙盈余与铁心兰,于他们心中孰亲孰疏?”   “自是铁心兰,重要许多。”   殿主便道:“那小鱼儿多么聪明,入域穴前必然商定了计策,由他自己去救铁心兰,江瑕则领人去救孙盈余。至于江云,必定是救母为先。所以岔道当前,小鱼儿与江云不约而同选同一条路,因为他们都经历过当年的对赌;相反,江瑕并不知情,他想当然质疑我话中真伪,因此我告诉他们孙盈余在左,他们偏偏就往右而行,其不知与小鱼儿江云走了同一条路。”   “那么,只剩一个江无缺了。”傀儡师道。   殿主却问:“傀儡之时的记忆,江无缺果真能在日后一一记起?”   傀儡师答:“确实如此。”   “那便怪了。”殿主哂笑一声,“宜昌对赌,江无缺也在场。”   傀儡师发出纳罕:“如此说来,他究竟是要去救铁心兰,还是孙盈余?”   “……”   “若是去救孙盈余,却因此令铁心兰失救,怕是罪过大了。”   殿主又问:“他在苗疆那时也刺出一剑,听说是为了救你?”   “……”傀儡师出奇缄默。   “为一个素不相干的人都可轻易下手,又何况是铁心兰死在他面前?危难当前,他江无缺第一个想到去救的是孙盈余,见了一些小场面却改弦易张怀疑起孙盈余的人品来——”   殿主呐,我在心中低喊,那不是小场面,是人家等了二十年的爱妻惨死,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活生生便能将自己夫人的脖子咬断……   殿主却是一连数声冷笑,语气一转,“不信她,又跑去救她——不知所谓!”更不知随手打翻些什么,稀里哗啦一片。   我听到这里就知道殿主又要动怒,傀儡师若有先见之明,该是早跑早好以策安全。   果然傀儡师出声禀退。“等等。”殿主却道,“将这人带走。”   对方似是有所迟疑:“又该……如何处置?”   “剁碎喂狗。”   我心神一颤,殿主声音再次重复:“剁碎喂狗。”   “是!”   忽然一股大力便将我由地面携卷而起,傀儡师抱住我,一刻不停往外走去。   ……   傀儡师这一路,走得又急又快,却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几乎没有停过一步,一直到有日光普照,山风湿润,才忽然站定不动。   看来目的地到了,我侧耳倾听,何处有狗叫?分辨一阵才确信是没有。   殿主的种种作为,从他放任我死来令江无缺崩溃,再到如今轻易说出剁碎了喂狗,我已经再也不怀疑他有多么地恨我,无论有无催眠术都好,他也不会再让自己沉迷半分。   我已做好准备随时恢复心跳,不介意将傀儡师一并解决,谁叫他何处不选偏偏选了个人声孤寡之地,若他在殿主面前牵出条狗将我喂了,我一定没本事逃过此劫。   偏就在这时,这人抱着我喃喃自语起来:“喂狗?”语调中多有不屑,“若哪日又改了主意,问我孙盈余尸体收在何处,我说归于狗粪之中,还不得一并把我跺碎了?”   话落便运起一股劲力,将我向高处远处大力一掷,我感觉自己身体被抛向至高,而后急速下落——砰一声落入水中,寒水刺骨,人便向水底沉了下去。   本就闭气,水下多呆一时三刻也并无大碍,我刻意等得久一点,等到傀儡师回去交差,才由水底渐渐伸展了身体,无比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安静浮出水面的过程并不狼狈,在经历域穴中的九九八十一难之后,我甚至觉得即使手足抽筋、阳光之下窒息淹死,都好过那幽闭空间中多一刻的苟延残喘。   事后我没有急着逃走,躲在荒山树丛间以野果清泉为食,恢复体力,等待身体自愈。   半月之后,第一次走出那片山林,仍是在域穴范围之内,我却见到了许多名门正宗之人。   打听之下,才知道他们仍在为我爹那道江湖追缉令筹划,希望一举拿下域穴,杀死殿主,找出殿主的姘头孙盈余,夺回被孙盈余偷走的丧神诀秘笈。   我也同样打听出小鱼儿与江无缺一干人的下落,他们向西北而去,那里是昆仑山方向。   途经之处不乏死人,我找了几个尚未腐坏的、面相大众的、容易叫人脸盲的,剥下他们的面皮,做了几张现成的□□。   这之后便有些彷徨,接下来要去往哪里?   就在主意未定之前,我的一双脚却早已将我带往了江无缺他们近旁。   伤员两名,又抬着灵柩,想走快都难。   可我其实并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知道我活着,包括江无缺,包括江云。即便他们痛心疾首,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再与他们相见,心地善良地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好了,从此就再不必为孙盈余之死感怀愧疚。   肩上、心上,那两剑还隐隐作痛,我就算能体谅江无缺诸多苦衷,却还是难忘,剑□□尚有窟窿,况且人心。   江云要怨,就去怨他爹江无缺,我对不起他的已经车载斗量,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可人天生就矛盾,一边要怨,一边又舍不得决然离开。   哪怕等到江无缺伤势好上一点,我每每如此宽慰自己,便跟得更紧。   起初之时,那十数人的队伍也确实走得缓慢,雇了马车,雇了脚力抬棺,其余人骑马。江云伤势未愈,偏偏走在棺前扶灵。   我知道江云是个死心眼,他若不是太过偏执,就不会一次走火入魔,次次愈演愈烈。   江瑕几人并没有换上白衣,应也不想一片煞白太过惹眼。   一路以来,几个女子轮流坐上马车,但从头到尾没有露过面的,是江无缺。   身为女眷却也身负武功,若非为照顾病人,不会镇日车中。   而缓行归缓行,路途却从未耽搁半步,看来是有人急于回归为铁心兰下葬。   正因如此,他们时常走到正午或是暮色四合,却仍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那日队伍在荒郊的一处茶寮休整,人人面色深沉,叫了茶,各自拿出干粮裹腹。便是最爱斗嘴的江瑕与黑惜凤,从头到尾都安静得异乎寻常。   路过的人看上一眼就知道,这是队奔丧的亲眷,可人人爱看热闹,却又没有人敢对他们多看少顷,盖因有江云在场。   江云几乎从没有第二种表情,白衣丧服,坐在单独的一张桌前吃茶,神色冷冽,边上停着木棺。   他身上如今的煞气,便连不懂武功之人都深感避忌。我躲在远处,哪怕他只是不经意将视线一扫而过,我只要与那目光对上,都会觉深陷冰穴,骇人心颤。   小鱼儿算不出江云何时失去自控,便叫熊霸江瑕二人轮流将人盯死。其实若不留心,便很难察觉另二人戒备的目光,可一旦察觉了,又叫人从头到尾地不舒服。   我很反感,他们将江云当作杀人放火之徒般提防,虽然这并不能怪他们多心。   另一边,若湖借了茶摊的炉子煎药,煎好了,小鱼儿亲自送往马车所在。   我眯起自己独剩的一只眼,看清马车的车帘最终被一只手掀开。那手白得刺目,尤其在明亮的天光之下,我只觉得他身体中的生气该都散得尽了。   江无缺接过药没有半刻,人忽然探出马车作呕。   江瑕、若湖、巧巧、熊霸……所有人皆回头查看,唯独江云全无反应。   仇心柳在马车上扶着江无缺,隐隐约约,双目通红。   江无缺披散一身长发,滑下车辕,沾染秽物,小鱼儿便举着手巾等在一旁,其实我看得清楚,那秽物多半是血。   殿主的一掌,打在武学深厚之人身上,尚需一年半载调理,又何况是他。   想也不想,回头便奔出一里路程,随手抓了个面貌正派之人,我拿出自己这几日坑蒙拐骗的所有钱银,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叫此人背下自己所开的药方,装成游方郎中去给江无缺看症。   自己暗中追随,亲见假郎中依计行事,并谢天谢地这人难得机敏,竟没叫小鱼儿父子寻出破绽。   我心中稍定,只因方子所列药材,每一味都是这地域时令随手可取的,且专治殿主掌风下的内伤。   偏偏时间一久,却发现那群人越走越慢,马车停了又停,愈停愈久……我知事情有变,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突然之间走在队伍最前的江云会掉过头来,一个个同伴上前阻止都被他笔直越过,上了马车,不片刻便从马车之内丢了个人出来。   那人衣冠凌乱,自被丢在路边就分明没了动静。   一度有人要去搀扶,都被江云挥剑点在手腕,“若想寻死,没人不成全他!”   江云的情形,气氛恼怒,更多过于心魔邪火。再加上一旁小鱼儿任其胡来,最终的结果,便是队伍又重新上路,死人一般的人,却被留在大路中间。   我等了许久,都没见江云等人回头。若不是有十成的信心相信他们不会怀疑我诈死,我甚至要以为他们是拿江无缺做饵,诱我现身露面。   叹了口气,从草丛间起身。   江无缺仍在方才的车辙边上躺着,手脚摊开,仰面朝天,真被丢了个好姿势。   他如今双目紧闭,知觉全失,不久前喂药的药汁还干在嘴边,没人想着替他擦上一擦。我捏他的嘴塞丹药,发现他吞咽困难,索性将药丸含在齿间,口对口为他喂了进去。   这时便听地面震动,马蹄声由远及近,我匆忙寻了地点躲藏,抬眼一看,江云骑了匹快马,衣袂飞扬,雷霆一般折返回来。   看他于马上拉缰,马背高坐,白衣在那光线之下闪耀,我一时间竟觉感慨炫目。他如何能一去不顾,江云始终都是江云,外冷内热;可他何时才能由昨日中走出,我认识的江云,该是仗剑意气,决断从容,千金难买少年苦,他受过那么多苦,终有一日是要练达坚忍,而不是一蹶不振。   江云将江无缺抱上马背,绝尘而去。我忽然想起铁心兰临终遗言,让他们父子和睦,究竟是难是易?   ……   未入海晏,苏樱已赶来会合。我这一路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有稍许的着落。   江无缺性命再无需我忧心,我本该功成身退,却还是管不住自己亦步亦趋。   看着一行人上仙云栈,我宿于昆仑山下,想他们短时间内不会下山,谁承想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为铁心兰修墓立碑,又入土为安,前后不需十日时间。   一个个下得山来,稍作清点,便知道留在山上守孝的,只有铁心兰一夫一子。   我半夜里都是腾挪辗转,实在难捱,雪山又只敢进到山腰,看他们几个小辈来来回回,送吃送衣送物件,时进时出,根本没一日消停。我有几次险些被撞个正着,最后唯有白日躲在山腰间的雪洞,想着若是有个万一,自己也好……   昆仑山的这一峰我本是极为熟悉,不只是来得次数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日日为江云送药,漫山遍野找他,还在山间安置了千年木实所造的茶桶,不腐不烂,其中一只,正在这雪洞之中。   当日的爱心茶桶,总有种恍惚间物是人非的感觉,有时裹着棉衣,在茶桶边一坐就坐上几个时辰,而那木桶本身都已成冰。   是日夜间,我遇到霰雪阻路,山洞里多呆了片刻,却想不到会有人声靠近。   洞内黑暗一片,来人只有一道薄影,由洞外一束月色映衬。   他举步间几乎听不到一丝声息,来到我方才栖身的茶桶之侧,我躲在角落,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许久之后听到一声呜咽,可想而知我是多么震动,我想象不出,一分一毫也想象不出,那个人会因落泪而变得泣不成声。我印象中,他孩童时就倔强冷漠,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让他屈服。   因此这呜咽,也只是转瞬即逝,夜色中又归于平寂,唯有雪山虫鸣,更显清冷。   如此过了几日,便连江云都下了仙云栈。仇心柳、若湖、巧巧、小纤、华紫音、黑惜凤……几人都可谓患难见真情,不辞辛劳为江无缺轮制送饭。   但也可能是江无缺不愿予人麻烦,渐渐那几人也不常出现,只有黑惜凤重金礼聘的饭馆伙计,每日午时不到提着食盒上山。   没有武功之人,跟踪起来甚是方便,轻易也不会被发现。   但于己是方便了,换个角度一想,江无缺内伤未愈,即便他主动提出不被打扰,手足父子,都是至亲,怎可让他在正值丧妻又逢体力枯竭的内忧外患之际,独留深山雪岭?   除非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身边所有人,并同小鱼儿在内,都在怪他。   捡回条性命已是情至意尽,日后生死造化,谁又能帮他?   若我是江无缺,也不知该怎样面对那些表面看来一切如常、心底里早已生疏不同的亲人,痛若骨刺,何以言说。 ☆、第九十六章   铁心兰的坟修在仙云栈断崖之上,便是二十年前殿主逼她落崖的地点。坟边有株雪松,也不记得是去年还是前年,我在这里推了江无缺一把,推着他半个身子探出崖外,逼他认清现实,又捉紧他痛哭一场。   雪松盛雪,日出之时,晶莹剔透。四下里遍地落雪,唯独孤坟纤尘不染。   江无缺内伤虽重,却不致命,只是好势太快,全不在我预期。   或许苏樱的确是个医术的奇才,治了他两日,不单能下地,还能来坟前拜祭。   只是病过一场身形益发清瘦,风里站着,像薄薄的一只影儿,吹一吹便能散去。   我终于觉得,小鱼儿的判断或许没错。江无缺是万中无一,他只要还活着,终有一日要站起来;他也不需人照料可怜,他自己一人或许更好。   饭馆的伙计前来送饭,与他聊天他也一一回应。那人时时地想要看他,又不敢明目张胆,便低着头不断地拿眼角偷瞄,江无缺见到,还笑问:“有这么好看?”   那人答得更是可笑:“比俺媳妇好看去了。”   江无缺一把年纪还能获赠如此高赞,淡淡地又是一笑,没再说什么,坚持不久,笑意便在唇边褪尽。   我看他低着眼,说不出是痛是苦的模样,胸中便阵阵发紧。可即便我为他难受,却也无从帮他。   殿主说,江无缺那时先一步要救的人是我,但其实这很好解释,铁心兰与殿主有过多少交集,普天之下的人与我相比,都不可能叫殿主更恨上一分。   江无缺是权衡轻重做的决定,他即便在我死后承认了与我夫妻,却也是被殿主逼得无路可退。   我于他又算得了什么,连死了都不会有一座空坟。他心里对铁心兰有多爱我不知道,但他心里唯一的妻子始终只有铁心兰一人。   这便是事实。   我走不出,走不到他面前,对他说你个死没良心的,连我魂兮离兮都不会哀悼一声?我唯一能做的只是躲在角落肆无忌惮地偷窥他,与那没见识的伙计没什么两样。   至于伙计,他一日只出现一次,下山之后,仙云栈连排的屋舍就再没了人声。   江无缺时常坐着发呆,再不然,走到断崖边陪铁心兰说话。   身子大好两日,他不知从哪处翻了把铁剑出来,入夜擦起剑来。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果然他第二日在雪地里使剑。   这武功尽失同武功尽失也有不同,若江无缺只是发不出内力,他使使剑招,无聊时打几个蟊贼,谁也不会拦着他。   可他当初是被剑气震断经脉,碎了的东西再接回去总归不太牢靠,再用这种身子手脚练剑,怎么说都是自讨苦吃。   果然,他剑一刺出,手腕一转,便要颤抖,若再配上步法,整个人就要跌到地上。   我其实对武功没有过多执念,因我天生不是练武的材料,即使一本丧神诀只字不漏摆在我脑子里,我也学不会,更学不好。   即便我还很想拥有。   所以当证实江无缺武功尽失成为废人,我那时并没有多少唏嘘。在我心中,只有如殿主往日般失去右臂,连寻常小事也做得吃力,那才是废人。   可今日见了江无缺模样,顾此而失彼,笨拙生硬,几次以剑身拄地,几次跌坐雪中,他当初剑锋何其机巧,舞月剑法行云流水,落叶归根逐花掠影,再看看眼前此人,使不出半式却已大汗淋漓气喘嘘嘘,终于要叹一声天意弄人。   又一次栽倒,失了剑,那人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   我以为他便要放弃,岂知他却抓剑重来。   习武之人骨子里都是招数,勉强被他磨砺两日,竟渐渐能将一套剑法连贯起来。   我隐隐也明白,他往日不执著,不等于不看重,不过是高手常人,都要顺从天意过日子罢了。江无缺不是一个看不开的人,他今日重拾剑法,应也没有第二个原因,便是来日去找殿主报仇。纵然知道此时的他与殿主,早已是云泥天渊,却还是不愿放弃动摇。   况且江无缺能一心报仇也是好事,总比百无聊赖麻木不仁活下去要好。   我稍稍安心,也生出去意,小鱼儿却在某日清晨,只身来了仙云栈。   这一日,江无缺仍是早起练剑。小鱼儿等在一旁耐心观望,面色却难看得厉害。   江无缺再是进步神速,一月、一年……也比不上江湖间一个身强体壮的三流剑客。   小鱼儿眉心越蹙越紧,其实江无缺今日的剑法耍得极好,身随意动,剑由心走,只要不是与人对阵,单做观赏,提剑荡雪,漫天纷扬,那情景真是比黑惜凤的剑舞更看得人痴迷神往。   忽然一个踉跄,江无缺脚下一滑,小鱼儿早已掠出扶人。   待两人站好,江无缺退一步又是一个起式,小鱼儿蓦地抓住他的手,大声道:“别练了!”   江无缺神情微微一怔,复又恢复,对小鱼儿说道:“没事的,我并非急于求成,不必担心。”   小鱼儿却抓紧了他,脸色黑得像打翻了一砚台的墨汁,死死地瞪住江无缺,忽而一步上前,对着江无缺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江无缺那本是静立的身形忽地一震,便见小鱼儿慢慢放开了手。   “别再为难自己,”小鱼儿皱眉说道,“来不及了。”   江无缺仍是定定地站在原地,那映雪的长剑被他紧紧抓住,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人向前栽倒。   殷红雪色,便被遮了去。   ……   我一直在想,小鱼儿究竟对江无缺说了什么。   我事后也在想,如果这世上所有眼见的事都不是事实,那什么才是事实?   小鱼儿一走,江无缺像傻了一般,关在屋子里闭门不出 。   我心里怨责那人,怎么这般无情,江无缺是他大哥,将将才吐血昏厥,还没醒转片刻,就这样放心走了?   我蹲在屋舍外的墙根,见江无缺中饭、连同晚间的糕点都是原封不动,又开始怨责自己:这么一藏多日,究竟是拉不下面子,还是根本就在报复。   希望那人因我之死忏悔痛苦,结果没有,那么就让他痛得久一些,感同身受。   最后,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怕即使我站在江无缺面前告诉他我活着,也无法令他得以纾解,因为他痛苦的根源从来也不是我。   愁肠百结,月色正空。   今日,我见到了第二个独上仙云栈来找江无缺之人,对了,那送饭的伙计忽略不计。   这第二人有些出我意料,是江云。   他在门外叩门,走进去,连江无缺都吃了一惊。   房中本身没点灯,江无缺昏厥转醒过后,被小鱼儿扶起,就始终靠着墙坐在床上,哪也没去。若不是来人是江云,他怕也不会动,也不会第一时间去点上火烛。   江云对于江无缺的份量,从来也不输铁心兰。   可这时灯火亮起,江无缺坐着,江云站着,二人的投影随光落到窗上,模糊疏离。   江云没有寒暄,也没有叫人,他来时的脸色更是不好,甚至早间的小鱼儿与他一比,墨汁都要被烘托成明月。   又是低声说话,我竖起耳朵,只听到江云说:“……当我求你,你把它给我……”   父子之间用一个“求”字,已是何等见外。可江无缺静默着竟然没有一口答应,是什么东西,江云要,江无缺却没有不加迟疑立刻捧到他面前?   “你拿在手里又有何用?!”江云音量渐大,勉强听得出克制,“……收在哪里……”   江无缺仍不回答,江云已不问自取,闷起头来翻箱倒柜。   一番搜寻无果,他猛地转身:“我问你到底把它藏在哪里?!”强盗一般,挥手便打翻了周边的桌柜摆设。   江无缺从桌前站起,直直地向江云面前逼近一步,顿了一顿,声音滞涩问道:“你是何态度?是在同谁说话?”   “我、问、你!”江云嗓音嘶哑,“你果真如此狠心,来年清明,生辰死忌,你是要她魂归何处容身何地——”他一把抓住了对方,“给我,既然你不要,为何不愿成全别人,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她已死了,你连死后也不肯放过她——”   啪——江无缺出手,毫不迟疑狠狠扇了江云一耳光。   我站在窗外,也被这一巴掌吓一大跳。江云被打得懵了,江无缺却只好不差。他又怎会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出手打自己的心尖至宝,他向来心疼江云,他向来宁愿自己委屈,也要偿还江云幼时所受种种波折。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欠了他的。   可如今……别说是铁心兰临死时所想的父慈子孝,只怕往后要相安无事,都已难上加难。   “江无缺,”江云蓦地抬起头来,神情凄厉,似笑非笑,“能有你这般父亲,我江云真是三生有幸!”说完甩手离去。   他若不走,双目血红,人魔一线,大开杀戒起来怕是六亲不认,到时第一个斩于剑下的,便是江无缺。 作者有话要说:  Boss在办公室念叨一整天,叨得头疼,实在写不出来了。。。 刚刷前台才发现,请允许我再加一句,感谢狐狸同学,平生第一只雷 ☆、第九十七章   江云那一番搜掠是真的狠,狼藉之中除了床板没被掀翻,江无缺先前坐的凳子,面前所对的圆桌,唯此三物幸免。   那人走后,便显出了死寂。   江无缺跪在地上,伸手一点点地规整乱物,神情木然。   他一整日都未缓过心绪低落,这时更甚,眉目半垂,怔怔地望着手边发呆。   待到起身去扶半倒的书架,脚下踩到一物,他便低了头。   那是早间被小鱼儿随手带进房中的铁剑,江无缺弯身,将归于剑鞘的长剑拿在手中。   他望着那剑静静地看了一阵,便伸手要去拔剑。   剑刃光可鉴人,圆桌之上烛火温吞,长剑“刷”地一声出鞘,江无缺丢了剑鞘,反倒将长剑横握,举在自己面前。   剑上的光泽映着他的眼,拭剑一般两指拈住剑锋,由剑身滑至剑尖……   他怔怔地将那剑望了许久,忽然五指猛地抓住了它、抓紧了它——到这时,他眼中还是茫然,仿佛无所谓痛,脸上神情更是冷淡,手指间血水几乎是在一瞬间溢出,一滴滴汇成了线,染了他满手。   他望着自己的手出神,手上关节紧得苍白,他却还要用力,我心咻忽便窜上了胸口,才要破门而入,他却已松了手站起了身。   那不知是否伤了筋还是断了脉的染血之手,他浑不在意看也不看,另一手持剑,直直地便要朝门边走来。   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决定,却觉这一刹那的思考漫长无比,我想到很多种可能,自己与他见面,会是何等结果。   结果就是我胆怯,向黑暗之中急速地隐匿起来。   那扇门很快便由内打开,江无缺执剑走出光外。他整整一日待在床上,长发早已由肩散乱,外衣更是在江云来时随便地披了一披,衣带都系得凌乱,人在月下就更显浑噩。   他出门拐了方向,半步也没偏差,径直来到屋舍之后的一块空地。   空地正中有一块雪石,他找准了位置,拿着那并不顺手的铁剑刨挖起来。   那坑说深也不深,但剑薄而韧,自然顶不上多大用场。江无缺挖到一半便连剑也丢了,两手齐用,不久之后,动作便缓了下来。   他探身,自那泥土之中拿出一样物件。   月色太昏,物件被他抓在手中根本看不清晰,但露在他指缝外的是一闪而过灿煌的微光。   我还没有时间想深一层,江无缺却在夜深的黑暗中蓦地失笑起来。   那笑声听得我心心惊肉跳,我望过去,又望不清楚,只知他弓着身,手中拿着一样东西紧紧地抵在心间,放声地笑。   我再也不能忍受,肩上本应结痂的伤口霍霍抽痛,一瞬间千奇百怪的内伤与尸毒,仿似约定好了同时发作。我将身体埋入黑暗,一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想要堵住喉中一阵阵无法克制的干呕。   这一夜我本该想透很多事,在那人失去常态的狂笑之中,我有得想,但我不敢去想。   ……   第二日果然不出所料,除了江云,小鱼儿带着所有人齐齐地都来了仙云栈。   江无缺一夜没睡,他后来回房,到底是将卧房收纳得如同江云从未出现过一般。   小鱼儿来便是为劝他。江云昨夜回去多半是宿疾发作,立衣冠冢这件事上,没人会质疑江云做错,只觉得江无缺不近情理。   而小鱼儿昨日清早带来的消息,我想也不必猜了,他们许久不为我这个死人立坟,应是希望尽快从殿主手中抢回我的尸体,到那时入殓下葬,也好给彼此一个交代。   谁承想,小鱼儿从殿主那边收风,到最后收到的,兴许就是那确切的四个字:剁碎喂狗。   想来江云是受不了的,人死之后入土为安,有时比死前安然归去还要来得重要,不然怎会有风光大葬一说。   可江云空手而回,出乎所有人意料。   今日小鱼儿还未领着众人出现以前,其实江无缺早已在那蜡心燃尽的圆桌前坐了许久。   小鱼儿讲明目的,还未正式动用他那如簧巧舌,江无缺已将放在桌下的一只手,众人期待之下,摆上了桌面。   那掌心摊开,露出其中明灿灿的黄金物件。   凤鸾金钗。   我极力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收拾了首饰、披了嫁衣、即将迈出卧房嫁予江云的那一刻。   安庆成亲那日,我并未将金钗带在身上,而是刻意放进了梳妆盒里。即便那是铁心兰送我的传家之物,可谁又知道凤鸾二字于我的深意。我不能带着它出嫁,我怕拜堂之时会忍不住冲出去将钗掷到江无缺脸上,问他昔日所言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后来,婚事起了变故。   我爹出现,我用暗器自伤,昏迷之后被苏樱拘在宁芳,根本也忘了那金钗下落。想不到最后竟然回到了江无缺手里。   这钗是个赝品,曾几何时,我多么希望它是真的,可今日竟觉得也没什么要紧。   江无缺把这最后一件与我有关之物交了出去,来客一个个掉头,谁也没瞧见那人搁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   我盯着他,他在人走之后失神地望住掌心,许久,毫无表情的脸显出一丝裂痕。   我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下定了决心,无论他要不要,在这能与他隔墙相处的最后数日,我一定要将丧神诀默写出来给他。他怎么样,都不该是叫人怜悯的一方,他就算什么都没了,至少有自保、以及保护家人的傲人武功。   ……   给孙盈余立坟这件事,无论各人皆存着怎样的心念,最终也揭了过去。   江云如何我早已没有闲心理会,我只能看着江无缺。   江无缺好似一日之间,无论心志与身体,都彻底垮了一般。下葬那日,江瑕来请他,他也没去。   他每日只出门为铁心兰扫雪,回房后便和衣躺到床上,动也不动。伙计送来饭菜,带走时也是原封不动。   这样下去,哪怕他健硕如牛也要一日日耗尽枯竭。我想走出来见他一面,但又觉得这一步如此之难。   连不相干的伙计也为他难受,常常对着他唉声叹气,问他“这可怎么办?”   他多半是不会答的,有时也会讷讷开口:说道:“这样也好……”   日日走到铁心兰坟前拜祭,他都是同一副神情,躺在床上也是那副神情,被梦魇惊醒也是那副神情,睁眼闭眼,都好似无从改变。   这日夜里,我见他又发了噩梦,睡到一半猛地从床上坐起,却闭着眼,胸口上下地起伏。   那双眼许久都未曾睁开。   他往常的惯例,是要躺回去的,再浑浑噩噩的又到第二日来临。但他今日张开了眼,下了床,身上只有一件中衣,却推门走了出去。   一路走到断崖边上,雪松,新坟,他对这地方总是百看不厌。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却怔怔地望住石碑。   月色稀疏,不久便下起细雪。两人也是傻得可以,宁愿在风雪天受冻自虐,谁也不舍得先一步离去。   他不经意时,竟然对着那墓碑凉凉地笑了笑。我以为自己看错,猛搓一下眼睛,可那笑又消失不见。   连同落在我眼睫上的雪,融了开来,什么也不剩。   给江无缺的丧神诀迄今我只写出三行字,可我现在就想给他,那样我才能见他,对他说上话。   我已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见那人手拂在石碑之上,慢慢地从碑前绕了过去。   碑后,却是万丈深渊。   他踩在深渊边界,衣袖迎风,鼓舞震荡。   那雪下的身影,也好似不真实,凌空一步,便能羽化飞仙。   我心已经跳到了喉口,紧张得眼前发黑,他却不觉,怔怔地望着那沉渊之中的黑暗,既不上前,也不退后。   我屏住呼吸。   忽然那身形一动——   我不假思索便扑了出去,猛地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那身体凉得透骨,却是于我怀中狠狠一颤。   他后脊贴住我,仍是不动,紧绷得有如开拨之弦,断裂一线。   我收紧了手,这人的肩膀消瘦不已,手摸到哪里,只剩硬骨。   他终于回过头,我甚至不知第一句该对他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楼了过去。   江无缺的身体,冷冽苦涩,“我知道你会回来,”他附在我耳侧,“我知你不甘心……”   我后退一步,猛地把他推开。手腕却被他牢牢握住,他一笑,仿佛怕我走脱一般,抬了视线,唤道:“盈余……”   微雪不霁,月色却清晰起来,静静淌落一地,落在他脸上,我不由便伸了手。   这张脸,憔悴深陷,如此苍白,那笑意似有似无,一双眼却直直地望住我。   “我拿不回你尸骨,”他道,“我本想将你与金钗合葬,我知道你喜欢那钗……”   我手指颤抖起来,他眼中有股阴晦,遮住那清明……“回去罢。”他牵住我,又回过头看原地不动的我,笑道:“盈余……”    ☆、第九十八章   江无缺领我入房,或许他心中,二人不过由雪地步入室内,但我记得清楚,他几年前也是站在那扇门前,浑噩不觉,却口口声声叫着铁心兰的名字,无论我怎么不甘怎么将他视线摆于自己身上,他也不曾、哪怕只稍稍将我看入眼中。   我就是在那次灰心,其实我这个人死皮赖脸的功夫很好,他看不到,感觉不到,我也能追着他跑了这么多年。   我只是不明白,他心里明明对我有些许在乎,为何我从来感觉不出?是他不显露,还是我过于迟钝?难道非得等人心凉透,绝望了或是终于舍得放手,他才会像飞雁山庄那次众目睽睽追我而来;还是似这次,铁心兰尸骨未寒,他偏偏在这时候令凤鸾金钗破土而出。   他是想让我怎样呢,无坟无碑,无名无分,铁心兰是他先室亡妻,我算什么呢?   如果割舍了,心知无望了,抽身而退倒也算了。   但当他站在悬崖之上,风吹衣动,那一步之外,是万丈深渊,一步退后,我又如何舍得让他孑然一身?   我大概是一个永远也学不会甘心之人,总是在绝望之中看到希望。   纵有千百理由催促自己离他而去,却终究随他回房,由我搀扶,由他引领。   他为我掌灯、掸雪、扬眸一笑,风光霁月。   可无论怎样,他这时也是不清醒的。我查看他手掌,涂药,对着那伤口吹了又吹,直到他蜷起手指,另一手抬起我的脸,说道:“并不会痛。”   我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他皱眉,有些无辜,有些慌乱。   “你看你,”我掩饰,“如何将自己弄至如期境地……”   我话未完,却是被他揽住,“是我不好……”他温声安慰。   我脸贴住他胸膛,这一日一日的抑郁难排、空旷寂寥,即便眼下贴得紧之又紧,亦是冰冷。   后来他守着我入睡,二人一榻,他侧卧在床,手支着额侧,望着我。   我虽闭眼,心中咸酸苦涩,这盼了极久的一幕,如果一墙之隔,没有铁心兰的孤坟长伴,想必也是梦寐以求。   等第二日天亮,我先行醒来,见江无缺维持相同卧姿,双目闭合,已是入眠。   我小心翼翼,绕过他身边爬下床,等洗漱完毕,拿出丧神诀的抄本奋笔疾书。   若非亲眼所见,我不会信他思虑伤身,祸及神智。可我如何敢想他一梦醒来神智复原,见了我与他自己衣衫不整,那时他在我面前露出一副懊丧不已,我该如何立足自处?   想来也只有拿这丧神诀当借口,留在他身边,并非贪图他什么,不过是为了将丧神神功传与他罢了。   希望他到那时醒转过来,无论是留我还是赶我,都是他本心所愿,而非一时的鬼迷心窍。   午时将近,我做足准备去厨房捣鼓膳食。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小鱼儿贴心周到,所需物品一应俱全。偏偏将其组合弄熟,又很是一桩愁人之事。   待我熬了一碗清粥回房去见江无缺,却见他早已醒来,披衣坐在床间,怔怔地,也无动静,仿佛入定一般。   我出声叫他,他忽地抬起眼来。   其实那一瞬间,我再心虚不过。怕他一见是我,撞见了鬼一般。   可他面上神情由木讷变作欣喜,我才觉整颗心在胸腔重新跳动了起来。   他下床迎我,发丝披乱,也未梳理。昨夜一梦,他是我连日所见,最平静安稳的一梦。因此由他睡到晌午,也不愿唤他起身。   这时粗粗梳洗,便叫他坐下吃粥。   雪山过活,不止清贫,更似清水一般寡淡,但他即便吃一碗烧焦的粥,也温文尔雅地像品尝什么龙肝凤肉。   可也只在第一日让我下了厨,而后便掉转过来。   虽然也是一般的食品,江无缺置办起来,却不知比我老道熟练了多少倍。   待汤羹妥当,他端来我面前,既不交到我手上,也不摆在桌面上。汤匙在汤里搅了两圈,舀出一匙,他低眼问,问得何其小心,“可以么?”汤匙举在我唇边。   我张开嘴,他扬眉微笑,将那一碗汤慢慢喂给了我。   虽然我没说,但那一整日,我心里真不知有多么难受。   并非是痛苦难受的难受,而是痕痒难耐,望着他,配合他君子以礼相待,可又偏偏只差那么一点点。两手相触,却又不能十指相扣;同榻而卧,却不越雷池半步。   他不主动,不避忌,让我很是伤心伤肺。   我甚至不知他想的是什么,有时聊起前事,他甚至会用“你活着那时……”此类措辞,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我不能贸贸然告诉他自己假死欺他,那样他是喜是气,又会是什么状况,我也不能预估。   但即使不将现实说开,两人居于雪峰,默默静对,也很有一番年华逝去的美妙。   只是这美妙消散得太快,快得人根本来不及品位。几日过后,小鱼儿定时定期派人上山打点,所有表面上的和谐便就此被打破。   是日,江无缺于房中来回行走,坐立不安。   他有意将我藏起,我靠近一碰他,便摸到他衣衫湿潮,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竟是怕成这般。   这时机有人敲门,他猛地握住我手腕,瑟瑟抖颤,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问他:“你怕什么?”   他不言不语,我不由苦笑,“这么怕,我还是走了。”   他从身后一把将我抱住,“……不必。”   我欲挣脱,叩门声又起,那“笃笃”之声愈发不耐烦起来,片刻之间,不待江无缺去应,已是砰然洞开。   门外站的是江云,江无缺便连身体都异常僵硬,我早已跳出窗外,回头时还能见那人一脸惊惶、无处可避的模样。   江云是来祭母,小鱼儿托他运了一车物资送予江无缺,换言之给了他们父子相处的时机。   只可惜两人都不太喜欢这个机缘。   那车货物中摆了数坛酒水,该是小鱼儿的盘算,偏偏江云不领情,一点没打算同他爹把酒谈心。   人来得快,走得更快。他走之后,江无缺便不似往常,而是蹙着眉,站在原地发呆。   他能知道不让我与江云碰面,其实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死是活。   我没有从藏身处走出,而他发完呆后,便静静坐在房中等我。   但同样可以解释为,江无缺从头到尾,只是神游太虚,并非等谁回归。   他坐到日薄西山,出了房门。   我胃中翻滚又起,跑到一边干呕,回来时见他路过铁心兰坟侧,便再也不能挪步。   他这几日,根本就没再为那坟清过积雪。   我问他如何不去拜祭,他当时答得可谓清醒:“无颜以对。”   能说出这话,该说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是我,他心中再有郁结,也早该醒悟,迟迟不醒的人,终是我。   我由阴影中走出,江无缺回身时,那张脸干干净净,平淡得近乎冷漠,许久之后,才冲我展露一笑。   我向前每走一步,便定下一分心思,等走到坟边,开口问他:“是否已到了话别之际?”   他一愣,却似有意似无意地侧转身形,将我视线中的新坟遮挡起来。   我开口道:“这几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是以何种身份待我,现在却明白了,是夫妻。江无缺,你当初承诺给我的,终于还是做到了。”   他不答话,望着我,神情里似有股不解。   我也不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一口气把话说下去:“你为了我,强迫自己闭塞眼目,甚至漠视铁心兰尸骨未寒,这一日一日,是否过得心如刀绞?   “盈余。”他面色微变,细细去看,又说不出有什么变化。   “其实我真的欣羡铁心兰所有一切。域穴之中,你误认我妒她成狂,下手杀她。你没有错,我真的很想杀了她取而代之。”   “别再说了。”他眉头紧蹙,似言语提及,便已足够让他重温当日惨痛。   “我……”他又多说一字,我却将他打断:“我知道你对我好,甚至已竭尽所能。可再好的梦总有清醒那日,我不想为了那不可预估的清醒之期惴惴难安,甚至惶惶终日。与其等着你向我宣判这美梦做到哪日便要戛然而止,我想,还不如由我自己来定这个日子。”   “你……”他怔怔望我,似有些听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可须臾,他却又问出:“你定的,是今日?”   看来我没猜错,他如今是多么清醒。   “为何?”他捉住我的手,“无缺待你不好?”   “很好。”我道。   “那为何……”   “正因为好我才想要更多,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你没听过?”   我一把抽出了手,倒叫他那只手,寒风凛冽之处,孤零零地举在那里。   我瞪着他,见他还要开口,便抢白道:“我以前嫉妒铁心兰,是嫉妒她得了你的人,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可如今我却觉得她可怜,因为你江无缺整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穷尽一生,心里面装着的人也不可能只有她一个!铁心兰如何寄望于你我不知道,但我孙盈余要的是一个彻头彻尾身心如一的江无缺,他只能爱我,只能看着我一个,只能把心给我一个人——而不是责任、愧疚、抱憾、践诺、等等等等!”   这人忽然之间,竟是将我抱住,“你不等到那时候,却又如何知道……”   “江无缺,你在江云面前,敢说自己非我不可么?”   他身体僵住。   我在他怀中苦笑,“别忘了,你还赠过我两剑。如果你对我真有那么些许在乎,那两剑你怎么下得去手?若一次是失误,两次算什么?”   “……”   “我真的知道自己令你有多为难。江云与你父子嫌隙,本就是我一手造成。我不能露面,不能让他看见,对他对我也都是最正确的判断。江无缺你做得对,但做得对不代表我就一定要接受——你当初向我拔剑,我就算时至今日也指不出你的错处,错的是我,道理在你,你有你的立场,可我不想原谅你!”   他身体僵硬,环在我肩上的手慢慢地滑脱,我趁机后退一步,看清他面容。   那曾借明玉功维持了数十年不变的容颜,功力尽失以后终是现出些老态。可上苍毕竟对他眷顾,三千青丝,无一霜华,眼角细细纹路,虽已清晰能见,却也平增韵味,锦上添花。   唯其消瘦苍白,日甚一日,眼瞳深处,除了重荷倦怠,已无恬淡清净。   我很难自控,很怕看他的眼,因为那眼中无论是沉寂或是早已将人吞噬的阴晦,都叫我移不开脚,我很想帮他,很想给予安慰,更想一步上前紧紧地将人抱住——   但我试了那么久,却其实并不能帮他什么。   “保重。”   那雪山高处,夕照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浓重辉煌。   “不要走!”我转身时,听到他在身后开口,“盈余……”   也听到那声音在一点点靠近,就好像来到耳侧,“你恨我也好,不原谅我也好……都可以……”   我闭眼,明知他离自己其实只差一步,明知他或许已朝自己伸出了手,“怎样都可以,不要再让我见不到你……孙盈余,可以么?”   很安静,无论是风声消弭,抑或光线褪色。   我迈出脚步,身后再未传来声息。我不知自己是残忍还是正确,只知再多留一刻,那所有的决心便要分崩离析。   而江无缺,他要挽留,也只能做至如此。   原来也不过如此。   “孙盈余!”   那栈道之下,我蓦地听到山巅传来喊叫,心脏急缩,踏出了脚,却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直到下雪山,入了村落,身上衣衫因疾奔而湿透,我躲在一处树下狂吐,涕泪方落。   原来,人也可以决绝至此,与自己的心之所向背道而驰,原来,也不会被一分为二。   这时天色已暗,黑影之下,无论多么狼狈,至少不怕被人看去。   而我,根本也不是怨恨江无缺,我没资格恨他,反倒是配不上他。   无论是真心还是补救,他江无缺的妻子,原来我终究及不上。   便是自那一夜,江云上山来讨凤鸾金钗开始,江无缺破土掘出金钗,而我躲在暗处反胃作呕,第一次有了似是而非的预感。   其实那时的症状已相当明显,只是我怎样也不能想象,更不愿去相信……   我竟然,有了身孕。   离开域穴两月,而这个孩子……   是那人!   我怎么再可能与江无缺朝夕相伴,他若不清醒还好,而他一旦知道……好在今日江云上门,让我看清了他,也看清了眼前。   我不能再任由自己沉溺下去,有些事,晚一日解决,便多一分凶险。   昆仑山脚小镇,第二日天亮,我买了几副泻药,又寻了红花、牛膝、檀香……但我似乎小看了那人的子嗣,说来也是,域穴之中受尽苦痛,由死到生,都未能令其离去,如今我破釜沉舟下了几剂重药,却也是干疼两日,毫无效力。   药石无果,难道我还要寻个高点一路滚下去,自残身躯才能了此孽障?   可那样又未免得不偿失。   我狠不下心对自己,静下心来想想,忽然又发现自己那日下仙云栈下得仓促,竟也忘了将费心默写的丧神诀交给江无缺一事。   原本是想托他人之手,叫别人代我上山送书。可丧神诀又不是凡物,东西放到谁的手中我都不免担心,这一趟免不了要自己亲跑。   说诀别只说了两日,第三日晌午,我还是站上了这昆仑雪峰。   仍是那个仙云栈,仍是那几间房舍、几株雪松、一整片皑皑白雪。   屋中坟前,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江无缺踪影。我当即便傻了眼,望着断崖之外云开雾合,想起那夜自己为何要现身而出,不免一阵心悸。   便是这样四处找寻之时,忽见厨房之后崖岸,半丈之下有一块悬在中空的飞出云石,似有一物伏在石上,积雪覆盖,像隆起的一个雪包。   我小心翼翼下崖,将那冻做冰晶的白雪拍去,雪下露出衣衫,便是一人蜷缩而卧。   我又惊又怕,当即点了对方穴道,伏在人身前听他气息。   好在还有一缕残温。我将人弄上山崖,两人狼狈上岸,倒在雪层之上,将无暇白雪弄做乌七八糟。   江无缺双目紧闭,与死无异。我也顾不得先将他搬回房中,喘上口气便运起一道真气打入他体内。   这样几番运功,他便动了眼皮,缓缓转醒。   我几乎在他睁眼的同时,对着他咆哮而出。   我以为他疯了,跑去跳崖。谁知他听我连吼带质问,却只是虚弱一笑,声音嘶哑释疑:“云儿送我的那坛酒滚到崖下,我去捡酒……”   我此刻又哪里知道,江无缺跑到山崖边饮酒,烂醉如泥,那酒坛从手中滚落,他醉眼昏花,跟着要去捡,便一骨碌滚了下去。   好在他命大,断崖是参差错落,比之铁心兰坟边那一段直如刀削,还多了一块保命的巨石。   这之后便是养病。我被彻底困在仙云栈上,替江无缺煎药看护。   而他躺在床间昏沉多日,始终都不见如何得清醒。   其实我早有预感,自己无端来又无端走,免不得要令江无缺难受一番。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又一夜,我搬张椅子坐在这人床边,替他守夜。   谁知连日少眠,人便有些支持不住,头往前点着直打瞌睡。   也不知在那迷瞪的一瞬间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只感觉身体一轻,人往前栽,便是“咚”的一声,额间钝钝一痛,人却将就着彻底睡了过去。   待我睁眼,已是第二日晨间。眼前所见是一人缠着白布的手心,那手上的伤口极深,几次处理都重新裂开。   今次也未能免俗,虽未血流四处,但白布上隐隐已见红晕。   我回想昨夜一幕,那垫在我额头与床沿间的柔软之物,分明就是这一只手掌。   心里无端发紧,抬起头来。   见江无缺醒着,人躺在床间,眼睛不眨地静静看我。   我想要挪动他手臂,却见他眉心稍蹙,一副忍耐的神情。   这才想起他手心给我枕了一夜,不能动弹,血液亦不畅通,这会儿该又麻又酸,难受得厉害。   “想不到……”   我为江无缺按摩穴道,却忽听他开口说了几字,那声音粗噶难听,我头也没抬,便问回去:“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还能再见你。”他话中很有些笑意,即便我始终也没去看他。   接连又是两日,轮回往复,往事重现。   我斟茶喂药照料他,他一路看着我,也不多话。   直到有一次我喂药,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握住我的手。   不久又放开,将那极是苍白的手指举在我唇边,问我说:“可以么?”   我皱眉,“江无缺你别这样。”   “可以么?”他手指已经触在我唇上,我闭嘴不答,他过了一阵,便收回手。   那夜他梦中说起胡话,手在半空乱抓也不知想抓住什么,“不要走……”我听他说的最清晰的,便是这三个字。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我,却不知道他心里面的我,是否也有当日怜星一般的份量。   我知道他愧对我可怜我,可至少那愧对可怜也要是独一无二,与别不同。   “江无缺,醒醒……”我用软布给他擦汗,叫他清醒。   他睁开眼第一件事,却是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如释重负一般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你在这里……”他对我笑了笑,又道:“去睡罢,不必为我费神。”   “江无缺,”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你是否真这么在乎我?”   他闻言既不诧异也不觉突兀,好似再自然不过,笑了笑,也未将答案说出。   我心里只道凉了半截,谁知他又唤住我,吩咐道:“明日,不知轮到谁上山探我,委屈你先避在暗处,别露面。”   我已经起身,站在他床前,不可思议地直瞪着床上之人,想不通自己在他心里,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盈余?”他见我发呆,出声唤我。   “你放心,”我道,“他们明日见不到我,后日见不到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我!”   说完便要出房,谁知身后猛地传来“扑通”一声,转头去看,却见江无缺翻倒在地,被子被他拖在身间,缠成一团,窘迫之极。   我走也不是,回头也不是,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可到底不能放他不管,咬牙走上前扶他,却见他撑着我的手躺回床上,对视之间还是那股浅淡温和的笑意,并不明显,挂在唇间,看得人光火。   我一把松开了手,他即刻叫了一声:“等等。”   “你是气我不许你见他们?”他问。   我恨他明知故问。   “你不能见他们,”他躺正身子,仿佛不过是要说给自己,“他们见不到你……”   我微微一愣,反问:“你说什么?”   “你已经身故,如何能见他们?”   “我没死啊。”我茫然,返回头纠正,“你不是知道了么?我没有死,我还活着,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江无缺头在枕上摇了一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不,你死在我面前,我知道,你死在我手上。”   “江无缺!”我险些就要将人从床上拖拽起身,“你看清楚!我有血有肉,哪里像是个死人?!”   他仍是摇头,眼也闭了去,“你的确死了,我试过鼻息,把过脉,本当有一线生机,但是被我生生错过。”他眼珠在眼皮底下,缓缓颤动,“……是我刺在你肩上的那一剑,你替心兰驱毒,那一剑诱你毒发。我那时就在你身边,与你咫尺,但是任你毒入心脉,却背着身,一无所知——是我,是我一剑所致,是我杀了你,孙盈余,是我害死你!!”   砰——他重重一拳砸在床板之上,令人猝不及防的一声重响,空旷四壁,震得我心口发痛。   我再无顾忌将人拉了起来,让他张开双目,“你看我,看着我,江无缺,我是骗你,我那时故意报复你一剑伤我,所以施计假死,你根本就没有杀我——你听到没有,我不是被你害死,我没有死!!”   若是早知当日死遁逃生,会令江无缺变作今日这番自责,那我宁愿永困域穴,也绝不会以死伤他。   要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喜欢揽错上身的人,与他有关没关都好,他都将自己当做罪该万死那个。   更何况,这一次真的是他一剑结果了我。   我与他分辩了多时,他也听不进我是生非死的言论,情急直下便索性贴身上前,叫了他一声:“江无缺。”   他微微抬眼。   我便道:“你要证明么,我此刻证明给你看好么?”   说完一记吻住他嘴唇。   他身体微挣,却终归没有摆脱,半张着眼,直直与我互视。   我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轻舔,他便微启唇心,由着我舌尖一路向内。   这期间他双眼半阖,唇角也慢慢上勾。而我始终看着他,见他由笑变作陶醉的模样,既不推开我,也不麻木得像无任何知觉——我的脑中,电光火石竟闪过一个最最不该出现的词汇:   堕落。    ☆、第九十九章   一夜过后。   我在江无缺怀中醒来。   后脊抵在他胸膛,被他一手揽着肩头。他此刻与我,肌肤之间没有任何阻隔,温暖贴近,亲密无间。   我睁眼时,他便一并醒了,抬眸看了眼床下,衣落一地。   虽说如此,我却清楚记得,自己昨夜与他,其实没有任何事发生。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我又是非常光景,要说真有点什么,才是情理之外。   我在他怀中动了动,便听他问:“起来么?”   “嗯。”   他下床穿衣,我虽见惯他身体,自己却是极少有的与他赤/裸相对。因此当他伸手递来里衣,免不了耳际一阵发烫。   他见了,便微微一笑。   待他打来水洗脸,我躬身往水里一照,这一照可了不得,竟是少了一只眼珠,却不知是从何时脱出的眼眶。   我知自己模样古怪,自打现身便一直戴着义眼,从无中断,就是怕自己的模样吓到了江无缺。   可这眼忽然之间不翼而飞,我猛地抬手,捂住眼眶。   直到江无缺去厨房准备早膳,我才想起他方能下地,一路追过去,手还蒙在眼下。一只手,又哪里做得了什么?   到坐在桌边吃饭,他拿下我举了一早的手,我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感叹,不怀好意问他:“好看么?”   他放下碗筷,抬眼看我。这一眼很是专注,煞有介事,看得我后悔不已,他却“嗯”了一声,又低下眼吃饭。   我傻在当场。   再等到他收走碗盏,回头对我说:“是我取下的。你眼周红肿,再戴于伤处无益。”   “你取的?”我想了一下那番场景,觉得自己毫无感觉太过放松警戒。“可你如何取的?”我问他,“用手?挖出来?抠出来?”可别浪费了我好不容易炮制的眼珠。   他却“啪”的一声,手里的碗便落在了地上。   我赶紧蹲过去陪他一起捡拾碎片,低着头,便一直看着他的手,见那手不算明显地微微颤抖。   “江无缺?”   我抬眼时忽然被他吻住眼眶,吓得差一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痛么?”他问。   我不太情愿地笑笑,想他今时今日才来关心这只眼,不嫌太迟?   “你放着,我来收拾。”他隔开我的手,而这话本是我要对他说的。   叹气起身,回头看他一眼,却见他弯身蹲在地上,手脚颀长,身浸在光中,唯独脊背佝偻。   晌午过后,小鱼儿便上山探视。我照例躲避,不敢离得太近,知道那人聪明过人。   江无缺与小鱼儿低声说了几句。临去之时小鱼儿去铁心兰坟前祭拜,一眼见到碑上霜尘,吃惊之余,回头向江无缺住所看了一眼。   那一眼极有深意。   小鱼儿走后,江无缺急着来藏身处找我。   盖因前次他不找我,我便冲他发了通脾气出走。   我知道江无缺现阶段的情形很是不对,这样的做人处事之道,与我印象中那人相去甚远。   可于我而言又是喜忧参半,毕竟我等他这日等了太久。   “小鱼儿与你说了什么?”我问他。   他沉默片刻,便答:“他要我下山,说不愿下次再来,见到一具挺尸。”   “……说得不错。”   “你觉得对么?”他问,“那你呢?”   “什么?”   “会下山么?”   “你不是不愿他们见到我这个孤魂野鬼?”   江无缺声音沉寂下来,我扭头看他,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便想了想,重新开启话头:“既然小鱼儿与你说的我已知晓,那你又对小鱼儿说了什么?”   他抬头,有些茫然。   我以为他要说固守仙云栈的言论,谁知他却道:“我对他说你还活着。”   我“咦”了一声,却是看着桌边这人,久久没对上话。   “盈余,小鱼儿说这是日久生幻,叫我勿再胡思乱想。”他声音低微,听不出心中如何。   “那这话一定说轻了,小鱼儿说话哪有这么委婉,他怕是说你疑心生鬼,不是发疯便是白日做梦吧?”   江无缺也不理我,只是定定看我,“既然你说自己没死,证明给我看……可以么?”   他说完闭起眼,倒有些英雄赴义的凛然。   我见他下颚微扬,嘴唇紧抿,便想起昨夜自己向他证明的手段,他该不会以为我此刻还会故技重施?   想着便探身上前,心中感叹了下他修长眼型,这便抬起了手,重重一掌扇在此人大腿之上。   饶是无缺公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也忍不住哀叫一声。再睁眼时,我问他:“疼不疼,真不真,信不信?”问完笑了出来。   本以为他无非是回以一笑,以他为人,还定会是惊澜拂絮、春风一笑。   岂知他目光死死将我瞪住,双手抓拳,一只在桌上,一只在身侧。拳头紧得筋络突起,即便熟知他为人,还是忍不住觉得他怕不是出其不意打我一拳。   渐渐那眼眶泛红,跟着便连眼中也变得通红……我这才觉得事关生死,于我而言现实无可辩驳,于他而言,是人是鬼,相差万里。   可既然死人都能还阳,那么冤鬼缠身亦未尝不可;既然冤鬼都能缠身,那百般自责之下脑中生出幻觉,也无可非议。   江无缺对小鱼儿说我活着,小鱼儿就说他发了疯。   江无缺心里若有几分醒觉,也会觉得自己发了疯。   我此刻被他盯看,头皮渐渐发麻。伸手推他,摸到他全身无一处不是硬如冰石,忽又听他发问:“你是真的活着……是真的,对么……”   我点头时见他眼角被逼出一丝水光,一闪即逝,一种坚韧之人、淡泊之人、此类人身上几乎绝无可能易见的东西。   “盈余。”   我听他轻唤,便靠上前。他一把拽过我便抱在身前,我受惊直起了身,整个腰际被他环住,大力之极,像要将我拦腰折断。   “别骗我……”他声音埋在我腰间,听不真切。   可是断续之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对不起,我却是听得真了。   他口中一声“对不起”,可真是这天下间最低廉之物。事后我靠在他身前,摆起了姿态自怨自艾:“苗疆那一剑,你就说过无数个对不起,我真不知道你这万万千千个‘对不起’中,又有几分真情几分实意?”   他也不言语,任我贬损。   “江无缺,”我又道,“你难道不觉奇怪?幻象所见该是自己最朝思暮念之人,应在你身上不是怜星宫主就是铁心兰,如何会是我?”   他这回却有了声气,反问我:“你既非幻象亦非是我,如何料定我所见是谁?”   “……”   静了片刻。   “其实,你是如何活下来的?”他显然犹豫几次,才把问题问出。   而他既然把话问到这份上,再多掩饰也是无谓。我索性一次把前因后果讲出,自己是如何撞见殿主,如何到达域穴,如何在域穴之中巧遇铁心兰,如何见铁心兰受尸毒所害,又是如何被江无缺误会,受他一剑启发,闭气假死,金蝉脱壳……   一口气说完故事,问他如何,他良久“哦”出一声,竟将这几月以来千辛万苦、生死骤变、急流汹涌……一个“哦”字给哦了过去。   “你不高兴,我还活着?”   “高兴。”他道。   “你不生气,我愚弄你?”   “……”   “你气我?”我挑眉看他。   他苦笑一下,“我何来资格?”说着收紧手臂,“只要你活着……”便是这样一句不着头尾的轻叹。   “那么江无缺,你今后作何打算?既然知道我没死,这锦瑟和谐的戏怕是也演不下去了。”   我想从他怀里挣脱,却又忌惮他病中,不敢使力,挣了两下也不曾成功。   “你既然假死时能听外界声息,就该听到我对他人所说:孙盈余是江无缺的妻子,终此一生都是。”   我心口颤了一颤,“不要开我玩笑。这样说……铁心兰怎么办,那江云怎么办?”   “……”   “江无缺——”   “能否叫我无缺?”他打断。   我心中略略挣扎,回道:“不习惯。”   他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那日过后,我所担心之事起了天翻地覆质的变化。   我原本担心江无缺清醒,见我活着便要撵我。那时我怕自己心小,受不了三番四次揉来碾去,一疼之下不着边际,便唯有从这仙云栈上跳下去一途。   可如今他知我活着,反倒比从前更将我看得紧迫,一眼不见也要四处寻找。   我心中藏事,知道一日两日尚未显怀,十天半月也瞒他不住。   殿主那人,亦不知上辈子与我何等冤孽,怎么结个珠胎,如此□□。   而等江无缺大方起来,我却不想下山见人,宁愿旁人当我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这样便又起争执。江无缺要带我下山,我知那后果,是他已下定决心要与我一生一世。   可是我不知他想法,他从来也没说过爱我。   他当初娶了铁心兰,铁心兰人走茶凉,他便要娶我。   若来日我有个万一,又来第三个人与他爱恋痴缠,就当十年不够,那么二十年好了,对方施恩照料,他一样要感恩迎娶?   我有时甚至会想,哪怕江无缺亲口说爱我,也未尝能证明他真心。那爱字之中多少怜悯多少偿情,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所以谈什么长相厮守根本就不是本质,我欠他一句实言。   而他却欠我一个交代。   只不曾想,这交代,到来时出其不意。   “想什么?”是日,我在窗前看雪,江无缺不知何时进房,出声打断我发愣。   “想……你如何才能把心交给我。”   “掏出来如何?”他含笑,衣袖一抖,却是不知何时握了柄匕首在手,慢慢举到我面前。   我也懒得多问,抓起那匕首便一举抵在他心间,抬头看他,见他面沉如水,眉头不动。   “你心里不舒服,”他道,“若是讨还两剑能令你释怀,我今日听你处置,千刀万剐,至你满意。”   “你……”举着短匕,“这还是准备好的?”   “无论你信与不信,那时我并非故意伤你。”他握住我的手,“除此之外,我已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补偿与你。”   “放手!”我甩开锐器,转过身背对于他。   “你若是想听我解释,为何狠心绝情,动辄拔剑……”声音自后传来,沙哑之余,便是叙事一般平淡。“我解释不出。”他道,“我想不出一个真正的理由来为自己分辨,那些应当能让你满意的理由我一句也说不出口。所以甘心被你追回两剑,不是为你,是为了让我自己好过,否则只是日日设想如何会对你狠心至此的原因,便已足够将自己逼疯。”   “……”   “盈余,”他挨着我身后,“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伤你是真,若不是你体质异于常人,莫说今次,恐怕早在当年苗疆,你已死在我一剑之下。”   “那你就发誓再也不会伤我啊!”我猛地回身,却不察两人竟靠得如此之近,呼吸相对,我怔怔看着眼前之人,“你只要发誓,再不会对我出手,若是孙盈余第三次伤在你剑刃之下,你必当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他静静看我,却好一阵没有回应,少顷才道:“我控制不住自己。我若是告诉你自己每一次都并非想取你性命,更非要置你死地,你是否会觉不可思议。”   我一阵沉默,令他微微苦笑。   “你想听实话么?”他问,“域穴那时,我本是要去救你。可我还不曾救到你,就已在心中悔恨懊恼。恼的是,自己如何走了这条救你之路。心兰一样被困,我乃人夫,如何放着妻子身陷险境,自己却悖道而行?盈余,我那时一路祈求,祈求心兰平安无事、化险为夷。可是在我见到你之际,却发现她满身血泊,倒在你噬咬之下。我那时想起前事,想起自己初闻你被江玉郎所擒,方寸大乱,我竟然猜想你在我不知之处受尽酷刑,甚至生出幻象,幻觉你被那人冷酷折磨,是以被心兰察觉端倪,留书出走,代我先行……”   “害死她的不是别人,是我。”江无缺话音嘶哑至极,也镇定至极,“是我受一时幻象所迷,连累心兰。”   我本想伸手对他轻抚安慰,却左看右看都觉毫无必要。他声色沉静,补道:“那刻我已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看见你满手是血、满身是血,便不能控制去向你拔剑,甚至不知如何记起了多年前被自己抛诸脑后的告诫——昔日苗疆初次清醒,我脑中就已有一道声音对自己无日无夜警醒,那声音叫我辨识好歹、分清对错,决不轻信他人,尤其是……”他望着我,视线仿佛能穿透皮肉,刺人心尖,“尤其是一个人……那人甜言蜜语,不过□□,虚情假意,才是其本貌。”   我胸口窒闷起来,愣愣地瞪住江无缺。而江无缺口中的虚情假意,不用问,一定就是我了。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你一开始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一人。”   “好了,别说了!”我叫停。   他却也好似受我感染,声音不由得抬高起来,“我也并不想这样看你。由傀儡术醒来第一次见你,我就感觉与你熟识。那种感觉,就好像一梦醒来,梦中的人来到眼前……可是真相却远不似梦境,当我发现你身份,当我得知你因何前去苗疆,又因何与我共处,我忽然间发觉天地倒转,所有对的都变成错的,所有我相信的,全都变成虚伪机心。自那时开始,我便不能控制自己对你猜疑,看你面前言笑,便忍不住猜想你背后用意,猜你究竟又要来骗我什么……我不能不去想,因为我不知自己哪一日醒来,就可能忘了面对的是谁、面前所站又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不能允许自己为了一个虚伪做戏之人背叛至亲,甚至去寻一条永无止尽、万劫不复之路……”   “我叫你别再说了!”   “你此刻终于听到我真心之言,是否更加恨我?”他低笑两声,“这便是你一直问我理由、我却一直解释不出的原因。对你拔剑,是心意使然,是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必然,所以连我都不能担保会不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我只能说,你不如杀了我为好。”他唇间笑意加深,“反正云儿亦不需我去陪伴,只会觉得我碍眼。”   “那我呢?”我问,“我好不容易挤走铁心兰,坐上江无缺正室的位子,名分还未暖热,你就这样对我?”   “你不必再骗我。”他道,“此次相见,在你意料之外。你从未打算露面,更没有打算久留,是也不是?”   “……”我回答不出。   他敛眉讪笑,回身走向床边,不多时取出我藏在床板之下的一本书册。我一见那无名书封,顿时想起今趟上仙云栈的目的。即刻想向他解释,那本书名为丧神诀,我是为传他丧神诀而来,但我如今也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丧神诀是谎,舍不得他是真。   谁知那书册被江无缺拿在手上,看似随意地翻动几页,脱口便问:“这一本,就是江湖间鼎鼎大名、无人不倾力而夺的丧神诀?”   我不想他粗粗几眼便能识得宝物,又发觉他神色略有不对,可江无缺一向疏淡,表情里从来看不出太多。   随即听他又问:“你何处得来此物?由你爹那处偷得?”   我想起自己从未向他提起,便解释:“殿主火烧飞雁山庄之前,我就已在密室之中找到了丧神诀,并将它通篇背诵。但是无论殿——无论江玉郎、还是我爹,他们谁也不知我已得有宝物。所以后来我被囚域穴,我爹宣告天下说我勾结江玉郎窃走丧神诀,其实不过是借他人之手对付江玉郎,而不是真的得悉此事。当日在域穴,我也曾试炼此功,的确神奇非常。只是我资质不够,而你却天资聪慧,再加上你曾筋脉尽断,真气溢走,从头修炼内力不仅可以心无旁骛,而且免去走火入魔之忧。是以我把它默写出来,想找个时机送你。”   我一口气说完,江无缺静静看书,也不理我。忽地把书一阖,他举步走向炉火之前,雪山上保住满室温暖,全靠这熊熊之火。   他把手上的书往火舌上送,指尖一松——   “你做什么!”我脚下生风,箭步到他身旁一把抢下书册,转头不可思议看他,“你这是做什么?”   他侧脸映着火光,倒是君子如玉,皎皎光洁。   “你既已给了我,”他道,“便当由我处置。”说着向我伸手,“拿来。”   我紧紧攥住自己字句默写的心血,万一哪日忘了其中只言片语——   可面前,江无缺伸出的手坚持举着,从也没见他如此执着。   “不行。”我拒绝,“天底下只有丧神诀能令寸断的筋脉重愈,你若想恢复武功,就只有修炼它一途。”   “我不想。”   我不防他答得如此迅速,一时失语,看着他握住我手腕,另一手从我手中拿走丧神诀抄本。   “烧吧。”我悻悻道,“你烧了这本,难道我默不出第二本?”   他已将书送往火前,我甚至看到上涌的热浪烧燎了纸张,可江无缺忽然转过身,几步走到圆桌之前,书册扔在桌上,背对我道:“那你便将它收好。”   隔了隔,又道:“带着它走,从此再不要出现于仙云栈。”   我足足愣了半晌,才找回声音,问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既心系丧神诀,想来也看不上这雪峰清贫,区区陋室,留不住你。”   “你什么意思?!”我冲他叫,“这样便要赶我?一时间温言软语,一时间又冷若冰霜,江无缺你有病是不是?!”   我等他回话,等得心都凉透,也不见他回转头来。   胸口发胀,腹间也因气怒交加而隐隐作痛。我转身欲走,却听那人自身后低吼回来:“是!我是有病,我筋脉尽断,手无缚鸡之力。在你心中,根本早已知晓我再非当年的江无缺,为何不认?如今的我,不过废人一个,是否已不值你费心一睇?!”   “你说什么?”我回身,莫名其妙瞪住这说话之人,“江无缺,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技冠群雄,还是风光无俩?你以为我图你什么,图你武功特别高强?”   “你图我什么,自你第一日步入仇皇殿,第一日接近我与江玉郎,”他望着我,一字字点明,“你就已图谋深远。”   “什么叫图谋深远?!”我大声问,心里却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茫然,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认不清眼前这个长身玉立之人。“你言下之意是说,我把丧神诀给你,是可怜你,因为我看不惯你武功全失的模样,因为我喜欢的是当年那个明玉功震慑武林的花无缺?”   “不。”他却摇头,“你并没有想将丧神诀给我。否则,早前我问你如何能死而复生,你说龟息假死,却只字不提是哪一个人、哪一门功夫教会了你龟息之法。为何不提?盈余,若非我巧合之下见到此手抄之书,你是否永远也不会告诉我,自己早将普天之下人人趋之若鹜的丧神诀据为己有?”   “我……还未寻到时机罢了。”   “时机?”他凉凉惨笑,“我又怎会不知你为人?世间高位,能者居之。你为你爹谋事,自然懂得那名利之巅的诱惑。人各有志,我无力阻拦,可是自苗疆开始,五仙禁地,你设计杀死五仙始祖,手段狠绝,难道也是为了你爹、或是情急间自保?你不过是觊觎那永世长生的尸蛊之力罢了。后万象窟事败,你救我于旦夕之间,而我记忆全失,世间相信依赖、独独是你一人而已——你却又为何要将我送往九秀山庄?是因为九秀山庄有你想要的东西,小鱼儿、我、云儿,全都不过是你寻回你爹、重整残局、反败为胜的棋子!”   “我没有!”   “那又如何解释九秀冰窖,你诬云儿与你有肌肤之亲?可记得那日你跪在我面前,求我让你嫁给云儿。父子至亲,你欺瞒他,却还要来恳求我答应让你继续对他利用?云儿就此一生毁于此事之上,你跪我求我那时,又可曾想过我的感受?!怕是从来也没有。因为在你心中,襄助你爹、攀上那至高之处才最最紧要,只要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孙盈余什么都不在乎!”   我心中剧痛,却听他一连笑出声来。“而我竟然会以为……”他笑得垂下头去,“我竟然以为你会甘心与我长此作伴,可区区一间仙云栈,哪里比得上天下第一来得风光吸引?你之所以无可奈何现身见我,怕也是看了我如今潦倒可怜之相,生出恻隐之心,一时不忍弃我而去罢了……”   “算了。”他道,走至床边坐下,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也不抬头,看也不看我,“你走罢,不必再因我束住手脚。”   而我被他无的放矢地斥责一通,本该勃然大怒、摔门而去。可见了窗外日光,喷薄明亮,江无缺所坐之处,偏偏黯淡无色……竟果真如他所说,心里生出了不多不少的怜悯触动。   在那个人心中,究竟有多少误解多少按捺不表,他只将情绪埋在心底,可是遮遮掩掩,终究扭曲不堪。至今日,辩无可辩,言语无解。   忽然之间,下腹处升起针扎一般痛楚。我转身想要出门,却竟然连伸手推门的力气都没有,脚一软跌坐地上,当即一枚冷汗滴落手边。   这一番声响,自然惊动了坐于床间的江无缺。   他几乎是在我整个人倒地的片刻来到我面前,我咬牙而笑,想不到他还会如此着紧于我。   疼痛忽至,冷汗涟涟,我甚至已不能喘息,身体紧绷。心道早前不死心,夜间连服三副去子药,以为当即无效便也只能作罢,谁知隔了半日,竟在这时发作。   可当江无缺慢慢将我扶入怀中,我终忍不住兴起颤栗。那人的身体冷得令人不适,可我颤栗,绝非因痛,亦非寒冷,而是害怕。   江无缺不顾我挣扎,翻出我手腕把脉,我只觉心间已彻底无望。想他身为移花宫弟子,昔日又被我以身孕一事骗过,那么这一次,再怎么样,怕是也骗不过。   他把完了脉,面无表情地放开我的手。   我一面痛,一面想要扭曲着逃出他怀抱,谁知他按紧了我,低低说了一声:“别动。”   那尾音之处的颠颤,便是聋子也听得出来。   许久之后,“盈余,这是做梦么?”他忽然问。   我不得不承认,便在这时,我真的心痛于他不忍于他了……那么受罪委屈,到头来,照顾着杀妻仇人的女人。   却偏巧不巧正是此时,房外传来一声重喝:“孙盈余,给本座出来!”   那是一道无论如何不该在此间出现的声音,冰冷尖利,带着股恨意、要将世道毁尽的癫狂。   “孙盈余,你当真以为借死遁逃便能逃过一生一世,本座要的人,即便是一根头发,也由不得旁人染指!”   不多时又传来小鱼儿厉喝:“江玉郎,你想人想疯了吧,孙盈余早已转世投胎,你寻到此地又能寻得什么!”   殿主不予置喙,缓声在房外道:“孙盈余你再不出来,此地无论活人死人,统统要给你陪葬!”   “唔……”我痛哼一声,即刻想到雪崖之上铁心兰的坟,便使尽力气推了推江无缺,想要他将自己带出门去。   可江无缺竟然没有回应,不仅毫无回应,反倒目中深黯,像失了魂一般。   房外声音愈发吵嚷,再也不是殿主与小鱼儿两人。而我在吃痛之间骤然听到头顶一声喃呢:“原来是他……为何是他……”   说话间将我身体捏得剧痛。   忽然又传出“嘭”一声巨响,我心中一凛,于混沌当中的视线豁然明亮。却见头顶的青空,是日放晴,日高无雪。而我与江无缺身处的房舍,竟已是整片屋顶被人一揭而起。   山岚开阖,光线飞溅。我眯眼,突见一人身影由高处背光而来。那人深栗衣衫,袍袖飞扬。迷蒙光中,我身在何处身旁何人渐渐变得模糊,对方是何身形是何模样我也统统看不清晰,却唯独那万缕银发,风中流动,如堕空之水,直刺入目。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章   被人抱出仙云栈那时,我只记得腹痛如绞,银丝白发,以及这造孽的珠胎活生生在肚子里搞风搞雨的惨况。   意识断层,恰如那叫我拉缠撕扯、生生断在我手中的白发。一丝一缕,根根如凉泉新雪,于手心一滑而过,说不出感觉,捉不着痕迹。   我清楚得很,自己这是要被疼晕过去。   可昏厥深处,那浓雾般的混沌过后,我有着思维,有着意识,却陷入一个梦境。   一个无比真实、于我而言光怪陆离的梦境。   我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宫殿之中,见到一名少年张眼醒来。   那少年苍白纤瘦,一双眼眸黑沉无底,你即便看去一眼、两眼、三眼,也始终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身着又宽又长的衣袍,薄而轻透,隐隐可见其下肌理的形状。那可真是副营养不良的身子,好在还不算太矮,吃得饱些,来年还会再长。   少年面素无声,在宫殿的甬道中款款而行。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即便不是我想跟,却是背转过身,走不出几步,又会回到他身旁。   少年至偏室取酒,送到一处灯火辉煌的内殿。我眼看着他脊背笔直,步入光中时一点点下弯佝偻,那原本毫无神情的脸容渐现出这世间最恬颜谄媚的笑意,曲背缩身,目光闪烁,走向了那殿中一男一女面前。   殿中的男人也并未成年,却不知比那送酒斟酒的少年英姿飒爽过几许。此人脸上有条由眼角至唇角延伸的长疤,放在今日,恐怕普天之下无人不识,这便是年轻个二十来岁、尚未在江湖上翻江倒海的小鱼儿。   我也觉得诧异,自己怎会无端端梦到此处。我当然也知道,那此刻正在我身旁,拱手送酒,却又对小鱼儿近侧女子笑得情迷入骨、色魔附体的少年,正是我这半辈子甩不脱、亦恨到死的老相识——江玉郎。   两个男人认了出来,女的也没有猜不出的道理。看这女子烟视媚行,若当年青春,懂得收敛一些,少招惹几个刀客剑士,指不定还真能做了我的娘。   此间便是迷死人不偿命萧咪咪的地宫,我竟然进了殿主的梦境。而之所以说此梦与殿主有关却非小鱼儿,是因为殿主走到哪里,我几乎便要身不由己地被他黏附过去,   我深想其中的关节,能叫我与这人扯上关系的,一、是傀儡师的昏招,二、便是我肚子里的那一块肉。   暂且不论梦境由谁铸就,它并非虚幻,反倒与我当年所知的种种细节吻合应对,丝丝入扣得好比现实。   殿主偷他爹的藏宝图,跑来峨眉寻宝,被萧咪咪逮进地宫消遣一年,封为妃子。尚有一个与殿主交好的少年,便在今日被女王的众妃们联手害死。   殿主见到那少年的尸体时,表情恹恹的,却半分愤怒哀伤都不曾有。他转眼迷晕了一群后宫少男,拿着面光亮晃人的银质托盘,闭紧了门走上去,一个个将人弄死。那杀人的手法也不一而足,有些是叫他徒手扼死的,有些便是拿银盘硬生生敲碎了脑袋血浆肆流而死……我不是没见过死人,这一次却比哪一次,都不乏血腥震撼。   杀人者步调沉稳,人死过后他脱了染血的第一层衣袍,换上新靴,擦干净了手,擦得盘子光亮如新,若无其事去伺候小鱼儿与萧咪咪。   很快地,我见到了殿主与小鱼儿的初次对话。两人站在一处,那对比再明显不过。小鱼儿眼珠亮得都要冒光,即便没有半句自负言语,却仿佛将殿主透骨摸清,骄傲立显。   殿主孱瘦模样,嘴唇苍白,眼中静沉。不过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又显不出少年人的神采与朝气。我自然知道他是活生生将自己扮出来的,心底里便为他齿冷。   我看着两人重回萧咪咪面前,又看着殿主自编自导众人被杀的慌乱,他在粪坑里与小鱼儿有了那日后叫我唏嘘的一番对话,他们一人一句天才、一句天才的天才相互称呼。爬出了粪坑,又进了欧阳亭的地灵宫,一时透骨针一时情锁,柳暗花明又遇水上黄花蜂、再遇轩辕三光江别鹤……好像种种画卷于我眼前顺次展现,而我竟然再见到那当年耳熟能详的江湖风雨,正可谓因缘际会。   至于殿主与小鱼儿叫情锁锁在一处,沐浴更衣都要形影不离,然我比他们更惨,出更如厕也要作陪。白日里跌宕起伏的确有趣,论到生活琐事,我真不知自己还要观摩到猴年马月。   殿主年轻时与后日很是不同,我也只有在萧咪咪的宫阙里才见过他一副沉郁死气,出来之后与小鱼儿勾心斗角,小鱼儿还时不时夸他女扮男装、伤春悲秋、满腹心思比女人还要千回百转。   我虽不是时时能分出这人面上的真假,但有时殿主说了句真话,就连小鱼儿都要觉得那是假的。   我因此在一旁笑他活该,看他少时稚嫩,紧张时尚会面色泛青,又看他说哭就哭,哭时还能带笑,做回纨绔子弟花花公子亦是得心应手派头十足,初时那些许的新鲜便渐渐被烦躁取代。   我倒宁愿他一生一世与小鱼儿绑在一起,那样即便我梦里离不开他,也好只看着小鱼儿而忽略他。   直到那日,江别鹤为二人取下手上情锁。小鱼儿被点了穴李代桃僵,躺在江别鹤床上替人受死。铁心兰循他爹铁战的暗号来此,身后还追着一个江无缺。   不,那时江湖人称花无缺。   而无缺公子在这一夜,亦与小鱼儿铁心兰一样,年轻得厉害。   那夜幕中的一丝光亮,就能叫那人光彩尽绽。而我也从未见过他比这日更年轻鲜亮的脸,清隽秀美,自若不同。他虽是初踏江湖尘俗未染,但说话气度,皆是从容不迫,叫人信服,又叫人追从。   小鱼儿日后总结他这时不过是无痛苦无喜乐的假人,但我却觉得他更比我认识的那人,通透豁达。   一道不问情由杀人的师命,他心中怎会不猜测不质疑,可被小鱼儿一语中的,他亦不过是一笑置之。   我喜欢他这时笑靥,轻松,放下。比那日后沉寂、平和、无欲无求,更要真实。   若是磨难能令一个人改变,却不知这改变是好是坏。   我只知道,邀月怜星的这个计划,只不过因为对方是小鱼儿江无缺两兄弟,才会变得合理精彩。试想,定计者当年最想见的一幕,不过是真相大白那时,活下来之人面上懊恼发疯的表情。可江无缺并不认识小鱼儿,纵然知道二人是手足兄弟,从无交集的两个人,痛亦有限。再说,她们要他杀人之前麻木不仁,又要他杀人过后懊悔痛苦,这本就是自相矛盾的设想。而若移花宫今日养出的不是江无缺而是江玉郎,以殿主天生的性情,杀了一母双生的至亲又如何,怕是还嫌多一个兄弟活在世上碍事。   那样,邀月怜星十七年漫长的等待与梦想,都化梦幻泡影。   只不过这一夜,江南初秋,江无缺歪打正着撞见小鱼儿,就没有不杀他的道理。不久之后,这命定的二人一同走向星空下的郊野,望见隐隐龟山的暗影,江无缺动手在即,却注定了瞧见他这一生责任深重的女子胴体。那夜风之中,星光弋动,为了心上之人脱得干干净净的铁心兰,江无缺为之违逆师命的女子圣洁,近在眼前,我却不能亲眼瞧见。   我只能陪着殿主聆听江南大侠的教训:在你自己爹爹面前,并不需要太用心计,就算你智计强胜你爹,难道你爹还会对你怎样不成?   我错过了铁心兰脱衣救情郎的一幕,便实在不能对这对阻我看戏的父子生出哪怕一分好感。又一想,这梦一分是一分,一刻是一刻,如此悠长,如果梦里之人始终无法醒来,怕是年年月月、日日夜夜,真得要看着殿主走过半世,那一寸寸光阴重来一遍,想想便觉崩溃。   自然越是如此,越对这少时的江玉郎反感良多。看他拼了命地去练地灵宫带出的武功秘籍,不用江别鹤教就知道主动与江无缺攀结,小鱼儿走后他自然遇事呈祥,不久便与双狮镖局合谋,先后两次劫了段合肥的镖银。第一次上演仗义相帮、寻回失银,给他玉郎少侠攒足了名声、出尽了风头;第二次索性杀人灭口,一计害三贤,更将镖银独吞笑纳。   那一招连着一招,一计更胜一计,我在一旁瞧着也只能自叹弗如。殿主无风起浪、损人利己、断绝后患的本事,莫说是他爹江别鹤,只怕天下第一聪明人小鱼儿也不敢轻视,只叫自己打醒十二分精神,提防着那人见缝插针、无往不利。   虽说我对殿主百般成见,却也要由衷赞叹他手中的为非作歹进退有度,有起有承,成功之日便是件货真价实的艺术品。只可惜他能成大事,却叫他爹坑得不轻。   我则是被殿主他老人家坑得不轻,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啊!我与他无时无刻秤不离砣,难道是上辈子欠了他不成,这梦里不仅要看着他吃喝拉撒,更要看着自己曾经所爱的这个男人,在多年以前自己所不知的时间地点,一遇女子便化出无与伦比的厚颜无耻。   殿主是怎样将铁萍姑骗到手的,真的从没有人告诉过我。   他跟在铁萍姑身后赶也不走,将人灌醉抱到床上,未行云雨之事却叫对方先行醒来。铁萍姑未曾杀他,他反倒痛哭流涕说自己是情到深处。而当我亲眼见到自己那般爱慕过迷恋过的男人,一把抱住了那强取未遂的女子,大叫着: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原谅我,我死也要喜欢你——那时刻,我倒退一步,才觉得自己好生可笑。   我对他早已无爱,却也没想过是如此不值。   还记得仇皇殿囚室外、叫我摔在此人脚边的一盆兰花,那时我怎知他是谁,还以为他是想起了江无缺的妻子铁心兰,今次这梦里,我才总算见到了这桩让我无以言说的前事:原来他还肖想过铁心兰!   就在铁萍姑面前,手伸入铁心兰衣下,感叹小鱼儿花无缺两个孩子,自己却早已成了男人——虽然我跟着他这么久,也没见过他真的在哪一夜成了男人。   由孩子变男人的过程,叫他偏巧不巧遇到了迷死人不偿命的萧咪咪,怕是再对着天下间其他女子都要生出障碍,谁又想到他原也是色迷心窍的德性。   殿主强要铁心兰,关键时刻救人的是江无缺。   江无缺曾说他被白山君夫人所伤,游丝针窜入“笑腰穴”,险些狂笑三日大笑至死。但他也没有说自己正在那日遇到了殿主调戏铁心兰,难怪在江无缺心里对殿主如此轻视,亲眼瞧过那人丑恶嘴脸,怕是这一生一世都无法不铭记。   我听着江无缺违心大笑,又眼见殿主挟持铁心兰,我知道就在这次,铁心兰将江无缺放入了心。换做是我我也会,任何一个男人不畏生死地出手相救,殿主提醒过他:一个人的命只有一条,他却说若为她死,并不需什么条件交换——他说:她是否对我好,是否会回报,也都没有什么关系。   殿主最终输人一筹,由江无缺手下保住条命,远远逃开自觉安全时便掸了掸衣袖,笑道:“蠢货。”   这是在笑那人为了名女子看淡生死,这于殿主而言简直不可理喻。我于他弱质少年看着他来到今日,早已知道在他心里,谁死都好过自己死。他什么都不怕,唯独怕没命,因此向来自爱。   可即便如此,在日后得知燕南天捉了他爹江别鹤,并要交给小鱼儿亲手报仇时,他却跑去以卵击石了。   他该知道,燕南天眼皮底下露出一点破绽,他会死得连渣都不剩。他即便真以为自己聪明了得赢得过燕南天,却也没有必要为了他爹铤而走险。   他爹对他算不上极差,可我总觉得以殿主为人,就算他爹对他好得空前绝后,大难临头也该是自己飞的。   可怜的我,终于在阴谋诡计见至乏味的梦境里,亲眼见着江别鹤江玉郎这一对父子被燕大侠重手废去武功。山洞之中,江别鹤嗟叹诅咒,殿主忙于自救。当顾人玉受小鱼儿之托前来告知二人未来命数之时,顾人玉温文有礼地赞叹了一番小鱼儿的开阔胸襟。冤冤相报何时了,燕南天要小鱼儿手刃仇人,小鱼儿却说:杀了他们不一定就是报仇,留他们活着忏悔才最有意思。人杀我我杀人,岂非一丘之貉?   殿主正在强行聚纳真气,听到这话,猛地抬起了头。   他眼中不是庆幸死里逃生,却是一股被人生生挫伤了自尊的憎恨。这人也会有自尊么,他总归是觉得小鱼儿不杀他是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毕竟他日后也是这般对江无缺和我的。   那顾人玉听了小鱼儿的话,将江别鹤江玉郎领回家中,引狼入室。   殿主换了身园丁服,驼着背,夹紧了尾巴。我日日在他比邻之所,最是清楚他装模作样时不分戏里戏外,江别鹤遇人逢迎一副痛改前非的嘴脸格外落差,反倒是殿主不声不响担粪施肥,该他的工作不嫌脏臭,却也从不自揽活计,反省态度差强人意,却也算兢兢业业。   那时节谁不认识江南大侠这对假仁假义的父子,顾家园子里的下人亦非与世隔绝,闲来无事聚集二三商议如何为民除害。有一次江别鹤叫人打得狠了,殿主担着两桶花肥过路,看也不看,就那么径直走了过去。   人群在身后起哄,我以为他定然能忍的,岂知他走出几步,忽然放下了担子,拎起花肥回头,手一扬便将那烘臭之物往众人身上大喇喇泼去——他爹正抬头,劈头盖脸……   事后殿主给他爹擦洗沐浴,又得了一番教训:小不忍则乱大谋,果然火候不够,没点定力。   殿主那时说:“算了罢,事已至此,总不能日日想着东山再起。”   他爹点头:“甚好,你在自己面前也保住此副口吻,他日就无人再对你疑心戒备。”   殿主恭敬称是,并无表情。   那之后又过了许久,江别鹤终有一日提起了丧神诀。父子俩原也是不甘寂寞之人,就此一拍即合,齐心协力谋算起未来。   但很显然地,有些话殿主没问出口,事实却摆在那里。为何他爹这几年来将秘密藏得如此之深,如此庞大的秘密,一人独吞也消化不良,更何况殿主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却还是不信。   那之后不久,园子里的家丁开了个有些过火的玩笑,向殿主父子的饭菜里投毒,份量不重,只想着将那二人小惩大诫。殿主发现时欲加阻止,却发现他爹早已毒发昏厥。   这之后殿主端茶倒水、侍奉床前,江别鹤听了他儿子口中的来龙去脉,面上一副了然,岂知心里还是不信。   等了几日,便出手向殿主落了一样的毒,这回份量十足。殿主倒在地上抽搐,江别鹤冷眼望着,“你以为我不知晓,当年偷我的藏宝图,今日便轮到丧神诀。我以为自家养的狗都还有几分衷心,岂知亲生儿子,到头来连狗都不如!”   殿主原本是虚弱得快要没气,听了这话,也不知从哪摸出把剪子,歪歪扭扭地爬起来,发了疯般便向他爹刺去。   二人争执,结果我也知道,殿主捅死了江别鹤。对方死不瞑目,殿主惨笑一声,道:“儿子自从服用过苏樱的百病百疼催生丸,对毒物便留了一百倍的神。”   那时殿主还是戴罪之身,无端端又闹出人命,他深知顾人玉家规,因此拿手中家丁落毒的证据威胁旁人帮他隐瞒,说江别鹤只是病死。   这之后倒是出奇平静,殿主照常做工,栽花种花,直至半月之后。   那帮顾家下人定是工事太轻,闲来无聊,又聚在背后说江家父子的传言。   殿主如何冷血弑父的,没一个见过现场,却又个个都说得头头是道惟妙惟肖。   那日也不知谁的运气不好,殿主走近听见,瞬时火起扑了上去。他没有武功,手脚筋都是断过重接,一个人也打不过六七个,被扭在地上叫他安分做人、少在那边学狗乱吠,他拼命乱挣,忽然直起了头尖叫起来。   那叫声又急又厉,钻入耳中直冲那头顶天灵。家丁个个被骇得不轻,长这么大谁也没见过这种阵仗的,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说被打得痛了抑或压得急了,竟这种叫法,头皮发紫,叫得如此之惨。   殿主当下被人放开,恍惚着回房,坐了半日,夜间便放了火。   他自己趁乱由顾家花园里逃了出来。   我跟着他,看他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似乎要倾倒一般,心中便确信了大半,他这一回是真的伤心。   可他这人又与人不同,大多数人即便被生父毒害,关键时刻也下不去手弑父。殿主却是主动反击,一丝机会也不留给对方。   事后倒来心痛。   而他如今是重罪未清又成了纵火犯,顾家的人自然不会放过他,他一路逃亡犹如过街老鼠,时不时还上演一副失魂落魄,我几乎可以自他胸前背后清清楚楚读出四个大字:穷途末路。   即便如此,他的运气实在不算差,因为他遇到了胡夫人。   当年未嫁作人/妻,大路之上,胡夫人一身红衣远远而来,神态里少不得几分涉世未深的娇憨与天真。   她也实在多事,看一群人围追堵截一个,义字上心,竟出手救了那落单之人。   那人自然是殿主。殿主满身狼狈又好似神智溃乱,这些不算紧要,紧要的是他还生着一副叫女子多看几眼的模样,泥水脏了脸,就更是想叫人看清他泥污之下的容貌。   因此清醒过来,殿主几句凄楚、几句甜言,轻易虏获胡夫人芳心,真不怪他顺势而行,实在是胡夫人比铁萍姑还要好骗。   休养数月,殿主病好便急着与胡夫人成亲洞房,只因胡夫人告诉他说,经脉可以重塑,武功可以重练。但她帮他本是出于自愿,殿主小人之心,才怕胡夫人反口,因此抽一夜时间,套牢一个女子一生。   那洞房花烛夜,胡夫人甚至不解情/事,我站在青纱帐外,看这喜房之中无一处红艳、无一个喜字。   殿主枕边喘息,也没给这女子一句承诺。   但这的确是他出地宫后的头一次,我跟在他身边数年,他碰过谁有过几个女人至少还看得清清楚楚。他大概是真的叫萧咪咪伤了,明面上调戏女子无数,但哪次不是利用为先急色在后,至于床笫之事,单看眼下一次,就知道他是厌恶至极。   简直像吃长斋的和尚被硬逼着吞了块油浸肥肉。   那夜之后,真的再无后话。   殿主武功小成,招揽了几个地痞流氓,成立仇皇殿。   那时仇皇殿的势力只能管到四海边上的几块农田,也不知怎么就被我爹相中,助他人力财物,而他果不负所望,稍稍扶持便如野草滋生,壮大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我是有眼所见,他那几年里的确是用了十二分的心力,单是真力从头再练,换作别人早可能望而生畏。但他还要用那不入流的功夫,去挑战许许多多早已闻名天下的世家门派,虽然手段难看得让人不忍直视。   而他的性情,也在这几年之间变得古怪。一个人,若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逼着自己变作本不可能的强大,那他必然要有所牺牲。殿主牺牲了他所有的乐趣,要为他爹报仇。   在他心里,小鱼儿、江无缺、燕南天他们一起,害得他父子二人沦落至此。   他亲口对胡夫人说:小鱼儿那所谓的饶他不死,令他恨到无以复加。   昆仑山上仙云栈,他生生拆了江无缺一家三口,当看着那第一次相见便将自己比下尘埃的无缺公子,终有一日苟延残喘地伏于自己脚下,殿主展现了这许多年以来第一个笑容。   那藏在一枚丑陋面具下、叫人心寒的笑意。   不久后,我见到了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本来十字概括之的内容写了一大篇,实在。。。这个人是殿主啊,就算没人喜欢他。。。 另外上章男主表白有人表示不理解,其实男主本来设定就算写到完结都不会表白的,可我突然觉得那样太坑爹了,对不起社会对不起人民。。。解释一下吧,孙姑娘在无缺叔心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孩子,本来两人就缺乏沟通,不沟通必然导致误解,无缺叔对女主误解不是一天两天了,戳那两剑就是最好证明,不然心里面当宝下手又那么狠,才是真的人格分裂。。。所以上章后半段无缺叔说孙姑娘的话都是憋他心里一年两年的,他从知道孙姑娘身份开始就已经各种不顺畅,孙姑娘做的事又那么容易让人产生歧义,男主再什么都闷心里,该解释的不解释,该问的也不问,导致最后自己越想越岔,他其实是相信孙姑娘本质不坏的,所以老觉得我拿什么拯救你我亲爱的儿媳妇。。。 再另外,既然这么不待见孙姑娘为什么还说喜欢他,就像大多数正道侠士偏爱魔教妖女一样,那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刚开始的时候被孙姑娘霸王硬上弓就不说了,无缺叔后来的心理活动应该是:这女的对我真好,但我不能喜欢她,她是坏人。可我本来好像没有多喜欢,怎么越告诉自己要克制就越觉得喜欢,不行我要克制,克制不住我可能真的有点喜欢,一定要克制,完了我喜欢上了,一定不能喜欢她竟然勾引我儿子,可是怎么办越来越喜欢了,克制克制克制克制,不好她死了。。。就是这样,我揣摩着跟我想买一件衣服没有买,事实上那衣服不一定真的很好看,但我错过了,回家以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难受,到最后回去买了却发现卖光了,我崩溃了。。。当然不是说无缺叔那么肤浅,人家是真爱,可万事万物都是有原因的,有好感的时候不知道孙姑娘那么坏,知道真相了就使劲憋,结果把好感憋成欲罢不能了。。。 最后的最后,就算无缺叔一点都不喜欢孙姑娘,人家女主做那么多事还是为了他,最后死了还是因为他,他是非观那么重肯定受不了,再加上这是篇言情文,男主肯定爱女主的,那女主一死,再正常的人也都有点抽风了,该说的不该说的肯定也开始瞎说了,情绪稳定的时候不会说我爱你啥啥的,吵架的时候也肯定是相吵无好言,,,还有就是,虽然我不待见男主,但其实他从头到尾真没做错什么,他既可以选女主也可以选对铁心兰负责,人家选了也坚持下去了,只不过选的不是女主而已。。。 ☆、第一零一章   殿主亲上仙云栈,再无空手而回的道理。   他揭穿屋顶的那一刹那,小鱼儿必定就没了与他正面冲突的打算,任何人发起疯来都可归为恐怖,何况那人还是殿主。   再何况,谁又会信他的话,孙盈余是被他们亲眼瞧着死在域穴之中。   若不是苍穹突现,众人一拥而上,我想我还能瞒得更久。   我那时真的叫腹痛折腾得死去活来,实在无暇顾及那么多人同一时刻的表情,但殿主青丝变雪,我再怎么意识模糊还是无法忽略,因为二人分离实在短暂,三个月而已,他竟会幡然不同。   殿主一眼看定了我,从空中翻落,还未及说话,他身后,我看到江云一张惨淡中青白麻木的脸。   江云一道木然视线,直直盯在我与江无缺身上。那视线由震惊到混乱再到空洞,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直扑我而来。但他又看了一眼江无缺,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似天地万物都渐渐看不清晰,眯住眼眸。   殿主却不管他,出手抢人,正如那日域穴中强留的我的尸体,一模一样的走势发展。   我越往后越是痛到呻/吟,除了痛,还有隐隐的一股心慌。殿主饮尽全族火狐的狐血,身边又带齐喽罗帮手,小鱼儿江云江瑕纵使拼着一死都难阻他半寸。照此下去,江无缺若是不愿放手,只能将自己往日的软弱与不堪一击重演一次。他才刚刚下得了地,才自不久前的那一场风寒中痊愈,而他也不过是方才得知我身怀六甲,知道孩子的父亲不会是任何人,只会是他最为痛恨、有着与他不共戴天之仇、杀妻毁子之恨的江玉郎!   我因剧痛滞后思考,恍惚间觉出自己被殿主抢出仙云栈,知道身后有人穷追不舍,而我闭着眼,一眼都不敢多看。   殿主走得缓慢,故意叫人追上,出手,羞辱,循环往复……   山罅间蓦然传出一道刺空尖啸,那声音惨烈至极,不在耳侧,我却觉得震耳欲聋,就好像有个人要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生生撕裂一般,云巅涌动,殿主又缓了一步。   我被这人紧抱一丝都不得反抗,身上疼痛犹如被人活活扯裂,终于拉下他身前一缕白发,再无力忍受。   意识下滑,深渊之中初现梦境。   我虽弄不懂一梦黄粱因何而起,有一点却是明白,我在梦境之中,见到了殿主的过往点滴,一时一刻,清楚无误,完整缓慢,巨细无遗。   我见到那人如何在仇皇殿设立初期步步为营,如何为其壮大声势殚精竭虑,如何向胡夫人予取予求,许下那些漫天美好又不切实际的诺言,如何对待自己,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又如何对待自己抢来的义子解星恨。   彼时的解星恨,今日的江云。   在我还未进仇皇殿以前,在我与江云初遇的那片竹林,一个孩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便是一个姿势的失误、一招剑势的迟疑,都会被殿主变本加厉地重罚。就好像那不是他的义子,而是仇人的儿子。   我只是奇怪,殿主会亲自去看江云练剑。他平日对江云言传身教,都是在仇皇殿的演武场,而竹林的所在,江云一直以为是他自己的一方天地。   江云六岁之前,殿主不许任何人与之接触;六岁之后接手第一个任务,成功而归,小小年纪,却受了本不该受的重伤。   那一次,江云同样受到前所未有的惩戒。   岁末大寒,鹅毛瑞雪,江云静静跪在房前的院落。仇心柳向她爹求情,胡夫人向殿主说项,殿主走入别院,问江云错在何处。   “轻敌。”   殿主听后便说了两个字:跪着——令江云雪地里跪了一日夜,大雪将人埋了,伤病发作险些一命呜呼,也无人敢将他挪动分毫。   殿主对人是狠,我没想过他对一个孩子也那样残忍。虽说他对仇心柳也不好,至多了却只是不闻不问,不闻不问到,仇心柳在他眼前受伤摔跤、流血痛哭、大叫爹爹,他也能视而不见坦然走过。   以致仇大小姐终有一日嫉妒起身为义子的江云,那些非打即骂、斥责教训、杀人命令,只要还能说上话,都比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视作透明要好。   胡夫人为此质问殿主,殿主答得冠冕堂皇,他宁愿此一世形同陌路,都好过未来哪日吃里扒外。   因为江别鹤。   江云七岁那时,仇皇殿根基已稳,我被我爹安排,催眠术改头换面,以孙盈余之名进入殿中囚牢。   殿主起初任我胡闹,让我在他眼皮底下胆大包天,甚至有一次借假死,明目张胆助江无缺逃狱。   他从始至终大局在握,目的是叫江无缺对我信任,再借我去打压击垮那人。   而我懵懂无知,还未等傀儡师寻机令他爱上我,自己却先意乱情迷失心于他。   我看着自己与他在密室之中医治双眼,小心翼翼,便是靠近一分都要受他十分残暴,他对我冷漠,动辄伤筋断骨,我却都能甘之如饴。   我不知道他对我的那些好,那些细小又温暖的感动,为我披衣取暖,毫不迟疑叫出我的名字,几次狭路相遇,都是他刻意安排,甚至在事后与傀儡师公开讨论,我终于梦中得知真相,才知一腔真心,到头来无地自容。   我已恨他到无以复加,也再恨不出多一丝余力。便是他日后真对我暗生情愫,那由催眠术引发、他想要否认却抗拒不得的爱恨并存,都已对我全无意义。   可他那时即便爱我,却还要恨我令他去爱。   他第一次因我对江无缺关怀而正视自己心境,当即去把江无缺虐打吐血。他不止一次问胡夫人:你是否爱我;又问:你为何爱我。   胡夫人怀着十分苦涩:你竟从来不懂……   之后我被小鱼儿带去恶人谷,江无缺此生最为黑暗的时光就此来临。我以为殿主最最折腾,无非是在江无缺胸口凿穿朵花,有些东西那人不是不懂,是不屑一顾,连他自己都厌恶万分。   可他最终想了起来。向江无缺用药,非要看一个世间上难得洁净之人,旁人观赏之下想尽方法为自己纾解。   那药不会死人,真的不会,但如果以为能靠意志隐忍,未免太小看殿主。   一个时辰一次,忍得了一时,十天半月呢?动不动就要欲/火焚身,别人碰一下便如惊弓之鸟,我看着江无缺辗转痛苦,竟恨不得他早早放弃。   殿主想出断绝自己念想的方法,却是找了个女子伪装成我,送去江无缺面前。那时我已远在千里万里,江无缺神志不清分辨不出,何况那女人媚功了得,贴上了身,手在对方衣下抚出颤栗,不由男人抵抗,低低道着:“别动。”   “听话,我是孙盈余……”   江无缺闻言之后,便也难得乖顺驯服起来。   他将女子搂抱,吻住女子胸前茱萸,关键一步,一直从旁静看的殿主忽然暴跳如雷。   那几日傀儡师日日煽风点火,倒不是真心为我爹卖力,只是殿主若真为情所困,傀儡师把柄在手,他日便能为所欲为。   而江无缺这时也不剩多少清明,被殿主一把揪住长发,逼问他:“你不是连命也不要,要我许她自由?你不是高尚得很,煎熬数日亦不齿解脱?怎么是她就可以,怎么换成了她你就不愿把持,你当她是什么,所有人都值得你忍耐,她则不必,为何如此对她,为何偏偏是她?!”   那之后,破天荒地不费吹灰之力,催眠术成了,傀儡术也成了。   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已经日日看着殿主经历,但那催眠术不过就是几句言语上的教唆暗示,竟可以叫一个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殿主下令将四海掀翻,也未曾将我翻出。而他本要迁怒孙仲景一家,胡夫人劝住了他。   胡夫人说的话,他十句也会听上七八句,毕竟一场夫妻,他还需对方相濡以沫。   胡夫人问:“你当真喜欢她?你为何喜欢她?”   殿主暴躁非常:“喜欢?我容她让她,却终换来她为江无缺离我叛我,今日若是捉不到则罢,若是让我再见到她,必将她凌迟剔骨、碎尸万段!”   自那以后四年,殿主身边再无人提及孙盈余,包括他自己。   四年后昆仑派中,他令江无缺变作手中至强武器,血洗昆仑,见到了孙拨衣。   他那时对我是真的好了,我越是冷眼旁观,越是能看得清晰。我几次想要他那条命,下毒害他,与小鱼儿合着伙骗他,他竟也容忍下肚。   虽然他根本不会给我机会得手,虽然他也狠了几次,将我留在唐门毒阵,威胁说一根手指便可置我死地,然而终究下不去手。   我在那一次旅途中对表现出对江无缺的迷恋,瞎子也看得出,殿主看出来了,小鱼儿历历在目,我则是重看一遍,才发现自己竟如此不避忌,或者连江云都隐隐明白。   难怪殿主会对铁面说:日后若是孙盈余说她爱你,那必然是骗你。   铁面答:是。   宜昌赌坊,前一夜,殿主又说:我若死了,你护着她。   我听得大笑,他这时竟学别人留起临终遗言,可惜他如此自私的一个人,竟叫催眠术害得优柔寡断。   第二日大雨,他将我输给小鱼儿,一人走去淋雨,好似将死之人,里外透着一股凄楚,矫情得很。   日后回到仇皇殿,他嘴上答应我要解江无缺的傀儡术,背地里却命人将我看得密密实实,我偷走出殿独往武当一行,他将当日守职的殿众连坐处死。   短短几日光景,新鬼成排。他那个人,喜怒无常了点,但也不至理智全失。外界传他动不动处死手下,其实他能做一殿之主,能将总舵分舵几千人掌握于手,单是以武屈人滥杀无辜,必然不能长久。   而他因我杀人,在我面前,却又从来没试过一副离了我便不成活的模样,唯独这次闹得厉害。   办事不利的下属屡屡送命,他那命令最后都成了尖叫:“把人给我找出来,无论上天入地、是死是活,把孙盈余给我带回来!”   胡夫人叹气,“你这副样子,是人都要逃的。”   殿主冷哼,“你怎么不逃?”   胡夫人道:“即使一个人再爱你,爱得再烈,你将她利用殆尽,心也会变冷。”   殿主脸色愈差。   这就难怪我那次回去,他将自残身躯当做条件逼我立誓,我以为他吃错了药又发哪门子的疯,谁知他已疯了一连多日。   胡夫人瞧见他心口血绽莲花,捂住嘴,呜咽溢出。   “她做的?”胡夫人抚着那人心口上的剑伤。   殿主沉默,忽道:“你说得对。”   胡夫人唤:“夫君?”   “我昔日所作所为……”他苦笑,“报应来了。”   “你那不是爱,”胡夫人猛地摇头,“你是中邪了!”   “住口!”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做每一件事,绝不会认错!”   “雩姬。”他唤,“你怕什么,她比不过你,在我心中,此生白首偕老的妻子只有你。”   胡夫人吻住那人的伤,“我愿为你,献上所有。”   他抚过女子发心,如瀑的长发,那片刻的目光,竟是难得有的柔软。   不久后仇皇殿备战正道围剿,殿主却将我派往桃花谷,并且表意很清楚,他知道我这一去,再不会回。   胡夫人问他:“你甘心么?”   他说:“我欠她一次。”   当江无缺传回消息,说我在铁栈山堕崖,必死无疑——“夫君,”胡夫人狠狠地捉住了他,“你不能去!”   开战在即,他如何能抛下所有?   结果是我在万丈崖底左等右等,等来了他。   如果不是他爬下深崖,如果不是他双掌磨破,四肢躯干无数次被利石划伤,若不是他疯了一样什么也不管、什么也拦不下他——我或许直到今日仍在铁栈山底,是生是死,五五之数。   我那时是当局者,我困在山中近乎绝望,见到有人来救,见到那人是他,我忽然觉得很失望。   但这一次,我却是随他一起,壁立千仞,疾风呼号,他一手一脚向崖底攀爬。我揪着心,怕他一个不备就要被狂风卷落,群峰万壑,人乃蝼蚁,而这人不过是为了我。   我第一次因为他身中催眠术感到难过,他每一日晨起时情绪低迷,却可以与我说笑,若催眠术令他万死不回,那该是自作多情,而不是两人间如此契合。   我正是怕自己沉沦,为他所救,却向他出手——那一次,我站在山崖上高高地看着他。   谁想过有一日会陪他下落。   高空直坠,快得叫心脏停止的速度,那人因受力变形呆滞的面容,同样一条通天绝壁之路,他下了两次。失重之感,在那双眦裂圆瞪的眼中,怕不是心悸,而是心痛。   树棘山石横空而出,他没有一跌到底,因此没能如我心意去死,但周身血痕,已叫他血肉模糊。   胡夫人本该坐镇仇皇殿,却还是来寻他。胡夫人寻到他时,便是瑟瑟颤抖,不敢去碰。   那时他还剩一口出气,胡夫人动用自身本元,救活他一命。   他张开眼时,我在那眼中见到了死寂。   对于胡夫人种种问话,他不言不语。   转眼正派发难,仇皇殿血战,他御敌不力,全军覆没。   但偏偏又救我一次,替我挡下我爹的一剑。太虚异界到山中竹舍,他闭关炼尸,不食不寝。   胡夫人以法力令他入睡,站在床前看他,讷讷自语:“这世上有什么咒术能令你不顾一切……你受我火狐灵力,还能有什么咒术乱你心神?到头来,不过是我自欺欺人……”   她又说了许多,何等相思,何等入骨,我却觉耳际惊雷,轰鸣不绝。   胡夫人是女子,女子爱人,便会生妒,她比我还要坚信殿主谁也不爱,所以一开始就已怀疑。   无怪铁栈山带回殿主,明明全部伤口皆已愈合,那人却迟迟不醒。胡夫人守着他,轻喃:“你睁开眼,睁开眼来,一切都会不同。”   可是他睁了眼,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的确是中了催眠术,但铁栈山回仇皇殿,那术法已被胡夫人解开。他自己必然不知,傀儡师也不知。胡夫人救殿主外伤,但山崖下他睁眼度过两日,心智全毁,胡夫人以火眼限界为他重铸心神,我当时还在梦境中没心没肺,想他日后猖獗风光,想他怎会如此轻易崩溃。   那时催眠术就已由他脑中破除,竹屋外起风,我突然间心生寒意。   殿主这时的睡颜,苍白落寞,胡夫人守着他,便是满目的伤感。“你怎么不恨她?”她问,“她要你死,她几乎要将你逼疯,你却还要救她……那我呢,哪里比不得她?”   殿主慢慢张眼。   “夫君。”   “我说过,”他道,“别拿自己与她相比,我负了她,此番不过是还她前事。”   “我只怕你还得太多,将自己一条性命还了进去。”   “你不明白,”他道,“我利用她对付江无缺,伤她真心……我并不知会这样伤人,她此刻越是恨我,怕是代表她越放不下,我还能说些什么?”   “她这几日,日日与铁面一起,你也不怨?”   “……”   “我去与她说清楚!”胡夫人猛地起身,“你是如何为她,若不是她,仇皇殿哪里会毁,那可是你半生心血——”   “雩姬。”殿主开口唤道,“你告诉她也好,只是别忘了,我答应你的事都还作数,只要那人一死,我便与你归隐。你不必为她争风吃醋。”   胡夫人脸色铁青。   殿主起身练功,好像一切如昔。   他之后还是照常利用我,对我下钻心蛊,要我去小鱼儿处套取万象窟入门之法。   我走之后,他沉迷炼尸。   他将江无缺带在身边,有时候望着对方那张脸,许久后冷冷一笑,“你有什么好?不过是因她对我寒心,才会移情于你——记住,是我不要的,才会轮到你。”   殿主在武林大会之后,将江无缺送到我面前,叫我将人带去苗疆,并发誓永不踏足中原。   胡夫人极为不解,“你若是有心成全,便不该叫他们前往苗疆,别忘了,傀儡师也在那里。”   殿主道:“我正是要她去找傀儡师,解了江无缺的傀儡术。”   胡夫人惊愕,“你?!”   “我不想她牵连其中,更不想她坏事。”殿主道,“既然人都放了,何妨做个顺水人情。”   “你莫要自欺欺人了,”胡夫人道,“你是真心为她。可既然你连她都能放下,为何还放不下往日仇怨,随我一起离开这里不好么,我们去天涯海角,再不理这些恼人纷扰……夫君,收手罢。”   殿主答道:“可以,等万象窟之事了结。”   “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殿主道:“不杀了那人与小鱼儿,我何以泄心头之恨?”   “那江无缺呢,为何独独放过他?”   “……”   “因为孙盈余?……因为孙盈余,”胡夫人低低念了一遍,面色大变,“因为孙盈余!不杀孤苍雁,江无缺必不能长活于世,你是要为孙盈余斩草除根——是不是?!”   殿主面色阴沉,“我不过是为自己报仇,你何必庸人自扰。”   “你一定是吃错了药,不然就是撞了邪!不过一个女人,你何至如此,你忘了她是如何对你?!”   “住口!她的事再与我无关,更与你无关。”   “你忘了自己为何要建仇皇殿,你忘了亲口说过要令小鱼儿燕南天生不如死,你忘了自己有多想得到丧神诀,你全部都忘了!!”胡夫人在他身后大叫。   “我没忘。”殿主回道,“正是为了这些事,我才对她放手……我对不住她。”   “对不住?!”胡夫人怒极而笑,“你又哪里知道她心中多么恨你,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她从头到尾爱的都只是江无缺!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你可知自己这般一厢情愿有多么可笑——”   殿主猛地回身,一把捏住了胡夫人两腮,“是我要丧神诀而不要她,是我负她在先,所以无论她怎样对我,我甘愿承受,绝无二话。”   殿主松了手,胡夫人眼中滑下清泪,“你……入了魔了……”   殿主皱眉安抚,“好了,我答应你,日后同你隐居。”   他望着她,双目执着隐晦。我忽然发觉自己已分不出那话中的真假,他不久后借了丧神诀引所有人前去万象窟,他要天下人统统死无葬身之地,他布局好一切,可之后呢?他又是否会与胡夫人隐居?   谎话千遍也会成真。殿主是这世上我见过最会骗别人,也最会骗自己的人。他对自己说过那么多谎话,二十年前顾家花园,现如今,我已亲手要杀他,他竟还以为我是因爱成恨,恨愈深,只因爱愈真。   他便是以此说服自己,几次三番救我,原谅我的恩将仇报,即便到某一日,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我移情别恋爱上了江无缺,但那不过是因为他弃我在前。   在那人心中,只要有一点是真的,只要我孙盈余曾经真真实实心甘情愿地爱过他一回,他便能借着这一点一路到底,哪怕去死,哪怕我再也不会爱他,甚至会越来越恨他。   我原来已如此占有了一个人,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再深再重的伤口,再彻底的背叛,千钧一刻之际他仍然愿意用手臂去换我毫发无伤。这世上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心念动摇,但我还是做到了,我日后所做的,不单是动摇,而是令那人心中所有的坚信土崩瓦解。   若这一切能由催眠术解释该有多好,我一直以来耿耿于怀,怨恨他,嘲笑他,不屑于他,因为他为我所做的全不由心,那不过是道身不由己的术法,我如此告诉自己。   正是因为殿主表现如一,胡夫人为他化解催眠术却不自知,她终于由我口中知道的时候,却也不曾告诉殿主,一直到死。   这件事在胡夫人死后,成为真正无人能解的谜。若没有今日一梦,我会无知一生。原来恨错难返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有可能就此至死,都不会察觉催眠术已破的事实。   殿主失去右臂,尸毒走入心脉,安庆成亲,他来贺我新喜。   我忽然很怕看到自己同他一起,因为总有一刻,便连表面的和平都无法维持。   他是真的为了我才急于除去孤苍雁,哪怕那并不是全部原因。我却因为孤苍雁要断他生机,我说恨他的时候他一点都不难过,那最伤人之处不是爱过成灰,而是他心目中一向坚定不移的两情相悦,从来也不曾存在。   我不爱他,本就是引鱼上钩;他也不爱我,催眠术而已。   他歇斯底里说我会后悔留他不死,可我走之后,他不过是倒在凉亭呕血,再爬不起来。   那座相见欢的凉亭,来回那么多赶着进城参加婚宴的武林中人,谁也没能看见一个断了只手、半死不活的潦倒之人。若是能一眼将他认出,必定第一时间解决了他。   他爬出亭外饮路边雨水,胡夫人找到他时,他神情木讷地走在远避人群的山野。   我本以为,那是出于本能的求生。   胡夫人带他求医,他平静得难以想象。   “你还有我。”她对他说。   他垂着眼,形如勘破红尘,释然沉默。   他二人此时给我的感觉,便是一对最为平凡的患难夫妻。丈夫生了病,妻子操持照料。   但我知道殿主情绪爆发以前,向来都是难得有的沉默。   所以我一直等,等那人哪日发疯,一口咬断其夫人的脖子。   可这日迟迟不来,反倒等来了……某一日傍晚,胡夫人外出置办物什。   殿主靠着床,眼帘半闭,他虽然尸毒缠身,但胡夫人以真元相助,而我不过是废他武功,最终没有伤他半分,所以我以为……   他指尖微微一动,又是沉寂。   我心不在焉,忽然心头猛跳。   殿主!   我瞪大了眼向那人看去,他搁在身上的左手便在这时滑了下去。   “夫君!”胡夫人推门,猛地向床边跑来。   我的身体被穿透,胡夫人近乡情怯,到了边上,却竟然不敢上前半步。   她整个身子抖得不成样子,顺她的目光,殿主的头微微仰着,眼已闭起,鼻息之间……我随着意念靠了过去,手指贴近,可这不过是一场梦,我在梦境里没有任何感觉。   “啊——!”胡夫人蓦地尖叫,我心脏急缩,便听到女子痛哭失声。   她搂住他,那人的头便像失去支撑一般倒向一侧。   身体一侧的衣袖垂落,空荡得令人心中惶恐。   “你不能死!”胡夫人抱住殿主呜咽哀求,“你不能死,夫君……我求你,不要死!”   我呆愣一旁,双手遽然掩住口鼻,这绝不是现实,这一定是梦!我咬着嘴唇逼自己镇定,这又怎么可能,殿主怎么会死在这里,他还要在日后呼风唤雨,他那么恨我,又怎会甘心如此死去?!   女子的抽泣渐止,已不知是多久之后,胡夫人掀起一阵旋风,将殿主带入了太虚异界。   幻蓝天宇,二人紧拥跪坐。   可其中一人是真的气息全无,生机静止。他怎么会死,我想不明白,他不过是闭了闭眼,如入睡一般。往日绝境凶险,他每每该死之时却遇难成祥,他那般坚韧不拔之人,若因我的所作所为憎我恨我,报复是再正常不过,只是如今他死了……   我忽然想起他每每对我说:孙盈余,你再如何如何,我便杀了你。   他总是这样说,说得我都麻木了;他也总是做许多与之相反的事,多得我习以为常,多得我觉得是理所应当。他受催眠术摆布,本就应该爱我,眼中心中只能有我,爱我爱得发狂。   可是他真的死了,那催眠术于我而言又有多么重要?即便催眠术一直制约着他,可他为我断手是真,他在与人同归于尽时是推开我而不是拉住我;万象窟里他操纵尸群,我跑到他面前以嘴堵住他口吐咒言,他可能就因为那一吻全盘落索,却由着我。   我其实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安庆城外相见欢,我背过身去,他跌坐于地,他在那一刻爬不起身,就已代表他这一辈子永远都爬不起来。   至少在这个梦里,他是因我而死,不是因为那自铁栈山后就不复存在的催眠术!   “夫君,醒醒……”胡夫人喃喃低语。   她忽然急躁起来,咬破手腕,将腕间的鲜血喂进殿主口中,她将自身的真元灌注尸体,两人之间随之升起浮华、久久不散的光芒……全无用处之后,她将那人抱好,掀开长发,指尖为刀,一刀划破自己颈项,接着是两下、三下……   她将殿主的嘴唇捏开,令他吞下颈间鲜血。   “醒过来……”   大片的血落在殿主脸上唇边,那苍白的尸体口含血水便似一个活脱脱的怪物。蓦地,尸体猛然一挣,咬住了胡夫人咽喉。   我被眼前所见惊呆,我本以为这梦再真实,最终也与现实存在偏差。因此殿主死在这里并不奇怪,可是这般发展却又再次印证了我所知的事实,这或许是真的,殿主死了,胡夫人以命换命……   那新生的手臂,重又充盈鲜活的躯体,一切一切……如我记忆中同出一辙地发展。殿主睁了眼,冤鬼般狰狞,除了血,什么也看不到。   他吸干了胡夫人,太虚异界因主人身死崩坏粉碎,殿主紧紧地回抱了那个为他献出一切的女子,口中呜鸣,发不出言语,却不知是痛是悔。   殿主仍记得宁芳当日吞天已死的讯息,他循着昔日向胡夫人套出的方法闯入火狐禁地,大开杀戒。他那时并不是真正的殿主,也不是江玉郎,当他一身长发湿成深红,我终于可以确定他死过一次的事实。   自地底回归,怨气森重。因魂魄有损,所以日后飞雁山庄,我才会觉得他好似忘掉了什么,好似不再是他。   我不愿再见那人痛苦又急切地渴血,闭起双眼。   与之同时,我听到一把声音,那声音我只听过一次,却记忆犹新。它来自一个美得祸国倾城的仙人、九尾狐。   “汝已亲历往日诸般,可还执意毁去腹中胎儿?”   我皱眉,心道这还是梦不是?   那声音又再响起:“汝腹中骨肉乃火狐族日后唯一血脉,吾以火狐先祖之名,劝汝抱持慈悲,留吾后辈一丝生机。”   难怪,我想起殿主身体里的火狐之血,难怪要拿去他的孩子如此不易,还不是临盆,却疼得我几乎撞墙。   但说起火狐血脉,若湖、仇心柳,哪个不是后继之人?   “汝之骨肉,乃来日唯一传承。”九尾狐重复,似能看穿我的思绪。   她这般说法,莫不是预言另外两人——“你……”我刚想问她是否在透露过去未来,忽然头脑中一股巨大的疼痛,似将我灵魂生生拉住,猛地向下一拽——   “唔……”我痛哼,四肢百骸登时有了知觉,痛意席卷而来。   朦胧间,脸颊处察觉一丝冷意。   一人的手,覆住我的脸。   那手的主人不知我已醒来,不然他必定不会如此轻柔,我敢肯定,他会瞬间扇来一个耳光。   我试图睁眼,但无论怎样努力,却连掀动一根睫毛的力气都欠奉。   那手缓缓地在我脸上游移,我甚至感觉他的气息与我贴近,两人的呼吸连在一处。那一度消失、一度再无起伏进出的呼吸。   冷得刺骨的手滑到我颈间,忽而用力,扼了下去。   我只觉呼吸一窒,痛苦急增,但除了承受,无法挣扎叫喊。   那手指愈加用力地扼住我的咽喉,指尖震颤,只差一分便能将我扼死,却始终没有加力。   只那般紧紧地扼着。   ……   数日后,我终于由昏睡中清醒。   用了一日时间,我弄清自己的处境:我被殿主软禁在宜昌他们江家的旧宅,而殿主数日前就已离开。听闻外间被天尊孤苍雁搞得翻天覆地,殿主此次离开,想必是要将天地再次调转。   下人看守不愿透露更多,只说殿主吩咐,叫我死了心在此地养胎。   何必要加“死了心”三字?我如今对于他已说不出感受,人心匪石,即便我已不爱他。   但这就好像我与江无缺的关系,我为江无缺无怨无悔,江无缺却只能看见我居心叵测;而殿主为我所做所受,我假装不了,假装不了视而不见。   我开始数着日子等他回返,想将一些话问清楚,更要将自己对于未来的决定亲口告知与他。   但数月过去,春暖花开,不曾等来那人,却等来了故人。    ☆、第一零二章   殿主家的旧宅,并不在宜昌城中,而是出城徒步两日,方能在一片树林掩映之中寻见一间破败得不能再破败的庄院。   庄院占地不小,只是昔时已不算豪华,再配上江别鹤做人的准则,自然是越寒酸越能凸显他江南大侠的清贫与不爱财白。   殿主少时也算得上名门公子,回到家中却要面对家徒四壁,委实不易。我怎么也忘不了他在梦里对小鱼儿说,他特特将自己的睡房选在离他爹最远的那间,实在是打心底里对他爹江别鹤没几分好感。   没好感,对方落难之际却又冒头去救。将自己武功与自由搭上,我看他终究也没多少憾恨。   殿主可能不是别人口中孝感动天的典范,多数时连个人都算不上,但他对江别鹤,真的用尽了身体里仅余的一点亲情。   而他即使嘴上说多么厌恶此地,我推门去看他尘封的卧房,一眼便觉熟识。   这卧房我不仅在梦里见过,连他久居的仇皇殿书房,也是大同小异的模样。   这般念旧,为的什么?   或许在我怨恨他之前,该想想别人是怎样对他,我是怎样对他。   哪怕任何人都可指称他不可饶恕,江别鹤没资格要他的命——而我,同样如此。   我看人家父子相残觉得唏嘘,是否自己多年以来对殿主所做,别人眼中,比忘恩负义更加可恨。   我不知道,因为任何人眼中他都合该如此,不值得同情,不配得到幸福。   是以忽然有个人来到我眼前,对我说要救我脱离苦海,我竟想不出理由说服对方:如此囚禁,尚不能如此结束。   那日侍卫追缉刺客,我将刺客拉入房中,回头时,觉得好久不见的故人面孔,熟稔遥远又有些令人眩晕。   对方一双桃花入目的眼,笑与不笑都有含水风仪,款款深情。   除去仙云栈那日的匆匆一面,继恶人谷中制服火狐长老后不辞而别,江瑕与我,实是有接近一年的未曾谋面。   这初见的第一时间,却是上演了一段令彼此尴尬的漫长沉默。   “呵……”江瑕忽然苦笑,“你真的没死。”   我哪有借口解释,骗过殿主的假死,骗了江无缺,也骗过所有人。   “我竟以为你死了。”江瑕一步步走上我面前,身姿高大,已不是初识少年。   “竟以为?”我说话时口中发涩,“你是高兴我没死,还是失望我没死?”   “你说呢?”江瑕表情里不加掩饰的东西呼之欲出,想揍我一拳、扇我一顿巴掌,满脸坚冰与兴师问罪,终究什么也没做。   那假死的戏令他无比恼怒,可也正好验证了担心与在意。   就连此次化身刺客造访废弃多年的庄院,也是因要打探我的下落,怕我被殿主掳走之后有个三长两短,因此急于救回我。   我不能说不感动,可我还未有时间感动,他便先开口,声明:“我不是为你,是为了紫音不对着茶饭不思的江云掉眼泪,才勉为其难寻你下落。”如此口硬。   “还有,”他又道,“你先前骗我之事,我还未原谅你,你不要以为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道,“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这里可不好找。”   “其实不难找。”江瑕道,“如果我是我爹,一定比此刻更快一步猜对地点,可惜我当年未出世,不知江玉郎有间这样的宅子在宜昌。”   我初见故人的心有微漾,叫江瑕这样说一句一盆冷水,给浇得全无感觉。   便索性问了几条详实信息,例如他同行几人,在来此地之前,他还去了哪里,可曾去找过殿主。   听他口吻,确实是见过殿主,却未有正面冲突,只知殿主正与我爹斗生斗死,江瑕他们确认了我不在殿主身边,便不去搅合人家的鹬蚌相争。   这回,他是孤身入宅,但确实有熊霸、若湖、黑惜凤等一干同伴,在宜昌城中等他回音。   好在,江云、小鱼儿、江无缺都不在其中。   我觉得放心,又想问未前来的几人近况如何,无从问起,便觉如鲠在喉。   倒是江瑕,似乎是从未怀疑过我于去留之事的决定,直奔主题与我商量起逃脱之策,说时垂着眼,显是还未生完气。   因为我如今身形不同以往,这点他在一见我的瞬间就已发觉,只是在那沉默中压了下去,又或许是生着气不愿主动发问,只当不见。但论起行动,又不得不将我略有鼓突的小腹计算在内。   江瑕道:“我明日便与熊霸大闹庄院,巧巧与若湖会趁机救你出去,其他人在暗中接应。想那江玉郎不会这么快赶回来,也无谓安排多么复杂的计策。”   他说完见我全无反应,冷着脸,忽然咬了咬后牙槽,冲我道:“你做什么?”   “什么?”   “孙盈余,”江瑕声音尖细地念出我的名字,“你现在倒知道怕了。”   我被他说得一愣,却听他道:“我还当你为了与无缺伯父长相厮守早已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连瞒着所有人假死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怎么,你还怕这副样子与我回去?早知如此,当日装腔作势地躲在仙云栈上做恩爱夫妻,怎么不想想山下人为你安坟立碑,以为你死不见尸是何心情?孙盈余,你从不拿我当朋友,但我当你是过命之交;你不拿我爹当长辈,他却认了你这个晚辈;你不以生死之事为重,但若湖因你之死哭了整整三日,连声也发不出;还有江云……我那堂兄当真是可怜,与你交拜天地,一日夫妻也未做,到最后却被自己的至亲与至爱所骗,谁能想到这两人合起伙来,将他江云当绊脚石一般舍得远远的连丝希望都不给他。他以为你死了,便连做人的滋味都觉不出了,循夫妻之礼将你下葬,到头来却成了天字第一号傻瓜!”   江瑕说头几字那时,我还觉得有些云里雾里,渐渐听出他误解了我与江无缺在仙云栈被发现的场面,是以要出言辩解,直到他提起江云,却是一个字也辨不出。   江瑕不能扬声,眼睛张得大大的,后牙紧咬,狠狠地瞪着我。   我心中对当日的选择从来也未有惭愧的概念,却于此刻听到江瑕一番指责,终于起了悔意。   我那时只想逃离殿主,或者是报复江无缺,但想不到那报复伤人伤己,更何况,原来真的有人在乎我生死。   却是我从未考虑在内之人。   江瑕说出心中想法后不愿多留,与我约定来日相见时间,却被我一把拉住,“你明日不必来,”我道,“我是自愿留在此处,无需你多此一举。”   “你——!”江瑕本就余怒未消,叫我断然拒绝,一脸怒其不争的恨意。   “算了。”他半晌后道,“江玉郎回来之前,你尚有时间考虑。”   “不必考虑,”我道,“无论你再来几次,我都不会与你离开,或者你打晕我,但等出去以后,我还是会回来这里。”   江瑕是叫我气走的,气得连真正的理由都懒得问。以他对整件事的看法,或许还会以为我是恨他前番言论的不假辞色。   我却觉得,他从头到尾的态度,背后透露一条很可怕的想当然。   便是我腹中孩子生父的身份。   江瑕未明说,甚至哪一点的表现也不能作为他做出判断的凭证,可我认为,他不会觉得我怀的是殿主的骨肉,这点想都不会想。   江瑕初见便轻易断定我无颜再见江云,那么孩子生父为谁,呼之欲出。想来这世上除了江无缺他自己,怕也无人相信我与江无缺间平淡如水,根本再无绯事。   既然没人会信,殿主也不会,何况殿主向来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假想,便是我心里只有江无缺根本已恨透了他。   他在我昏迷之际必然已发现我身怀六甲,却绝不愿相信自己如此时运、一击即中。   可随便一个稍懂医术之人,推算时日,都该知道我那时是与他一起,还来不及见江无缺。   我将手按在腕脉之上,也只需懂得皮毛的医术,便知我兴过堕胎之念。如今阴虚内热、胎元不固,便是那屡屡用药之果……殿主该知道了,我曾经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这才是事件之本,殿主不是误会我恨他,是我一直以来从未停过恨他,如何去解释,我即将态度大变。   隔日直到入夜,江瑕都未曾出现,但是殿主防守严密的家宅里,却又来了个小鱼儿。   小鱼儿与江瑕都是一样,来人家里如同自家,穿堂过室,自如得很。   小鱼儿本不该与江瑕出现在一处,他本该在昆仑山下好好地看管江云,以防江云一念偏差便要走火入魔。   是以江瑕与其他人外出寻我下落,江云却未能同行。   心绪大起大伏向来是练功之人的大忌,何况江云还有明玉功的老毛病。   所以我一见到小鱼儿,就已预感不妙,果然,他道:“江云失踪了。”   三日之前,江云逃出昆仑山。   那么小鱼儿自然而然来找我,因为江云的目标必定是我。   “不仅如此,”小鱼儿斟酌说道,“自你被江玉郎带走,我大哥就已不知所踪。”   “什么?!”我心中打了个突。“江无缺不见,他会去哪里?”   小鱼儿摇头,“他本该来找你,但以他体力,不可能见到你。”   “小鱼儿……”   “我知道。”他道,“仙云栈塌顶的房屋中有一叠手书,是你手笔,我大哥不见那日,手书一并不见。”   沉默,直到小鱼儿问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当然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那纸片飞得到处都是,被我收集起来,但还未及毁去……”   “是丧神诀。”我道。   小鱼儿哂笑,“是丧神诀,你爹把它供在香案上,你却送了人当定情之物。”   “连你也不信我与江无缺根本没有任何预谋?他不知道我是假死,跟你们一样他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个我当然信。”小鱼儿道,“他若是做得出那种事,就不会等到那一日。”   “所以呢,你来又是为什么,告诉我江云失踪,还是江无缺失踪?”   “都不是,我是要告诉你小虾做了件蠢事。他光天化日就闯入江玉郎的内院,他一定不知道在江玉郎心中你比你爹重要得多,所以昨日的打草惊蛇该早该传到江玉郎耳中,他此刻应在回程的路上。”   我微怔,道理极为简单,但我竟然没想到。   殿主即将回来,他在我左等右等之中,终于要回来。   “怎样,”小鱼儿问,“你还在闹什么别扭,就算气不过江无缺的不解风情,你想必也不愿待在江玉郎身畔,与毒蛇作伴?”   “你弄错了,我不是闹别扭,闹别扭对江无缺无效。我连假死都试过了,这次也不是故意留在殿主身边试他。江无缺没有出现来找殿主要人我反而觉得很安心,他没有必要为我涉险,尤其是我怀了殿主的骨肉,再往后的事与他无关。”   “你怀了江玉郎的——?!”小鱼儿震惊,竟是连他都有此误会,瞪住我的腹部,眉心成结。   “你觉得奇怪么?”我问,“殿主与我的关系向来不同寻常,不然你当年也不会数次借我之手坏其好事。殿主连那样的我都能容忍,其实,你该最清楚他待我如何。”   小鱼儿惊后一阵沉默。   忽然问:“那我大哥呢,江无缺呢?”   “……”   “别忘了,你为了要与江无缺一起使尽手段,如何为了一个孩子就轻言放手,这并非你的为人。”   “我的为人在你小鱼儿眼里只是使尽手段,果然是江无缺的兄弟,英雄所见略同——总之我为了得到江无缺花样百出、操守尽失,你现在终于能叫江无缺摆脱我了,不该高兴才对?铁心兰泉下有知也不想尸骨未寒就见爱郎迎娶新妇,你向来向着铁心兰,这回不正合你心意?”   小鱼儿面色发黑,“你说什么气话?”   “你警告过我,别介入江无缺与铁心兰之间,就当你此次怕江云与殿主起冲突才急于劝我离开,但我连归宿都替自己选好,江云与殿主之间根本已不存矛盾。你带江云走,我与殿主一起,大家皆大欢喜各归其位,不是最好的结果?”   小鱼儿望住我的眼,不苟言笑的严肃真是数十年难得一见,“但你还遗漏一人。”   “江无缺么?他更简单,只要确保我在殿主身边不会有性命之忧,更进一步,确保我与殿主是两情相悦,江无缺大概比谁都要松一口气。毕竟他是于心有愧才迫不得已与我牵扯,可是谁知道人心不足,我不止要他的人,还要他的心。”   “所以你觉得他对你无心?”   “我觉得你从来考虑的只有自己人的利益,怕我破坏江无缺与铁心兰时,防狼防虎不及防我;如今需要我安抚江云,便又要我记得对江无缺的一段情,你至于用江无缺来引我动摇么?不觉得是在出卖自己兄弟么?”   “出卖兄弟?”小鱼儿蓦地冷笑,“你可真会给人安罪状,你说得对,心兰尸骨未寒,我何至于急不可耐将你送往那人身边?只是孙盈余,你说他对你无心,若是无心我何需费尽心机防你阻你,难道我对江无缺的定力都无法相信?还是你觉得他对你太不周致,万象窟里是没能助你拿到丧神诀,还是你与江云拜堂成亲时未能替你将往事隐瞒到底?我只知道你在苗疆身染剧毒,他若不为你换血你早已一命呜呼,事后又如何不能取你性命,你的命本就是他给的!可记得你爹大闹婚宴那次,你自残迫你爹罢手,却因失血发狂,见人便追便咬,是谁拿血喂你?大哥怕你伤人,将自己与你关在一处,为何你痊愈之时他却要迁往仙云栈大病一场,难道你从不怀疑?”   “怎么可能?”我若非了解小鱼儿与江无缺的兄弟之情,只怕以为他在诓我,“为何他从未告诉过我?”   “他只怕你知道,如何还会主动告诉你?”   “小鱼儿,他拿走丧神诀……”   “是,他一定会练,也一定会来,到时你如何与他说,说你得不到他的心,还是怀了江玉郎骨肉便从此与江玉郎两情相悦?”   小鱼儿讪笑,声调却忽然有些无力,“心兰死时我确是恨过他,恨不得他孤苦终生恨不得他下地府去与心兰作伴,可是转念一想,他做过什么,他不过是对你格外好一些罢了。或许真如你所说,他对你问心有愧,并非爱你。却还是要问一问你自己,他对你比对他自己如何,比对他此生唯一血脉如何,比对我这个兄弟如何,比对历尽二十年甘苦的糟糠之妻又如何?若这些在你口中都只是无心,那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令你满意,变作江玉郎那般,逼疯他自己,你可满意?”   四下无声,小鱼儿话落,便是一片死寂。   “那人回来了。”他忽然道。   便在同一时间,房外稀落的几盏灯,刹那光芒大盛,明如白昼。   殿主回来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却是翻来覆去小鱼儿的一番话、与现实中殿主即将露面的场景,轮番交替。   小鱼儿说他已知晓我的选择,却是我浑浑噩噩,选择在哪,并看不到。   房外已有人头攒攒,我可以想见门口窗口早已被殿主人手围了个水泄不通。情急之下抓住小鱼儿的手叫他挟持我出去以策万全,他却望着我,问:“你就这么自信,江玉郎会为了你放弃将我除之后快的机会?”   我忽然有些发愣,殿主为我所害对我恨之入骨,我一时感恩却也不会忘记那样重大的转变,但为何还愿意相信他会在乎我的安危?   或者我根本从未怀疑过,殿主心里我是何地位。   正如我从来也没有弄清过,自己于江无缺眼中是何斤两。   这样的对比,便显出了高下,答案无法令人愉快,但其实我早已有了结论。   小鱼儿不再拖拉,半押半扣挟持我出门。   门外边,一片火把连成长龙的火光里,最末端的阴暗处站着那最不能被忽略之人,因为他一头白发。   殿主的白发,苍白得连同整个人都变得陌生,面色不清,静站着看事态发展。   小鱼儿极懂他的心意,适当时将我拦腰一抱,再往他身上轻轻一丢,将我丢进了他怀里。   殿主伸手接我,便没有第一时间去向小鱼儿出手。   只要殿主不发招,小鱼儿灵巧如雁,往高空纵跃便再也无迹可寻。   殿主手指的温度这时侵入我衣下,连带他身上所沾的夜露,丝丝的,凉得人几乎颤抖。   我抬头看他,他立于逆光,面容隐在如墨的黑暗中,莫测难辨。   待放开我,命人送我回房。   ……   隔日天色蒙亮,我等不到他主动来找我,便去他房前求见。   得到的答案是不见。   我还以为殿主会迫不及待,不论是迫不及待地折磨我,又或拷问我。虽然我理所当然地在小鱼儿面前说,殿主待我如何人所共见,可我还是无法忽略,他恨我……那恨哪是那么容易擦除,难道我死一次,在他眼皮底下金蝉脱壳跑去找了江无缺,他便会由恨转爱了?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只会愈憎愈深,日久盘根。   房门前我硬要越过守卫,结果与守门的二人大打出手。   打到一半殿主紧闭的大门忽开,从中掷出一枚暗器,将本已占尽上风的我打翻在地。   我去看那暗器,是一只素白茶盏。   殿主很快出现在房门口。我抬头,第一眼还是盯着那悬瀑般的白发,日下刺眼,每一根都白得那么彻底,覆水难收。   他声调冰冷地着我进房,我起身跟进去。   入了房后关门,回头,见他面无表情地直视于我。   那目光,辗转波折、分离生死过后,竟也有着几分惊心动魄与刻骨铭心。玄衣素发,清癯阴鸷,小鱼儿口中他已重拾旧部、一呼百应,气势自然也较当初身败名裂、丧家之犬的萎顿大为不同。   可就算时移世易,他如今位高倨傲,那眼中的计算与冷峻也并非就是全部。   隐藏于片刻的平静与未有行动之下的,是誓言复仇的疯狂,与扬言恨我的狰狞。   他不可能放任我与小鱼儿演一场戏、便平平安安地放走自己的眼中钉。小鱼儿将他家宅当后花园般想来来、想去去,殿主是什么人,他在昨夜匆匆赶回未做追究,不代表永远不会追究。我原本等他不过片刻便要向我兴师问罪,但竟然等不及自己先来了他面前。   对方一袭黑袍宽大,身形高而压迫,腰封却束出纤瘦。我抬头看他一眼,想自己曾将手揽在他腰际,感叹他体态窈窕,并非久远之事,却也似过去千年万年。   “小鱼儿昨夜、江瑕前日,都入过内宅与我相见。”我坦白,“他们本要带我离开,我未答应。所以昨晚你回来前小鱼儿已准备要走,是怕脱身不易才暂将我当作人质。我知你不信我,但我只是不愿小鱼儿被你生擒,才配合被他挟持,其他再无瓜葛。”   那人始终沉默而审视地看着我,等我话落,冷冷“嗯”了一声,问我:“就只为此事?”   我微怔,点头。   他道:“下次你再敢自出自入,本座会命人将你手脚钉在床上。”   “你……”   “至于你与小鱼儿为何见面,有何图谋,是对本座不利还是要本座一条命,这些你心知肚明便可,本座不想知道。”   “殿主!”   他已吩咐侍卫入房“请”我出去,我甩开那向自己伸来的两双手,“别碰我,否则杀了你们。”   话音未毕,殿主却以惊人之速来我面前,一把掐住我脖子,声调阴冷道:“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威胁本座的人?”   我叫他掐得有些发懵,缓了半刻的神,才看入他眼中,问:“既然你如此嫌弃我,怎么不速速将我掐死?此刻正是时候,快——”   我与他对峙不短时间,他的确有加重力道,却忽然松手,对侍卫吼道:“滚!”   我得获自由不住咳嗽,他却未等那二人出门便扬手给了我一巴掌,险些将我扇倒在地。   那两名侍卫回身关门,不经意向我身处之地看来一眼,被他虚空拍出一掌,当即二人飞出门外,门扉闭合。   我无闲顾及他人,殿主站在我身前,侧对我。   我没有等他回身,便先下手为强,屈膝,单手扶腰跪在他身旁。   “殿主。”   室内此刻便只有我与他二人,他移过目光,高高在上,那望住我的两眼,除了冷,竟有片刻的空洞。   “看来本座高估了小鱼儿,”他哂笑,“十年如一日,还是只此一着。”   “你觉得小鱼儿会教我向你下跪?”我反问,“他那么骄傲的人,倒是希望你能跪在他面前。”   “休要逞口舌之利,本座不杀你,但同样不会放过你。是否你觉得一只眼睛也太多余,想要尝尝双目尽失的滋味?”   “我当初两只眼睛都未能将一个人看清,比起双目尽失,我更恨自己有眼无珠。”   “你说什么?”他问。   “殿主,若你还能记得当日所立誓言——要我跪在你脚下忏悔赎罪、乞求原谅,那么今日便是誓言兑现之时。我承认,曾经得知我爹葬身你手,我的确是恨你欲死,也恨自己无数次机会足以将你置诸死地,却一而再再而三心软。但我那时一心记挂我爹生死,他是我于世间唯一亲人,至少在那时,我还将他当成此生最重要之人。却想不到父女之情血浓于水,到头来也抵不上他的丧神诀、他的天下第一……”   “是么?”身前之人面无表情传出一声嗤笑,“如此说来,你爹不容于你,倒叫你想起了本座?”   “不是。”我抬高头,却不能看清那人眼神,“殿主,我说自己有眼无珠,是因为自己错过了曾经真心待我之人。那人为我受伤、断臂、赴死,我本该铭感五内,却因为‘杀父之仇’要他以命抵命……是我做错了。当初的我就算错了也不愿后悔,可是此刻若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必不会重蹈覆辙……”   “但你仍旧是孙盈余。”他低下了头,躬身时长发滑落下来,一丝一丝,全是雪白。   “你到此刻来与本座说这些,为的什么?难道你那时没对本座出手、没废本座武功,孙盈余就不是孤苍雁的女儿?你敢说自己一开始就不是包藏祸心?”他蓦地捏住我的脸,贴近道,“本座最恨的是什么,是竟然会因催眠术对你着迷!”   他本要一把甩开我的脸,我不知哪里来的预感,竟好像熟知他会如污秽般将我弃掷甩脱,我因此在他动作同时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   殿主手臂枯瘦却难以撼动,衣袖空荡,我抱住后令他甩不开手,他迎面望住我,呵气可及,那眼中刺骨幽冷,颧骨略有些高,发丝贴在其上,竟像个极为陌生之人。   “放手。”他道。   “殿主,我若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是真心交付,你又可愿信我?是因我知你恨我重提旧事,才想避而不谈。但你至少应该知道,仇皇殿遇见你之前,我就已接受催眠术,我认为自己叫孙盈余、普普通通毫无胜人之处的大夫,你所知道的与我所信服的根本没有任何不同。虽然当中有傀儡师的穿针引线,但我从未刻意接近你,反而是强迫自己竭力远离你,因为我已发觉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你、倾慕你、想要追随你。我一早便知你是何许人,却直到你对我道出真正利用我的理由,我才能叫自己死心。   “这世间上,还能有什么比自己捧出一片真心、却又被人弃若敝履地踩在脚下更叫人痛不欲生。你要借我折磨江无缺,我以为自己大彻大悟,以为自己对你所有爱慕已统统转为憎恨,可爱憎之事并不简单,由爱生恨,爱亦生怖。殿主,我那时并不懂,为何自己那样恨,那样放不下……可其实我又多少明白,因为不甘心,当得知我喜欢你是真、你爱我却全是出于催眠术,我就更不甘,就更恨你,就越是不屑一顾你对我的好……”   “呵……呵呵。”他忽而轻笑两声,蓦地又住了笑,阴鸷地望住我,“这么说是本座的错了?本座因催眠术贪恋你,已经令你嫌恶,若是再有些牵扯不清,岂非你孙盈余的平生之耻?!”   “不是!”我摇头,“究竟是催眠术还是真心实意,我分得出。”   他冷哼一声,“可惜催眠术已不复存在,至于真心实意,本座对你,从来没有。”   “……”   “怎么,计策失利?”他抬高的脸,“难道小鱼儿教你的花言巧语便只有如此?”   “殿主,你该最了解我。”   “……的确,本座自认对你也算看得通透。”   “孙盈余胆小、怕死、记仇、狭隘,不是胡夫人,没有她那般坚持执着,这些你早就知道;我害过你,背叛你,这些你也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我一次次害你还能一次次得手;为什么飞雁山庄我用一个火药库想将你炸飞上天,你却还能由我活在你眼前;为何我应你所料死在域穴,你扔了我尸体却又要去寻,寻不到便将整个仙云栈翻了个个儿……你看你正当壮年,却眨眼白头;为何要说统统都是催眠术,为何不是你爱我?!”   “够了!”他厉道,“你敢再说一字,我要你的命!”   “你要我的命,就不会任我长篇大论说完每一个要说的字。你是要我跪下来求你么,我已做到。你若是真要我还你一命,那也不难,待我十月分娩,为你诞下骨肉,我可把欠你的还给你,任你是剐是杀,我甘心领受。”   他面色寒得发沉,终也没什么顾忌甩开了我,将我推倒一侧:“说什么为本座诞下骨肉,谁知那是你与何人孽种。”   我心头顿冷,反问:“你说什么?”   “孙盈余,除了本座与江无缺,你尚有几个裙下之臣,谁又知晓——”   “江玉郎!”我后脊寒意上涌,因那人脸上全无顾忌的嘲意而一阵颤抖。蓦地起身,抓住墙边一只花瓶,不作他想便向对方面上掷去。   啪地一声,将我掷醒,我再要觉得后悔也是为时已晚。殿主被我施袭躲也未躲,细瓷花瓶在他身后墙壁四分五裂,溅开碎片于其脸边划出破口,鲜血印出,他全无表情。   “是谁叫你起身?”他冷道,“是谁说要向本座跪求饶恕?”   “我没想到,你心里原是这样想。”   “你身上孽种是何人子嗣本座并不在乎,”他却道,“就算是……本座当年亲手了结江别鹤,又怎知因果往复,这孩子来日有力握剑会否故技重施?似这般威胁,本座不需要。”    ☆、第一零三章   我对殿主有一种自信,自信我若死,发疯的还是他。   又或自信我只要愿意,弃了那些耿耿于怀的芥蒂尊严,开口求他,真正痛哭流涕地忏悔认错,说我错对了他,他哪怕曾被我恩将仇报、又或遭我陷害背叛,终是要被我软化。   直到这时候,他既杀不了我,也做不出什么更进一步的折磨报复,明明恨这么深,什么都做不到,便就是证明。   然而不愿失去,亦不代表能够忘记。他如果能忘记,便就要将一个人的杀身断命之痛忘记,那绝无仅有的爱恋痴情被人狠狠玩弄,他若也放得下,便是佛陀之境。   殿主嗜火狐之血时已入魔,凡人躯体渐趋妖化,为人更暴戾狰狞,憎怒走向极端。   那样的人如何能原谅,又放不下,越不过,便将彼此之间打了死结。   无论我再怎么示好,都只是弥补当初,不能改变现在。   殿主提及自身骨肉时的那一分绝情是千真万确,他对亲情从很早以前就再不抱一丝幻想,对仇心柳更是从头到尾没有父女之谊。   所以我怀了他的孩子,于情于理都不是打动他的筹码。   他没能如他所言斩草除根,不知是否可以理解为给了我几分薄面,看在我尽心尽力下跪哀求的份上。   我很想令他相信,那言辞漂亮的讨饶并非花言巧语。我其实至死都不愿承认我当初对他的意乱情迷已刻骨铭心,若是爱一个人到头来却都是那人的利用,说出来都感觉是奇耻大辱。更何况是承认我对他多年的记恨里,催眠术令他喜欢我,才是一切不能平衡的□□。   这样的感想宣诸于口,连我都怀疑自己那样与殿主作对,对他不屑一顾,是恨还是图的什么?   我如果对他没有一丝感觉,早该不在意这个人。   可是我已习惯危急时依赖他,时时处处也能想起他,与他一起总要激怒他,好像除了他,也没什么人能让我横眉冷对又可自在玩笑。   我在江无缺身边总是不顺意,战战兢兢,仿佛也不是我自己。   在殿主眼里,或许那个才是孙盈余,肆无忌惮,冷血小气。可惜,那个曾经能让我在敌对之时与其拌嘴的江玉郎,早被我自己挥散得连虚影都不剩。   出门前,我看自己手脚俱在,回头却是一地狼藉,想起我那些不会为殿主所杀的自信,确有些百感交集。   阖了门,若说那人隐身黑暗,更该说他身后的那些黑暗,于他连陪衬都算不上。   是我毁了殿主对我一退再退的容忍,他可以因为利用过我对我一念到底,都是纵容。   我却做不到之死靡它,哪怕他于我再有多么大的不同,哪怕人世间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于我的特殊——   可是我只能悔到此处,再重新入心入肺地重拾旧爱,我做不到。   我只能说为奴为婢,却说不出终此一生,两厢厮守。   如此没有诚意地顿悟前非,殿主没有向我大发雷霆,没有像他自己所说地剜出我另一只眼,都可算作奇迹。   我觉得心堵,却又不能去可怜,我生得多么厚的脸皮去可怜他,那样已介乎无耻。   从殿主房中出来,被人押着回寝室途中,忽听到前院中的兵刃骚动。   结果走了一半的路,尚且没有任何准备,视线中忽然跳出来一个人,与侍卫追缠着,边打边闯,现于眼前。   对方并没有先看到我,我先看到得他。   他被十多人密不透风地围着,一面有人“刺客刺客”地大喊,引来更多守卫。   我自然不会得到任何人关注,却是看着来人举剑劈砍,四处冲杀。   那来人的剑法犀利无匹,黄衫白刃,其人如剑,锐利得厉害。   我站了顷刻,却已见到数波被他一剑挑翻的人,有些人根本堕地便再也爬不起来,动静全无,地面血迹交织。   忽然那来人打着打着便定住不动。   “好机会,”有人大叫,“杀了他!”   那来人背上立时中了一剑,身子前冲,手臂被刀锋划破,下盘遭人偷袭,一脚踹在他后膝,便是一个趔趄。   “江云小心!”我大叫。   忽然身后生了寒意,回头去看,殿主黑衣鹤发,正站在我身后。   他面颊上还有细微被瓷片所伤的破损,颜色苍白,冷冷地望着不远处江云与众侍卫的打斗。   江云一再失利,动作自方才起变得迟滞,被动防守,勉强自保。   那殿主招揽之人,个个都是凶狠,冲着江云一顿猛攻,忽地一只回旋镖直飞江云额角。江云猛变招式,扭身躲避,利器擦过他发丝,将他系发绳结一割两断,呼啸着直飞而过。   江云断发飘落,我长舒一口气,却见殿主遽然出手,身法快得看也看不清——铮地一声,竟是殿主空手对上一人刀刃。   那新来之人,是小鱼儿。   小鱼儿刀法出神入化,五行为火,出刀便如炙阳千里。   他一面与殿主周旋,一面却又分心后顾江云,“臭小子你闹够没有,今日是非要死在此地不成?”   殿主被小鱼儿阻了一时,却就这一句话的功夫,人影闪若鬼魅,顿时到了江云身后,五指伸出去——   “不准动!”与此同时头上方屋檐,一女子高高举着弯弓箭矢,直对殿主,疾言厉色,“不准碰江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哪知殿主充耳不闻,便听嗖地一声,仇心柳手中利箭疾下,破空直往殿主。   殿主看也不看,挥袖一挡,锐箭便似变戏法般拐了个弯,又掉头飞向仇心柳面门。   “丫头小心!”小鱼儿最先反应,掷出长刀削断箭头,回身冲殿主道:“江玉郎你好狠的心,谋杀亲闺女?”   那边厢仇心柳逃过一劫,早已迫不及待飞身来到江云身边。   江云却在对方脚未着地之际一把将其推开,伸手,握住侍卫偷袭仇心柳的锋刃。那刀锋在江云手心里搅了一圈,江云另一手剑光一闪,砍去对方首级。   如此血腥迅疾,各方都是冲着自己的目标,胜负变化全于电光火石之间。   好在仇心柳一来,江瑕、熊霸、黑惜凤等也相继赶到。庄院中饶是守卫森严,但江瑕诸人多历磨练,个个也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然小鱼儿一声“住手”,混战竟未因新登场的几人升级,反是暂为止息。   小鱼儿走去殿主面前,不冷不热解释:“今日是场意外,这臭小子练功伤了眼,看不见自己闯来何地,该也不知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小鱼儿说罢去看江云。   江云一手滴血,方才徒手去抓刀锋,那血落在地上都能聚成水洼。他像不知会牵动伤口,还攥着拳。束发的绳结早已断落,满头墨色乌发如瀑般披散于身,遮了他半张脸。   江云脸颊因过度削瘦而微有下陷,轮廓如刀削斧刻,日光投射,却不仅不似往日冷酷,反多了几丝难以形容的冷艳。   殿主顺着江云视线,找到了……我,我清楚看到那人的目光中由阴鸷、而浮上抹惊悚骇人的杀意。   小鱼儿不愿与殿主纠缠,转头要拉江云离开,却听殿主冷道:“既然来了,何故急着离开?”   小鱼儿已一手捉住江云手臂,却竟然一拉之下未能令对方移动。小鱼儿又试一次,奈何江云纹丝不动。   殿主发出冷笑,“看来此子目光如炬,没有认错人,也找对了地方。”   小鱼儿背身,“唉……”竟起了一声轻微至极的叹息。   “父子都这般不叫人省心。”   他一句话说完,我猜已做好与殿主做一场殊死较量的准备。   谁说小鱼儿不想找殿主算账,他心上记着铁心兰的血海深仇,只是碍于自己拖家带口,身旁又是一众小辈,始终也不愿贸然行事罢了。   但江云既然已于今日找来,小鱼儿不能阻止他与殿主冲突,便唯有舍命陪君子。   也是他人到中年,行事比少年人总要多一层顾虑,略有一刻不察,江云已越过他举剑刺出。   待所有人回神察觉时,江云与殿主已有了第一回合的交锋。   江云持剑,殿主徒手。那两人的实力悬殊,在开打前便于各人心中有了计较,因此小鱼儿才不愿江云自寻死路。   可江云先前对阵侍卫的失常是事出有因,我知他是看到了我,匆忙间见到我腹间鼓起,身形有异。   但如果他全套天外飞仙剑法施展出来,该也是风云变色,神哭鬼号。   我正在想,他已如我所料毫无保留亮出绝技,天外飞仙第一式、第二式……第四式、第五式……第七式……第十式——便只觉眼前飞沙走石,那当空日曜遮蔽,满眼流光溢彩、幻影剑涛,一剑化万、万剑合一,顷刻便往殿主周身刺去。   我不待惊叹,却见殿主伸手一吸,侍卫长剑被他纳入手中,身形猛冲,竟是迎上江云剑光。   一招一模一样的天外飞仙,只强不弱,二人施展,满天夺目剑影刺得人张不开眼睛,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却不知殿主何时学会了江云的压箱绝技。   待殿主反手一剑,迫退江云,江瑕赶到江云身旁,冲殿主讥道:“你竟偷学我堂兄的天外飞仙?!”   “偷?”殿主幽幽一笑,“你问江云所学武艺,哪一招哪一式不是得自本座?”   我微怔,想起殿主当年送江云向风行雅学剑,既然殿主有天大的面子能令封剑的剑邪开宗收徒,倒是不愁自己学不到别人的看家本领。   “看来,是我小瞧了你。”   江云突然间开口说话,那话音便如我想象中一样,因沉默太久而微有生涩沙哑。   冷峻依旧,言语间又比从前多了几分老练沉稳。   殿主与他过招,剑气已于他身上划出无数道破口。   与他相比,殿主毫发无伤,眼中微寒看他,问:“你拿什么来向本座挑战?”   江云手中出鞘之剑,也不知是因被他握得太紧还是什么,剑身渐渐有如活物一般嗡鸣不止。   小鱼儿在一旁忽而脸色大变,冲江瑕叫道:“不好,快拦住他!”   咻忽天地变色,江云一剑劈出,哪是江瑕想拦能拦得住。但见江云衣衫鼓胀,发丝当空翻飞,其时人剑如一,向殿主飞身而来之际,似乎连那五官都被体内庞大的气劲冲撞而走了形状。   殿主挥剑抵挡,不想剑身被江云一记砍断。殿主弃剑,眼中红芒大盛,火狐之力顺其心意功力暴涨,却到底是一时轻敌而失了先机,被江云一剑划过胸膛。虽殿主已及时后撤,一瞬连退数丈,剑未及身,怎奈那剑气了得,受其波及,殿主退罢之后尚踉跄数步,一手抚胸,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呵……哈哈……”江云本要乘胜追击,殿主出其不意却发出一阵冷笑,“想不到真有青出于蓝胜于蓝,本座的好、义、子!”   “他早已不是你的义子!”仇心柳一步上前,看似不忿殿主,但以目前形势,却更好像是要拖慢江云进击。   毕竟是父女。   殿主又是一笑,仇心柳问:“你笑什么?”   “本座一时不察输给了走火入魔的明玉功。但身为移花宫传人之子,本座确是奇怪,江云难道这些年都未从江无缺身上学到导正明玉功的法门,难道这明玉功的奥妙只传情人不传儿子?若是如此,江云你可求求孙盈余,她当年得你爹真传,说不定感念与你一段旧情,也愿把真正的法门传给你,治好你的走火入魔。”   “你乱说什么!!”仇心柳怒斥,“江云堂堂正正胜你,哪关走火入魔之事?!”   “是么?”殿主瞟去江云一眼,“看他此刻模样,怕是要失智疯魔了吧。”   “江云?!”仇心柳大惊。   还是江瑕站出来,“听他胡言乱语,江云身上有仙人根基,危机之时自然激发体内潜力,胜你这种邪魔外道是绰绰有余。江玉郎,我看你才是入魔已深,没得救了!”   “仙人根基?”殿主眼光略有变化,“那是什么?”   “是什么与你何干?小虾,与这种人费什么唇舌。”小鱼儿一并站出来,几人一起,便将江云严严实实挡在了殿主的视线之外。   “手下败将,”小鱼儿叫殿主,“你连江云都敌不过,可还要留我们在府上做客?”   “哦?本座要留,小鱼儿你又赏不赏脸?”殿主话音未落,人却已拔地而起。此番出手,声势内息皆较前番大为不同,只觉满院的杀意奔袭,将诸人压制挤迫得无法喘息。那般强烈的意念,怕是花鸟鱼虫都会受其影响如临大敌,莫说是人。当头的致命一击,只瞧得小鱼儿都面色铁青。   “爹爹小心!”   小鱼儿父子联手,对上殿主都落于下风。江云忽然加入战局,由江瑕斜后方蓦地刺出一剑,说得好听那叫出其不意,难听便是偷袭。   “殿主小心!”   我无暇多想冲上前去,江云剑势险险于我眼前变招,虽他已极力收手,所挟剑气仍刮过我脸颊,火辣辣便是一阵刺痛。   江云落剑停在我面前一步,二人四目相对,四下里也一时偃旗息鼓,再无争斗之声。   江云不发一语地望着我,那眼中清醒与手刃仇人的冰冷杀机交织,两相纠扯,衬得他眼光瞬息变化,竟果真有种走火入魔的先兆。   “盈余要帮谁?”江云发问,话语里并无起伏,定定地看着我。   我一时心虚,却想到殿主正在身后,便直视江云道:“我认识的江云,并不会乘人不备暗施偷袭。”   江云唇角溢出丝冷笑,静默地望了我半晌,答道:“我只求他死。”   坚定已极,似是没有任何人事能令其动摇。   “你今日前来便是要杀他?”我问江云。   “不,”他望入我眼中,“不止,我还会将你带走。”   “不必了。”我道,“小鱼儿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是自愿留下,没人绑我没人锁我,我不会跟你走。”   身旁有微风拂过,初夏,风如薄纱,轻柔惬意。   江云长发被风吹起,浓墨之色,映得他唇颊苍白。   “为什么?”他眼底仍是时衰时盛的杀意,只是还有了抹痛色,隐隐约约,以及重荷疲累。   “不为什么。”我答,“殿主在哪里,我便会与他一起在哪里。因此若你今日杀他,我也会追随而去。”   江云神情僵滞,似乎始终没什么表情,望住我问:“他拿什么威胁你?”   “没人威胁我。”我手在身侧攥拳,“一直以来是你自作多情,论亲疏,你我之间远不及我与殿主亲密;论心意,我此生魂牵梦萦之人正在眼前,为何还要与你离开?”   江云眼睫微动,握剑之手,便是肉眼也能见到其不受控制的抖震。仇心柳于江云身后不远,怒不可揭:“这种话也说得出,孙盈余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   “我是没有羞耻之心,但总比一味骗他,让他一世活在梦里、对我不能忘情要好。”   眼前忽然寒光闪动,江云剑尖已扬高指向我,却见他低眼,口中冷冷吐出二字:“让开。”   “江云……”   对方手中一把利刃光可鉴人,指在我眼前,道:“让开。”   “我不让你一样可以绕过我,但是他欠你什么,倒不如我替他还。”   江云垂眸发笑,“我要他把你还给我,还得回么?”   他抬起了眼,眼中森冷死寂。慢说他话里的人是我,就算我与他素不相识,也会因他眼中那般自嘲绝望而心悸不已。   却在此刻——“若本座听得不错,江云,你要找的人该是本座。”   殿主声音响起于我身后半步,清晰地,近在耳侧。   “无论你所求何物,本座奉陪到底。”   “不要殿主。”我猛地转身,方才开始便一心想求江云断念而归,哪知殿主还是不愿放过这次机会,怕是要一网成擒。   “孙盈余,”殿主问了与江云先前相同的问题,“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我一时进退两难,见他眯住视线看我,忽而又伸手扣住我下颚,微微笑道:“不如就让本座成全了你们。”   “放开她!”江云同时叫道。   “你急什么。”殿主扼住我,看回江云,“既然你一心想要孙盈余,孙盈余又一心追随本座,何不你也重回本座身边,如此便能两全其美。”   我微怔。   江云一声不发,却是小鱼儿插了一句,问殿主:“江云若是不愿你又要如何,杀了孙盈余?”   “这个自然。”殿主道,“此提议他若是不愿,本座杀孙盈余再杀他前去相陪,一样也是成全。”   “你疯了不成?”我被殿主掐住脖子,却喘息自如,尚说得出话来。   谁知对方手下一紧,侧目看我,冷道:“本座正是疯了,才会叫你前欢旧爱寻上门来。”   话罢他五指猛收,我痛得□□,却再也发不出声来。   江云大叫:“你住手!”   殿主回道:“本座从不与人共享一物,既是无人所需,唯有送她去死——”   “我答应!”江云话锋变得也快,“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江云你傻啊,”江瑕指着他鼻子便道,“江玉郎的话你能信吗?”   “再说他敢吗?”小鱼儿接道,“他有本事杀一个孙盈余给我看看,怕是——”   “够了!”江云竟一句话喝断小鱼儿。小鱼儿几时受过别人如此呼喝,还是他的侄儿,还是当着他的生死对头面前,殿主薄唇抿笑,小鱼儿虽不爱面子,却也该感颜面尽失。   “放开她罢,”江云胸口微微起伏,“我可为你做任何事。”   “好,”殿主道,“那便回来本座身边,为本座效忠,本座自不会亏待你。”   “不行!”仇心柳力劝,“你若再做回他的义子,这辈子就永无脱身之日。”   “义子?”殿主似是受之启发,“确该如此,江云,还不立誓?”   江云望我一眼,神情冷漠,指天盟誓道:“江云此生忠于义父江玉郎,如有二心,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他那誓言方说完,殿主指间一松便放开了我。   我得了喘息之机终是回魂,手护着颈间一顿痛咳。   这时江云已站来殿主身边,伸手便扶住了我。我顾不得难受,一把推开了他,“江云你是呆是蠢,江玉郎要杀我会留到今日等你来救?他要杀我会因为你投靠便打消念头?你会否太过天真,他教我合演场戏哄你入局,你竟真的相信?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我不喜欢你,从头到尾从未喜欢过,为何你还要死缠烂打,为何你勾出他的醋意,让我也不得好过?!”   鸦雀无声。   我当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样的话,江云面色难看至极,那望我的眼除了黑沉便是空茫,已看不出他任何情绪。   “你走罢,”我道,“我死不了,你若走得了就赶紧走!”   殿主破天荒没有任何反应,我实在不明白江云怎能连如此大好的良机也浪费,“走不走,是我自己的打算,”他道,“与你无关。”   “你——!”   我实在无计可施,去看小鱼儿,他无奈一笑,只张口说了无声二字:“痴儿。”   便在这时,宅院外突然传来一道隔空喊话:“武当掌门魁星子,奉天尊之命,迎小姐归家。”   下一刻便有打斗声由远及近,侍卫来报,武当弟子上下百人,直闯内宅。   连我在内,在场之人皆是脸色一变。   谁没见过我与我爹闹翻,谁不知道孤苍雁早已公告天下与我断绝父女关系?他这个时候却派人来迎我,恐怕一接到手便要立时杀我才是真。我爹做人的原则向来是斩草除根,他当初散步谣言说我与殿主无媒苟合,那是因为他知道殿主有多恨我,再加上诬陷我偷了他的丧神诀,谁留着我,便是留着一块烫手山芋,殿主想必不会让我活太久。   可现如今我完整无缺,我爹便有些忐忑,他怕我留在殿主身边,总有一日会成为他的把柄,他更怕我伙同小鱼儿,取信天下,掀了他的底。   昔日十二星相之首,那余下的十一人无恶不作,我爹又怎能独善其身?当年举家避祸西域,我出生于番邦异族,我娘便死在异国他乡。中原武林并不是没有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我爹当年得罪的,便是能叫他死十次都不够的隐士高人。   只是那人身份,我全不知情。况且我年幼便接受了催眠术,就连这事原本早已忘记,今日不知为何又想了起来。   院墙外的打斗声步步逼近,其实武当一脉,近些年人才凋零,但倾巢之力,却绝不容他人小觑。   四周围打杀不断,许多蓝衣道袍的弟子很快出现于视界之内,偏偏庭院中央干站着我们这群人,谁也未动。   殿主眼见自己手下一个个损兵折将,自若有加。“江云,”忽而道,“此刻正是你表忠心之时。”   我眼皮猛跳,当即去看江云,江云视线微垂,低沉回了一个字:“是。”   “本座要这群宵小今日葬身于此,无一生还。”   “是。”   “是什么是……”人群中有人嘟囔一句。   殿主遽然大喝:“其他人停手!”他指着江云对那些仓促间摸不着头脑的下属宣布,“对付这般酒囊饭袋,你们少主一人足矣,没有本座命令,谁都不准出手相帮。”   江云才不管这人正话反话弦外之音,早已拔剑而出。   殿主却又对那背影道:“杀得尽兴一些,待你归来,本座送你一份大礼,保你欣喜若狂。”   不远处江云身影微微一滞,再无停顿,冲入人群搏命厮杀起来。   小鱼儿却站在我这端动也未动,只冷眼看着。   殿主也好似对战局信心满满,漠不关心,转身望了眼小鱼儿,说道:“此刻本座又留不留得住你们?”    ☆、第一零四章   殿主话虽如此,小鱼儿与江瑕等人要走,他未真做阻拦。江云与武当派激战正酣,殿主若留人,需得亲自出手。   但他方才与江云比剑之时受了内伤,那伤比想象中重。后来他对小鱼儿全力一击显露实力,又为自己伤上加伤。   只是演得好,连我也看不出来。   他留江云一人于院中抵挡武当的来势汹汹,自己领我回房,关了门,一把将我推在座椅上。   我哪甘逆来顺受,伸手推他,反将他一连推出几步之外。   他步履踉跄,我记忆中如此虚弱已是早八百年前的事。自从有了火狐之血,他战无不胜神勇无双,我若非亲眼所见,也不相信江云逼出潜力,竟有与殿主殊死一搏的实力。   这时房外惨呼震天,窗棂浴血,窗纸上时时能见断臂残肢的黑影飞过。我心中惊悸,转头去看殿主,他闭目坐于不远处吐纳,悄然死寂,也不知开口扰他会有何后果。   我这端一直在看他,他虽闭眼却也知晓一切,开口问:“怎么?”   我未接话,他突然张了眼,“你想说什么?”   我被他瞪得一愣,问:“你许诺江云的是什么,什么能叫他欣喜若狂?”   他露出“还当你要说什么”的模样,手上收了功,起身走至我面前,“你又认为是什么?”   “……”   对方微微一笑,“想江云对你朝思暮想,若是本座遂了他的愿,成全你二人拜堂未竟之事,你说他是否该欣喜若狂?”   窗缝中透过的日光千丝万缕,照亮那人发间,却照得他益发冰冷。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他盯住我的脸,“你当日为何要嫁江云,不就是为了折磨江无缺,今日倒问本座为什么。”   “那你呢?”我忍不住道,“折磨了江无缺,成全了江云,你又得到什么?”   “本座要看着江云一日日嫉妒发狂。哪怕是得到了你,他却只能证明自己最爱的女人始终对自己生身父亲念念不忘。呵,到终有一日江云再也无法忍受,恨江无缺入骨,甚至对江无缺刀剑相向。那时江无缺被自己亲生骨肉所伤所杀,怕是死,也不能瞑目。”   我怔怔望着对方双眼,当中设计报仇的快意,竟也能叫那双眼明亮。只是明亮得太过异常,又有了近日里已不多见的疯狂。   “江无缺对你做过什么,江云又怎么对不起你,是他们父子欠你还是你欠他们?你处心积虑让他们父子相残,于你而言就能好过,你又会有什么好处?”   “本座能将江云收为己用,他当初背叛本座,本座给他安排一个亲手弑父的结局——这便是好处。”   “好,说得通。”我道,“可你太小看江云,事到如今我是对江无缺念念不忘,还是对江玉郎不离不弃,你以为他不会分?”   “贱人!”这人比照平常,当头就是一巴掌,扇得我头脑中嗡鸣。   我吐去口中鲜血,看向他,“你或许觉得安排我与江云一起,是报复了别人。可我觉得你根本就是在害怕你自己,你怕不能对我忘怀,怕催眠术仍旧能令你为我赴汤蹈火,怕自己相信了我的话,仍变得如同以往那般痴情可笑。所以你急着推开我,正如当年你怕我影响你的计划而宁愿放我与江无缺离开——但你想过没有,当初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并非不具意义,我有感觉,我是人,会被你打动,我愿与你一起,便再不可能抱着那些天真往事死死不放。为何你不能也一并放下,为何试也不试,你就当我为你做的全盘努力不复存在——”   我伸手,几乎要触到他的脸。那张脸生得清秀俊美,尤其是下颏。他不知我其实只由这一叶障目的下颏,而渐次爱上了他整副面容。   那时他戴着面具,否则我心中,他也不会比江无缺蛊惑。   我碰到他时,他皱了眉。脸上斑驳的微光深深浅浅,却反将五官衬出几分难得一见的平静。   “我与你离开此地好么?”我问,“只你我二人,避世隐居。”   他未置可否,但拒我千里的殿主,平日早该火冒三丈。   我将手攥住他衣前冰凉的发丝,他上身似受力般轻轻前躬。“好么,殿主,”我去搂他,“由我陪你,此生此世……放过江云吧。”   他打了个寒颤,像是自身体最深的某处生出冰碴,连同整个身体都迅速冻结——“江云?”他话音附在我耳侧,轻缓柔软,“原来是为江云。”   下一刻猛地将我按在座椅上,他起身,一把抓了我头发,令我面目上扬,遽然贴近,不期然地,嘴唇印来我唇上。   我瞪大眼,身体有一丝丝的抗拒。他却由不得我退,唇齿咬噬,好像含着一股无以发泄的怨气,他吻我,手指捏着我的脸,似冰冷,似热到沸腾。   我挣扎时被他封了穴道,任何动作都是微弱,任由他吻,手指蜷曲着,耳边还充溢着武当道士的呼喊打杀,强自令自己闭上眼睛。   我知殿主是认真的,他这一回,并非只是羞辱,哪怕因江云由妒生恨,他也是全情投入。   我说服自己去回应,长久以来,便等着殿主这几不可能的动情之时。   我也记得自己曾对自己立下的誓言,当那时,自殿主的往事中清醒,当殿主想要扼死我却终究没能够成功——我那时对自己说,我那样爱过他,曾经愿见他笑颜而不惜一切,我因被他利用而耿耿于怀,我恨他,因为他对我所有的好都是催眠术!   因此我现在才要用尽手段令他甘愿原谅我,我没有太多机会,即便是为江云,我也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   可是他吻我,我的舌头并未被点穴,我想要它动弹一下,却无论怎么用力始终无法达成。   求求你,我对自己告诫,这或许便是殿主唯一的动容。   求你……   直到这人推开了我,在我耳边低吼:“孙盈余,你心里装的到底是谁?!”   他丢下我,头也不回离开,门外面腥风血雨,他摔门而去。   求求你……我却还在一遍一遍地试图说服自己,求你了……   忘掉江无缺吧。   ……   这一日,江云大开杀戒,将人间炼狱修罗屠场活生生搬到我连日居住的宅院。   我虽未亲眼所见,但嘶喊哭饶声一墙之隔,殿主出门后的泄愤虐杀我也听得到。   “孤苍雁近日可好?”一切归为死寂之后,我隐隐听到殿主如此发问,“本座废你武功、断你手筋,你若能活着回去,便替本座带句话:他孤苍雁想做天尊,门都没有!”   那能为殿主带话之人,该是武当的掌门魁星子;其他人,该是无一生还。   未几,殿主命人打扫院落。忽地,又有人闯入我所在的房内,春光烂漫,我被那一泻而入的阳光射得张不开眼,还以为来人是江云。   但我到底小瞧了殿主。   他点了我的穴,我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添置新褥,布置新房。门口有人抬着死尸来来回回,有人借着鲜血在墙壁上写字,是个大大的囍字。   一派艳红,血色诡异。   当晚于布置一新的新房当中,我再次见到殿主。   他为江云设宴,照足程序,补上那拜堂之外的种种礼节,自己却来了我面前,确保我身上穴道无法自行冲破。   顺带封了我的哑穴。   转身要走时,他背对我,身着常服,融不入这一室鲜艳暧昧的喜庆。   “胎儿三月过后自行稳健,”他背身道,“不会碍了云雨之事。”   我抬眼瞪他,拼着真气聚力一冲,口中呛出血来。   殿主闻声回头,见我吐血微微一怔,却好像扎根于原地般动也不动。   妄冲穴道会死,他明明知道,都未见任何行动。满室间烛火黯淡,他那一眼望了我极久,极是淡漠,又蓦然间掉头离去,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动摇的表现。   房外第二人脚步声由远及近,但来的不是江云,不过是个尽职巡查的守卫。   我笔直地坐在床沿等待,江云的出现,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他喝得酩酊大醉,由外推门,整个人差点栽进房中。我早知道他没有戒酒,他即使不是天性嗜酒,但那么长时间日日寻醉,早染上酒瘾,且是一种病态。即便他有心压抑,怕是一碰到酒杯,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灌醉。   我尚剩两个穴位无法冲关,自然不可能起身扶他,只是看着他踉跄走近。   他到我面前,弓下身来。弯着身子看我,红烛映照,他一对狭长眼目光异非常,却也更证明他醉得厉害,几次眯缝起眼,都好似看不清我。   忽然他将手一抬,我心中猛跳,竟是真的怕他行为不轨。他却将手摸向怀间,摸了许久,掏出条半旧帕子。   我记得方才为我稍事妆扮的女眷说,江云席前沐浴,洗下三大盆血水,水仍不净。   我便不由自主去看他的手,那手被包扎得宜,仍是一个抖的毛病。若是不知他杀人,看他这般颤着拿一面白帕,真连垂暮老人还不如。那白帕却忽然间盖在了我的头上,我只觉眼前一黑,听他在耳边道:“我要掀了……”   我不知为何,竟然心头一颤。   他为我掀去白帕,或许他不如表现得那般醉态朦胧,转身到桌边取了两杯酒,是合卺酒。   江云喂我喝下,却并未解开我穴道。   工序完成,他脱了外袍,坐到我身旁。   烛心烧化,两人却只是肩挨着肩、直挺挺地并排坐着。   我是无计可施,但他却那般端坐,也不知意欲何为。   “我不管你是否愿意,”他忽然开口,“木已成舟,你我早是夫妻。”   我口不能言,同样不能转头,看咫尺在坐之人是何表情。   他却能转身看我,甚至能一把将我侧抱在怀,那沉沉的力道压过来,我不由自主向床间去倒,领口被他撩开,鼻息间全是他熏天酒气。“不要闭眼,”他哑道,“将我看清楚。”   我被他嘴唇擦过脸颊,那不能算吻,因压抑迫切而毫无章法,我哼了一声,口中泛出腥甜,最后一道关卡终算冲破。   “江云你放手!”我本欲挣扎,却又完全使不上力,整个人被他死死压制,他双手摩挲,唯一的清醒留给我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蹬落帐幔,像是尘埃落定,心里升起一股难逃一劫的茫然。   江云动作还是粗暴,忽而停下来,撑起身体望住再不动弹的我,他本是白皙,这一刻双颊泛红,长发凌乱,眼中溢出情/欲。   我知自己比他好不了多少,衣衫半退,任君品尝。   “你以为我真会强人所难?”他声音低沉,酒劲退去,只留了一股冷漠。   我呆呆地望他,却见他苦笑,“外面的人走了,戏演完了。”   他坐直了身,我却仍是恍惚,下意识问:“谁走了?”突然又明白过来,“殿主来过?”   江云点头,拉了条被子到我身上,又看了我许久,方道:“我还不至于去碰他的女人。”   他,却不是指殿主,而是指江无缺。   “你为何要这么做?”我皱眉,“假意投诚殿主,伺机报仇?”   江云神色阴晦,反问:“是又如何?”   “如何?武当百条人命,只为取信一人,你觉得如何,不怕日后有人要你血债血偿吗?”   江云听过冷笑,“做什么事不会有代价?况且我所灭门派又何止武当一个,偿命不差这百人。”   我不欲与他争辩,再说我关心的重点也不在此处,“若我不让你动他呢?”   江云立时看向了我,目中煞气涌动,“你可知自己有多么反复,一时一样,孙盈余,你到底帮谁?”   “……”   他叹了口气,“无妨,你只需陪我做完这出戏。”他说着倾身靠近过来,我一惊,问他:“又有人来?”   “没有。”他手指触到我唇上,指茧坚硬,“不过做戏……而已。”最后一字,淹没在两人交叠厮磨的唇齿之间。   他强压住我,却是无不轻柔地吻了我。   我脑中一片空白,失神过后便想躲避,奈何他不依不饶,怕这于他而言根本已是不能停止,手指滚烫,几乎要伸到我衣衫之下。   “有人!”我突地一挣,却只能叫江云停住片刻。他说是清醒,其实喝醉的人大都会说自己清醒,清醒着做些匪夷所思之事。   “真的有人!”我平白得来的内力也不是花架子,若留心,几丈之内风吹草动尚能分辨。   江云动作略缓,压住我微微抬起了头,等了片刻,那于我口中的房外偷听之人却再没了声息。   “盈余,”江云问,“为何要怕我?”   “你醉了。”   他却一手托住我的脸,靠近道:“我是不是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与他相比?”   “哪个他?”我为拖延时机,明知故问。   江云也不答,只贴近一点点地吻了我的唇,我一面挣扎,一面便听到自己低哼。   这不是欲拒还迎,是我腹内作痛引出呻/吟,却又不知该怎样拒绝江云,下意识呼痛。   江云失控索吻瞬间冷却下来,我吁了口气,见他失神地望住我,目光下移,定在我腹部之上。   “你很爱他,是么?”他直愣愣地盯在我腹间,失神问道。   “不,”我道,“不论你想什么,你爹是正直磊落之人,他没有——”   “我问的是你!”江云忽然将我打断,望入我眼中,“你爱他么,你爱过他么,你爱江无缺么?”   我心中翻江倒海,想起殿主吻我,那一次次的自我告诫……那人却终归败兴,甩开我:孙盈余,你心里装的到底是谁?   承认吧,你根本忘不了……   “从来没有。”我道,回视江云目光。   江云怔了怔,嗓音低沉:“那便不是做戏……”   而我虽然被他压住,却也分得出他是发泄多过情/色,江云根本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况且是我骗他在先,我引诱了他,却怪他对我痴迷,这太不合常理。   毕竟他是一个多么坚韧有毅力的人,我在九秀山庄的冰窖里亲眼见过,若是江云真有一日对我用强,那一定不是他有意为之,我知道忍耐将人逼入绝境的滋味,谈什么自控?   可我与江云床笫亲近,却又总觉得房门外人影驻足。   难道殿主真找人全程监视?我蓦地坐起了身,江云也随之而起,“房外有人。”这话我说了三次。   他终于下床去推门一探,夜风微凉,江云在门前站了许久,“可有发现?”我问。   他砰地关了门,回身,“无人。”   ……   我想我不是故意怀疑江云,但第二日一大早起身,便见有丫头在门口泼水扫洒。   这本也没什么奇怪。   直到第三日,我直着腰际跨门而出,低头去看门槛,却见门前有一丝没被洗净的血迹。   那一夜的人,是谁?    ☆、第一零五章   事实证明,房门外阶前的血迹并非殿主所留,否则江云不会为其掩饰。   如果不是殿主,其他人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太大区别。   我曾寄希望于自己能够打动那人,事实又证明我错了。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自己开了窍,给了殿主机会让他旧梦得圆,我以为是委屈了自己还他的债;可人家没想要啊,是我舍不得被他铭心刻骨,是我想要破镜重圆。   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狠不下心杀我,却狠得下心对自己。把我安排给江云,果然是让自己彻底死心的好方法。   或者即便当日被江云所伤,殿主仍旧有独自对抗小鱼儿与武当的实力。江云不是他非争取不可的棋子,他只是很大度地替我找了个归宿。   等来日他觉得那爱念淡了,便会真的杀了我,于他而言也就不会那么痛苦。   只有江云是最无辜那个。我得不到原谅是我活该,江云好端端立了天诛地灭的誓言,可其实他在我身上做什么都是浪费。   我很想劝江云学殿主一般对我死心,但江云虽然不偏执,却又比任何人执拗。   我知道他不是怀着占便宜的心态与我洞这个“房”,一切都是权益之计,如他所言,都是做戏。   做戏,心里最放不开、最不能作假之物,怎么做戏?   我也想做戏说自己从来没喜欢过江无缺,说说容易,一句话的事情,可越是口是心非,就越是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我以往也说过谎话,但爱与不爱从来都坦白得很,也执着得很,实不知那口不对心的违心说辞,不止骗人,还能伤己。   甚至还将江云拖下了水。   等又过几日,江云夜夜醉得不省人事,我就知他不是旧习难戒,而是借酒醉避开与我接触。   两人被安排共处一室,似乎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相处之道。   江云白日时冰冷威仪,墨玉束冠,执剑杀人,不苟言笑。夜晚人所不知之处便有如烂泥,每每被殿主派去监视之人抬回我面前,衣衫凌乱,酒渍邋遢,我都要认不出是他。   殿主自然纵容他,而江云也是有心做给那人去看。   两人恨不得让彼此死,不,殿主是让他求死不得,江云却是尚未得到机会手刃仇家。   再这样下去,全天下都知道江无缺的儿子重投殿主怀抱,就是不知江无缺是否知晓。   那人难道以为有了小鱼儿代为照料,江云以后死活好赖都与他无关?   我看殿主讽刺得一点没错,为何江无缺与江云相认那么久,却始终没有把明玉功的导正法门教给江云。   就因为师门有命不准外传?就算他江无缺内力尽失不能助江云一臂之力,还有小鱼儿苏樱,一大家子聪明绝顶之人,拿着明玉功最本质的要诀,我就不信治不好江云。   我如此想,但其实忽略了我也懂得明玉功,我还有钻研多年的医术,但是江云每日醉酒,将自己与殿主对战时所受的内伤一拖再拖,体内走火入魔的真气冲撞,不知哪日就会失控爆发,我却自问没有办法医他。   他在清醒之时从来都说他的事不必我管,但我追随殿主又是谁在多管闲事?   殿主要他杀人他去,要别人来杀他他是否也要妥协?如果江云是在寻找机会除去殿主,那在此之前他有什么资本保证自己活到那日?   我这夜准备了醒酒茶,灌了江云整整一壶。   他慢慢睁眼,唇边溢出茶汤。   “醒了么?”我问他。   他坐起身,擦了水渍,颊边不协调的红晕渐渐褪去。   “我将明玉功的心法要诀传给你,你留心听着。”   “不必了。”江云却道,“他很早之前就已给了我。”   我皱眉,“那你——”   “我并不需他违背师命传我明玉功,况且走火入魔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我实在听不懂江云的逻辑,“你这么介意,就这么恨他?”   江云胸口有微弱的起伏,沙哑道:“我没有立场恨他,最多也不过是嫉妒。”   “我已对你说了,我……”   “安庆成亲之前,他曾问过我一个问题,问我对你可是真心,问我自认这真心能坚持多久,可否一生一世?当时他谨慎的模样似乎是女儿出嫁而非替我娶亲,其实只有他自己看不见而已,他对你如何,只有他自己不愿认而已。”   我愣住,江云如此评价江无缺,若不是知他们父子关系,我甚至会以为他这是在学小鱼儿替江无缺游说。   “为何告诉我这些?”我问。   江云轻轻一笑,那笑意若有似无,脸颊上延宕消失,昙花一现。“若你是因为我而有过什么决定,抑或说过什么违心之辞,从今日起统统收回去,因为我——”他转正视线看住我,“不需你怜悯。”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   “若他终有一日舍弃一切到你身边,我不会原谅他,亦不会原谅你;但若你是因我而怯懦,不愿与他一起,我亦不会原谅自己。”   江云说的这句话,我反应起来有些缓慢,眼前的情景飞逝,好像忽然间回到那一年盛夏,英俊寡言的少年牵我的手,告诉我他喜不自胜。一晃眼,那人仍在我面前,眉眼依旧,只是神色凄寂,望着我,叫人连呼吸都觉不出了一般。   我满心惭愧,惭愧的是我一直在说对他有愧,但或许我心里并不是很在乎,说的话,做的决定,没有一件会为他设想。   不能与江无缺一起,是因为我这人在江无缺眼中已经一塌糊涂,还因为我想挽回殿主,因为我对殿主的感觉从来都是复杂难解。我爱过那人,我比自己想象得更为在乎对方,是以我只看得见我在乎的,无情得,连殿主都不如。   “我今日是怎么了,”江云自嘲,“你并不想听我说这些。”   “的确。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你像在交代后事,像要把从未说出口的话一次性全都告诉我——因为或许明日就没机会了,因为你心里很明白这样下去等同寻死,为什么不离开?无论你是想救我还是杀他,至少要活下去。”   江云静静看我,这还是第一次,我松口与他讨论被救。   他安静片刻,低声道:“我不会有事,至少不会死在他前面。”   我露出鬼才相信的神情,江云紧绷的神色缓了缓,现出一抹苦笑,“别忘了,他与我一战也只是两败俱伤,我有仙人根基,并不输于他。”   “仙人根基?”我先前就听江瑕提过,“那是你在寻五行秘宝时得到的奇遇?有了它就能成仙?”   江云笑,“不是,只是一道丹田之气,却神奇在源源不绝,可助我功力提升。”   “原来如此,那似乎不能与火狐血相提并论。”   江云见我现出苦恼,安慰道:“仙人根基乃世间正气,火狐之血却脱身妖灵,有生克之理。况且江玉郎以人身负妖力,悖逆天道,终成魔。”   “你的意思是?”   江云寒下目光,“这几日我追随他左右,亦非全无收获。江玉郎或许不如表面看去的风光,或许火狐灵力于他体内太盛,已经开始反噬。”   “你说什么?!”我心口一颤,却是由江云眼中发现自己反应过激。   “若是反噬开始,他会怎样?”我问。   江云摇头,“我不知道。”   我心里笃定殿主生命力惊人,哪会料到有这种隐患?其实妖力反噬会有何等结果不难猜测,要么妖化要么兽化,若是入了魔,再多加一条嗜血。虽然眼下殿主几乎就已是此种状态,但他毕竟是人。   “反噬之初仍有方法阻止,晚了的话……”   “什么方法?”我问。   兴许太过迫切的发问,令江云不得不认清我的初衷。   他垂下眼苦笑,“方法很简单,便是杀了他,泄了他的火狐灵力,永绝后患。”   我满心的冀望一瞬间便泄了气,怔怔地瞪着江云,忽而又听他道:“但或许还有另一种方法。”   我等他说出答案,他的答案是:“以中正之力,抵消他体内狐血。”   “中正之力……”我沉吟,脑中陡然闪现四字,“仙人根基?”   虽然这四字我真正脱口而出的只有第一个“仙”字,江云却似乎深知我要说什么,望着我,默不作声。   “我……”   “仙人根基的依附在于真元。”他声音很轻,轻得需要人侧耳凝神,“换言之,要取得仙人根基,只有吸去我内力一途……盈余,你要将这个方法告诉他么?”   “我……”我心思混乱,本想问出解决殿主反噬的方法,不期然却成了我对江云态度的一种测试。   “不会的,”我道,“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   江云似是怔了怔,唇角慢慢浮起一抹笑意。他此际是大好年华,笑颜也该是真切饱满,却不知是削瘦还是憔悴,笑靥处堆挤出极浅的纹路,没有年少的稚嫩青涩,只有些尘霜。   事后回想,他本不需将此事告诉我,在还没有任何把握之前透露对自己如此不利的信息,除非他真的要借此考验我的态度。   但他自己的态度本身也是个问题。该夜的烛光并不黯淡,他不需要将音量放得低之又低来营造一种暧昧,低得,好像要令什么人竖起耳朵来听清他每一句话……   ……   不久前,我爹派武当弟子前来与殿主挑衅,经江云一番处理,众弟子有来无回。   这样清静了数日,又一夜,突有大队人马夜袭庄院。   我醒来时就已不见了睡在地上的江云,外间人声喧杂,灯火如昼。我在这样的情境下理清大梦初醒的思绪,骤听一声厉啸,跑出去,便见到剑拔弩张,殿主与我爹的势力,早已分庭而立。   是我爹,千真万确,飞雁山庄主人、天尊孤苍雁,不辞千里,亲自前来。   我爹一见我露面,便不知使了什么暗号,手下之人一应向我涌来。   “拦住他们!”殿主一声喝令,大批侍卫便又人墙一般堵在我身前。   “江玉郎,本天尊要的人,你也敢留?”我爹内息涌动,开口说的每一个字波澜不惊,偏偏听者却觉心跳雷动,五脏痛楚欲裂。   殿主是那内力加诸的正中心,远远地见他白发飞舞,真气灌注,衣衫猎猎。   二人拼的是内力,无一招一式,身周却真力溢散,平地起风。   与他们相近之人抵受不住汹涌如刀的内力,要么哀嚎出逃,要么当场吐血暴毙。   我面前原有两股势力,这时也都屏气凝神,强强对战,无人敢轻举妄动。   却不曾想,这样的僵局被一剑打破。殿主背后中剑,真气顿泄,我爹大喝一声推掌向前。殿主失先机出手相迎,却叫对方一掌逼退,一退再退,退路上连人带物,但凡挡路,一律俱碎。   我亲眼见殿主被逼到墙根,乱发、连带衣幔冲天而起,当空翻卷,将他人形都遮去大半。   我再不能忍耐,扒开侍卫上前,结果第一个拦在我眼前的,是江云。   江云手里还握着光可鉴人之利剑。殿主的血很稠,那剑很亮,像什么都不曾染上、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刺进去就是刺进去,我抬头,以不能克制的心寒开口:“让开。”   江云一步未让,他身后,已听我爹讪道:“她竟没有把丧神诀给你……”   想我爹自得丧神诀开始就好似入了魔障,什么都以丧神诀为先,那丧神诀教人堕身成神,他也去信。今次来找殿主,又是为丧神诀!   很快,我爹倾身靠近殿主,“咦”出一声。   我这时已有些预感,心中恐慌,哪还顾得上江云,绕了他跑向殿主。   这次再无人拦我,却见那不远处靠在墙根的殿主,满身长发被我爹一把揪住,扬起了脸。   那是一张有别常态的脸,苍白胜雪,唇色铁青,满眼血雾弥漫的红,是一整双眼,没有瞳仁没有眼白,只有赤红。   “哈!”我爹冷笑一声,“怪物。”   我本已靠近的脚步蓦地停住,殿主不知如何察觉,忽地以袖遮挡,高声道:“走开。”   那一声已相当急促,如同常日般严厉,却其实叫人听得痛苦。   我爹手一挥撕裂他衣袖,殿主蓦地扭头,目光朝我,我却不知那被血色笼罩的双眼是否看见了我,只见他迅疾又把头别开。   “瞧你的模样,”我爹言语讥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天尊如何放心把盈儿交给你?”   “够了!”我抢上前挡殿主于身后,“你要的人是我,何必管他是人是鬼。”   我爹一见我自动送上门便眯起了眼,父女两人多日不见,他一脸的冰冷审视望得我心寒。既然是如此重逢,为何要来,为何非要把我从殿主手里抢回去不可?   “你这是在为他求情?”面前之人问,“当日你为江无缺与本天尊反目,今日还不知错,还要帮他?”   “是。”   “你可真叫人失望——”他话到一半,猛地张开五指于我面前错过,一掌按住殿主头顶,余后几字阴冷吐出:“既然如此,更留不得他。”   “住手!”我大叫,一把抱住对方手臂,脱口而出:“爹,不要杀他,我求你……”   “滚开!”   “为什么?!”我终忍无可忍吼道,“为什么我在乎谁你就要杀谁,为什么我想要他活着的人你就非要他死?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与你为敌,你说什么我都言听计从,我甚至为了你下手取他性命,可他宁愿死也要我活下来——你是我爹,为什么事到临头保护我的不是你,为什么好不容易有一个人比你更爱我,可也偏偏是因为你,他恨透了我——”   说到最后,我已口不择言,甚至不知自己是在哀求还是在发泄,双目刺痛,眼前只有那人面如铁石,冷冷对望于我,沉道:“让开。”   我反身,一把抱住殿主。   我爹身后想把我扯开,我不管不顾地死死搂住殿主,下腹抵住对方,不知是幻觉还是怎的,竟忽然觉得殿主的手回应了我。   他从来不曾对我假以辞色,自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安庆那座名叫相见欢的亭子。   他也在许久之后履行了他的承诺,恨我至死,哪怕一世两轮回,那恨也不能释怀。   可他此刻抱紧了我,我将头埋在他毫无温度的颈间,忽然觉得这很重要,那爱与不爱才是无足轻重,只要能得他一句原谅,我愿与他抱臂而亡。   耳根处,能感觉他嘴唇的贴近,冰冷异常。他忽然,迎着我耳侧道:“你是否觉得自己很是无畏,为本座与生父以死相抗,可本座蒙你此举,只觉恶心,滚!”   话落,他一如所言一掌拍向了我,那一掌运注十成功力,虽未伤我,却以劲力令我一飞老远。   我站在屋顶的瓦片上,听到我爹在院中下令:“抓住她!”   我见到我爹脚边殿主软下了身子,那一刻火把的光芒很亮,亮得人都要生出幻觉,似方才那般拼尽全力的一推,他不是第一次。万象窟里也有这样的分离,众石坠落,地宫倾塌,他推开了我,他为何不是拖住我作为陪伴,他为何连对他自己都言而无信?   “发什么愣,快走!”我身后突兀传来一道声音,我吓一跳,猛地回身,却来不及看清,便被人一把拖过飞出了宅院。   这位捉着我一路疾行的黑衣人,面上也蒙着黑布,但即使是摆脱了火把的光亮,一瞬冲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他那把声音。   那道声音太有特色,记忆尚还清晰,便就是数日前被殿主废去武功、挑断手筋、且绝不可能以如此轻功出现于此处的武当派掌门、魁星子。    ☆、第一零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有人看的话,对不住。。。   魁星子与我由宜昌城外的树林一路入城,翻过城墙,行了几条错综复杂的街道,不知是进了何地,我反抗纠缠之间,被推入一间地窖。   地窖中有人接应,且只有一人,没有点灯,那人称魁星子为“掌门”。   头顶的入口下来,迎面便是一股腥霉气息。好在我平生出入最多的便是此等幽暗封闭的空间,除了囚室还有石室,甚至都有了种久出终归的亲切感。   我近来配合殿主疑心,服药遏制体内真气,出手只有三成内力,否则也不会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   可既来之则安之,依眼下形势,魁星子并不似要捉了我去向我爹邀功。   否则他也不会别人越追,他越跑。   眼下的问题在于他何以恢复如此矫健的身手,不是说武功全废了吗,难不成殿主说大话?但殿主似乎不曾在虐待人的方面开玩笑。   “你是魁星子?”我心中对自己的猜测早已持了肯定,却还是忍不住问。   对方一举揭下面上黑布,四下昏暗,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大把长者气度的白须。   “你不是被殿主废了武功,怎么还没死?”   我问得直接,实是觉得废武功的方法虽有许多种,殿主却一定是用最叫人活不成的那种。   难道是我爹用丧神诀治好了他?我盯着对方心下狐疑。   “孙居士,”魁星子开口,底气充盈,“你该感谢贫道搭救了你。”   “我问你如何恢复的武功?”   “别胡说。”那隐在暗处的武当弟子插话,声音很年轻,对魁星子语带尊崇。“掌门何曾受过伤,江玉郎与江云两个卑鄙小人,如何是我们掌门的对手?”   我心想真还有现成的武当弟子活在世上,江云竟然没有一网打尽。   那弟子插了句嘴,当即被魁星子喝退。可对方似乎不甘愿,又问:“掌门,天尊命我等捉拿孙盈余,如今人已拿到,为何还要于此逗留?”   “多事。”魁星子语气严厉,“此处没你的事,出去。”   小弟子讪讪离开,我看了眼,顺着木阶往上走,途间发出“吱呀”声响。   待地窖中只剩两人,我问:“魁星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救你。”   “听不懂。”   那人道:“你偷看了天尊的丧神秘籍,贫道若将你交给天尊,你可想象自己要面对的下场?”   我猜我爹会杀了我,但这怎么可能,我爹如何知道我偷看过丧神诀?   “你为何要救我?”我终是问,就算真救我也该放了我,还把我蒙着脸带到这种地方?   “非是贫道想要出手相救,而是有人苦苦哀求。”魁星子看我张口又要发问,便先我一步解释,“外间凶险,你先在此暂避数日。”   他话落便登上木阶离开,将我一人独留此地。暂避?我冷笑,怕是拘禁吧。   头顶出入的沉重石板封死,我反应已经极快,就追在他脚后面,却还是被人关在了地窖。   石板缝隙透不入光,湿冷冷的,有一丝与夏夜不符的凉气。   我退回木阶下,试图将思维理顺。   哪知慢慢后退也能叫人阻碍,谁又能想到这当可称为狭小的空间,完全晦暗的角落里竟容纳了第三个人。   不,魁星子已离去,眼下就剩我,与……   我自恃耳目不笨,哪怕内力打折,依旧不认为自己能够将一个活人的喘息轻易忽略。   这是人还是什么——我伸出脚去试探,哪知毫无防备之下,被一只如同死人的手冷不丁紧紧抓住。“啊!”我惊呼,猛地抽出脚踝,简直是下意识地便将那手用力踩住。   “唔!”是人声。   “是谁?”我极力去看,漆黑一片的眼前,果真有什么蠢蠢欲动。   “别动,”我加重语气,“否则我废了你的手。”   那絮动果然静止。我凑前,以为要见到什么怪物,却是大把长发将那人身体缠住,才显出个远看时令人浮想联翩的黑影。   “不要动……”我慢慢伸手,其实在这一刻,心下已生出异样。   蜷曲于墙根,那人的姿势令我与他正面相对。依着心中测算的轮廓,手指拨开他凌乱厚重的发丝,露出那其后苍白、反倒略显清晰的脸。   端隽样貌,秀美五官,污血淤痕……我并非真能看个一清二楚,只是这张脸太为深刻,朦胧中便已能凭借记忆勾画其模样。   我一只脚还踩住他手掌,他并未睁眼,或许由始至终也未曾清醒。   “唔……”便只是无意识地发出几声轻哼。   我收回脚,他手指抬了抬,像是想抓住什么。   “江无缺。”我唤他名字。   而他的反应几乎令我震惊,与话声同一时睁眼,双目瞪圆,死死瞧着眼前。   却是目如死水,根本也未看进什么。   “江无缺……”我耐心同他说话,这时便已能察觉他的气息,细弱游丝,难怪我方才没有任何感觉,他几乎是呼吸静止的状态。   双眼闭回。我凝了些真气给他,哪知那真气入不了他心脉,反倒令他身体震动,唇中溢出许多血。   怎么可能?小鱼儿明明告诉我……   怔愣后才想起把脉,还以为不可能有人虚弱得连一缕真气都受不住,哪知眼下便是实例。   江无缺依然是筋脉受损的状态,莫说武功恢复,就是比之前都大为不如。   小鱼儿骗我?   “盈余……”那已并非他原本的声线,我抬头,见江无缺眼睫处掀开条缝,隔了不远,我知道他已清醒。   “盈余,”他问,“我在做梦么……”完全哑掉的声音,好比蚊呐。   “为什么我每一次见你你都遍体鳞伤?”我忍不住道,“是我,这不是梦。”   他却不知用了怎样的力气,身体孱如将死,他硬是撑着自己把上身探来我面前。那脸孔几乎要贴上我的脸,他眯眼,细细地看我。   我不自觉退后,他便更要上前,像始终也不能将眼前之人看清,用了许多时间,确定我便是我——“难看么,”他忽然问,“如此的我?”   我愣在当下。   江无缺轻笑,“的确,为何每一次最难堪的我,总要被你见到……”   短短两句话,便将他的力气耗光。重新倒回去时,我眼前还是那张颓唐至极、胡茬徒生的脸。   头抵着墙壁,他先前被我撩开的长发,又有几缕落回眼前,遮住他的眼。   我已伸出手,但竟然连这最简单的动作,都有了左思右想、前顾后盼的牵制。   江无缺的眼,自乱发间看住我。   我将要替他理好形容的手,伸出去,又收回来。   他安静地看我。   “你怎会在这里?”我引出话题,“小鱼儿说你收起了丧神诀,你没有练?为何身体会变作如此,比在仙云栈时更为不如?”   他似要开口,当即却是一番急喘,喘得他以手抠地,我于黑暗中看不清细节,但想必如此用力法,指甲都要崩折。   “盈余,咳……对不起,等我一下。”他将身子转过去,应单纯是不想被我看见此刻的狼狈。   可我只是看着他,什么都没有做。换做以前,我早就已经抱着他又拍又安抚,但我如今看着他,却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靠近他。他不停咳喘,声音大到足以令我惊醒,赶紧伸手为他按住了几处穴位。   “好点没有?”我顺他后背。   “嗯……”   “江无缺,是魁星子把你捉来的这里?”   “……”   他安静下来又极为得死寂,半晌之后,却问:“盈余的问题,我该先答哪一个?”   身体转正,眼光沉静地望着我,我许久没见他这样的视线,无光的混沌里,净澈、无垢,不自觉就着魔般与他对视下去。   他面无表情了许久,才笑,“我脸上有什么?”   声音很轻,慢慢恢复了柔和低缓,剧咳过后极度的嘶哑,只为其添了几分质感。   “你的脸……”我的眼睛在越来越能适应黑暗后,忽然看清他耳根处连着嘴角有一条细长的弧线。是污迹?我探手擦了擦,是伤疤。   那疤痕不知新旧,很深,离唇角还剩不到半寸,否则就要变成不笑时也要咧嘴笑着的诡异笑痕。   “怎么回事?”我问,自知又是一个问题,联想到他才问过我要先回答哪一个。   “我好累……”江无缺眼帘垂了下来,闭着眼道,“等等告诉你可以么,你能等么?”   我已为他断脉,自然知道他身体的情况,他说累绝非敷衍,便回应:“你睡吧,我等你。”   他头靠墙睡去。我这才将他乱发整了整,想这般的情况应把他的头放到我肩上,或是让他枕着我的腿,但我没能做,他也并未要求。   江无缺睡梦里鼻息很浅,我心烦意乱,不知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那方才急着问他的问题,也都是我急于想知道的。我其实隐约觉得他该与我爹有过交集,虽然这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但逻辑上又很通顺:为什么我爹能在时过境迁之后得知我记诵下他的丧神诀——这个秘密,除了我,就只有江无缺知道。   到最后我也未能抵过睡意,被魁星子捉住那时,我记得还是午夜。   等叫人吵醒时,我才发现自己与江无缺头贴着头,身体依偎,彼此都睡得毫无防备。   我比江无缺先醒,体质上来说我其实强健于他。   睁眼时见魁星子就站在对面,地窖中多了盏灯光,来的只他一人。   可他的目标不是我——“江无缺,该把丧神诀告知贫道了,否则贫道只好向孙居士讨教了。”   我的手被江无缺在暗中握住,他已醒来,但没有回话。   “你要孙盈余,贫道也已给你带来,”魁星子续道,“莫再考验贫道耐心。”   江无缺这才动了一动,仰起头,睁眼去看对方,问:“你要如何向盈余讨教?别忘了你立过毒誓,此生不能动孙盈余一根寒毛,否则——”   “否则遭无量天尊所弃,肠穿肚烂,死无葬身之地。这个贫道自然记得,不过今日所备丧心,药量是你平日服用数倍,有令人欲生欲死、如登仙界之功效。想来孙居士只会快活无比,哪里会少一根寒毛。只是药量加倍,恐她腹中婴孩难保,但这却不在贫道誓言之内。”   “魁星子你敢!”   那魁星子微微笑着向我走来,白须颤动,手中拿出一个小瓶,他举着瓶子一把捏住我的下巴。而我之所以未有举动,一来是不明就里实在不懂他与江无缺搞什么古怪,二来是他单纯威胁江无缺的意图太明显,连武林正道所唾弃的“丧心”之毒都拿了出来。我昂着头,料他不敢给我直接灌下去。   若孩子有事,大人怎可能毫发无伤?再加上他发的誓言不轻,多少都该忌讳一些。   我反倒担心他口中提及平日喂江无缺丧心一事。丧心本身不是剧毒,除了致人幻觉、使人神智迷失之外,几乎也没有什么要命的后果。江湖上多用它来逼供套取机密,但作用人脑的药物,剂量过大或是服食时间太长,不仅掏空人身体,还会永久性地使人脑部受创。   这便是我在江无缺外表上看不出许多、偏偏却孱弱不堪的原因。   这个魁星子,一定是想要丧神诀想疯了,这么脏的手段都不在意,亏殿主要杀他时我还替他可惜。   “怎样,说不说?”   我下巴被魁星子捏在手里,余光去看江无缺,那人原本连说话都有气无力,这会儿直瞪魁星子的目光倒颇有些震慑。魁星子被他瞪得都似迟迟疑疑,哪知江无缺一扑上前,猛地伸手夺了魁星子手中的丧心,仰头便全倒入自己口中。   “不要!”我低叫一声,怎么也想不到他有此一着。他个傻瓜,抢了瓶子扔到地上、砸了它、摔了它,怎么不能令魁星子罢手,何必如此无畏地吞了它!   我与魁星子都有些傻眼,江无缺手上的空瓶一松,人便倒去了墙角。我挣脱魁星子扑上前,一手捏着江无缺嘴巴,一手两指伸入他口中。   “吐出来,快点吐出来!”   江无缺被我粗暴的动作弄得满面通红,我却知道他这人有个不好之处,很少呕吐。以前给他抠喉,成功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又是遇水即溶的药粉,他咽得那么快——我抽出手,他就嘶嘶地咳喘,我用力在他背上捶了两拳。他却抓着我手腕,好似是叫我不必激动。   “没事……我没事……”   我定了定,看他仰着头,头心抵在墙上,喉结上的青筋虬结,不知是否药效发作。   “江无缺你果然有些骨气,贫道小瞧了你。”   魁星子本意应不想将事态搞僵,但见江无缺吃了整瓶丧心亦无什么症状,便放了心,再次想起还未到手的丧神诀。   我本来见江无缺痛苦,一时间甚至想拼命杀了魁星子,可又见江无缺似无大碍,这才打消毫无胜算的念头。   “你要丧神诀跟我要,”我道,“江无缺也是我给他的。”   “魁星子,”江无缺却道,“你立过誓……莫要忘了……”   “我不管你立什么誓,你要丧神诀,我自愿给你。”   “盈余……”   “你给我住口!准备好纸笔,”我转向魁星子,“江无缺什么时候没事,我什么时候把丧神诀写给你。”   “好,”魁星子道,“姑且给你们三日时间。”   这人说完准备离开,人都还为走,那本来抓着我手腕的手骤然收紧。   我回头时就在心中祈求,千万不要是药性发作,但回过头,就明白什么都晚了。   江无缺眼白上翻,手、以及整个身体都如同濒死般出现抽搐——“江无缺!”我摇他肩膀,“不要吓我,你说过你没事!”   他抽搐完一轮,鼻血便流了下来,我拼命晃他身体令他睁眼,他睁了眼,眼中却毫无焦距,嘴张着,却又偏偏像不能呼吸一般,无法吸气。   魁星子这时已接近我身后,问:“怎么回事?”   我猛地回头,问他那瓶丧心是多少的量。   “十日。”   “十日?!”我只觉杀人的心都有了,更恨的却是自己大意,觉得对方是正道人士就以为那手段恶毒也有限,觉得江无缺吞了整瓶也无大妨害就以为他真的没事。   江无缺情形愈发不对,便连魁星子都紧张起来,不停地问可会致命。   我不知江无缺还留有几分清明,但即使没有那些发抖、颤栗、濒死的表现,他面上的神情仍有很大问题。不单单是痛苦,那根本就是一种恍惚错乱混杂兴奋的古怪神色。   “水!”我叫,“去拿水,快去,越多越好!”   魁星子应声而去,我点住江无缺穴道,捧住他的头,叫他清醒。   他身体如果不是这般虚弱我还可不管不顾强输真气,但事实证明一点真气都能令他吐血。这人的经脉曾是碎的,是以不能练功,如今更是干瘪,稍有冲击便似不能负荷。   我只敢以内力护住他心脉,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却不知是否听见我叫喊,突然五指抓着我的手,比正常人还要有力。“盈余……”他喃道,“孙盈余……”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我此刻最怕的就是他神志不清,那样只会让他更难支撑。其实以他这样的身体,翻来覆去受伤、害病,不断地折腾,他真的死不了也不可能给自己留一个长久的寿数。   这正是我给他丧神诀的原因,我怕的就是这个,更怕他自己找死,他这个傻子,他以为自己真的是金刚不坏之身?   那魁星子提了水来,我舀上一瓢就往江无缺口中灌,呛得他干呕,连面孔都挣得狰狞。   我将魁星子赶了出去,直直地跪着,抱紧江无缺,也不去管发下再不与他纠缠的毒誓。“不要死,我求求你,不准死……只要你撑过这一刻,只要撑住这一刻,就不会有事,你听见没有,给我撑住!”   忽然就不见他有任何动静,眼泪一瞬间便落了下来。“江无缺……”我搂着他,“你别吓我,千万不要吓我……我不准你死……不能死……无缺,江无缺!我还有话要对你说……你把眼睛睁开……求求你……”   头脑空空,往日所学的种种医技都不知丢在了何处,竟然还莫名其妙地恨起自己身孕。如果不是身怀六甲,我一定不会如此刻般迟钝,只能看着他,无计可施。   他身体已愈发冷,慌乱不能解决任何事。我擦了眼泪,强逼自己冷静,解了他衣衫,从心口处为他放血,将自己的血喂给他。我不是不知丧心非毒,但眼下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他身上又冷又僵,我把自己前襟敞开令肌肤贴住他身体,又把自己的衣服裹在他身上,抱着他用尽全力。我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不会有事,想当初质疑自己假死时他会有多痛苦,终于觉得先离开的,往往是幸运的。   “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没有我救不活的人,你死过多少次,我就能从鬼门关把你拉回多少次……江无缺,你若是丢下我,我会恨你一辈子,你听到没有……”   那身体在摩擦中渐渐找回温度,他不再无声无息,开始不断地打冷战,我将脸贴在他脸上抱住他——等猛地惊醒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是睡在了他怀中。   一惊之后坐起,这一夜竟如此过去。   而我本想去查看他的情况,却陡然发现他醒着。   且他在看着我,一眨不眨地、一直在看我。   “江无缺你——”恍惚之后便是震怒,那怒意掺合着劫后余生,往往也是排山倒海的。一抬眼,见他毫无生气的脸上露出一抹不知喜悲的笑意,便忍不住脱口骂他有病,“没见过人抢着服毒,你是找死还是活得不痛快?!”   江无缺缓缓地摇头,开口时嗓音全哑,“若不如此,魁星子只会愈发纠缠……这样倒好,至少可换得两日清静。”   “两日够么?”我恨道,“够你买副棺材把自己给埋了么?”   “够了……”他轻道,“足够有余。”   “你——!”我气到了极处就转作哂笑,“两日你便满足了,我与魁星子交换条件,至少还换得三日。”   江无缺皱了眉,似微有不悦,虚弱道:“你无需与他周旋……”   我听他这样的语气更觉得气不打一处,扶着腰后退少许,想与他留出距离。   他却一把抓了我的手。   我看着他那手,想他说话都缺了一口气,这时伸手,也不知用了多大气力。   却还是被我甩了开。他抬眼静静地看我,眼波沉定,也不开口。   “江无缺,我救你是看在往日交情,不是要你欠我什么,更不是对你余情未了。”   他静了半刻,也无甚反应,道:“是……谢谢你。”   由生死相依,一瞬间就转为陌路殊途,这样的感觉颇为悬殊。   沉默延续,到底是我先开口,问他:“魁星子怎么知道你有丧神诀,我爹又是怎么知道我有丧神诀?”   他这回再没什么推脱之词,将头歪斜地靠在墙边,回道:“盈余不是都猜到了么,是我告诉你爹,引他们来此。”   我在是否该为此生气上纠结很久,最终只是问:“为什么?”   “因为江玉郎武功今非昔比,世上除了你爹,没人能牵制他,没人能从他手上把你夺走。”   “那你就告诉我爹我偷看了他的丧神诀,且还附送了你一份?现在不止是殿主要捉我,我爹也要杀我,连魁星子都能把我们逼到走投无路,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江无缺回过视线看我,看了许久,说道:“那除此之外,盈余可还有其他方法?”   “至少我不会如此愚蠢。殿主与我爹相比,殿主还不至于赶尽杀绝。再说江云此刻也在殿主身边,你这样做一样害了他。还有你自己,我每次见你不是身负重伤就是为人所囚,比起我,你的处境才更堪舆,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他闻言便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问。   “笑自己处境堪舆。”他话里琢磨不出半点意味,也不知是痛楚抑或痛快,只道:“这样与你相见,也不是我心中所愿。如果令你如此不快……对不住,我与你道歉。”    ☆、第一零七章   难受么?我望着江无缺的脸问自己。   这人无论自嘲与致歉,俱不带有指责,不是与我赌气,不过在挖苦他自己。   “江无缺你……”   他却不看我,喑哑道:“那日江玉郎把你带离仙云栈,我下山寻你,但又想自己凭微末之力根本不是其敌手,便去找了你爹。正巧我学了几式丧神诀的招数,向你爹演练,令他相信这世间除了他以外,的确还有人握有丧神诀。”   “所以他才派了许多人手想将你带回。”江无缺补充,“我不知你爹是否对你起了杀心,但我知道没人会比江玉郎更为危险。你不该待在那人身边,这便是我所要结果。”   “那你武功呢?”我问,“既然学了丧神诀,怎么反倒内力全无,比从前还要不如?”   江无缺答:“如你所见,魁星子想得到完整的丧神诀,虽然你爹也曾教过他皮毛,但远远不能令他满足。所以我在宜昌郊野遇见他时……其实,丧神诀中除了有关龟息假死之类的异术,还有一种武功,是教人吸人内力,化为己用。”   “你是说魁星子吸了你内力?”我惊问。   江无缺点头。   “可是你怎么会被他把功力吸了去?”我不解,“魁星子能够伤势痊愈神速,想是负伤之后便遇见你,再吸了你的内力弥补自身。可他那时武力低微,身边又连一个弟子都不剩,你遇上他,却还是被他逞了欲?”   “是。”江无缺哑道,“因我那时也身受重伤。”   我眼睛不眨地望着对方,望得江无缺不禁苦笑,“你爹的确不能容忍除他以外任何人得到丧神诀,所以他本要杀我,是我侥幸逃脱。”   “那……”我不想评论我爹,便问,“这个伤也是那时弄的?”   江无缺微有不解,“什么?”   “这个。”我扬手,本想给他指指一边侧脸上的伤疤,却不想他正巧将面孔转正,我便一指点了上去。   江无缺叫我一碰之下滞在当场,像被点了穴,化作了石塑,动也不动地看着我。   我缩回手,才问:“这是我爹伤的?”   他静了半晌,“……嗯。”   本来我还想向他求证,既然他早已到过宜昌,那么当日我与江云“洞房花烛”的门外,那来去无声的神秘过客又是否与他有关?   或者根本就是他。   但想及他那时连命在旦夕的魁星子都不如,该也没神出鬼没的身手去闯殿主布防严密的旧宅。而如果我真拿那事问他,就势必要讲清该晚的前因后果。我怎么跟他讲自己与江云共卧一榻,又说了怎样的话,最后再问问他是否站在房门外偷听?   “盈余还想知道什么?”他忽然问。   “没了。”我道,等了片刻,“但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不远处一盏灯火跳动,光色发黄,江无缺转过头去看它,咫尺空间,那微光就像被人扼住,昏聩不明。   “若我说不想听,”他慢慢问,“你可以不说么?”   “江无缺……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对么?自仙云栈上一别,我便发现许多事与我想象中不同,而这些事不但有关于我,还有关于你……当初我对你无休止百般纠缠,不论你心中是何想法都好,我欠你一句抱歉,对不起,让你如此为难……曾经我真的以为自己喜欢你,便是赌上一切都不为过。可原来连我自己都被自己所骗,我不是特别地爱你,只是特别地恨另一人,我以为对你全心全意就一定能把那个人从身心中拔除,但其实不可能。我想你从得知我有孕在身的那一刻就什么都已明白,而今差的不过是一句证实。对不起,我不知亲口对你说喜欢殿主、这话在你听来会有多么得不可理喻,但我与他此生欠你良多,不想再欠你这句交代。”   几乎是一鼓作气把编排好的对白说完,再也不敢去看对方,虽然余光里江无缺根本也未曾来看我。   那一豆的烛火被两人盯得愈发不定,忽地,他开口,问:“盈余昨夜说尚有话不曾告诉我,便是这些?”   我怔了怔,昨夜……昨夜我以为他要死,胡言乱语。   他却道:“若是这些,你根本无需非让我活着听到。”   “……”   他偏过头,幽黄的灯光打到那张脸上,鼻梁挺直,面容清癯,眼窝与双颊,却已无一丝皮肉的丰腴。   “盈余是在愧疚么?”他问,“为江玉郎与我之间的前仇旧恨;还是为自己曾执着过我,而今执着不再?”他话间已转正视线,声音便是有气无力,似随时会哑掉一般,续道,“若是为他,大可不必;若是为你自己……我只想问,你真的预见过这番相见么,还是你根本未想过再见我,只是既然遇见,便避无可避才将这番说辞说给我听。但如果我不曾前来,你我此生不见是否也正中你下怀?”   “并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没想过相见,还是并不因我前来,才生出你这番话?”   我被他盯着,心便不由自主下沉。我原本以为这件事极为简单,与我江无缺说结束,其实本来连交代都不必,他自不会纠缠,不会反对,更不会如此追问。   我只是有感他昨日吞下一瓶丧心的决然,觉得这样的江无缺太让人害怕,如果是为了我,我希望他不要再以卵击石。   但我没想过他回应我的不是沉默,而是……一语中的。   我的确不想再见他,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有谁能来将他、将有关于江无缺的所有记忆与感觉统统拔除,那样就不必害怕自己动摇,不必在伸手与靠近之间犹疑。哪怕是一个小小举动,他根本也不知我是如何忍耐。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想及此,我便将心思定下,望向他道:“江无缺你听好,我知你是连陌生人受难都于心不忍的性子,你我纠缠这么些年,你没办法回应,又伤过我,所以多少有些憾恨。但是你要分清楚,我受难你仗义相助,是故人之情犹在,但我不是你的责任,不需你面面俱到,更不需你单单只因我与殿主一起,便认定我身处险境,便不顾自身出手相救。殿主与我之事相信你很清楚,那人再恨我,也只恨得了一时。他会对所有人心狠手辣,但如果要杀我早就杀了,不会等到今日,不会把他自己害得如此之惨。更何况他为我做过什么,我又是如何对他,这些你有眼所见……所以就这一回,让我还了他那些情债,你别来管我,也别好心坏事再将我爹、将更多人牵涉其中……这已是我与殿主两人之间的事,是爱是恨,是他欠我还是我欠他,是我们自招的,不需任何人插手,也没人帮得了我。”   我说话之时,江无缺一双眼便静静地瞧着我。那眼很难看清,幽幽暗暗,漆黑一片,没有往日如琥珀一般润泽的光亮。   我以为他要开口,他却闭了眼。   “江无缺……”   “无关憾恨,”他许久才蹙眉道,“我不是为帮你才帮,不是为还你故人之情才来……”   我再要接口的话便被他硬生生哽住。可两人之间明明最放不下的是我,淡漠冷静、进退帷幄的从来都是他,而今我与他说结束竟然还会觉得有负于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你觉得我此来冒失,”他闭眼道,“我与你道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你明知我非是在怪你。”   他未因我如此回应而将眉间放松,身体也过于紧绷,大病一场,又是如此情绪。   “江无缺你是不是恨我?”哪怕撇开两人的关系不提,我给他一个冲击说我喜欢殿主,喜欢那个害得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之人,他别说恨我、杀了我也没什么出格。   我等他的答案,等得连自己都失去了信心。江无缺体内丧心的遗患犹在,我非在此刻与他分个彼此其实很没有分寸,我知道说决绝的话再怎么委婉都不会动听。   是,他可能根本也不爱我,但他重情,亲情友情、十多年感情怎么不是情。我见过他无知无觉在仙云栈上等死,我知道他每次踩在万丈崖边,其实就已经有一半可能纵身下跃。那不惜命的借口可没有太多,铁心兰,要么就是我。   江无缺睁开眼时,我其实正恨不得把说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再重新用最不直白的措辞粉饰一遍。   “恨你?”他重复这二字,“你、云儿、小鱼儿……你们是我在世上最为亲近之人,若我连你都恨,便连最亲近的人都失去了……我为何要恨你?”   我有些僵滞。   他笑,“盈余可知,在此处第一眼见到你时,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初,仇皇殿的囚室,无日无夜,无穷无尽……我那时曾以为时光漫长,漫长得连一刻都好似一生一世,如今却又觉得可惜,就那般浑浑噩噩地过去多年,连记忆都模糊不清,丁点美好的印象都未曾留下……所以能有此日我其实很开心,便是永远囚于此地我也无有憾恨……”   “你别这样。”   “我可曾逼你去做任何事?”他忽然问,“盈余,我甚至没有叫你离开他,我什么都没有做,你怕什么?”他直直地望着我,“还是怕会欠我什么?”   “我怕……”有那么片刻恍惚,我以为自己会直视他,回答:我怕你并不爱我。   我怕你听信于我,怕一旦说出结束便被你一口答应,怕见面就会如同此般,抉择放弃,终究全部变作现实……   “我怕你被殿主嫉恨,”这却是我出口的话,“怕殿主始终以为我与你纠葛不清,怕那人疑心,怕你受害。”   江无缺的神情按理并不能看出什么,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表情,但我忽然就觉得心悸,被他怔怔地望着,从来没有过的心慌。   “我懂了。”他竟点头,微微一笑,那笑里也没有喜悦。   “我不想骗你江无缺。”   他“嗯”了一声,彼此间再就没有任何对白。真的什么都没有,往后整整两日,我再没有多说一字,连对时间的概念,都是从魁星子派人送饭的次数中囫囵得出。   而江无缺的预测也是神准无比,两日,魁星子真的没有现身来逼问过丧神诀。   我觉得我和江无缺都是有恃无恐的对策,魁星子安排于此的看守根本都不用数,单从两人每日轮换着被人带去方便的过程,就知道自己所面对的除了魁星子,只剩下那日在他身旁说话的小弟子。   而留在这里受困的两日,正好也是我爹忙着与殿主争我争得最凶的关口,我不知那夜离去殿主是否真的栽在我爹手里,但我知殿主没那么容易死。   一整族火狐之血的灵力何止于此?那模样的变化只是代价,不是实力的瓶颈,殿主不愿妖化才不愿倾力而为,不代表他不可以。   我那时却为何激动难当、哭叫着怕不能与他生死相随?大概是因为他在一旁看着,我在他身边,总要豁出命去扮演。   我希望他终有一日原谅我,这个却是真的。   因此我怕的不是被殿主捉回去,我只是很怕与我爹“父女团聚”,还不知那人为封我的口做怎样的安排。   既如此,还有什么比留在魁星子身边更好的去处,反正都是避风头。   更何况这风头有江无缺作陪,虽然真正的过程一点欢愉也没有。但我即便偷看他,也能看得犯了花痴,我好想在他脸上见到眉目舒展,我都不知原来自欺欺人是一种缓疾,时间越是长,越是苦不堪言。何况我又不是矜持之人,在曾经千方百计追逐的男人面前,我从来也没有多少矜持。   是以难得的放下自在,在我演来,好似上刑。   这日粥水送到,按以往经验,我端给江无缺,还不待靠近他,他就会睁眼。他这次睁了眼,却把头别了开。   我都坚持了两日没出过声,哪怕是惯性,也没有轻易开口的道理。   江无缺嘴唇很干,干得都起了血泡。“盈余如果生气,不妨说出来,”他别着头忽然道,“若是我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也说出来。”   他同样是两日未开口,一口气说完一句话,嗓音都哑作了粗噶。   我道:“我还以为是你生气不理我。”   他把头转回来,试了几次才微微勾起唇角,声音低颤却更另有几分喑哑难当的诱惑:“不是,是我的错,我与你赔不是,别气了好么?”   “你的错?”   他便笑:“是,无缺错了。”   那几乎就是宠溺的语调,用笑的神情说,我若再反驳一字,那笑怕是维持不住了。忽然之间,我就觉得此人眉眼里,糅杂的全是牵强。   再过片刻,有人来收碗筷,江无缺便对来人道:“带我去见魁星子。”   我愣了愣,只听对方答:“掌门自会来见你。”   “站住。”江无缺又说一次,“带我去见魁星子。”   那弟子还是不敢自作主张,片刻却是把魁星子请了来。   江无缺要起身,我扶他,他却按下我的手。   “我有话告诉你,”江无缺看向魁星子,“但不能在此处。”   这么明白的暗示江无缺反复重复,我再怎么样也知道他是要避着我说。   其实江无缺心里是有打算的,我看着他随魁星子离去的背影这般想——可真的任凭我做梦梦到天际,也梦不到他一早的打算,竟会如此。   那武当唯一的漏网小弟子陪着我,不过一时三刻,江无缺就回了来。   他独自一人。   小弟子看江无缺自己掀的地窖石板,顿时就紧张起来,一把就按住我颈间的死穴,问江无缺:“掌门呢?”   江无缺下了那木阶,入口也没关,白日,日光倾洒下来,照得他人都要闪闪发光。   他早两日穿得应该是件白衣,被关得久了,白衣就变得残旧与发灰。   等光里的人走到昏暗中,我便发现了最为重要的一处不妥。   江无缺周身都有真气流转,内力护体,甚至那内力强大得连他不愿显露、都极为夸张得外溢出来。   我发现的东西,习武的弟子自然不会觉察不到。他制着我,看江无缺一步步靠近,紧张道:“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对她不客气!”   江无缺便在几步外停住,笑着对我道:“盈余我没有骗你,两日足够有余。”   而他那笑容是我长久以来都未尝见过的,武功尽失,他向来是病恹恹的,这回虽然也消瘦也苍白,可面容上有了光泽。再加上是笑着,即便耳根至唇边有一道道长长的伤痕,依然清风朗月,俊美绮璨,瑕不掩瑜。   我怀疑他这一笑,把我身边的小弟子给笑傻了,江无缺只是一伸手,我连惊叹都来不及,就已到了他身边。   对方捏着我命脉都没能把我留住,江无缺拉着我要走,那弟子却是死不干休,腰上剑一拔追上前来,“不准走,你把掌门怎么了,掌门在哪里?!”   江无缺沉下目光看眼前人,问:“你想去见他?”   我眼皮猛地一跳。跟在殿主身边多年,那杀人的开场白我什么样的没听过,江无缺说这话其实一点也不像他,可他杀完了人,我不得不承认再不可能都好,事实就是事实。   出了地窖才发现这里是间家宅,旁边还有住户,一家家挨着,宜昌城中,危险又隐蔽。   江无缺把尸体投入枯井,我凑头过去,想看看魁星子是不是也在里面。   “没什么可看。”江无缺把我拉回来。   我好不容易在阳光底下看清了他,眯着眼,觉得太久不见哪里都生疏起来。   “谢谢你啊,”我道,“咱们就此别过吧,也不知我爹会不会发现此地。”   我背过身时就觉得嘴角发颤,连他为什么会突然恢复武功都没去问,连江无缺面上是何表情都没看清,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被人放出来,什么两日,我希望是两百日!   又怎么样,我发誓要心向殿主,不是嘴上说说,不是躲在人后就能与江无缺欲语还休。   我一直走到拴着的大门都没有听到江无缺挽留什么,他根本也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我正是知道他这种性情,所以才肆无忌惮。   真是无耻。   我拉开宅门,没想到眼前站着的还是江无缺,下意识回头去看,他果然不在原处。“哈,哈。”我干笑两声。   “先进去。”他道。   我被他向前逼迫后退几步,道:“现在我爹主要目标是我,你别跟着我,我不想拖累你。”   “你不怕拖累江玉郎?”江无缺问。   我答不上。   江无缺目光沉静得有些离奇,忽而笑了笑,道:“我不是不让你走,现在局势不明,你眼下境况,果真适合东躲西藏?”   他暗指的是我已有了模样的腰腹。   我见他背身顾自把门阖了起来,便问:“你说怎么办?”   他答:“再等两日。”   “不行,我不能等,我必须走。”   江无缺阳光下笑得冰凉,问:“两日你也不能等?”   “不是两日不两日,我发过誓不会背叛殿主,他那晚与我爹争斗都不知是赢是输,我却和你一起躲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江无缺扬了唇角,一点声音也没有,脸颊的伤痕忽然便像丑角一样、把那笑长长地拉到了耳根。“是了,”他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盈余说爱我,转眼又说不能对他背叛,究竟孰真孰假,究竟我该信哪一句才好?”   我胸间气喘,答道:“我以为我已经向你解释清楚,往日我色迷心窍,只是觉得你很好,便一味想得到,得不到手便死不罢休。但如今我醒了,我想明白了自己心系何人,殿主才是我最终选择,永远不会再变。”   江无缺却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还是我护不得你周全?”   “都不是。”我摇头,“你到底要我怎么说才能明白,你不是被我缠得无所适从么,你不是觉得我爱慕虚荣不择手段么?我如今远离了你,你该谢天谢地才对,怎么这样你也不满意?是不是非要我恬不知耻地追着你,跟在你身后像狗一样对你摇尾乞怜你才开心?”   他脸色煞白,笑道:“盈余怎会如此想?”   “难道不是么?我把自己给了你,你给过我什么?我在你心里是好是坏、是轻是重,我永远也看不清楚、更猜不透。若非你亲口告诉我我毕生所求是天下第一、是那至高至重之位,我还不知自己在你心里原是这般得有出息!算了吧,你越是护着我,越是说为我好,我越觉得你假仁假义。我又不是非你不可,更不会再为了你要死要活,殿主还在等我,请你让开。”   我本准备绕开他径直离去,却忽然听他问:“盈余当初说爱我,真是骗我?”   我回过头看他,那一瞬,他面色冷得人心底发寒。   “你说爱我,不过是于江玉郎身上求而不得,遇着我,退而求其次,求的是:将那人速速忘去……既如此,何必将自己比作摇尾乞怜?你追逐于我,实非真心;我昔时规行矩步,不愿偏颇不敢放任,却终究停不住肖想自堕魔障……这些你可说自己不屑闻知,却不必说不明、不懂。我如何看你,是轻是重,你究竟是猜不透,还是怕我凭此对你纠缠?从一开始,你不过当我是借以忘掉前情的烟幕,你所爱之人是江玉郎,你愿在他生时长伴、梦中相忆——可你为何要说爱我,你那时招惹我,信誓旦旦、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你爱我,又是希望得到我何种回应?还是我如何回应都无关紧要,反正我天生迟钝,反正我这里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他将手按向了自己胸口,“孙盈余,我一直在等你取走我欠你的,你不需要,说多少憾恨都只能变作托辞。”   “江无缺不要!”我下一刻死死拽住他一双手臂。他在散功,身体里真气外走,内力溃散。   这将将才得到的功力,瞬间如开闸之水,说散就散,我吓得凝起一掌以真力灌注他肩头,但他失的是河塘,我补的却是一丝涓流,哪里赶得及?   “好!”我咬牙道,“殿主要等就由他等,我爹不也是在外间等我自投罗网,我哪有那么傻,回头由得他们追捕?所以不只两日,便是十日我也走不成——江无缺,我这副样子无力自保,便只有你,你若没了武功还不如我,又有谁来顾我死活——停下来,我求求你,停下来啊!”   他身体猛地一颤,像是濒死过后骤然回魂,脱力地喘息,人险些要跌坐于地。我怕得发抖,一手还度着真气不敢离开他身体。   他眼中焦点由有变无、又由无到有,短短时间,已是生死轮回。   “盈余说什么?”江无缺额间冷汗淋漓,但稍有恢复的第一时间却是问我此话。   “你疯了不成!”我霎时便要气疯,“你拿自己威胁我不成?!”   他应也没了力气与我争辩,抬手将我传功的手握住,沉道:“我凭何对你威胁……”    ☆、第一零八章   我说了不走,其后几日,自然言出必行。   而江无缺的道理也没错,谁知外面形势,没道理冒头往我爹的刀口上撞。   起先我还担心与江无缺相处,但江无缺是何等样的人,那日言语冲撞脱口而出疑似告白的话,他此生说一次也就够了,哪里还会有第二次。   倒是我揣着满腹疑问,不知他何时平静,能让我把话问清楚。   这日他外出打点,归来时带了一纸包的甜食。他总觉得我在非常时期,怕我嘴馋。   我其实很别扭江无缺对我体贴,他有时望着我肚子问:听不听话?好像孩子便是他的,好像连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都没有正眼看过它——“江无缺你别对我这么好,”我说,“你对我太好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笑得平静,根本也不能放开怀抱。我却心血来潮问他:“为你将脸上疤痕除去如何?”   他稍怔后微微一笑,到底有了几分模样,回道:“若如此,有劳。”   我去端他的脸,将他散落脸庞的长发挑开,他抬眼看我,我只当不见,拿匕首划开他经已愈合的伤疤,咬破手指看自己的血水溢出。   江无缺阖下眼帘,面色淡漠苍白,我把血涂在他二次破损的伤口上,红白映衬,鲜美刺目。   “一次不够,”我道,“要有耐心,不出三次定能回复如初。”   他答:“好。”   “待疤痕祛除那日,我与你各走各路,别再相见。”   “……”   “我知你怎么想,江无缺,你不是不能让我出去,你只是不想让我回去再见殿主。你觉得我在那人身边有危险,你认定了他终归不会对我心慈手软,可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他,你怎么知道我于他而言有多重要?同样的,我的命如果不是殿主早就已经没了,江无缺,这是我欠他的,你帮不了我。”   这人闻言,慢慢张开眼。仰首看我,笑了笑,蓦地抬手将那伤痕上的血迹重重擦去。   “你做什么?!”我惊。   他却一把攥住我的手,问:“你欠他的难道一只眼还不清?死过一次也还不清?既然知道我为何不让你见他,为何急着送死?域穴里他给了我一具死尸——不,他连尸体都不愿给我,我怎么能把活生生的你再送到他手里,我也欠他么,我什么都要给他么?!”   我挣开手,虽然很想反驳在域穴里害死我的不是殿主,其实是你江无缺才对。但又一见这人脸旁霍霍地流血,便忙不迭要给他止血,哪知他却扭过头,摘下松松缠在发上的细绳,发丝披落,将那伤口掩住。   我明白,或者说我不停说服自己去明白,江无缺如此做法并非出自私心,更多的,该是他为了我好。正是知道此点我才一次次把话憋回肚子里,不问他魁星子到底是怎么个死法,吸了内力又被吸回来,这不是给人做嫁衣裳么?江无缺所得内力是魁星子两倍都不止,他其实是设好了套让人去钻吧?而且他以丧神诀的轻功法门,就算身受重伤也其实能够进到殿主内院,那一晚我对江云说的话他其实全在门外听到了吧?却还能装作一概不知,他好演技啊。说江云与我是他最重要之人,那如今我在他身边,当初他眼睁睁看着江云追随殿主把路走偏又怎么不去阻拦?他是江云生父啊,小鱼儿做不到的事他也必须要做到——可是直到今日,我一个字也没有听他提过江云,他忘了吧,江云杀了武林各派那么多人,武当覆灭,迟早都要出事,他真的不在乎,一点也不害怕?   我瞪着江无缺出神,却忽听他道:“我原以为这世上并无可恨之人,也以为江玉郎除去可怜可悲,无任何幸甚之处,因此我不特别恨他。但原来是我不懂,那恨只分刻不刻骨,原来我如此恨他。所以你若回去,我便去杀了他。”   “……”   他省了半句,便是:若杀不了他,便是被殿主所杀——始终都是威胁。偏偏那话他是平平静静说的,没什么咬牙切齿,但即便江无缺咬牙切齿起来,也该是静深如水,他不是外露之人,他昔日也不说此类的话。   “你别这样,”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根本不像你。”   他抬起眼,伤口还在流血,沉声道:“哪里有人是永远不变,何况我也不知什么样的才是我自己。”   那时,我不断对自己重复:江无缺是难以接受我与殿主一起才会如此。他只是主观上将我当作一种责任,便是自死而复生之后,他用尽了心力对我,用尽了心力去偿还那一剑之失。   然而相较于此,我更对另一条道理烂熟于心:既然天涯陌路终成定局,若往事是出于责任而非他爱我,那么于他于我,放手都会变得轻易、轻松。   ……   又过几日。   江无缺内力稍作恢复,便除每日出外采买,另加一项打探风声。   那日江无缺杀了几个飞雁山庄眼线,未套出我爹的动向,却平白得了一条消息。   那消息是,殿主已于几日前死于孤苍雁剑下,仇皇殿一夕溃散。   我那时因江无缺小心,怕一人两命的身子有任何闪失、被锁了宅门留在家中静候,却侯来了这般讯息。   那时机在江无缺面前,哭都不敢哭。   这种事却怎样都不会信,我要回旧宅,要亲眼见一见那人身死魂散,却被江无缺拦着。他以为我质疑他的话,他神情也不是多么好看,全没有大仇得报、幸灾乐祸又或欢欣雀跃,拦着抱着,面上比我还要凄楚几分。   但我哪里是不信他,我不信的是这一整个事实。当殿主身受重伤,我却在为江无缺驱毒保命,我想着如何与江无缺共度难关,全没想,那样便错过了相见的最后一次时机。   那人第一次死,我错过了全部经过;第二次,也并无改进。   甚至还……   江无缺不欲我拗着一根筋发疯,制住我,买了辆马车一路出宜昌。   我初始还与他闹,渐渐消沉起来,不吃不喝。他以为我是绝食抗议,捏住我的嘴灌,可惜向来不是一个暴戾之人,被我吐回一身。   江无缺是真的苦闷,我不必看也猜得出。他被那样的恶人害得那样得惨,一辈子最好的人最好的时光交付,他也没去报复。等了这么久难得等对方自掘坟墓,结果最该普天同庆的时候,对着我,笑都成了哭。   可我也不想这样,仅仅是为江无缺,我也未落过一滴眼泪。   只是心里憋得难受。   以致腹中痛了几次,血水渗出,终不得不接受现实。   那一连几日,我梦中乱象,辗转不实,便觉一双手臂将自己紧紧抱住。   是日醒来,见自己正躺在行进的马车里。沿路颠簸,被江无缺铺了几层高高松软的棉垫缓解。   他其实对我无不尽心,百般仔细,无索无求。   再过不久,听到人声,虽不知何方地界,却知来到了人来客往之处,车辇停住,一只手挑开了车厢的布帘。   阳光射入,那人双目与我对上,显然不知我已醒来,微微地、显露几分惊讶。   他随即笑了出来,虽然那笑不知是怎样挤出的,人在光中,衣上发上都落着光芒,却只有脸庞有许多憔悴,还有自脸侧延展颇长的伤痕,愈重愈深,不知何时结了新痂。   那样的伤,一眼看去,像是诡异的怪笑。也不戴面具,也不怕被人一眼认出。   江无缺翻身上车,我忽然有一场大梦、今日才得以醒觉之感。只是那多日前的记忆都成了混沌,冲他勉力一笑,顿时便收获江无缺受宠若惊的回应。   我突然觉得惭愧。   他弯身靠近,按了按我脉相,询问:“可还想死?”音色嘶哑。   我摇头,他便扶我起来,过了些真气给我。   我未敢多看他,却又忍不住看他脸侧的伤。未几,车外传来吵嚷,原是马车停在了旅店前,江无缺将缰绳交到伙计手里,本要上车来带我投栈,未想到我先行醒来,这才耽搁了功夫给我输送真气。   店门口的生意受阻,江无缺下车,安排二人住店。   他要回头扶我,见我自己蹒跚着平安落地,他有些沉默,无声无息办妥一切。   入房,我等他有话要说,却见他吁出口气,脸上伤痕仿似会动一般,数次受损的鲜红,明明是瑕疵,落在那张脸上,硬是让人恨不得多看几眼。   “留在此处。”他交代一句,出门张罗打尖。   我早前略一恍惚,便不知历经多少时日。而江无缺虽被我折腾不轻,但隐约也知他是卯着劲赶路,看来此刻离我爹的追捕已有些距离,这才松一松神经投栈。   结果再次出事。   不算什么大事,我只听了房门外同样两个投栈之人,一问一答,说了几句话。   “那孤苍雁死了不成?”   “鬼知道,丧神诀吹得神乎其神,还不是叫江玉郎一路追着去打。”   “兄长说得好似恰有其事。”   “我没骗你啊小老弟,你往街面上拉个有些门路之人,谁不知五日前江玉郎把孤苍雁撵到江边,逼得那当世的武林盟主险些投江。”   五日前……   我一个踉跄,便要跪倒在地。   对话的两人说着走远,我恨不得立马冲出房门,到街上随便找个人去一问究竟。   江无缺很快回房。   他进房后一见我脸色,“很难受?”便问。   我摇头,没说什么。   他除了担忧,这几日已没了其他情绪。   若那消息是假还好,一切无从改变。   若是真,这般人尽皆知之事,江无缺难道真的不知?为何要瞒我?几时知道的真相,还是殿主从来就未出事,他只是寻了个借口令我死心……   思及此,蓦地便是一身冷汗。我暗斥自己如此猜忌江无缺,竟有此类异想天开的怀疑。   可我同时又打定主意,待气力恢复,便回头去寻殿主。哪怕是死也要见尸,莫说道听途说,即便亲眼所见,我也要在那人坟前守上三年,指不定哪日又要诈尸。   这样的想法我却不敢告诉江无缺,他怕是要骂我自寻死路。想想我爹根本不可能放弃寻我,而我既知对方动了杀机,又不知出门会在哪处撞个正着,这时回头,也觉步履维艰。   这也是我不愿与江无缺明说的原因,意见相左,又是嫌隙。   其后两日风平浪静,江无缺守着我为我固本培元,沉默居多,却又无哪处尴尬。十多年的相识,彼此熟知,连眼神回避都极为自然,自然到无人提出异议。   “我不知你心里是怎样想的。”   那一日他坐在对桌,我正用饭,他没头没脑说出这样一句,便起身离了视线。   我与殿主的周折往事,当事人都是兜转一圈才知错失,又有几人可以闻知。我从没打算向江无缺细述心路,与这人缘尽,要说断,是断在仙云栈他向我数落缺点之时,断在他一剑刺向我、忘了再不伤我的誓言之时。对这人,我确该死心,不需什么解释。   可那一夜,他似生了预感,我要与他分道扬镳,他坐在客栈的前堂里守夜。   我站在下楼的阶梯上不进不退,见他手边搁着茶盅,满满的,碰也未碰。   “盈余要去哪里?”江无缺抬起头看我,月光照进店里亮堂堂的,唯有他的脸色,暧昧不明。   却永远,也不失静谧美好。   ……   当场被江无缺抓个正着我其实也无话好讲。   但两人间真正的爆发是在几日之后,无论是我爹的、殿主的、江云的消息全部都得到证实,我与江无缺当面对质,我没有冤枉他。   事情如果从头到尾组织,大致是这样的:   最开始殿主将我抢下仙云栈,江无缺违背初衷修炼丧神诀。   江无缺与丧神诀一同不见,小鱼儿就已知不妥。   江无缺边练功边赶路,出了昆仑第一站去的是域穴。正常思维下都该以为殿主会带着我直返域穴,江无缺去那里讨人,不想人去穴空,这才没了方向。   他想到借我爹之手,一是知道丧神诀再厉害,一月的速成也不可能去找殿主对决;二是我爹一声令下,自有无数人马掘地三尺把我与殿主挖出来。   可是殿主行事偏偏给人惊喜,他一路回宜昌,一路便是杀着人过去的,江无缺想不知他在哪都不行。   江无缺去见我爹的唯一目的便只剩下逼我爹与殿主对立。口说无凭,要我爹相信丧神诀外泄,江无缺用了最直接的方法,提着性命去刺杀我爹。   那丧神秘笈的武功我爹总归不会认错,江无缺一出手,我爹恨不能立时擒住我大卸八块。   别忘了我把丧神诀给了江无缺,一个情郎能给,两个情郎也是给,我在殿主身边,我爹做梦都能惊出一身冷汗。   他那时第一个反应该是杀了江无缺,再是杀我,最后是看看有没有可能除去殿主。   江无缺在我爹手下比在殿主手下还要惊险,身受重伤逃来宜昌肯定不是骗我,那江云与我披上喜服被凑做一双的当晚,江无缺也的确是撑着一口气,千里迢迢由飞雁山庄跑到了殿主布置一新的老宅。   他全然不知江云白日里杀了多少人,江无缺找对门,第一眼看见的,是我与江云床笫交缠。   他忍着伤重,站在门外听全了一句话,便是我从头到尾都不曾爱过他。那时候房门外他的确吐了血,是内伤发作,很难说只是为了一个人的一句话。   而那时江云被我推出门外,虽然没有照面,却还是认出了江无缺。江无缺就站在另一间房的屋瓦上,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站在杀母仇人的房檐下,窗户纸上贴着灼眼的大红双喜。   江云一并瞒我的,是他第二日其实见过江无缺,他甚至还把殿主的伤药送给过江无缺,但见面的缘由只为警告对方再也不要出现。   那时江无缺对江云说了什么,除了江云,就只有江无缺自己知道。   而且事隔不久,江无缺就在殿主家不远的郊野救下魁星子。他的确是故作陷阱令魁星子吸了他的内力,甚至魁星子所学的丧神诀皮毛里,根本也不可能有吸人内力那么偏门的功夫。   魁星子不会,是江无缺泄露于他的。魁星子还以为是自己得了先手,占了大便宜。可他听过燕南天吧,知道燕南天的成名绝技是嫁衣神功吧,江无缺先练嫁衣神功再把内力予人,世间最强两种奇功让他一人占全,虽则速成,但的确是险中求胜。连他在地窖之中无日无夜拖延时间,也是计算之中。他那时一是与魁星子做交易让对方救下我;二就是争取时间恢复体力好将失去之物重新拿回。   江无缺逼魁星子发下毒誓,这样魁星子再想得到丧神诀都不敢从我身上下手,人家毕竟还是修道的,还信个天理循环。   结果就被江无缺利用一把,两人说有秘密出地窖单独相处,一会儿工夫,魁星子仙风道骨成了一具干尸。   我其实以前都在恨江无缺对我不同尺度,别人杀人害人他不管,有时还能抱以同情;对我,造一点杀孽他就喊打喊杀,犯一丁点错他能拿把剑将我捅穿。   可那日见江无缺杀人,我嘴上什么也没说,心里忽然觉得就算那武当掌门与弟子是我所杀我也平心静气,江无缺手指染血,我却不能接受。   他不是那样的人啊……我想,是不是自己在害人的时候,江无缺就拿那句常说的话往我身上安:你孙盈余是大夫啊,那双手该是治病救人的,如何不珍惜?   后来我执意要回殿主身边,他才编了谎,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   然后就是这一日,我终于找到了能将事情前后衔接起来的仇皇殿杀手。那十多名杀手被殿主分派出来寻我,我知道这其中无需感动,殿主再见不到我就要雷霆震怒,他要是再知道我与江无缺一起恐怕连武林都要变天。   想必一路上追踪我与江无缺的人并不少,这一批也算有些本事, 半路上截了我与江无缺的马车,将二人堵在荒山野岭。   我肯定是乐意被捉回去的,远远地袖手旁观,不关己事地坐在车上看一群人围攻江无缺一个。那刀光剑影简直是热火朝天,忽然就有人跳上马车,举了柄凉凉的东西到我颈侧,大叫:“住手!”   江无缺本来是无往不利的,这情形却想也没想束手就擒,他很没有意外地被人群殴报复。我在人影错综间偶尔能一瞥他的眼,那眼神平静幽冷,拳脚加身,竟好像没有任何感觉。   我反手活捉偷袭自己的人,好笑的是竟没人真的对我这个孕妇戒备。虽说在我一动手之时江无缺就已发现了形势反转,可他直到我大叫“还不还手?!”才真正停止挨打,倒过来打人。   对方很快全军覆没,只有一个人站着,在我手里,其余的尽数倒地,再爬不起身。   “是殿主派你们来捉我回去?他此刻人在哪里?”   哪怕一开始就知来人目的,我还是要将这个问题问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答案意料之中,虽也有些出乎意外。   我爹输了,那夜间的比斗,赢的竟然是被逼得容貌异化的殿主。而我爹直到此刻仍在被殿主追杀,那不久前说的追到江畔,便不是夸大其词。   然而这一场扭转,失利的不止我爹,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其实还有江云。   江云那夜偷袭殿主,以殿主性情,定然要叫江云后悔那般选择。若我早知殿主还活着,肯定也不敢将江云抛诸脑后。   若江无缺知道殿主当日险些惨败是因江云背地一剑,怕是也不敢如此无牵无挂。   “江云现在何处?”我询问。   江无缺正待靠近,便听到江云受伤,眼下于宜昌养伤的消息。   他应是听出了古怪,明显地一怔。   江云在宜昌,殿主却千里追杀我爹,人在他方。那围在宜昌周围虎视眈眈的武林中人怎么办?那些人不是要替天行道,便是叫嚷着替武当与他派报仇,我在宅中时就已知道江云随殿主杀遍了各派好手。如今我爹的势力撤去,殿主离开,那些人是否也会跟着转移,还是——原地不动,静待复仇?   我略有不安地去看江无缺,想着江云是殿主的左膀右臂,打不过殿主,是个人都懂得柿子找软的捏,更不要说江云这时候有伤。   “江云受伤,这消息还有谁知?”江无缺问被我擒住的杀手。   杀手极不情愿,江无缺一掌拍在此人肩头,咔嚓一声。   对方哀嚎归哀嚎,却也立马招供:此消息人尽皆知。   江无缺像是早知如此,又问:“是江玉郎传扬出去的?”   我大悟,这才明白殿主惩治江云背叛的方法,是要将其变作砧板上的肉、狼群里的羊,他要天下人以赏善罚恶之名置办江云,要江家人看着江云受审。   而殿主置身圈外,等着我们去救江云。   殿主或许并不在千里之外,他或许还是在宜昌附近,毕竟我与我爹相比,我自认对他更重要一些。   “现在怎么办?”疑惑问罢,我指着无甚用处的杀手问江无缺,“斩草除根?”   “不要啊——”那便是杀猪的哭求。   江无缺摇头,道:“我已将他们每一人的经脉震碎,今后再不能习武,无法为恶。”   我点头,无非是试探江无缺。再怎么说我与殿主才是同路,殿主的人,我还要为其保全。   但我想不到一时的行善,却换来遭人偷袭。说来也是我言多失误,若不是我提及斩草除根,对方也不会怕得铤而走险。   而江无缺还要补上一记,道出震碎经脉、废其武功。想他一介杀手也不会坐以待毙,危急之时谁都有些保命良策,这人的,是自胸前机括齐发十数枚银针。   对准的,正是与他近在咫尺的我。   我正抓着他,根本未曾防备,迎面暗器飞来我也吃了一惊。江无缺替我挡下大半,但到底有一枚,直入衣下。   “唔!”我按住胸口。   “盈余?”江无缺当即要为我查看。   我吓一大跳,示意他身后,他蓦地回身,却是出指毙命。我甚至看不清他点中了对方哪个要穴,但见那杀手惊恐而亡,死后、脸上还带有前一刻鲜活的畏惧。   “你杀了他?”我捂着心口惊问。   “等我片刻。”江无缺道。   “等等!”我大叫,他才停了一步,站在那原本被他打倒、却并未丧命的十数名杀手中间。   “不要,”我阻止,“别杀他们。”   江无缺竟真的回返,手指在袖外几番握住又放开,终是带我走向马车。   他驾车,我坐在马车中查看伤口。   突地,行进停住,江无缺便探身进了车厢。   而这时候,我正撩开一半衣衫,露出半边胸膛。   他撞见之后面色微微变化,我“啊”一声合衣,“闭眼。”对他道。   江无缺面色发沉,整个人却坐进车厢,“是牛毛针。”他一只手便将我挡在胸膛上的手拿开。   视线之下,一小截银光闪现肉中,那位置选的好,正是早年剑伤的伤疤之上。   江无缺原本略有怒意,这关窍我还想得通,他又当是自己妇人之仁知错,害我受伤,因此进车后依旧神色难看,是他在与自己置气。   而乍见我心上旧伤,显是他始料未及,怔在当场,更许久未从那情绪中回复。   “看够没有?”我提醒他。   他才闭了闭眼,皱眉,问:“可试过运功逼出暗器?”   我点头,“试过,但牛毛针细若牛毛,用全副内力去对付一根鸿毛实在太难着力,所以我逼得它露头,正想着——!!!”   正想着什么,我恐怕再也不能想起。江无缺在我话到一半之际蓦地俯身,那下颏微微向前,几缕青丝滑落,他的气息触及我心口,便见他微微闭目,嘴唇含在那针芒之处。   “你做什么!”我一愣之后大惊失色,忙着要将他推开。他却一手一侧轻轻扣住我双肩,仍是闭眼,舌尖微动,引得我瑟缩躲避。他却又忽然离开,像是靠近之时突如其来,将我放开时也毫不犹豫,顷刻松手。   他自将手举在面前,低头吐了口中的牛毛针。那针上还沾着些微污血,被他顷刻握住,五指聚拢。   我微微气喘,仍觉不能呼吸。待惊诧、心跳一一轮替一遍,头脑发懵过后才涌起一股怒火,怔然望他,气急攻心。   “江无缺你疯了!”我用尽力气去将他那握针之手打翻,怒道,“牛毛针无不淬毒,第一日行走江湖之人都知退避三舍,你却——你还要不要命了?!”   江无缺抬眼,那唇色已有些变化,我才要拉过他的手诊脉,他却忽然将前额抵来我肩头,又是毫无预兆地——我一怔,霎时便泄了气。   他呼吸有些滞,应是沾了毒性,但并不严重。那先前将口唇贴于我肌肤之时,我没有躲,这时就更谈不上将他推开。想来吸针疗伤也并非什么惊天动地之事,只是太久未与此人亲昵,又太久没有过彼此间的接触,当他苍白冰冷的唇心触及我身体,只是一瞬间而已,我觉得惊心动魄。   “是我不好,未能将你顾好,”他低涩道,“做这些又何足抵偿?”   我无言,手指微垂去触及他手腕,想探他脉相,却被他翻手,将我指尖捉住。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觉得说不好意思没什么份量,其实开始只是拖着想写完发的,结果越拖越写不完,越写不完越拖,后来我就把它忘了,,,都说坑品如人品,先把写到的放上来,一定会完坑的,最后还是要说,对不起大家 ps,时间点不一样,肯定心境不一样,我只能说尽量找点情绪,大家随意看哈 ☆、第一零九章   夏多骤雨,夹雷纷至。   江无缺未对殿主派来杀手赶尽杀绝,自不可能在半路多做停留,马车愈行愈是荒僻,终被撵至一处山坳避雨。   我被扶下车,去看江无缺脸色,虽则惨淡,却也未见更进一步的中毒之相。   他默默捡拾木柴生火,柴已潮湿,未有火光,先起烟尘。   那人的脸,便在丝丝缕缕徒生的黑烟间明灭不定,烟气转浓,笼住他双眸,我凝注视线,却好似无论如何也无法看入那双眸中。   我望他许久,他也能沉下心思,撩拨柴火,眼尾不抬。   我望着望着,便问:“我们几时回宜昌?”   江无缺没有即刻回答,但答话时又不见半点迟疑,声量不高,被哔啪的雨声压下,却又清晰可辨,“为何要回去?”他问。   我一愣,倒被他问得茫然起来。“江云于宜昌涉险,你不回去搭救?”   “那话是江玉郎说的,”江无缺回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今次安排云儿于宜昌受敌,无非是想借其处境逼你现身,摆明的请君入瓮之计,盈余不要中计。”   “不是。”我道,“殿主如此对江云,不仅是要以他为诱饵,而是真有处置之意。你不知道,我爹上门那夜,江云亲手刺伤殿主,如此背地偷袭等同叛徒,你觉得那人会如何对待叛徒?”   江无缺执柴的手微微一滞,全身上下,却也只有这几不可见的微小变化。   “若为背叛而处置,不会等到今日。”   “你什么意思?”我问。   只因对方的言语间,我几乎察觉不到他一丝忧怖,就好似他口中所议之人,遥远得、与他毫无干系。   “你不害怕么?江云受殿主指使屠杀正派无数,如今那各门各派统统集结宜昌,江云正正处在被围攻的中心,且又受了伤……”   “盈余,”江无缺打断,“事已至此,即便回去又能如何?”   “什么叫又如何?事情本就因我而起,江云是因为我才会被殿主利用,我回去即便不能打开局面,至少可以牵制殿主,让他放过江云。”   “这究竟是谁放过谁?”江无缺却问,“武当被灭,众派惶恐,无论江玉郎放不放人,云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都已成为众矢之的。何况他已非孩童,该为自己所做之事负责,改邪归正并非次次可行,天下人看在眼里,也并非人人都有弃恶从善的第二次机会。”   “……”   我听得心中发凉,反问:“这么说是要江云一人做事一人当?江无缺,哪怕江云投靠殿主有错,可当初他什么都没做之前,怎么不见你警告他机会无多?你不是街边路人,你不是不知道他所作所为有多么离经叛道。甚至就在旧宅那晚,你与他面对面撞见,但你可曾劝过他哪怕一句?连小鱼儿都曾不顾生死地陪着江云做傻事,你又可有为江云做过任何事?江无缺,你到底怎么了,江云是你的命啊,你曾经为了他连死都不能,你现在好似在说他自作自受,你是在说笑吗?”   江无缺盯着火苗,满眼火光,眼中却恍惚地透着几分冷意。“盈余说的什么,云儿当日是为你去与江玉郎周旋,他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你,我凭何阻拦?”   “你疯了吗,说这种话?!”   他蓦地抬眼与我相视,我以为他会有更为激烈的反应,我甚至已做好准备受他讥讽,他却微微一哂之后静静移开视线。   “若盈余主意已决,半个时辰之内,你自取马车,有多远走多远。”   我一怔,不明他的用意。   “半个时辰过后,待我体内余毒清除,怕是不会眼睁睁放你去那人身边涉险。”   “是么,你打算如何不放?”   江无缺手中柴枝,被他在面色无改的情形下折断。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让我离开,但我只想问你,造假欺骗,武力屈人,罔顾他人意愿……你在做这些时,又与你口中那人有何区别?江无缺,你真的在乎我感受么,还是只想让自己心中好过?保全了我,令我远离殿主那最大危机,你是否觉得对自己有了交代?可我被你骗得有多惨你没眼所见么,以自废武功相逼,以虚假伪善愚人,你真认为比废我双腿、将我捆在身边更为手段柔和么?那我只能奉劝你,不必等半个时辰,你此刻便可动手将我制服,否则我先你施袭,恐怕反会伤于你手,到时你又要自责悔恨,我却不知拿什么来安慰你了……”   “……”他默然以对,半晌后,静道:“我不会与你动手。”   “我说了这么多,就换来你区区几字?你让我觉得问心有愧的人好像是我,留在这里、其实死皮赖脸不愿离开的人是我对么?”   我起身,江无缺随之一同站起。   “盈余错了,”他道,“不能再被留下的人是我。”   我怔怔瞧向对方平静至极的眼光,甚至怀疑那狂暴的雨声使我的听力出错,真有人如此冷静,说如此直白的情话?   “你始终不信我对殿主出于真心,否则你也不会如此自信,自信哪怕欺骗了我,我仍然舍不得恨你。”   他无话,我几乎便觉得那是最为正常的反应,却很突兀地,江无缺道:“若是自信,又何须枉做小人?我宁愿被你所恨,不会再让往事重现。”   “你爱我么江无缺?”我问得突兀。   他面色微微一滞,目中的诧异,终于令他显露如同常人的情绪。   “你说不出口就不用说,反正最真那句,说出了口却未必成真。”   江无缺在我侧身时捉住我手腕,“我若承认,你愿信么?”   “……”   “我不想一说出口,就被你当作虚假敷衍一笑置之。但如果你真想听答案,我——”   “我不是要做你爱的那个,”我飞快打断他,“而是最爱!你若觉得此刻扪心所发的答案能令我满意,便请你亲口告诉我,在你心里是如何爱我,是否能如当年爱慕怜星那般?若不能,即便你把身心都摆在我面前,你问自己,那当中可还有怦然心动,可还心有余力?”   江无缺未接口,如我所料一般,提及旧人,他一瞬的恍惚,便能令之前对我的挽留坚持,统统变作空洞。   我其实并不想如此吹毛求疵,心底要的,始终只是他亲口说一句爱我。因此无论怜星还是铁心兰,逝者已矣,不足以令我百般计较。   我曾经想要江无缺的人,后来想要他的心……但如今人都握不住,哪还会在乎他心中世事遍历再无激情?   给不出的不是江无缺,伸不出手的、是我。   彼端,尚有一人待我回归。   这一句,才足以斩断一切。   我曾对殿主誓言以诚,再无法在江无缺面前摇摆不定。之前殿主“已死”,我可在懵懂浑噩中任自己放纵;但很快又发现他未死,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江无缺的谎言拆穿。说得好听,是不想与江无缺闹至不欢而散,因此收拾了包袱只想不辞而别;根底里,终是不舍。   这样犹豫,以江无缺的聪明,其实早已不信我口中宣称的决绝忘情。   他若有一丝不信,那般百忍成金之人,向我递出了手,便很难令其将手收回。   “若你连自己都骗不了自己,凭何要我留下?”我问他,“仅凭你在苗疆对我许下的承诺,凭我曾委身于你的事实?江无缺,如果你连我要什么都不知道,何来自信说往事不会再现?你生不出情爱,仙云栈上百尺冰峰,你觉不出寒意胸中也只余灰烬,其实往事从未改变,此刻的你也并无不同。”   我甩开他的手,如他所言,自取马车,驾车离开。   山坳外电闪雷鸣,山坳中那茫然伫立之人,却在我驱车驶离的同一时如同惊醒,冒雨追了出来。   野外风雨齐集,他毒伤未愈,运足轻功紧随车后。   “盈余——”   江无缺赶上我车速,我拼命扬鞭,几番追赶被他蓦地拉缰。马惊嘶鸣,狂奔堪堪停住。   “盈余……”   我戴了斗笠,因此不刻意抬头,根本不会看到他的脸,只能透过那水珠连串的帽笠边缘,见到对方浸透泥污的鞋裤。   “是我错……”他道,“是我丢不开过去、放不下曾经……但你无需因我之过而错判前路,这不成因果。”   “让开。”   “你若下定决心再无变更,我会还你心愿。”   “你到底想怎样江无缺?!”   “我与你一起回宜昌。”他伸手,五指于我半遮半掩的视线中展开,暴雨冲刷,宛若净玉苍白。“我知这答案或许不能令你满意,但已尽我全部。盈余,我爱你……”   我盯紧那手,沉寂半晌,“对不起。”   ……   由江无缺口中说出这世间最动人心弦的三字。   我也算,了无遗憾。   挥鞭,由他面前驾车驶过,车轮碾轧泥水,溅他满身,他再未追来。   那刻,我才发现他与殿主的最大区别。   若江无缺发现一件事无论如何都难以达成,终归,他不会将自己的执拗强加于人。   是优点,却更是缺点。   于人,那或许就是温柔;对己,无异于残忍。   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忧心、痛心,又或是他终究不能对我放心,我以为这一次必然不会回头。   但我竟然很难受,不是放弃了自己爱的、抉择了自以为对的;而是他在最后一刻说的最后一句话,为何,那时机如此令人痛恨?   一日夜后,天湿路滑,我也不过行出数百里。   路途转宽,渐有人迹,却总见三三两两的行人豁出命般奔逃,怪异不已,还皆是来自同一方向。   我拦下一人询问,那人将手指向东方山峦叠嶂之处,说那里出了妖怪,行尸一般,吃人夺命。   向东,日出之位,我望去一眼,蓦然觉得心惊。   “那山之后可是海?”我问。   得了答案,正是东海之滨。   传说东海之滨荒山古穴,群魔乱舞,那年前还有一场正邪之战,死伤无数,怨气冲天。   行人描述得粗浅,却有一事已可断定:临海的崇山穴洞,名为域穴。   前一晚自那方位传出巨响,今晨便有行尸走出深山,祸害路人。   我回想,的确在昨夜的浅眠中,有过一瞬的天摇地动之感,未曾想是域穴出了异象。   其实我对方位的感知很差,不然也不会无知无觉地被江无缺带来此地,却只认得回宜昌的路。   江无缺……想及此,不知是担心生了多心,还是真有直觉一说,竟觉得域穴出事,与他不无干系。   不然怎会如此巧合,大路朝天,却偏偏被我二人来到此处。   而我刚一与他分手,便出了这种事。   原路上又行百里,我终于调转车头,向东而去。   ……   不是所谓决心原可轻易被击溃,而是江无缺此刻状态,又涉及铁心兰香消玉殒之所,我实在不能不害怕。   他毒性未驱,有伤在身,独自一人重回域穴是意欲何为……我其实已认定那人是他,坐立不安。   第一次真真切切察觉江无缺萌生死志,正是在域穴的石室之中。我总是说诀别又总是三番两次回头看他一眼,便是因他解除了曾经捆缚于身的所有包袱,铁心兰已死,江云与他断义,我很怕他再无牵挂。   域穴之前,幻之火被毁,山体崩陷。我所料不错,没有谁能自负令火狐族结界灰飞烟灭,除去丧神诀。   而屏障既失,毒尸外泄,亦不足为奇。   深吸一口气,踏足当日噩梦深植之所,曾经我用尽方法逃离此地,想不到竟还有重临这日。   穴中毒雾瘴气,显然已不适宜生人居住,唯余活尸。   难怪殿主率手下迁往宜昌,是早已放弃此地。   一路上循着活尸被斩断的残躯,要找到先我一步的闯入者并不难。但我以为自己会一路通往当日铁心兰葬身之处,然而一条条岔路、一道道机关过后,我最终来到的,却是从未见过的一条甬道。甬道尽头,一人持剑——   “江无缺!!”我未作多想一步冲上前去,劈手夺去他手中长剑。剑光摄目,恶寒徒生。   “盈余?”   对方面色如纸,眉间黑气隐现,果然未替自己驱毒。那牛毛针之毒是见血封喉,江无缺自恃内力,摄入无多,强自压个一二日倒也无患,但任其发展,神仙也难逃一死。   “你疯了!”我用力去摇他手臂,“为何要如此,为何行至此步?!”   对方沉静,目中虽有疑惑却也淡得冷漠。   “你怎知我在此处?”他问,语带生疏。   我皱眉,“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初、从一开始,你根本就未想过要走出这里!我之前虽然假死,却也有知有感,如非为了江云,你早已伴铁心兰长眠此处——可既然你那时没死,既然最痛之时都已被你熬过,为什么不多熬几日?就因为我放了手,因为我再也不需你对我补偿,你便觉得责任已尽、前债还清?江无缺,你究竟怎么了,为何会变作如此,为何如此灰心丧志、任由自己轻易放弃?!”   我紧紧攥他的手,他望住我,问:“你以为我是来为心兰殉葬,怎何会如此以为?”   我一怔。   “盈余,”江无缺声音微哑,“我在你眼中,果真如此可悲?”   “……”   他执我的手,令我将他放开。“莫要这般看我,更勿心生怜悯,”他道,“怜悯催不成爱,是孽。”   我浑身一颤。   “你真不是来寻死?”   江无缺摇头。   “那为何你不将体内的毒性尽快清除?”   他顿了顿,“还未来得及。”   “什么来不及,到底你来域穴是为什么?”   江无缺看我一眼,并未作答。   “我送你出去。”他道。   我苦笑,“既然来了,怎会这么轻易走?”   他本已转过身,这时回头。我若是他,必定讽刺:要走也是你,要来也是你。但他不是我,本质上更与我不同,只低道:“既如此,你顾好自己。”   江无缺俯身拾我丢在一旁的长剑,剑锋插入岩壁某一缝隙,忽地一声震动,原本行至尽头的甬道,顷刻间又打开别有洞天的秘境。   门户大开,同一刻两只活尸由中窜出,被江无缺徒手解决。他再回头时,我正以一种无比古怪的目光看他。   殿主的地盘,连我都不知道的机关隐秘,为何江无缺会知道?   “前方便是养尸地。”他道,“尸人频密,盈余务必小心。”   我用力望住他,却已知道他不会再多做解释。   也对,我使尽解数要他与我各行各路,如今他走自己的路,我转个身却又来多管闲事,他只对我些许冷淡,已然给足了情面。   一路上如江无缺所言,活尸多如潮水。   江无缺忽然停步,空出未握剑的手,将我一手握住,叮嘱:“别放开。”   我点头,他便继续前行。   我在他身后配合他单手使剑,想苗疆二人斩杀毒尸的日子似也未过去太久,只是他那时听话得紧,跟在我身边,由得我说一不二。   如今他仍然可靠,便是龙潭虎穴,只要他身影在前,我便能无比心安。   但该结束的都结束了,我与他,早与那时不同。   失神之际蓦地听见机括之声,我一把拉住江无缺,便见两人的身后,重逾千斤的巨石碾压而至。   这时忽觉手腕一痛,却是被人猛地拖入怀中,江无缺抱我险险旋身,砰——再就是血肉与巨石相撞之声,震得我头脑发痛。   我被江无缺挡在身前,却仍被那巨石冲击之力逼得一连后退,直至背部抵入犄角,才将外物的力道卸去。   江无缺半贴在我身上,虽然他已极力为我留出空隙,但危急之时,腹间受力在所难免。   我方才被一击撞在墙上,便只是痛,这片刻滑坐在地,咬着牙忍痛。   “盈余。”江无缺半跪于我面前,匆忙问:“伤到何处,可是腹中胎儿?”   我其时已痛得发抖,却还在心中揣度,他与我此次相见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   江无缺低声唤我几次,我因着胸闷,又怕□□,便未应他。   然而他一次次询问实在太叫人难受,我索性闭了眼。   便听他声调有些异样,“盈余?”后又叫了我两次名字,问:“盈余,可有听到我说话?”   那话声已近惶然,我未能回应,他忽然间扯住我的手,力道用得极是超过,痛得我吸气,睁眼应他:“还没死……”   江无缺手掌捋我脸边的头发,将我整张脸完全地显露给他,“为何要这样?”他问,“为何不应我?”   我想起不多久之前,自己也是紧紧地攥着他,问他为何要这样,为何会变作如此……   “我没事……”   他双手收回,用衣袖掩住。   我掀他袖口,见他两手都颤得不成样子。稍稍一顿,便将那其中一只拿到自己唇边,一口咬下去。   他望着我咬,不言不动。   那最先的蓄力都变作不忍,我松口,低眼去看牙印。   江无缺手指微张,便将我脸颊握住拖起,令我望向他。“对不起。”他道,“若是与我死在此处,盈余恨我么?”   我摇头,“我不能死……”   他牵动唇角,隐约是要笑,却未成功。   “江无缺,其实我想告诉你……”我努力许久,终于说出口,“殿主护我良多,我欠他许多条命,不得不还……”   江无缺的反应,便只是静静喘息,静静将我看在眼中。   他隔了许久才道:“我知道。”   我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去握他手指,觉得那手指有如冰雪,侵骨之寒。   “盈余,闭眼。”他静静道。   我未按他指示,他却已近前将我唇心吻住。   那亲吻并不美妙,有数次他唇角颤动,几度要停了动作。   我因要留理智,强自张眼,看清他面上几如落泪的痛楚……   不。   是已然。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了承认错误时间,刚才翻了下发文日期,竟然,,,大学加1年硕士都能毕业了,所以实在对不起等文的同学,难怪我这两年的人品差到一个不能行。 另,之前回顾前情,发现女主对男主男配的态度有点不明,其实是我的问题,本人百分百保证女主最爱是无缺叔,至于为什么一对殿主就那么抒情,是我的问题,我主观上就不倾向男主,不好意思,所以修了文。 修文以后如果还是看不懂的话,我解释一下女主目前的选择,跟她自己说的殿主为她死所以就大义牺牲什么的八竿子打不着,回顾一下孙姑娘的心路历程,她在仙云栈是想要跟无缺叔混的,结果无缺叔处理感情太失败,几句话把孙姑娘说得一无是处,伤了人家的自尊心,人家一看最爱得不到殿主又那么可爱,那就跟殿主呗,结果选错了。。。没选前怎么改都行,选完了发现江无缺还要她再要改回去,那就太超越作者的接受范围了,真跟无缺叔跑了对不起殿主我就替殿主灭了她。。。至于文里面女主提都没提是跟男主赌气转投男二的想法,是因为视觉问题,第一人称总归不太客观,就算脑子里想的也不一定是真心的。有句话挺合适,贱人就是矫情,贱都贱了还自己跟自己承认吗,矫情一下更心安理得,当然我说的不是女主。虽然女主从头渣到尾,说实话离设定还有点远,坏人做坏事知道自己做坏事还有救,做了坏事觉得自己很伟大那才是没得救,女主还没有进化成后者。。。 ps,世界需要正能量,我自己也喜欢积极正面当机立断敢爱敢恨立场坚定的形象,可惜我写不出来,我思想境界不够。我其实不明白为什么大家穿越同人都非常有爱心地去拯救那些命运凄凉性格扭曲的悲剧角色,我就想要赶紧加把火让那些人遭遇更惨点,命运再悲点,性格变态到底,好吧,我承认我变态。。。总之一句话,写不了水到渠成的悲剧冲突就只能拿女主折腾,不然怎么虐男主。。。 ☆、第一一零章   养尸地,无疑是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的所在。   真正历经艰险来到此处,才发现域穴最深处,经殿主一番手笔,大有雄奇诡异、蔚为壮观之感。   不似他处经人工修葺,此一间山腹洞穴,深约百丈,地面积攒水泽,多为浅滩,最深处也不过没人脚踝。   那水泽反射微光,其上星罗棋布列满炼尸的尸坛。尸坛的形状似酒坛,却比酒家中酿酒的坛罐大上数倍,有些封盖,有些索性敞开,露出其中炮制许久的毒尸头颅。   那并不单单只是一颗人头,是制造失败抑或经不起毒液催就的半成尸人。其露出坛外惊悚变形的面部只是身体的一部分,自颈部以下,却是被浑浊艳绿的毒液包裹淹没。   而那原原本本,就该是一个人。   殿主后期寻不到尸身,便是拿活人充数。更可能觉得活人质优,让他的毒尸战力加倍提升。   单一的尸罐或会让人觉得恐怖,但一路走来,豁然见到高不见穹顶的开阔情景,放眼所及不计其数的制尸容器,无数颗头颅,无数种狰狞腐坏的脸孔骷髅……当毒液凝成雾气,山体矿石发出幽光,水泽盈盈晃动,哪怕心狠残忍也要忍不住感叹一句:不愧是殿主……   江无缺再次沉默,一人于前。我稍有落后,由尸坛穿越,不由自主想起铁心兰,想起那人死前便受得这种罪,又想起江无缺有多恨殿主,蓦地便起了层颤栗。   江无缺回头,问我:“怎么?”   我摇头,仍是忍不住问他来此的目的。   “来见一人。”他答。   “谁?”   “——我。”那骤然响起的第三者声音,骇得我几乎以为自己在尸海中见鬼。   “谁在说话?!”我高声问。   江无缺忽然靠前掩住我口唇,告诫:“活尸对声响敏感,莫要高声,招来后患。”   我点头,待他松手后问:“方才说话之人,似乎……是傀儡师?”   “是。”   “怎么是他?”   江无缺未待回答,倒有人替他应道:“为何不能是我?孙盈余,可想过你我此生还有相见之日,如此重逢,别来无恙啊。”   我绕过江无缺,去寻那话声之源,终于在不远处、由无数尸坛所围的中心,见到一只青铜所铸的三足瓮鼎。   那鼎与诸多绕其而列的坛罐大小无差,形状也多有相似,唯独三足由长长的铁链拖固于地,孤零零的显出特异。   鼎中同样有一颗头颅,肩部以上□□在外,胸颈间链条缠绕,长发浓密披于身前,辨不清其身前背对。   “傀儡师?”我试探。   人头遽然一动,我惊得后退,却是撞到江无缺胸膛。   江无缺扶住我,沉道:“是他。”   “他为何会在此处?”我满心讶异,“又如何——”我其实想问:如何会变作此般模样?   非人非鬼的怪物发出一声惨笑,那原本遮了他面目的长发因其动静敞开一条缝隙,蓬乱的发丝间便隐隐可见一道幽冷视线。那视线直勾勾地朝向我与江无缺,昏黑境地,乍蓝乍绿,便恍若九幽之火。   “我为何会在此处?”彼端传来我再熟悉不过的阴鸷声线,果是傀儡师无疑。“孙盈余,这该问你与江玉郎。”   我一愣,便知此事又与殿主脱不了干系,问他:“是殿主将你变作如此?可他为何——”   “你住口!”对方不知受何刺激猛地尖叫,我吃了一惊,被江无缺挡在身后。   江无缺与我道:“你留在此处,我去去便来。”   那傀儡师却声色尖锐道:“怎么?孙盈余与我的这笔账尚未清算,你急什么?”   江无缺欲上前,被我拉住。我向来对傀儡师的人品不抱希望,这回殿主不知因何事、又用了何种手段叫那人死生不能,我虽面上不显,心中却要为殿主叫好。   “你有何账要与我算?”我问,“又关殿主何事?”   “你如今倒好眉好貌地活了回来,”那人恶狠狠嘲道,“当日你施计假死金蝉脱壳,可知闹得这域穴天翻地覆?你知就为你一人累死多少人,我单因寻不回你尸身,又被那江玉郎如何迁怒如何凌虐——孙盈余,全是为你!想我助他东山再起,为他肝脑涂地,只因你一死,他便屠尽生人要我将它们起死回生。他以为我真的不知,你活在他面前叫他发疯,你死之后他只会疯得更甚变本加厉!说什么碎尸万段一雪前恨,到最后想的却是逆天改命将你复生。我早知如此已刻意留你全尸,岂知他寻不回你尸身、活不回死人,统统便成了我的罪状、统统都是我的错!孙盈余,我到底欠了你与江玉郎什么,当年你与孤苍雁合谋催眠术,错也错在我你父女二人,我有何辜?!那江玉郎,他就是爱你欲死、恨你入骨,他去找你算账,又为何要我陪葬?!”   我被他一席话说罢,便是头脑发空,胸中五味打翻,问他:“殿主要你将我复活?”   “哈哈……”那人惨笑,“雩姬一死,他得一活尸;你孙盈余一死,此地遍是活尸!好好看清楚,这满目行尸非因制尸而来,却是活生生叫人斩杀、想要试验如何令你孙盈余死而复生的半成品!”   我胸中一阵恶心翻滚,不敢再目视旁处。   江无缺问对方:“你可已把话说完?可轮到我与你的交易?”   傀儡师道:“我曾说过,你必后悔,必然会回到此地救我。但今日我也同样后悔,你即便救我脱难,我也不可能将丧神诀的散功之法教给你,除非——”   他话到此处,骤然起了阵阴风,那垂于人头面前的万千长发被风吹出条缝隙,直露出其后一张颜肉腐损、五官凹凸的可憎脸孔。   “除非你杀了孙盈余!”傀儡师尖道,“我要用你江无缺的手,如同先前的两次一般,亲手捅穿孙盈余身体,叫她被最爱之人所杀,叫她便是做鬼也不能瞑目,叫她惨过我千倍万倍,终有一日也一尝我所受之苦,呵、哈哈……哈哈哈……”   高悬穹顶,凄厉笑声。我因对方一时癫狂的情态而觉出一丝可悲,不由捉紧江无缺衣袖,不愿他受傀儡师半分影响。   江无缺其实更比我冷静,要他听信蛊惑,也并不比铁树开花容易。   因此相比江无缺会受对方教唆,我更在意的反而是那人言语中提及的丧神诀散功之法。   “为何要散去丧神诀?”我问江无缺,“你与这人做过什么交易?”   江无缺并未解答,从头到尾便只望着傀儡师,显得内敛而沉静。   “我可以不要散功之法,”他终开口,望住对方,“但你若想活着从此地出去,机会,只会有一次。”   话落,江无缺一把牵过我的手,转身欲行。   “等等!”身后果然传来傀儡师不甘。   “江无缺,你别忘了孙盈余是何身份,她是如何对你,如何骗你,又是如何与江玉郎纠缠不清,更害你爱妻铁心兰于此惨死……你全部都该记忆犹新,造成你今时今日、一家人支离破碎,那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魅惑低缓之声于身后不断传来,循循善诱,江无缺便只是握我的手,全无异常反应。   “你便是不舍于她,也要问问她是否不舍于你。”傀儡师又道,“看看她如今体态,你可知江玉郎为何对她欲罢不能,便是他二人独处域穴那时,该是如何翻云覆雨、日日笙歌……那于你面前的孙盈余,根本也不是她,是她做出来骗你的假面。那面具更不只一具,江玉郎、江云……谁不是对那面目深信不疑,以为自己便是得了孙盈余的真心——”   “说够没有?”   我便是一个眨眼,再不见身边之人,却是见到江无缺一瞬去到那瓮鼎之侧,长剑出鞘,咻忽指向瓮中的傀儡师。   “我可说错?”傀儡师最擅长的把戏又待上演,“江无缺,你早于苗疆之时看穿孙盈余嘴脸,为何此刻又泥足深陷?你难道也忘了铁心兰的死状,便是孙盈余与江玉郎联手害死她,你明知若无孙盈余,铁心兰便不会死;若无孙盈余,你也不会修炼丧神诀,也不会落到今日以心中至重换她——”   “住口!”   我怔住,高声问江无缺:“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心中至重?”   “盈余,”江无缺却背对道,“待在那处,别动。”   傀儡师哂笑,“你若非是恨孙盈余,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动手杀她。江无缺,我知你如何想,我曾为你消除痛苦、又为你寻回记忆,这世上再无人如我一般懂你……你不愿恨她,却不可不恨,你身边种种不幸皆由她而起,她令你痛失所有,令你众叛亲离,唯有她死,你才可赎罪、才得解脱……”   “别听他胡说!”我早已由傀儡师毫不避讳的挑拨中听出异状,扬声,对江无缺叫道,“他在误导你,快杀了他!”   “杀我?”傀儡师发笑,“杀了我还有谁知上古之秘,又有谁能破丧神诀反噬?江无缺,你心中至重是何物,想来绝不会是武功天下第一吧……”   我越听越是疑窦丛生,方要迈前一步,却被江无缺大声喝阻,“别过来!”   江无缺已拿剑尖抵住傀儡师咽喉,开口尤为冰冷,便是此间阴风也随之失温。“你知我想要何物,既然回头,便是真心渴求。所以承诺救你,必定说到做到,决不食言——但若你所要不仅于此,又或你觊觎盈余一根头发,我此刻便杀了你,绝非戏言。”   “江无缺,看来你已然脱出掌控。你以为,我要杀她真的非你不可么——”此语但出,我即刻有所戒备,然对方有心布局,怎会给我时间反应?   四周所列尸坛有所异动的一刹——“啊!”我尖叫,便是地底水中横生手脚,顷刻将我身体紧紧钳住。   紧跟着尸坛纷碎,那无数尸骸残躯抬头坐起竟不过片刻之功,待江无缺回护,又或我醒转后自保,脚边无数尸人之手,早已摸来我双膝、腰身……疯草一般缠人而上,但凭一瞬缝隙,顷刻噬人。   我腰间负重顾忌太多,不敢以内力震慑,便是去抓怀中短剑,被吸血水蛭般的手脚哄抢,那剑也掉落在地。   自身不能将尸人震开,江无缺就更不敢在外间施力。想那傀儡师蓄谋已久,殿主杀人无数此地尸多如海,便是被一剑剿了上百人头,还有另一百。   而江无缺本该于我尖叫当下斩杀傀儡师,但他选择回护,失了先机,此刻再想擒贼擒王,一个放松,便叫我被尸群夺走举过了头。   双脚离地,悔恨参半,早就知道,不该对那劣迹斑斑的奸猾之人掉以轻心。若非是情况特殊,这般程度的撕扯疯抢,尚不足以使我受困;若非江无缺关心则乱,怕我稍有损伤自缚手脚,又怎会叫那人得逞?   但局势既成,于我而言,撞伤在前,此刻便就是最小幅度的拉扯,都已构成无数个犹如五马分尸般痛苦的瞬间——而这般痛,令我想起了殿主。   忽然想到那人说来日不知会否重复子弑父的结局,想他说不要,想自己也说过不要——终究是保不住了。腹间像撕裂一般剧痛,我才发现一直以来,自己是将这孩子当作对那人的全部抵偿。   因为为他延续了后代,所以终有一日会将那爱也好、恨也好、所有的错失统统改写——哪怕我背着他与江无缺共赴旅程,哪怕我因为不舍而陪伴了江无缺一程又一程,我都以为:我可以回去的啊……我之于殿主,从来都是不能剜去的毒疮,腐于肉,渗入骨,是他的一部分。   可如果,这便是最后的一次机会。这彼此憎恨误解、最后一丝弥补的契机,今日,当真要于此地舍弃?而如果那人知道,是因为江无缺,我令他彻底摆脱了父子相残的后顾之忧……他是会恨我,还是会感谢我?   “孙盈余,你此刻是否后悔未能在更早之前死去——”傀儡师话声遥遥传来,“又是否觉得若能于当日命丧江无缺剑下,倒比此刻受百尸争抢更来得轻松痛快——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如此舒服。对了,还有件事你尚不知,便是三年前苗岭五仙,你求我与五仙教主联手解除傀儡术,你以为我那时只悄悄抹去了江无缺的记忆?你太天真,如此记忆全失、意识空白的完美棋子,又是你孙盈余的痴心良人,我受你爹重托,怎能不善加利用?”   我一震,见江无缺仍只是一心将我救出、毫不被那话所动,便自己忍着剧痛问傀儡师:“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曾趁傀儡术破除、人脑中思绪最为脆弱之际,向你最爱的江无缺下了几句暗示而已。就如同当年催眠江玉郎对你多一分在意,我也不过是提醒当日的江无缺对你留几分提防,小心受骗上当罢了。”   “你说什么?!”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说法震得头脑发懵,挣扎着问,“你……催眠了江无缺?!”   “不可如此说。”傀儡师见我要死,答得痛快,“催眠术需年深日久,而暗示只需点到即止。想我研究江无缺十多年之久,他有什么弱点,抓住什么把柄最好控制,我统统一清二楚。若是苗岭那时由他轻信了你,对你言听计从,我往后无论再向他下达何种暗示,都不可能影响他意志。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亲手杀了你,破了他所有信念,等同毁了这个人,到时不又变成当年的傀儡铁面,由得我为所欲为——”   “我要杀了你!”我嘶吼,只觉周身疼痛再不算痛,甚至想不顾体内胎儿一举甩脱活尸,径直杀向那怪物面前。   “盈余凝神!”江无缺的大叫,于此刻的我而言便不过天际般一点细碎的音韵,再无法传达入脑。   “怎么?不甘心了?”傀儡师大笑,“我偏偏要你在最不甘心的时刻死去,要你死在你最想杀的人手里——否则如何让你记得我,如何让你至死都忘不了我,忘不了是你将我变作今日这般,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我蓦地凝功,用尽气力想要挣脱——却忽然见江无缺身影于前,他再不做挥剑劈砍,再不试图将我由那泥潭中扯出,反倒是面无表情地扬剑,渐渐毕功力于一式,而后慢如永世的聚力,竖剑于前,飞散张扬的长发遮住他大半清俊脸庞。气劲攀扯,忽地狰狞迸发,但见剑光冲霄,其中之人,辉煌如神。   “丧神诀?!不可能……怎能有此进境……”傀儡师的惊叹,在织满天际、穷极山河的惊天剑势中被一径淹没。   四下的活尸被一剑荡平,登时死寂。我身体下滑,被人一把紧抱。   那人抱紧了我,我却因方才一剑,久久回不过神。   那剑招我似是听过,但从未见过。小鱼儿说江无缺有一式求败世间的怒剑碎天威,只是哪怕决战之时,也未见他启用对敌。   连小鱼儿,也只在江无缺独自一人的演练中有过刹那的惊鸿一瞥。   据说,江无缺使剑,能将江云的师傅剑邪风行雅由九天云端、比下九重洪渊。   但是江无缺平日使剑,从未叫人见过他真正实力。   就连意志被控,身为傀儡铁面,他用的也是棍——为何是棍?难道殿主也会怕,若那时给的是剑,便连绝无二心的傀儡都要被主人忌惮?   现如今,他却不仅令此招重现人间,催动的,更是强大无匹的丧神诀心法。   难怪,操纵群尸、张狂不已的傀儡师,到此际也变得噤若寒蝉。   温润浑厚的内力打入我经脉,缓和剧痛之余,令我抓紧了他衣角,抬眼看他,想问他: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从未知晓?   连那几年前的五仙一剑,也是隐情之中另有隐情。江无缺如此平静,是早知如此,还是根本也不在乎。   “还痛么?”他低声问我。   我摇头。   他便再不置一词,扶我站起,一手揽着我,慢慢走向那青铜所造的容器。   “唔——!”   傀儡师被江无缺一只手由毒坛中提起,交缠的铁链,被生生拉出不短的长度。   “你不能杀我!”傀儡师惊叫。   当所有披垂悚然的长发被揭开,拉近的距离,所见也不过是一副脱去水分、皮肉萎缩腐坏的尸人面孔。   这般模样,如何还惧死?   “不要杀我,我能助你停练丧神诀!”   江无缺的手,在几乎要捏断那人咽喉之时,堪堪地顿住。   我以为他是迟疑,下一刻却听他开口道:“我说过,动孙盈余一根寒毛,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似威胁,也不似先前那般冰冷,甚至只能当它是最寻常的话语,却伴随着傀儡师颈部被掐得咯咯作响的异动。   相当诡异,也静得要令人窒息。   而我看着傀儡师,又去看江无缺,要说丧神诀三字没有触动我常年追索的神经,实是自欺欺人。可我又怕是计,错过除去此人的大好时机。   “江无缺……你如此想杀我,代表你在乎;你越在乎她,就越想要我手中的东西,就越是不敢,你根本不敢杀我!”   傀儡师眼见要死,一句话说得气都不喘。而他将这话说得越是绕口、越是玄乎,我就越好奇他与江无缺彼此间的协议。   有关丧神诀,到底是如何相关?!   这最后时刻,我便再也不计较被骗或是中计,哪怕傀儡师口中有一分真的,是对江无缺有利的——我当即伸手,与江无缺一同抓住此人脖子,问:“你说你知道上古秘辛,你说要助江无缺散功,停练他的丧神诀,为什么?!”   “因为……”然而对方只来得及说出这最无用的二字,颈骨与咽喉便在江无缺大力的指劲下一折为二,眼看整颗头往一侧斜去,连着薄纸一般的皮肤,挂在尸身上。   “江无缺你——!”我因来不及得到的回答骤升了一股怨念,却又到底抵不过心头更大的不安与恐惧。   江无缺松手,哗啦一声,尸体落入毒坛,毒液四溅。华羽碧翠的液体,染污身旁之人的半张脸。   我惊呼一声,那可是尸毒啊——即便身上无伤无患,被溅到也要被其灼伤,更何况他先前比斗一场,浑身是伤。   “快擦掉。”我伸了手向江无缺面上去抹,他站住不动,也不躲。   我这才发现他神情迷茫,杀了傀儡师,却不是报仇而是怔怔出神。我推他一下,他虽应了,却仍似失魂落魄。   “丧神诀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江无缺终是望住我,道:“此人所言,不足为信。”   又道:“走罢,此地不宜久留。” 作者有话要说:  忿怒技那么难听的名字,肯定策划起的,不是我起的。 另,这结局要he好难啊,这是烧脑啊,想不出结局脑子要烧坏了。 ☆、第一一一章   离开域穴的一路,我其实千头万绪,其实有许多话想问身边这人。   但是江无缺掩饰得好,不见得我看不到他失望。   我知道他不想杀傀儡师,便正如他自己所说,来过一次未能下定决心,去而复返,却是诚意十足。   他该是自仙云栈前来域穴寻我那时,见过傀儡师。   至于傀儡师与他之间曾是如何沟通,我不做猜测,甚至我连他在苗疆那时被人设计,也全然不知。   这事我同样想问,鉴于自己之前何等决绝又如何与他划清界限,江无缺沉默,我便问不出口。   可他不止沉默,不止是连番激战,不止是摄入牛毛针毒素未清,不止是被尸毒所溅却不肯稍作医治……他走着走着便是整个人跪在了地上,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虽则爬起了身,但江无缺再重的伤也能站直,那是强撑自己的本能。   我提议途中休息,他也没多反对。择一处隐蔽的角落,他反比我更先落座,这也不是他的性格。   武功精进之人不会看到事物就想倚靠,自然也不会看到地面就想席地而坐。那种行径,是我这种人的恶习。   我坐下后终有机会为他查看伤势,粗略清理伤口,再抬手咬破自己手腕。   腕上的血举到江无缺唇间,“喝下去,”我建议,“中和毒性。”   江无缺垂眸望了那手腕一眼,蹙眉将脸别开,似有些嫌恶。   我见他如此也颇无奈,本来腹间尚有疼痛隐隐发作,此刻损血只有妨害,我该补充点人血才好。   他没等片刻又面无表情起身,我跟上去,想来想去不知有何话题,便问:“你说傀儡师是否喜欢我,不然他该将那秘密带到地底,又为何要在死前一刻让我知晓,这不是还了我的心愿么?还非要我记得他,死也不能忘记他,有这般恨人法么?”   江无缺本在前行,忽地止步。   “什么秘密?”他问。   我原本只想拿话逗他,这时却真有些茫然了,问:“你没听见么,傀儡师说五仙禁地你是受他蛊惑才向我出手,根本就不是本心,这么多年是我错怪了你。”   “盈余信么?”江无缺又问。   “自然信,为何不信?”   他静立片刻,才道:“我在更早以前就已心生疑惑,可记得我问过你,若是我说每次向你拔剑都似不能自控,你是否会信我?”   我愣住,绕到他面前,“你一早就有怀疑?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   “……”   “对,你是一早对我说过那话,但你语焉不详又在道歉,我怎知是真是假?况且你既有怀疑,为何不去探明真相?若是今日傀儡师没把事实说出,你是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被我误解下去,也没想过要替自己讨一个公道?”   “何谓公道?”江无缺低声问,“错已铸成,探究当初是否真有必要?哪怕拿到那答案,获知了真相,我当如何,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但是我在乎啊!”   “盈余不是希望我尽早放手、别再苦苦纠缠令彼此困扰?又何必重提往事,平添烦恼。”   “那你此刻在做什么?”若一切都可说是旧事、是过往,唯独那两剑,不是烦恼、是剜开血肉根本就不可能愈合的伤疤——他却可掀开伤痕平静至此,我只觉胸口一阵窒息,冷声问:“既然是平添烦恼,傀儡师说的话你为何要认?你大可说那就是你有心伤我,是你出的剑,是你一心想让我死!这么多年你都未觉得自己错过,别人来替你翻案你却当水到渠成。既然如此不在乎,你又翻得什么案,替自己申得什么冤?!”   江无缺本漠然不语,却在我口不择言、连自己都不能肯定自己说了些什么时,他微抬眼眸,直直望入我眼内。这一眼望得极深,更有些冷冽,“我一心要你死,若非如此便也不是我。你既如此认定,何必恼我不去追寻答案?”他声寒,“若答案从非我所期待,我不去寻它,不敢去寻,是否就错了?若我等到今日,才敢相信那并非有心,若我真要替自己伸冤,要替自己讨一个清白,是否就错了?”   “……”   江无缺静静由我面前走过,我回头,“你发什么脾气,该生气的是我,你又有何不满?”   他一步定住。   “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错,随你来此,为你驱毒,自知欠殿主千恩万惠,仍然留恋,仍然狠不下心——江无缺,得悉真相,理当开心,理当误解全消各自轻松,我不知你为何仍是这副模样。一会儿说不探究,一会儿又怨我不信你,你究竟在生谁的气,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为何有这般大的怨气?!”   他蓦地回身,我与他面面相觑,一时死寂。   他来我面前,我正犹疑,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你——?”   “我为何生气,盈余,你为何不看看你自己?”他言语间将我手腕举高,亮出其上清晰咬痕,“遇事从来只懂自残身躯,无计可施便要取血应急,你当自己有几条命,又有多少血,够这般糟践几回?”   “那是因为——”   “你该知我有丧神诀在身,有魁星子一甲子内力,若是区区尸毒都无法化解,要神功何用?”   “……”   “但你有什么?”他问,“不纯的尸蛊之血?只凭这血,便敢独闯此地,你是有多大胆量?若我不在此处,若是方才一刻我未能及时出手,你这些血能令尸群退散,你自认能保自己一个全尸么?!”   江无缺猛地松手,我手腕尚且残留他掌心的沁凉,心中虽知他出于关心,却益发委屈起来。“明明是你带我来见傀儡师的,我问你因何而来你也不说,我怕你身陷险境难道有错,我见你身染剧毒难道袖手旁观?!”   他被我低吼两声,面色惨淡,偏开眼去,那眉骨与脸颊至此便已瘦到极处,暗地里一瞧,尽是阴影,人亦随之阴沉。   我默默地再不作声,江无缺长久地叹一口气,像是再无许多力气,将语调放软,对我道:“我并非怪你,我因何生气,怪的是谁,你难道不知?是我将你留在此地,是我不愿放手令你陪我遇险,我心有不忿枉费你一番心机……我怪的人是我自己,我恨的也是我自己。”   江无缺话间,屈指将我脸侧的碎发一一别去耳后,动作亲昵流畅,一时间叫人心生感触,也再没了怪他的怒意。   “你只当昔日之事有一结论,”他轻道,“但你可知,若傀儡师真的曾对我施加暗示,若他真有能力左右我心神、使我一时受控于他,那么方才有一刻,我便可能因他蛊惑而对你不利。你不害怕么,我已伤你两次,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否还会有第三次……这样的我,你该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还有心思去论及当初、去探明什么真相?”   “可是傀儡师已经死了啊,”我争辩,“他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隔着轮回迷惑于你,况且江无缺便是江无缺,既知是计,我信你不会再那般对我。”   “你信我?”他静声发笑,“但我从来不信我自己。”   “……”   “盈余,你不知有人死在眼前,要为其陪葬替其偿命是何其容易,但又能如何,便是死也换不得另一人重生……即便是死,也不能令眼前之人重启双目,她也不会向我多看一眼……那时滋味,便是发疯也不能抵消些许,便是疯得不辨生死,连以命相抵的承诺都守不住,到最后,仍旧只有自己……”   “对不起。”我道。   江无缺问:“为何说对不起?”   “我从来不想将那件事当作惩罚,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我‘死’后能否多出一点在乎。但我已知错,我不想骗你,一点都不想你因此难受……所以我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再也不会那样对你。”   “是么?”他淡淡一笑,“那便亲口告诉我,你要如何远离灾厄,如何不沾凶险?”   “我只能说,江无缺,如果有一线生机,我都会为你保全自己。”   “不是为我。”他点出。   “是,不是为你。这世上没人比我更贪生怕死,我是大夫,又有尸蛊之血,只会长命百岁,不会轻易赴死。”   他默默看我,许久后,极低道:“再说一次。”   “你放心,我不会死。”   “再说一次。”   “我不会死,也舍不得死,我舍不得有人站在仙云栈的高崖上不进不退,舍不得那人因为内疚说要来陪我,说拿命换我,我全都舍不得,所以我一定不会比他先死。”   “盈余……再说一次。”   “我会看顾好自己,不会再轻易受伤,不会再损血予人,这样你可能满意?”   他点头,却道:“再说一次。”   ……   江无缺临带我出域穴前,途经当日铁心兰殒命的石室。   他未曾让我进去,自己也只在其中站了片刻。出来后,人便像被抽去了所剩无几的气力,目中空荡,不发一语,许久也未能缓解。   我本要告诉他铁心兰的临终之愿,酝酿半晌,难以启齿。   他终于看出我的纠结,反过来安慰:“是我有亏,与你无关。”   直到我与他出得域穴,见到星光瀚海、天际高远,才见他稍解眉心,终有了些鲜活的气色。   时值夏初,未迎高热,我却因受伤与妊娠害了伤暑之症,汗流浃背,惧热惧得厉害。   江无缺恐我症状恶化,弃马车,选了最近却最难行的山路,翻越山岭,硬将我抱去近海的渔村,投宿暂养。   那夜被海风一吹,我果然周身清爽。   第二日过晌醒来,见一名妇人于房中操持,是我昨夜见过的,亦是海岸木屋的主人。   听她说村中男子终年出海,女子留家织网,隔着深山,长久不见外人,难得今日见了两个,又觉新奇又觉羡艳。   我问她为何羡艳,她才说出昨夜江无缺前来借宿的情景。我那时已界昏沉,江无缺为我打点洗漱,后又摇着蒲扇在我床边扇了一宿。   “他还解了你的鞋袜替你按压双脚,”妇人问,“他向来如此待你?”   我点头,由宜昌而来的一路,他的确是如此对我。怕我脚麻,时常按完双脚再按腿腹;怕我体虚,山珍罕药从未短少;哪怕野地中过夜,他收了清雅收了高洁,也定要我惬意舒适……见他拾柴生火、狩猎杀生、卷袖烹饪,我有时会想,那人是谁,是江无缺还是乡野村夫?   然而细想,他其实向来如此,自我识他,除下兵刃,他便待我如此。   起身穿戴,妇人见我所需齐备,便也告辞离去。她一推门,海天之色映目而至,一人身影,却是早已坐在门前。   我走至门边,见那人长发松散、正襟危坐,亦是撩高袖管,正待杀鱼。   回想方才说他乡野村夫,如今只怕更像,但纵然如此姿仪,于他也并无违和。   只是早前他与我无话可说,路程上郁郁寡欢,做这般低微粗糙之事,才让我觉得于他是一种折辱。   又可能是我心态不同。眼下海滨风光,细砂白浪,江无缺于阳光之中徒手对付几尾活鱼,其时海风低拂,发丝撩动,这人便好像将杀鱼这种小事,都变作了世间难得高尚的技艺。举手投足,皆是从容,叫人瞧在眼中,不由去想起一代宗师的风范。   我在他身后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将那鱼开膛破腹也成了门学问。   但我不吃鱼,会腥得想吐。   我凑近,与江无缺言明,他并未抬头,却说自有秘方。   这二人居住一晚的棚屋,离岸不远,建在木造的平台上,我走出门去便听到脚下咯吱咯吱,原来我竟这样重。   好在眼前一片碧海晴空,叫我一时忘了自重。   江无缺渐渐停下手中活计,扬眉来看我。   他新洗的长发,还未干完全,因此垂垂坠坠,全都散在脸际。   我走回去帮他理好,又为他绾高,拿自己的发簪插在他头上。   他笑道:“多谢。”   我见他已将域穴中的阴霾一扫而净,哪怕只是表面,心中也随他喜悦。   认识他许多年,总说自己多么喜欢他,但自从五仙禁地之事发生,却再也未试过放下成见与他自在相处。不是各揣心事,便是争执无休,几乎成了二人的相处之道。   但他偏偏又是江无缺,真的很难想象自己会将温柔平和的无缺公子逼得忍无可忍——是不是每日都在吵架?我偏头回想,若是我十句他一句的模式,似乎吵嘴的次数不在少数。   这时他问:“盈余笑什么?”   我摇头,嘴上道:“以前不懂事,总变着法惹你生气,现在一回想,忽然发觉自己对人好凶。”   “不是对人,”他笑,“是对我。”   “难道在你眼中,我对其他人颇为温柔?”   丢下处理好的最后一尾鱼,江无缺笑着起身,短褐上沾了血,他浑不在意,拎起木桶往屋后走。   走出不远却又站定,朝我回头,那片刻,水天万顷,不及他微末一笑,“盈余本就是温柔之人。”   我被江无缺夸赞,直到他离开后许久,还觉心跳得有些无序。   不知过去多久,他又由屋后返还,手中端着瓷碗,另一手护着。   我问他去哪里借的火,他伸手一指,竟是半里之遥。   “是在房中吃,还是此处?”他问。   “里面,外面会吃到一嘴沙子。”   他笑,“这么远,哪里会被你吃到。”话毕便领我回房。   落座后,他坐在桌边看我把热气吹散,我吹了一阵问他:“你准备一直看着我么?你看着我不好意思吃。”   “我怕有鱼骨未挑仔细。”他说话时去取了蒲扇,坐回来便一下一下慢慢给我扇风。   “此地距宜昌有千里路程。”他扇着扇着开口,“若日夜兼程,五日可达。盈余身子不好,在此地多住一夜,待明日启程好么?”   我手中捏着汤匙,根本也未计算过与宜昌相距的路程,半晌才“嗯”了声,一时觉得极为不甘。   “谢谢你。”我道。   他应:“谢什么?”   我迟疑一瞬,说:“你这风扇得很舒服。”   江无缺道:“仙云栈终年寒冷,在那里时一点也看不出你如此怕热。”   “我不怕热,是孕事。”   他未做声,有风徐徐。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一句,傀儡术治好的时候无缺叔是失忆,失忆才好骗得你团团转,所以心理暗示说女主没安好心才能起作用,虽然最起作用的还是女主自己作死。后来万春流真把无缺叔治好了,再觉得女主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无缺叔自己给自己的暗示了,他一直觉得女主坏坏的,他讨厌被坏坏的女主影响,他觉得自己再受影响导致后果也变得坏坏的时候,整个人就不好了。 最后这句画风是怎么了。。。 ☆、第一一二章   是日傍晚,江无缺邀我看海。   他备了席垫,展开让我坐于其上,面朝海天,云蒸霞蔚。   “你为何不坐?”我问他。   他默立少顷,终一并坐下。   垫子不宽,是为我一人准备。当两人共坐一处,我知并非有意,他的手肘与我轻轻相触,隔着夏衣薄薄的制料,起先微凉,继而暖烫。   我扭头,见他目视前方,人虽则瘦,肩却开阔,那微微凹陷的肩胛无论如何看都是个妥帖有力的支撑,我如是想,默默把身体端正。   曾到过祁族,登过殇矍,但我从未试过这般看海。身边一人,其实更胜万般暮色,胜于无际粼光,让我只是想他,便甘愿错过眼前最为壮阔的景致。   所以他曾说我喜高,说要送我前行……那话说得是如此混账,他不知我只想停于一处,只要有他在侧。   “你邀我看海,真就只是看么?”我问他。   江无缺许久无话,终于开口,还是挺无谓的三字,“不然呢?”   我于是指着无限远处的霞光绯影,问他:“好看吗?”   他略略侧目,夕阳未收的光彩尽染于那张脸,明亮金粉的颜色,形成最好的光影。他未答话,却是我自问自答:“是挺好看。”   他笑,问:“你在看什么?”   我无奈,“为何非要拆穿我?”   他又笑,也不珍惜那奠定于我心中的清冷形象。   “其实这里的景致更胜仙云栈,”我道,“你该定居于此,何必选那冷冰冰的昆仑雪峰?”   “冷些有冷些的好处,”江无缺答,“冷些痛些,至少让人知道自己还活着。”   “那必然是你一人心中想法,铁……其他人未见得喜欢。”   “她喜欢的。”他道。   而后我便等,等了半晌,睁大眼睛问他:“你说完啦?”   他似有不解,问:“说什么?”   “你果然不通情趣,我是来与你聊天的,不是来看天看海的。”   他垂眸,渐渐眉心似也有收拢,回道:“我不知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望他的眼,“江无缺,把丧神诀的秘密告诉我吧……我誊了它,将它送给你,无论它涉及什么隐情,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   江无缺眉心蹙得更甚,双手交握放于膝上。那手该有些痛,他拇指的指甲将指腹的肉剜得很深。   他却并不知晓。   “盈余可记得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蚩尤败,轩辕剑断。天女以真身高热重铸宝剑,真身受损,受地界浊气所侵,化旱魃,为祸苍生。黄帝以黎民为重,逐天女,亲手封其于万象窟地底,轩辕剑镇其神识,千年寿数,永世不得超生。”   江无缺寥寥几句不算特别长,但却是我所知上古秘事的全貌。他平淡道来,既无起伏顿挫,亦无停顿加点,乍听之下好似说了段略有篇幅的故事,稍作回想,才觉那每个字都是精简,都无感情。   “黄帝战蚩尤引出丧神诀,”我问,“这其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算不得秘密。”江无缺答,“天女之所以堕天,是为轩辕氏一人。他二人将轩辕剑作为定情信物,是以不计代价也要令断剑重铸。却终致天女被逐,黄帝失信爱侣得以保全天下,其心可悯,然情意尽负。之后余生,黄帝将前事镌刻于轩辕剑身,以作纪念,便是盈余于万象窟地宫所见的轩辕剑纹。”   “剑纹?”我隐隐记得那黄金古剑上密密麻麻、的确有繁多铭文,几乎将剑身尽覆。“你是说那并非轩辕剑本来面貌,而是黄帝日后追加的刻纹?”   江无缺点头。   “是黄帝刻给天女的凭吊?”   这回江无缺却不置可否。   “但这与丧神诀有何关系?”   “有关系。”江无缺仍是平和嗓音,静静道来,“之所以有剑身铭文,可说黄帝造作,抛却旧爱却故作情长……亦可说他单单只是惊恐,恐那昔时情境逝作流水,才非要于有生之日将往事临刻,借神兵利刃托存,便是万古、不得消弭。”   我一旁凝视江无缺,他说的每句话,话中人的作为、甚至动机与情绪,我都大概明了,唯独不懂的,“丧神诀呢?”   江无缺静默,着实好一阵功夫,便连那海面流光溢彩的余晖都流失得失却辉煌,这人才道:“你并未听懂,黄帝因何凿剑录文,是为留存,并非寄情于物,因他那时已无情可言,爱意尽绝,何以凭吊?”   我胸口登时一空,虽仍旧是懵懵懂懂,却即便只看江无缺神情,心中也……   “黄帝弃情,终成华夏共主,而天人无欲,才可凌驾众生。其实这二者从来都无不同,涿鹿战蚩尤,不是强者为尊,而是孤绝者为强。所谓泰山之巅传天书,天女亲手交给黄帝的,既是通天彻地之能,更是断情弃欲之报——所以日后被逐,天女不可怪黄帝决绝。本就是她私心为重,赐了凡人不可匹配的神力,妄以天道塑人,终遭天道所叛。因此若说那上古一战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便只有一样……人神共体。”   海风悠扬,陡然间吹得人心发冷。“你这话……”我道,“我还是不懂。”   江无缺苦笑,“或者我说得不够明白,黄帝得天女授书,肉体凡胎却拥有天人之力,这之中并非只有得益,更需付上同等代价。于那时的黄帝而言,便是人性泯灭、神性更替。而丧神诀出自天书残卷,虽无撼天之力,亦可教人断绝重欲——这一点,即便残缺也该一脉相承。”   “不可能。”我驳斥,“天女本就是神,她可下凡可贪恋红尘,多的是七情六欲,为何轮到黄帝却要摒弃俗爱?”   “盈余,天女堕天,所化何物?”   “是……旱魃?”   “旱魃乃僵之祖,僵尸无感,命岁恒久……若是细细探究,苗人始祖入万象窟,得天女传永生之道,也并非受骗,只因天人与行尸,所差不过一线。”   “江无缺!”我蓦地抓住他的手,用了几分力,其实连自己都不能计量。   “盈余放心,”江无缺低声安慰,“我不会变作行尸,更不会人身成神,那不过是上古传说,遥不可及。而我之所以知晓这些,只因曾亲手拔起过轩辕剑,受剑气所感,窥见个中乾坤。没有一早据实相告是不想危言耸听,丧神诀脱胎天书,本就是速成之功,哪怕稍有反噬也不足为奇。我知你执着此功,不想你为其所扰……”   我手指一点点从他身上松脱下来,他只淡淡一瞥,未作任何表示。   “你既然说不会尸化,也不会有成神的玄奇,那么你又说反噬,反噬是什么?”我问。   江无缺面容一僵,却没有隐瞒,直言道:“反噬为何,要看人心中最重为何。外物、成败、爱恨、牵挂……若人说得出最执着哪一样,或许便要将哪一样舍弃。这些,我并不能肯定。”   “既然不能肯定,就代表一切都只是推测。”我理顺思绪,“在你之前我爹早已开始修习丧神诀,虽然我听不懂你口中那般玄妙的至重是指何物,但就我爹而言,他其实并未改变,始终执着于物,天下不够,又妄想成神……”   “或许那就是改变。”江无缺道,“人以初心择路,路至终点,不知从何而来……若有人因执念修习丧神诀,习至最后,却连自己所求何事,都已不能说清,如何不算可笑?”   他话落不知是否真就觉得可笑,暮光褪尽之时,便也淡淡露出笑意。   只是在我看来,那笑意除去讽刺,便只剩一味苦涩。根本来不及掩饰,因为连他自己都该始料不及,原是清俊别致的笑痕,在他人眼中,其实比苦痛更叫人觉得苍白。   或许我该告诉他,他便不会觉得笑比面无表情,更能够令人宽慰。   “你所言也不无道理。”他见我不语,便道,“你爹的丧神诀不过三重功力,残卷之上的第三重,便是反噬,尚且有限。”   我愣了愣,问:“那你呢,你又是第几重?”   “同是第三重。”   我这才勉强舒出口气,仍问:“那你可有哪里不对劲,哪里不舒服?”   江无缺摇头,“我只是觉得,境界推进,再不能回头,若是停滞不练……”   “会如何?”   “不会如何。”他极力将口气放得轻快,一语带过。   我用力瞪他,实在是觉得他将我当作三岁孩童般敷衍。若真不会如何,他为何要冒险进入域穴?   虽然我不觉得傀儡师会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更觉得那人是将计就计哄骗江无缺救他出苦海,可再渺小也是一条机会,江无缺却因我断送了。   我不知如何规劝,也不愿细想,单凭直觉道:“其实你可曾想过事情根本非你所想?黄帝弃天女,比起受天书影响,始终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便是苍生为重。又或者在黄帝心中,那爱念本就是微不足道,哪怕没有取舍,哪怕没有将他变作半神的天书,他终有一日也会对天女始乱终弃。人心瞬息万变,男人更是如此,为何你非要将事态最坏的一面当作现实,将自己逼入绝境?”   “绝境?”江无缺初闻此形容也是微微一愣,而后却笑道,“我为何会如此认定,盈余只见过轩辕剑纹,见过那剑中记忆所创出涿鹿之战的幻境,却不知冰冷剑器也有情绪,有其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梦境。只要剑身不毁,轩辕剑侧,永远有人俯首凿刻。其实人断去情爱,又是否真得解脱?但凡梦境不灭,给不出情爱,又是否真就比刻骨铭心更加轻松平静?千年已过,天女魂飞魄散,爱恨便与她无关。但无情无欲,从一开始便只剩绝望……”   我无话,那轩辕剑上黄帝如何凿划、他是否真爱天女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江无缺内敛,要他去对旁人情爱感叹,与叫他亲口说爱我一般不易。   否则事隔多年,为何他只当不知,全不吐露半字?   想我当初亲手赠他丧神诀,也与他经历过一般幻境,仙云栈上,两人因那无上心法吵至陌路……到最后,非要等一切无法挽回,他才会觉得前路可怕。   换做昨日,我还是会与他吵,会不计裂痕质问: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何明明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可以让我打消的念头,却单凭一句不愿我受其困扰,便让那最不愿发生的隐忧全部变作现实!难道对我说一句实话真的那么难?就像当年举剑伤我,他明明可以辩解,轻而易举就可把责任统统归咎于别人——他却只是忍,忍得那么迟,迟得这么久,迟到不可能回头,才说他不愿被诬。   “你可是怨我?”江无缺何等厉害,甚至不看我,便知我心中想些什么。   我低头,听他轻道:“我未能一早言明,而今却将实情和盘托出,只怕更叫你不安,似是要博你同情。”   我一怔,“你怎会如此想我?”   他见我终于应他,便微微一笑,“许多事我从未想过要告诉你,但又怕你怨我骗你……前番骗你,你怪我有心愚弄,说我从未顾过你心中感受,说我只求心中安稳,我那时已觉后悔。或许你在意被骗,只因你信我,若有一日我说什么你也不愿去信,我再如何费心编造、收藏心中隐秘,只怕已不惧意义。”   海风拂面,他以手拢我耳边乱发,似尽力稳住情绪,但指间凉意,总也觉不出温存。   “你若早一分想通,或许……”我想了想,未再说下去。   “我的确想不通。”他道,“我过去总以为有对你最好的决定,所以希望你放手,希望你能少一分执着,不仅因为我永远不可能做到你想要的,还因为我不值你如此。江无缺的人生虚度蹉跎,已经坏至肌髓,我以为总不该拿这样一个自己去将你耽搁。盈余,你尚且年轻,有漫长人生尚好芳华,你明白么,我却已不可能有任何改变……所以很多时候我情愿你恨我,不仅仅因为我欠心兰未竟之责,还为你……你可明白,我并非不顾你感受,并非只求心安,我有想过你,我一直都在想如何才是最好,只是想不通……”   他慢慢地将一句话说至嘶哑,那凉寒如冰的手指深入我发中,有一瞬间,我觉得那只手是那样烫。   “为何要哭?”他问,“我曾做过一生中最错的决定,但那并不值你落泪。”   “不为那些。”我道,“只是觉得有些人如此可怕,那么长时间,那么久的纠缠,无论我如何对你你又如何对我,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一句真心话。江无缺,这一句是真的么,你不会再骗我吧,不会是为了让我好过吧?”   “我不会再骗你。”他如是道。   “可你如何是做到的?”我问,“哪怕我只做了几日口不对心之人,将你推离,将自己真心违背,便已觉痛不欲生。为何你可以忍这么久,我怨你恨你,总也不谅解你,你不觉痛么,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并非没有,只是那样才好,提醒我何谓果报。”他竟然笑答,目光将我瞧住,明月初升,海清如镜,满目琉璃。   ……   隔日,江无缺如约随行,送我回宜昌。   其实我是不信的,他先前真能对江云安危置若罔闻。   但事实却是,你付出了,未必能收获满怀;然而你错失了,哪怕只是一个决定的行差踏错,那现实便会与你开天大的玩笑。   自入域穴范围,再至渔村休养,我与江无缺着实过了段与世隔绝的时日。虽则短,重回人间时,却连那最新鲜的江湖事都成了明日黄花。   世人曾对武学顶点的丧神诀极尽渴望,然而飞雁山庄连同其附属的几大门派,硬生生将众人问鼎江湖的求胜之心、扭转成了人定胜天的造神之梦。   近日疯传,大地极北有一神武宫,神武宫中设下封禅台,曾有帝王于封禅台羽化登仙,而那传说便成了许多妄自封神之人、最为致命的吸引。   昔年哄抢丧神诀,是因众人皆信它可化腐朽为神奇,连蠢材都可成为天下第一。然而成神却讲求根基资质,确难鼓动全民。   是以神武宫的传说再动听,其触动的,也无非是寥寥几人的神经。然而能令江湖重掀风雨、大批人马蠢蠢欲动的,却也正是那寥寥几人。   与神武宫一并成为热议的,是那封神的一条凭借:仙人根基。   我不知传出此谣言者究竟何人,但如此明白的指向,却又连我都觉出那幕后之人的迫不及待。   然而直白如此,总有人上当。只因人到了差不多觊觎神位的份上,便也差不多成了半个疯子,疯得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连摆在眼前明目张胆的陷阱,都自认能一脚将其踏个粉碎。   江云身负仙人根基,天下几无人知。暂不论殿主是否知晓,他在那条传闻之后所做之事,却很坦然地昭示于人,他其实早已知晓。   原先我听到的消息,是殿主负伤千里追杀我爹。如今我探知的,却是他目的未达人早已回到宜昌。他甚至尤为多余地向天下人公告了自己回归的原因,便是江云于宜昌养伤期间伤势加重,又因与人对敌导致真力逆行,一度便有走火入魔之态。   殿主为人义父,自是感同身受,当机立断返回爱子身旁,吸其内力废其武功,釜底抽薪,才挽救一条性命。但也将一个剑技惊人的少年长材,变作了孱弱不堪一击的碌碌庸人。   犹记宜昌那时,江云曾亲口同我所说,仙人根基的修为,已尽化其内力。殿主有此举动,想必是听了那日的墙角;更是为杀鸡儆猴,让我知怕,速速返回。   然而他夺去江云一切,仙人根基早已到手,却不知为何仍将江云带在身旁,一同赶赴神武宫。   至于那原本借封神之说煽动此事之人,该是想着部署好一切等在神武宫,为的是等殿主自投罗网,更将那宜昌的险境消弭于殿主的主动,由殿主主动将江云送往神武宫,大功告成。偏偏殿主的行径,始终非人能参透,他在神武宫之前横生出这般枝节,非但让那全天下的仇家觉得他凶狠成性不除不安,更让江云的亲戚友伴,一瞬间、如遭五雷轰顶。   殿主与江云,此刻已是武林公敌,因此二人走到哪里,仇家对头也自不罢休,一个个成群结队,尾随而至。   传闻中唯独遗漏的一方势力,是飞雁山庄的前武林盟主,不知他是否也有那个自信,于成神的封禅台前走一圈。   至此,我与江无缺得到了大致完整的消息。江无缺有一副好自制,是悲是喜,他都能维持面上的不动。这一次,很可惜,他与以往并没有任何不同。   得知江云武功被废那时,二人正坐在路边的茶摊中听风。   我听真了那最初的几字,便已觉天旋地转。江无缺静静坐着,摊主来为他添茶,见他面前的杯子鲜红得尽是血色,吓得惊叫。   江无缺以手掩住杯面,唇心上尚有一抹薄薄的胭脂魅色,“不过是咬破了舌尖,店家不必惊慌。”他笑道。   随后起身去将杯中的血水处理。我在桌前看他,见他身姿端正,步子走得疾缓适中,平稳适中,便连步幅也都适中。   这般适中,更叫让人为其焦躁。初闻江云处境,连我都有一刹万籁俱寂的恍惚,他何不跌跌撞撞,那样我更觉他正常。   这一日,我真以为过不去。   这样的噩耗,我还以为江无缺过不去。   江云没死,的确未到绝境,但江云本不该经历这些。危机时刻,江无缺说了最事不关己的言论,那于他,便就是过不去的坎。   所以最可怕的不是江无缺吐血,而是他吐血之后便没了下文,他可以有再激烈一点的反应——最可怕的,是永远也等不到那番激烈。   夜间入住客栈,我去临间探他,见他怔怔坐于床边,脸孔迎着窗纸所透的月光,苍白透明。   他一动也不动,那白日里所有的伪装自若,终于也倾颓下来。便是我推门而入,他许久后侧目来看,目光根本也不在我身上,静默将脸转开,他问:“盈余,有一事你是否能想到?”   我本以为他不会率先开口,至少那口齿的平静是我意料之外。   “什么事?”我问。   江无缺望着月色不曾照亮的角落,低道:“云儿的明玉功自一开始便存有缺陷,走火入魔是迟早之事,但不会是此次。江玉郎若真以吸取内力为途攫取仙人根基,那不论他成与败都好,最终都将承受被错乱内力反噬的风险。这么多年过去,那人始终没有进步,狂妄依旧……明玉功虽比不丧神诀,却也是威震江湖百年无出其右的移花宫绝学。他该能想到,走火入魔的滋味,暌违多年,但增不减;而经脉催折,其一次,其二次,更非次次都能导正。若他归正不了,再加身负妖血,终将失智狂乱,就此身死。” 作者有话要说:  必须声明,云dd会好的,别拍我。。。 ☆、第一一三章   江无缺话毕,收起眼中随言语愈发凌厉的视线,便也只是一瞬,那凌厉如同锋寒,孤夜清辉,灼人肌肤。   他垂眸,似是而非地发出低笑。   我问他:“为何告诉我这些?”   “我答应过不会再骗你。”这便是答案。   所以这件事在根本上,或许更早以前,他便骗了我。   “难怪你一点都不惊讶,”我道,“江云武功被废,他此生仅有也是唯剩的一把剑,或许再也无法掌控于手,你也不替他害怕。”   无人回应。   “江无缺,你与江云曾于宜昌有过照面,你那时什么也没做,眼看他误入歧途,我早已觉得奇怪。但其实你做了,可我没有错怪你,你将他留在殿主身边,你是要推他去死么?!”   咚一声——客栈隔音不好,有人一拳捶在墙上,“吵什么吵?!”   “我们换处地方。”我皱眉道。   “不必。”江无缺开口,音色微哑,“你我也不是全无顾忌的身份,去何处都是一样。”   我忍下略重喘息,听他道:“过来罢,你也想看我拟下那些计策,将云儿当作牺牲,事成之后,该是如何反应。”   我如言上前两步,又折回去点亮烛火,并未特别靠近。江无缺终归没什么神色,颜容寂定,眼睫所投的阴影很深,印在他极其苍白的肤色之上。连那嘴唇也毫无血色,不久前所见的全部红润,都是血迹。   “你猜得没错,”他道,“我的确怕孤苍雁未能一举击溃江玉郎,宜昌见到云儿,便将计就计,教他以仙人根基为契机,引那人觊觎。至于明玉功的逆转,也是我助云儿倒练,好将走火入魔的功效发挥无遗。”   我在夏夜生了彻骨的寒意,问:“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江无缺点头,“我曾看着云儿出世,为他命名,替他向上苍祷告:将所有我不曾得到的,统统都让他得到……只是,我在他尚未识得这个人世之前,便已亲手送他入了地狱。我将真正的明玉功给了世间最恨之人,将一世的走火入魔留给自己的亲生骨肉……江云唯一想要的、能令他有片刻欣愉的,是我攥在手中、哪怕自己得不到、也不愿出让的……我令他失去至亲、失去挚爱,骨肉亲情,却是唯一不曾给过他的……这一回,他好不容易与我有了不谋而合的心愿,我为何不帮他,怎能不让他如愿?我只要在那之前将你远远带离,叫他了却牵挂,此后便再无后顾之忧……”   “谬论!”我上前抓住对方衣襟,“若这世上连你都如此想法,还有谁维护江云?!你因他武功被废心生愧疚,因此难受自恼我全都明白,但你不该如此妄自菲薄,将错处全都包揽,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真就能少一分难受?江无缺,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些无稽之谈,你要江云如愿,转过身去就能与殿主同归于尽。你会把江云一人留在险地,自己却遁迹远行,你以为我会相信么?”我扯他衣衫,令他身体前后轻微的晃动,“一定还有其他原因,你并非一早预见这般结果,你只是恨自己,才编这种理由,让所有人都来恨你,作为惩罚!”   “是真的。”江无缺轻轻按住我的手,语调平和得如月色清弦,“我答应再不会骗你,必会守诺。”   “那就别再说这种话!”我放开他,压低了声线,“江云还没死,你就急着认罪?若非要说有谁害了江云,也是你与我两个——那真叫人失望的人是你么,是我才对!”   江无缺慢慢阖住双眼,面色惨淡,“我并未骗你,是你先有怀疑,我才替你解答心中疑惑。若我果真不知此事,云儿认贼作父,我可以无动于衷安心离开么?便是知道了,做过了抉择,才能狠下心肠再不回头。盈余曾问我,究竟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能说,那时我知道,此刻却已不知……”   “你……”   “明玉功所引致的走火入魔,是在云儿初习内力时累积,导正一说,对此刻的他而言已是隔靴搔痒。若要真正问症寻根、化解顽疾,其实只有一条途径……”   “废去……重来?”我试问。   江无缺张眼,眼中迷惘褪尽,仍旧如一淡漠。“他半生与剑相伴,以剑求生,握剑之手对云儿有何意义我并非不知。正是知晓,才会令走火入魔一事一拖再拖,始终也未能根治,是我欠他……”   “你下不去手,就想要借殿主之手先破后立?”我问得无可奈何,“可你想过没有,若你或小鱼儿出手,是帮江云治病;若殿主出手,是要江云的命!”   “我知道……”江无缺答,“若还有其他方法令他不以性命冒险,我或许会尽力一试。但云儿执拗,废其武功易,破其心魔难。他一心寻你,关押软禁能阻他一时,然而心中难平、不得消解,他这一世或许再不能翻身——苟且居安,可保性命,但生不如死,生又如何?”   眼前人以最冷静的口吻,直视我双眼,“与其一世痛苦,倒不如置诸死地,便是一死,也得安宁。”   我由骨子里泛起颤栗,只因江无缺此刻的口吻太熟悉,他说得已不是江云,更似再说他自己。   他当然曾经舍弃一切也要为江云求一场太平,哪怕那太平的代价是深堕地狱、是可以预见结局的绝望……或许那时,是他自己并不愿放弃。   便是最痛苦的牢狱,江无缺始终隐忍。然而时过境迁,我已说不清从哪时开始,比起生无可恋,他更迫切地,是求一场终结。   这想法已然深刻到、令他将自己代入到江云——既是痛苦,便无谓执着于生死——他怎可如此去想?   “你这般悲观,江云又怎可能不受你影响?”我问。   江无缺凝眸看我,眼睫细密得、染上那月色最凉薄的微光。“或许我错了……但有一样,我与云儿都不得不做,便是要江玉郎死无葬身之地。”   我胸中更冷。   “既答应你再无欺骗,”他沉静道,“便无论事实多么难堪,都会坦言相告。我说那时知晓自己所做何事,是因云儿拼着九死无生都要将你毫发无损地交托予我。我答应要尽我所能护你无忧,这于他而言比任何事都更为重要……”   江无缺的眼,在他承诺会对我知无不言那时,便已日复一日变得宁静明澈。少了许多叫人看不通透的晦涩与捆缚,益发得平和,笑时,那眼中也渐渐有叫人贪恋的温柔与释然。   这样很好,并无不好,不好的是看着他平和,我竟然仍会惴惴难安。除去分离,我不愿承认自己在怕什么,但是由他亲口说出,我想我已不得不承认。   江无缺问:“若我将你送还给江玉郎,云儿恐怕会恨我入骨吧?”须臾又问:“若是我亲手取江玉郎性命,盈余会恨我入骨么?”   我答不上,他便微微地一笑,举手将我垂在身侧的指尖握了一握,笑道:“我明白了。”   我呆滞片刻,忙问:“你明白什么?”   他松开我的手,逐客道:“夜了,去睡吧。”   我知自己此刻不问清楚就会变作当年的铁心兰。当年江无缺与小鱼儿决战,一个又一个人走到江无缺面前,去问他要决定如何的战果——他甚至还未开打,他们便已逼他交出抉择。   且那抉择,是不由江无缺做主的。   “你或许会为我放弃江云的交托,但是江云不会放过殿主,殿主就更不会放过江云。江云武功尽付,到了这份上,小鱼儿与其他人根本也不可能罢休,要么是殿主死,要么……”   江无缺收拾床褥的动作微微一顿,半弓着身,脸埋在黑暗中,并未直身。   “那么你呢?”我问,“你与殿主之间是否只存二择其一的结果?那方才的问题是问我要选谁么,如果我选了他你会如何,如果我要他活着你会如何?如果你认为我会恨你,那么他不会死,是不是死的——唔!”   “你”字未吐,江无缺人影一晃,便已近至眼前捂住了我的嘴。   他身姿颀长,站在我面前便是压过半个头有余,略有压迫的生疏,与他迫在眉睫的距离,让我转眼只剩了阵阵心跳。   “尚未发生之事,何必胡思乱想?”江无缺问,眼中竟流露些许宠溺,“我以为我心情不佳,你特意来探望安抚,为何还要我这失意之人反过来安慰于你,盈余过意得去么?”   我嘴唇叫他掩着,鼻息间全是那指缝中轻微的血腥味道。见我一眨不眨地望他,他略有怔忡,继而一笑,想将手指拿开。   我将那手按在自己唇边,横了横心,吻住了。   江无缺任我吻他的手,不动,便是我启了齿轻咬,他也不过安静地看着,像对待珍惜的爱宠,一应包容。   我调了调呼吸,将他放开。“我从未说过自己会被一个选择难住,你不要替我设想,更不要觉得我一定会作何决定。若模棱两可地说谁都不要死,又或一定会想出办法皆大欢喜,那根本也不是选……江无缺,这世上谁没私心啊,谁又不想责任情义面面俱到?可生死面前,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一样是真的,便是你活着,对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他望我的眼神,静静地,竟生出许多哀凄。在问我是否会因殿主恨他入骨时,他是笑着;我说要他活着,竟然才是悲色。   “为何要如此?”他问,“我会为其他人伤你,我有时会想,是否我待你太过刻薄,我并不能为了你去放弃许多人,却可以为了太多人……而放弃你。”   “这便是人各有志。”我苦笑,“我拦不住你,只能怪自己活该。”   “并不是你。”他探手摸我的头,“是我,盈余,我错过了最好的你……”   ……   错过二字听来很有些伤感,江无缺爱过、在意过、或者放弃过,但终究全部过去。   我喜欢原本的这个他,文质彬彬,恭谦有礼,不存扭曲,也毫无偏执。   唯不过凉薄。   他不过是对眼下发生的、即将发生的、任谁的生或死,全都变得凉薄罢了。   那不代表他不在乎,江云置诸死地,那是他曾经设想,事实发生,计划如期,他其实比谁都怕。   所谓凉薄,是心中已有决定。所以结论如何,尽力求取或是不曾尽力,都会遵从决定,再多的……无能为力,便也无益多想。   江无缺是夜留我在侧,解下外衫,披落长发,丰沛浑然的丧神真气,叫一袭中衣之人也变得仙姿写意。   他坐在床畔,我枕着瓷枕,不断绕他的手指,他眼帘垂闭,似是入定。   他该知我不敌迷香,我也知晓,因此练了一夜的闭气。   第二日听得虫鸣,江无缺放开我的手,靠近吻我的眼。我屏息克制,几乎要扮不下去。   他落吻很轻,轻得像纤细鸿毛,用时许久,久得要天荒地老。   我知自己若是他,也不会让这般的妇人有分毫闪失。   不负江云交托,不令彼此失望,如我所愿,报得血仇……这当中矛盾,逼得他无路可行。   若我此刻握他的手,说要飘然远去,说与他逃开世事,不知他作何反应。   宜昌一行,他定不食言,若然殿主还在宜昌。然而神武宫之路,他不会让我陪同,他还要让我长命百岁。这般心愿,未算奢侈。   “很快就会好的……”这是江无缺对我所说最后几字,附在我耳畔,指尖抚我脸颊,而后便是一道真力,贯穿百骸,顷时叫人沉眠。   便是多年以后,我仍旧不能想象,那会是江无缺与我之间的最后一句陈白。如此简单,不恨不痛,他只将字句留于我心,会好的……呵气如兰。   但那样的他,终究一去不回。 作者有话要说:  连着打了一周字,实在有点崩溃,下章结局,我需要静静,谢谢大家。 ☆、结局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几天有多少人没心情看文没心情做事,反正分分钟的损失不知多久以后会慢慢回来,要有正能量,以下,转换第三人称视角。 ps,社会已经很凶险,结局必定没危机,至少身心要平衡。另,虽然我写得慢,但一章字数应该还够看,所以容许我拖会儿吧,我有罪。   江无缺早年行走江湖,虽无心攀友结交,但千里游历追杀小鱼儿,因着心性脾气,到底做过几桩路见不平的侠义之举,由此换来数名过命之交。   林氏伉俪便是那时故友。   江无缺将孙盈余交予这二人之手,虽有牵挂,却少顾虑。   他将方向期限一一向二人交代仔细:一路向南,便是地动山摇,洪水掩路,半月之内,也定不可叫孙盈余回头。   “半月之后呢?送她往何处?”   江无缺看了眼那人身处的马车,只道:“随她。”   马车前行,轮轴转动,江无缺原地看车辙蜿蜒而去,稍待片刻,转身离开。   ……   孙盈余醒转很快,这一赖她防备有加,二赖江无缺下手留有三分余地。   无论如何,她比江无缺所料早醒数日,林家夫妇尚不及防备,便被她逃脱。   但她走出不远却又折回,追上夫妇二人,向对方胡诌了通自己与江无缺不为世俗所容的关系。   身怀六甲,却要偷偷摸摸,即便江无缺是人人景仰的侠客英雄,对她这名小女子却委实不公。   好在江无缺未曾言明送走孙盈余的真正原因,林家两夫妻竟听信了孙盈余哭诉,不曾将弄丢人一事传信告知江无缺。   可见故友云云,并不可靠。   孙盈余临走,这二人邀她来日至春月楼做客,原来江湖间鼎鼎大名的猫会理包子,便就是二人产业。   二人虽然经营食肆,武功却也不弱,甚至堪称惊艳,否则也不值江无缺交托。   只因孙盈余真的与其中一人大打一场,才令对方相信她有足够能力自保。   可见过命之交,也并非草草了事。   重获自由,孙盈余并未急于赶往神武宫。殿主尚在半路,开台要等人齐。   她细细琢磨了神武封禅的诱惑。成神一事是由她爹自封天尊开始,殿主不甘,便也放言:若世间有神,只会是他江玉郎一人!   但殿主并非爱这样一个成果,他爱的,是将孤苍雁踩于脚下。   所以无论谁煽动了封禅台成神的谣言,最该为其所动的,是孤苍雁、而非殿主。   之所以孙盈余她爹未有任何举动,只因这谣言无论其本身内容、还是出现的时机,听来都毫无依据,不经推敲。   如此疑点重重,她爹不信,殿主却断然前去,为何?孙盈余想,那人并非愚蠢,并非如她初时所猜、被神迹冲昏了头脑,他其实是去找她的。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传闻不是出自小鱼儿便是出自江无缺,他是以为她在他们身旁,因此即便明知是局,也不惮入局。   果真是为她,除此,根本也无理由。   孙盈余乔装改扮,不得已披起硕大斗篷,混迹于四面八方涌向北荒的武林侠众。这当中,一半脱难于当年的万象窟浩劫,一半誓言铲除殿主以绝后患,一半扬言声讨江云为亲友血恨。   这般的有声势,真要有心,不难发现那幕后种种推波助澜的手段。   还有谁最喜欢躲在人后,扮着纤尘不染的高尚,行着隔山观虎斗之举,热衷于他人你死我亡的疯狂角力。   孙盈余大概是有一份与其相近的血统,循蛛丝马迹,竟然真的见到了孤苍雁。   她原本应该躲他的,她泄露了他的丧神诀,该是避之唯恐不及。   但此番前来,若非是贪神武宫有宝,她爹的目的便只会是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若是不撞见则罢,孤苍雁的实力做闺女的又哪敢半点小觑,思前想后,孙盈余自己撞去了对方面前,哭跪在地,求她爹饶命。   孤苍雁正愁翻遍了石头缝都捉不回这个好闺女,万万没想到,孙盈余这满腹心思的鬼丫头,竟然凑上了脖子自己跑来送死。   但他端的是一副慈眉善目,望着一跪在地的孙盈余,语重心长道:“为父只有你一个女儿,自你出生,可有哪处亏待,可有什么地方委屈了你?堂堂飞雁山庄大小姐,竟然一把火烧了自家庄院;含辛茹苦养你成人,竟然勾结男人吃里扒外!如此忤逆不孝,可知为父痛心疾首?”   “女儿不孝!”孙盈余大声接道。   “好,你自认了不孝,也莫怪为父不留情面——”   “爹请慢动手!”孙盈余又道,“女儿自知罪孽深重,但全因情字当头,鬼迷心窍。只因那江无缺欺我,江玉郎哄我,我才一时忘记爹爹悉心教导。如今看清那二人真貌,一个负心,一个薄幸,我恨不得除之后快,将其碎尸万段,那时再来向爹请罪,任爹是杀是剐,也无半句怨言。”   “哦?”   “我知您不信,但我如今这副模样,全是江玉郎一手造成。我本因怀其子嗣,为其设想袒护,宜昌那时甚至为他与您作对,哪知事后他翻脸不认,派下杀手要取我性命——此事爹该有所耳闻,他既不仁,我又何须对他有义?但望爹您成全,让我替自己讨个公道。”   “就凭你?”   “旁人不敢说,但江玉郎,以他此刻功力,要杀他又要全身而退,世上除了我,只怕不作第二人想。”   “你偷学了丧神诀?!”孤苍雁拍案而起。   “女儿不敢!”孙盈余急道,“只因江玉郎对我有一丝余情未了,他急着杀我,也是怕受我蛊惑。所以杀我不难,难的是要他亲自动手。”   “好。”孤苍雁扶了爱女起身,“为父早知你是可造之材,当年送你去仇皇殿,为父也是诸般不舍。想想血浓于水,又有谁能胜得过你我父女相依为命?”   “爹……”孙盈余好一声哽咽,终于名正言顺奔赴了神武宫。   ……   同处北疆,神武宫距当年的万象窟,一点也不远。   万象窟坍塌,由山顶塌到了地宫,塌得一塌糊涂,它之侧,终于有人关注到那笔耸矗立的八角宝塔。   这塔一点都不高,若是与万象窟登入云端的宝顶相比。它二者,就像是最高的神祇,与籍籍无名的常人,一方恢弘,一方也算雄伟,可被比到了地底。   不知神武宫中是否真有封禅台,孙盈余原当那传言是胡编乱造,却一想这古来乘龙登天的帝王,首选、也最不能叫人忽视的一个,便是黄帝。   天女之所以悲惨,是因黄帝统御神州、坐拥天下,寿终还得天龙下凡,接了他一飞冲天——再一看天女永世被封,才有那对比的惨烈。   若此地与黄帝无关还好,若神武宫真是黄帝的封神处,他可不止是给了天女最生不如死的下场,还在那最惨不忍睹的旧爱身旁,稍稍标榜了下毕生的光彩辉煌。   真是不知所谓,孙盈余替江无缺那些悲悯可惜。   ……   正面抵达神武宫,依然要跨越地面开裂的巨大罅隙,与当日的万象窟一般无二。   然当日的万象窟深藏冰雪,有隆冬之寒,此际却是烈日当空,赤地千里,好似真应了封印被毁、旱魃为患的诅咒。   神武宫塔下,各门派好手云集,跃跃欲试地等着他人一马当先,好带头攻入塔内,却无人察觉有异。   仇皇殿主此刻已身在塔中,派手下尸怪把住入口。   一夫当关的门径,对手个个嚣张险恶,讨贼者无人举头,竟围在塔外互怨。   少林高僧看不下去,道一声佛号,却远远站开,置身事外。   “爹。”孙盈余唤了一声。   孤苍雁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手一扬掀开头上斗笠,露出天尊真容。“若无人敢与江玉郎正面交锋,本尊不才,愿先行一步。”   “天尊高义!”孙盈余捏住嗓子,挑头称颂。   那身旁众人向口号的声源看去一眼,便见到一名将浑身上下包裹至密不透风的古怪胖子,不仅胖,还有些矮,可所言不假——“天尊高义!”有人跟着他附和。   孤苍雁志得意满地步上塔前石阶,海南、青城二派便立时有长老级的人物为其开路。守门的小贼实在不够看,除不知惧怕的活尸,其余轻轻碰他一下,便要抱头鼠窜。   孤苍雁在前,隔了不少人,胖子才快步跟上。   ……   神武宫内,每登一层,便有数道龙门栅相阻,那栅栏生得离奇,刀砍不动,火烧不穿,生生地就将人困得寸步难行。   “没道理,”众人不甘,“江玉郎如何能上得塔去,我等却不能?”   那是因为殿主聪明,孙盈余在心中腹诽。   “这谁造的机关,”又有人愤恨,“这般刁钻!”   那将众人引来此地之人,自然不是机关的制造者。然而能借上古机关布下此局,却又要比解局者更胜一筹才行。   自认比殿主聪明,孙盈余想,便只有那天才中的天才一人而已。   孙盈余未曾入过此塔,却已将万象窟地宫的机关布局烂熟于心,两相参考,确实有许多共通之处。   再一想,那地底机关除了她自己,还有两人知晓,甚至知之更甚,便是殿主与江无缺。   殿主过关不足为奇,江无缺能将玄机告知小鱼儿,也无出奇之处。   所以孙盈余为她爹找到堪破机关的龙珠纽,也不代表她特别聪慧。   龙门栅开启,每一层又都有殿主所布的埋伏争相跳出。   一来二去耗时不少,折损的江湖好汉也不在少数。若真待孤苍雁与仇皇殿主对峙,各派就剩这么一揽子精英,统统有来无回可如何是好?   这班人,何必追着殿主过不去呢,孙盈余心想。   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殿主与天下人都过不去。   ……   顶层,封禅台。   神武宫此塔,自建造伊始,便鲜有人涉足,更莫论登顶之人。   那已达青空的高塔,若打开壁垒,未尝不能探手触云。   只是塔已封死,铁色琉璃筑壁,无窗缝孔隙,无光影流转,身处其中,苍凉幽冷,经久死寂。   这最高点的塔层,此刻正有一人默立其中。   那人一眼望遍,所见除去一座高不及人腰、径长不过半丈的石砌圆台,便已空无一物。   那圆台虽可勉强做封禅之用,然而周遭地面四陷,裂缝分明,残垣横断,便是从无来人侵扰,本身就已古意苍老,岌岌可危。   默立之人缓缓迈步,自石阶登上圆台,继而探手便是一道掌劲,将那圆台一角击得粉碎。   他也不作声,便是死死瞪着这脚下的封禅台。   残破已极,如他一早所料;但千里赶来,徒有此物——他眉间一凛,手下又是一掌。   那封禅台上,宽衣缓带的仇皇殿主,英姿伟岸,束于身后的鲜亮银发惹人注目,一双蛇蝎美目却更叫人噤若寒蝉。   守在入口,他的一众死士,便是这般诚惶诚恐地望着自家主人。   少年人的面孔,耄耋之年的白发,虽有无限威仪,却更有神鬼难测的无常心境。说这人比神鬼更可怕,实是难为了神鬼。   江玉郎面沉如水,便如他人所想,再深的面色,终压不住那心内滋长如狂的无限恨意。   他不知自己所恨的,究竟是眼下特定的某一件事,抑或是这生于眼前的世间万物。他只知若再无一人喊停,若再无一事令他移开注意,那恨便会如末路凶兽,将他心口咬穿,那之后除去理智,便尽是残骸,尽是狰狞。   “主人!”忽有一道高声通报,探子立在入口,半步未敢上前。“孤苍雁已携大批武林人士登塔,此刻到了第八层,怕是很快就要闯来此处。”   孤苍雁……江玉郎默念此人,眼光咻忽沉郁而森寒,微微一笑后吩咐:“让出通道,本座正待他来。”   “是。”   ……   孙盈余头重脚轻登塔,越登越是后悔,与其包成麻袋一般攀高,倒不如自己钻入麻袋,叫人提她上来,虽是一般炎热,却可落得闲适。   她如今是别人眼中的胖子,走得慢些自然不打紧,但走得太慢错过了局势,别人咄咄铛铛地开打,她却仍在拾阶而上,痛不欲生。   这边厢,宝塔之巅,仇皇殿主应战第一批闯入者,手速太快,尚轮不到他的死士护卫拔剑,自家主人早已解决一切。   不是说强力之人都该留至压轴么,孙盈余终于一脚踏顶,眼见的却是这般恐怖激进的瞬杀场面。   殿主杀人的画面客观而言流畅飘逸,因为太快,也不见血,一招过后齐齐倒地,有一种整齐划一的和谐。   但死得和谐不见得赏心悦目,只因孙盈余险些就变作那整齐划一中的某人,若非她爹自背后狠狠拉了她一把,又附上那愠怒兼且轻蔑的眼神。   不怪她爹,是她夸下海口,此刻看来张狂无忌的殿主,在她手底下也是一击必杀。   殿主收功,百十条性命,他看来轻描淡写。   此刻阶梯的出口挤满了人,真正的封禅台区域,却连半个飞虫都不敢靠近。   “孤苍雁呢?”江玉郎指名道姓,一瞬间天尊四周的武林人士如潮水般退去,唯有个胖子笨拙,反应不及。   那封禅台之下,藏了良久之人,闻得此言立时眼光大亮,叹道:“终于来了!”   话落朝身旁江瑕施了个眼神,眉峰一扬,挑逗得很。   江瑕回他爹一个白眼,倒与另一侧毫无声息之人,传音入密地安慰了一句:“伯父,堂兄不会有事的。”   江无缺看他,神情略缓,点了点头。   “爹,你猜江玉郎藏了江云在何处?”江瑕又去问小鱼儿,“巧巧他们跟了一路,半个人影也没发现,是不是我们被骗了,江云压根没来?”   “什么脑子!”小鱼儿瞪江瑕一眼,“半点也没你爹的精明,熊孩子。”   江瑕正待气结,忽听江无缺以真力传声:“云儿是被江玉郎易容,该在那群死士之中。”   “咦?”江瑕赞叹地向对方投去一眼,“伯父好厉害。”   “你爹早已知道。”小鱼儿不服。   “是小鱼儿告诉我的。”江无缺补充。   江瑕半信半疑,小鱼儿立感没趣,“二弟我的确知道,大哥你不用替我圆场。”   江无缺静静一笑,不曾侧目,眉眼柔和。   伯父就是不同,江瑕想,不愿旁人担心,正经关头还肯接老爹的废话。   这熊孩子也知道关心大伯,小鱼儿思忖,仔细瞧来也自有其零星半点的可爱之处。   江无缺不曾关注二人,只是很平常地忆起一句俗语,此父斯有此子……或许父子相处,便该如江瑕与小鱼儿这般。   他想到痛处,眼中不由空了几分,小鱼儿看出不妥,轻拍他肩头,示意他安心。   江无缺目露了然,手下握拳,将指甲抠入掌心。他用了八分力,全不觉痛楚,竟然一点也不似孙盈余牙尖嘴利,一口咬在他手上,那般得药到病除。   江无缺陷在暗处的眸光益发柔和了些,小鱼儿见他这副模样,却连宽慰之心都生不出了。   ……   封禅台前,孤苍雁步出人丛,泰然而立。   江玉郎冷睨其凌人气度,想不久之前,此子还被自己追至山穷水尽,那抱头鼠窜的模样,便是斥其可怜,都嫌自贬身价。   装模作样,江玉郎自出娘胎便会。但孤苍雁作势是为做给人看,怕大庭广众之下露怯,坐实他技不如人的传闻;然而江玉郎眼中,那旁观之人早不过白骨骷髅,片刻便要死去,又何须在意死人眼光?   截然相反的想法,注定江玉郎拢不住人心。   不,这一层,视乎他是否在乎。   孤苍雁开口,仍旧是道貌岸然,“你果真死不悔改,屠火狐,饮妖血,将自己变作半人半妖仍不知足,眼下竟妄想封神登天,若真叫你这贼子得逞,世间岂非沦为炼狱?”   封禅台上,江玉郎森然望住说话之人,便好像望住那即将由自己亲手肢解的猎物,体内血气沸腾,面上却是一笑,“是否为人间炼狱,该你亲自领会。”   “猖狂!”孤苍雁暗自提防,面子上却是先声夺人,“你此刻尊容,人妖难辨,丑态百出,还妄想与本天尊一决高下?!邪魔外道,便始终是邪魔外道,任你翻江倒海心志比天高,世人眼中,盈儿眼中,也不过一介妖物!本尊乃来日神祇,而你,跳梁小丑罢了。”   这般言辞羞辱,孤苍雁始终不忘拖带孙盈余。   江玉郎忽而扬袖一掀,便是一道气浪奔袭,直击孤苍雁,险些将其逼得后退。   这才几日不见,竟比前番交锋更加棘手,孤苍雁心下凛然。   江玉郎胸中催人的杀意大涨,他既出了手,便是开弓无回,哪知对方废话不绝,竟然死到临头还有话说。   孤苍雁望定江玉郎:“我不愿与你动手,你哪怕再多饮百只火狐鲜血,始终也不及丧神诀威力无穷。不若你重投本尊麾下,本尊自会尽弃前嫌,诚心以待,到时你我联手,白日飞升,此间蝼蚁,又何足挂齿?”   “孤苍雁你好歹毒!”孤苍雁话到一半,身后各派侠士便已惊觉上当。他们簇拥孤苍雁攻入神武宫,眼见两强相遇,却在关键之际此人要与江玉郎握手言和?那怎么行,多少人奔着剿灭江玉郎而来,如今目的未达,却更可能血本无归——这般光明正大将人出卖,任谁都要气急败坏。   叫骂讨伐声一时泛滥。   “都给本尊闭嘴!”孤苍雁随手一挥,比之江玉郎亦不遑多让,劲力所及之处倒作一片,纵有高手勉强屹立不倒,也觉出这位天尊杀机重重。   “怎样?”孤苍雁问。   江玉郎见他这般也颇为惊讶,“加入你麾下?”他简直要捧腹大笑。   “有何不可?”孤苍雁神态不似作假,甚至很有些郑重,“你既寻来此处,便是有意封神之说,本尊能给你心中所求,你该感谢本尊既往不咎。”   江玉郎仍以为自己会忍俊不禁,但真当开口,口吻中却冰冷如初。“你忘记自己是如何利用我的?”他问,“当日为将你活埋万象窟,本座断去一臂,葬送所有……我所求取,你又如何知晓?不若你跪下哀求本座,舔我鞋履,或可再多活一刻。”   孤苍雁闻言大怒,失望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为何要拒绝?本天尊有丧神诀在手,可保人长生,可助人无敌,这般不能抵挡之诱惑,为何每个人都要拒绝?!本尊不过是让你尊我为神,何以如此困难,何以要逼本尊出手,逼得尔等走投无路,才肯心甘情愿臣服本尊座下?!”   这话不仅是对江玉郎而言,更是对在场诸人而言。除去当日武当倾门派之力投靠飞雁山庄,其余各派有遵从者,更多的却是质疑之人。孤苍雁已将丧神诀的第一重倾囊相授,他不明白这些人还有什么不满意!   或者江玉郎说对了一句,神,于这世间而言,一个已足。   “本尊最后问你一次,是否愿入我麾下?”   江玉郎眼角微扬,勾唇冷笑,那笑颜于孤苍雁眼中,便就是最挑衅的讽刺。   “这可是你自找的……”   ……   孙盈余自片刻前便躲在她爹身后,她爹与殿主各不相让,她便一面揪紧斗篷,一面偏着头闪闪缩缩地窥视。   她今日前来的目的只有一项,于她而言说难不难,施行起来也有前车之鉴,唯独成败几率,并不与难易或她有多少经验成正比。   因此七上八下。   她不敢探头,是因不敢去看殿主的脸,不是怕被对方发现。   她发现那人终究是被她爹言中,妖相外露,肌肤与发丝白得病态,眼如朱砂。   连垂曳的衣衫也说不上是何色彩,幽黯处非蓝非灰非白,与人一般怪异。   唯独中规中矩的是收拢至耳后的发束,万点之中,才算那从头到脚的唯一正常之处。   没了发丝遮掩,额头显露,脸颊的瘦削一眼可见,下颏线条凌厉,颈上阴影厚重。   那人真的夺了江云的明玉功么?江云走火入魔时几近六亲不认的狂态,孙盈余于脑中替换上殿主的脸,发现那就不叫走火入魔,而是那人常态。   孤苍雁忽然提出结盟,孙盈余也微微一怔,这两人结盟比翻脸容易,尔虞我诈,顷刻又走到尽头。   殿主不同意,终于轮到孤苍雁的杀手锏。   孙盈余暗地已将斗篷的系带解开,她爹半侧了身,将她臃肿体态完全呈现。她伸手扯了斗篷相连的帽檐,视野大开,瞅着她爹不曾留神的一个空隙,脚下生风,如同二八少女般伶俐地往前疾冲,口中大叫:“殿主救我——!”   孤苍雁险些被孙盈余这一语惊四座叫懵,那尖利的声量,简直比方才自己加上江玉郎两人的音量都高。   她一叫,便连那封禅台下许久不曾动上一动的身影,都蓦地轻颤。   江无缺身后,小鱼儿即刻去压他双肩,自认手上的力道已逾千钧,却仍怕他这兄长沉不住气。   设计神武宫,最根本的目的不是救江云,而是诛杀江玉郎;诛杀江玉郎的同时又不是要损兵折将,是以要借力打力。   小鱼儿想得美,但孙盈余是铲除江玉郎的疏漏,只因孙盈余是江无缺最大的疏漏。   而那丫头,心硬得很,虽讲是非道理,却只对她在意之人。   ……   另边厢,孤苍雁心中,始终不及小鱼儿对这个女儿了解。   孤苍崖本不想伸手去抓孙盈余,他甚至没有想要限制她的自由,来时二人的商定是联手击毙江玉郎,仗得是江玉郎对孙盈余的不忍。   可孙盈余这一跑,全然打乱了步调。而她一叫救命,孤苍雁甚至想也没想,下意识便出手去捉。   斗篷如同抖落的蜕皮,孤苍雁一把握住,其间的人却金蝉脱壳,甩了个身,还将扮作男装的长发全盘甩落。   孤苍雁手中一空,当即大怒。他平生所恨,一是有人不识抬举,二便是有人不受摆布。   今日江玉郎与孙盈余,两人其一其二站了齐全,怎能不怒?   若论实力,孙盈余在她爹手下过不了三式,便是即刻扔下斗篷,一招捕风捉影,仍不费吹灰之力将人吸回面前。   孤苍雁扣住孙盈余后颈,还能感觉这人心有不甘的挣扎,“殿主救命”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封禅台上,江玉郎未有任何举动,他若一动,孤苍雁未必抓得住孙盈余。   似是早知如此,孙盈余翻来扭曲,却再未急着前冲,一回头,更借无人可见的角度,冲她爹悄悄使了个眼色。   孤苍雁意会,然而愈发不待见此女的自作主张,手下又是一重,孙盈余吃痛,当即一声哭腔,“殿主,我疼……”   孤苍雁不屑,果真卖得一手好乖。却待他猝然惊醒,那江玉郎追魂夺命的一掌竟已迫至面膛。   孤苍雁脑中一瞬间掠起许多想法,他想自己叱咤半生,难道我命休矣?又想这江玉郎的身形变化当真有如鬼魅,我竟不及?还想这人的念头究竟如何能瞬息万变,方才一刻,他分明就没有丝毫搭救孙盈余的打算。   江玉郎一掌劈至,顺势便可破孤苍雁罩门,轻易取其性命,报半生仇怨。   为这一刻,江玉郎等了十二年。第一日吞下那钳制自身的□□,他便想将此人大卸八块——这重临人世的一年,更是想杀孤苍雁想得发疯。他很清楚,自己什么都要与这人比,却不在乎如何得赢,只在乎对方如何得输!那昔时踩在自己肩头爬至顶峰,今日便要他堕入地底死无全尸!他至少要证明有人为这般废物背叛自己是何等愚蠢,那曾为助孤苍雁而施加于自己的一切,是何等可笑至极!   然而掌风落下的刹那,杀人与救人之间,那脑中心中全然空白之间,江玉郎不知为何,竟选了后者。   这一次,连孙盈余都有些后怕。可以做决定的不止江玉郎一人,孤苍雁在自己死、与拖人一起赴死之间,他一样可以选择卒于江玉郎之手的同时,碾死孙盈余。   孙盈余叫人一把抱离之际,还想要惊呼,然而心有余悸,双手搂住这人寒冷如冰的身体,感觉他托住自己就如托住个空壳般轻易,贴着他胸膛,便再叫不出。   江玉郎凌空后撤,与孤苍雁拉出距离,落地。   那孤苍雁得获生存,倒也不计较孙盈余去留。   江玉郎放手,孙盈余双脚着地,这一幕被大半无干人等旁观,又是一场好戏。   入口四周,江玉郎的死士虽未得家主命令,却还是变化了阵型,将孤苍雁拦于封禅台外。   孙盈余仍是觉得脚软,江玉郎未看她,也未说话。她唤了一声“殿主”便往反方向去倒,那人便伸手揽住了她。   “殿主,我想……”   “想什么?”他问。   他一点也未察觉自己的声音已变得轻缓,虽然仍旧冰寒,却慢了许多,低了许多,叫最狠的人心都变了不忍。   “我想……”孙盈余盯住对方心脏跳动之处,想早年为他疗伤,最一开始接触的契机便是此人明玉功的走火入魔。她太了解他全身内力的运转,走哪一条经脉,内伤时最先失了防护、变得最脆弱的……是他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那罩门,在他后肩,而她盯死的,却是他的胸前。   她腕上暗括轻弹,短匕显露,毫无顾忌一剑插入江玉郎心窝。孙盈余胸口直跳,见那短匕入肉之处流不出半丝血水,如她自己一般,都是世间诡异的躯体。   他是因她变作如此的……她拧眉,于对方怔愣之际,一举破开他心口,活活刺穿。   孤苍雁说什么来着,说江玉郎傻的么,说她哪那般容易得手——看吧,轻而易举。   江玉郎只觉心口钝痛,可他对痛的反应实在迟钝,直到孙盈余望入他眼内,毫无留恋地说:“我想要你的命,殿主。”他愣了愣,才低下头。   他一点都不奇怪自己终会死于孙盈余之手,初时,他既无感觉,也好像觉不出情绪。   直到那人仍不甘心,一掌击在他额间,他向后倒,对方掌力所汇的真气透入他头心,痛得人窒息,发丝散落,他望见自己飘至眼前的几缕白发——蓦然间,往事如潮涌现。   那手臂被斩、武功被废、身堕悬崖、引火焚身——眼界变作血红的同时,所有的痛,终令江玉郎有了实感。   他此刻中剑,剑柄握在孙盈余手中。可他竟然忘了,他本就是为报仇而来,他曾身死,入了阴曹,散了魂魄,仍旧回来,是为杀她!   但他竟然只剜过她一只眼,孙盈余假死,他却将她找回来,他疯了一样将她圈在自己身侧,是为杀她,不是被杀!   而他竟然相信,她十月怀胎,她跪地忏悔……他明知她不爱,为求生、或为报复,但不会是因为爱他,他却记得她说:殿主,我错了……她说她未被施加催眠术,所以那爱是真。她爱过他,爱过才觉得恨,恨他手段太毒,令人心太冷,到头来错的竟不是她——是他江玉郎!   “呵呵……呵呵哈哈哈……”江玉郎吞咽着血水发笑,他要杀她,那最可笑之处在于他要杀她,可是孙盈余恨他!   原来她恨他啊,恨不得他死,恨不得屡屡置他于死地,而他就是不懂,就是不明白!   跳梁小丑,那原是如何精辟的一句概括,他以为自己恨之欲狂,却不过想得发狂,他并不觉痛,只觉这万事的可笑。   孙盈余握他的手,静静待他去死,他就更笑得不可自抑。   那眼中与血色混杂一处的脸孔,是他十年来做过最冷的梦。他曾不止一次期冀她将自己在梦中扼死,可她做了最慈悲也最残忍的事,将他即便是死也舍不得清醒的梦,一遍遍亲手打碎。   吾爱至此,灰飞泡影。    ☆、结局中 作者有话要说:  鄙视我吧,结局什么的我真的每天都试着在写,可是真的写不出……加上一直出差,其实这章应该完结的,被我无良地硬拆成两章,下半章会尽快的,不急的可以再等等……   置诸死地而后生。   孙盈余彻底实践了江无缺的观点,只是用在了不同的场合。   她没想过自己会这般容易得手,反而她想过,殿主会在“死”前与她同归于尽。   但无论如何,她成功了。   这一世,第三次以假死去换一人偷生。   第一次,为江无缺;第二次,为她自己;第三次……她低头,去看殿主死不瞑目的狞笑,他想来不会感激自己。   孙盈余曾想过最好的可能,江无缺放弃替铁心兰报仇,但那最好的可能,却也只有江无缺一人放弃而已。   殿主不能死,但无人容他生,还会有更好的办法吗?   虽然孙盈余觉得这人临死之际,那眼中的愤恨不甘,汹涌得能将人吞没。   可他终将活着,避过世人问责,而后远走他方再不涉足江湖——与其试图去与整个武林背道而驰,倒不如顺应民意诛杀首恶。反正她坏他的计划,他早习以为常,难道她孙盈余逆势而为,成全那人的愤世嫉俗之心,他就会原谅她么?   不可能的……孙盈余想,与其到最后一刻被对方发现,到你死我活剑拔弩张之际才抢到那人面前,叫嚣着说最不舍的原来是江无缺,说若保不住江无缺,殿主,我看你死也罢——那时那人该多恨,怕不止一死,才得泯除。   ……   江玉郎一手,仍叫孙盈余紧紧握着,那手,指尖至掌心,早已失却温度。   围观之人,无论是失主的仇皇殿众、抑或除恶务尽的各路门派,哪怕是预见此景的孤苍雁,都有片刻的余悸与恍惚。   成功来得太突然,那人又死得太轻易,对于见惯了江玉郎起尸还魂的诸多过来人,谋定而后动的惊弓之心还是有的。   确认此人再无气息,孙盈余扬头,人丛中看去一眼,却将即刻要溃若散沙的仇皇殿死士吓作一团。   那方才压倒性的优势在于江玉郎的武力惊人,而江玉郎既死,下属只乞求抱头鼠窜,从来也未想过去找孙盈余报仇。   孤苍雁扬手,待要比出个一网打尽的手势,孙盈余蓦地高喝:“天尊面前,谁敢造次!”   孤苍雁一愣,便是这个空隙,孙盈余由半跪改为站起,手中还牢牢拖曳江玉郎尸身,口中宣称:“天尊悲悯,凡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若冥顽不灵,下场好比此人!”   说话间将那尸身拎着白发向前一送,四周有异动之心的仇皇殿死士登时跪作一片,俱是向天尊孤苍雁投诚自表忠心。   孤苍雁眼见如此,面上无奇,心中却一片郁悒。江玉郎已死,此际正是铲除那人势力的大好时机,况且在场门派有目共睹,他孤苍雁意欲为神,循的是正道,泽被的是神恩,不多时前邀江玉郎谋事,不过是看重那人实力,可助自己早封神尊。而今却只余一群乌合之众,想他天尊圣名,又哪堪此等歪门邪道拖累玷污?   然而孙盈余自恃除去江玉郎,一副功不可没不说,更如此自作主张代他发声,孤苍雁岂能再忍?   他借孙盈余之手杀江玉郎,而今人已死,杀人之手抑或杀人之剑,再无用武之地。   “满口胡言!”孤苍雁当即面色肃整道,“孙盈余,本座与你父女恩情早断,既无瓜葛更无情分,你自取江玉郎性命泄己私愤,却莫再来本尊面前攀亲认戚。今日仇皇殿上下作恶多端,便是统统葬身于此亦是天理循环,本尊只懂替天行道,却断不敢对此等恶徒心存慈悲!”   一番话落,孙盈余面上显出惊状,“爹,您是要赶尽杀绝?!”   孤苍雁更是愤恨。   那匍匐而拜的仇皇殿众,闻此对白皆纷纷起身,后撤回封禅台前,兵器尽亮,挨挤一处紧紧抱团。   孤苍雁并不觉有他,仍想这般瓮中捉鳖,身边又尽是些对仇皇殿恨得咬牙切齿的江湖人士,再任他如何大开杀戒,都该是万无一失的一局。   孙盈余却道:“爹爹眼中,女儿已是作恶多端之徒,但爹爹指使女儿刺杀江玉郎时,却不是这番说辞。您说待江玉郎死,取其妖血化为己用,纳其势力扰乱江湖,到时您身负神魔之能,又可只手遮天,江湖各派命数全在您一念之间,便是神祇入世也抵不上您风光。”   “住口!”孤苍雁方要斥对方无稽之谈时,那持剑对峙的仇皇殿众与各派势力,却均起了不小的骚动。   “爹。”孙盈余仍旧不曾放开手中死尸,苦笑道,“这江玉郎饱食狐妖之血,便是尸身都有无穷之力,爹您一向求窥神道,女儿杀了此人向您呈奉,为何您反倒将女儿一片赤诚弃若蔽履?”   孤苍雁微微一怔,便是这稍有迟疑,令他此时的面目在所有人看来,已是贪婪与狰狞之极。   孤苍雁并不怕被孙盈余中伤,但孙盈余却生生揪住了他满心沸腾的欲望——狐妖之血,通灵通神,这并非虚言。孙盈余不提,孤苍雁尚且有些在意,更何况此时,他的一步登天之心已然膨胀得无以复加。   “乖女儿,”他微微一笑,探手上前,“将尸体交予爹。”   孙盈余一副心甘情愿状,却不待身形要动,前前后后便已被仇皇殿死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死士不敢轻举妄动,孤苍雁一脉与寻仇赶来的各派不知几时就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但他们又断不能将江玉郎尸身交予孤苍雁,那样——那样就是十死无生。   现场有此想法的,其实远不止那群腹背受敌的仇皇殿死士。孙盈余指控孤苍雁野心,原先各派精英还只是稍有忌惮,却想自己也算人多势众,争斗起来还怕他不成?但眼下孤苍雁亟待取得的力量却似乎远超他们所想象,一个江玉郎已害得他们七零八落,孤苍雁再如孙盈余所言拿到那不知为何的火狐之血,其后果……   “盈儿,你待在原地莫怕,爹过来取。”   绝不可让孤苍雁得到江玉郎尸体——铮、铮、铮数声,十数把兵刃投空划出白芒。   孤苍雁翻身躲开偷袭,衣袂大掀,寒光被他拂袖一扫化去攻势。   便是这一变故,仇皇殿众面前,竟也渐渐聚集许多正道之士。   初时还有贪心不足之人想去抢夺江玉郎尸体,但孤苍雁于一旁虎视眈眈,若现场大乱,第一个便宜的并非那些想靠妖狐之血功力大进之人,而是孤苍雁。   孙盈余胸间起伏,手中紧紧抱着那尸骸躯干,旁人看来,她抱得越紧,那与她眉眼相顾的孤苍雁就愈是可怖。其不知孙盈余最怕的就是孤苍雁出手,她挑拨了眼下所有人去与孤苍雁为敌,只除了少数对天尊忠心耿耿的部下。她已用尽所有方法保全这已死之人,她夺了他自保的机会,代他的一局,非赢即死。   ……   孙盈余身后,封禅台下,藏身暗处的小鱼儿自语道:“看来,她终不会再念父女之情。”   此语无声,却有气劲催动,被江无缺听在耳中,或者是小鱼儿故意说与他听。   前一刻,当江玉郎生死不明,江无缺曾有一瞬试图现身而出,只因江云被扣押于那人的死士之中,江玉郎死,江云难以独善其身。然而小鱼儿以暗扣死穴令江无缺不得动弹,更问他:“我有一事不明,你今日,到底如何打算?”   江无缺未答,便是耽误的这一刻,孙盈余已令满场形势逆转。   小鱼儿的担心不无道理,江云怎么说都还是江玉郎亲信,江玉郎伏诛,江云却不能反口说自己是忍辱负重甘当内应。只因江云剑下所斩的人命实在太多,累累血债高筑,当中已无该死与不该死之分,条条人命,都是罪状。   当初江云向江玉郎靠拢的第一步,小鱼儿便已持坚决反对,那一步之后万丈深渊,小鱼儿相信江无缺与江云心里都明明白白。   而今要救人,至多保江云一个周全,却不能保他光明正大地站回于日光底下,更莫说那少年长才的来日前景。   江云的才华小鱼儿看得到,剑技高超,心性至坚,假以时日必定光辉夺目,却不想叫情之一字毁得这般彻底。   小鱼儿不信江无缺心中不对这独子存半分期许,但现今看来,江云自毁前程,哪怕日后还得苟存,也只是隐姓埋名、远避江湖——这些,江无缺可能不在意,毕竟他有过最风光鼎盛之年月,但是江云呢?最污秽之处成长,绝地盛放,尚未灿烂之际却猝然陨损。   若连小鱼儿都心有不甘,江无缺纵然不看重那所谓的天下闻名,却也不会任江云有此余生,永无正名。为人父母,总要站得更高,遮风挡雨,辟清天地。小鱼儿深知江无缺为人,担当与避责之中选择,江无缺会选担当;但江云与他自己中间抉择,他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多么重要。   或者这才是小鱼儿最大的隐忧,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一个江云已执拗至此,他无从想象江无缺在对待江云一事上,会秉着何等的打算。   更何况,还有一个孙盈余。   “小鱼儿,”此时江无缺密语传来,问,“你准备何时放开我?”   小鱼儿原也不愿错过营救江云的时机,然而还是若无其事地编造借口:“放心,依这形势孤苍雁一时半会儿还占不到好处,惜凤巧巧也都被我仔细交代过,此刻混在人中,想必已找到了江云。”   “那又如何?”江无缺苦笑,“混战一起,她们连自保都成问题。”   “这不是还有我们么?”小鱼儿道,“一鼓作气、再而衰,出手也要选个好时机。”说话间向江瑕做了个表情,江瑕会意,便也跟着劝了几句。   江无缺未再出声,小鱼儿忍不住问:“你急着露面,究竟是怕江云有事,还是孙盈余?”也不待江无缺作答,即刻又问:“你当江玉郎真死了么?”   那人眸光侧转,暗处瞧来透彻明晰,竟也不似浑噩不知。   小鱼儿叹气,劝他:“心兰大仇未报是其一,而你或江云若有一丝闪失,心兰更会死不瞑目。但是孙盈余不同,纵使你多么在乎孙盈余,她活着便就是了,你却无需为她心中所求每一个心愿赴汤蹈火。是非对错,难不成一遇上孙盈余你便不会分了?大哥,生者逝者,仇者亲者,孰轻孰重,万望你清醒一些。”   “我自有分寸。”却不想一番肺腑,就换得此人一句敷衍,小鱼儿去寻对方眼底的情绪,幽深的,既非坚定亦非疏懒,唯平静而已。   忽然叹气,下颏微扬,小鱼儿只觉失望已极。   ……   激战中的神武宫,厚尘弥天,砖石横飞。   江无缺有“混战”一说,这推断自然不会偏颇到哪去。纵然孙盈余挑拨了大多数、甚或可说是除飞雁山庄外的所有人去与孤苍雁为敌,然而孙盈余自己也并不好过。   她是孤苍雁眼中的猎物,却也是大多数人眼中的筹码,江玉郎的尸体更是块肥肉,需防的不止孤苍雁,只是那人尤为强大,孙盈余不得不引一场乱战而已。   眼看仇皇殿死士与各派人士死伤渐多,围攻仍是一浪接着一浪,然被群攻之人却稳如泰山不倒——孙盈余于眼疾手快躲避各种偷袭之时,便也发现封禅台前能与自己一般站着的人,已是越来越少。   有这么一瞬间,她想,江无缺在哪里,他真的不来了么?但顷刻又醒转过来,求人不如求己,何况殿主情况多么特殊,求谁也不能求去江无缺面前。   这样错过不见,说不得也是一种天恩垂赐,至少不用见那人因自己矛盾。   孙盈余本已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眼前与孤苍雁作对之人最终活下来,输的便是孤苍雁,那么殿主以死抵命,无论什么深仇大恨也该消了,尤其是铁心兰的一笔……孙盈余接下来只需拼死保其尸体,这并不难,因为江无缺或小鱼儿不出手,鲜有人能拦得下不要命的孙盈余。   但也有更坏的一种可能,混战过后,孙盈余要面对的是孤苍雁,这也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可能。她以殿主之血扰乱了众人,其代价,是无论生死,江玉郎都已变作孤苍雁志在必得之物。   到那时,能护住一个不识动弹、不识自保的躯体,就只剩她孙盈余自己。   此刻看来,最坏的可能,便也是即将发生的现实。   手上抱紧江玉郎,孙盈余忽地一个马步站定,便再顾不得耳侧身后沸反盈天的刀剑迸发,一把抽出尸身手腕,苍白得发青的腕间,血管微微凸起。   蓦地张口咬下,孙盈余抬眼,见到被人群阻隔未能及时靠近的孤苍雁,那眼中爆发犹如赤焰般疯狂的恨毒与怒意。   孙盈余眼下有两个选择,一是发功震动江玉郎心脉,令此人即刻清醒,到时孤苍雁对江玉郎,胜负犹未可知。   但好不容易布下假死之局,她不甘心不说,若是殿主醒来,江云诱他纳下逆转的明玉功万一发作怎么办,万一便是对阵孤苍雁之时发作怎么办?孙盈余知道那走火入魔的计划是江无缺所定,自然就不敢小觑其威力,毕竟,论武学功法,江无缺见过的世面比孙盈余一世都多。   好在她还有最后的退路,那致孤苍雁贪婪的火狐之血本也不是无稽之谈,孙盈余体质特殊,若想短时提升自己内力,饮血于她而言正是捷径。   狐血本就是承负灵力的载体,外加孙盈余体内亦有火狐血脉孕育,两相契合,一时也能将这一脉相承的力量发挥至极致。   她以最短的时间大口吞咽江玉郎鲜血,奈何此人血稠,更是少得可怜,孙盈余自觉要将对方手腕啃穿,而掌心所握的手肘,又几无半分赘肉,精瘦得人不忍。   孙盈余连本身嗜血的癖性都好似消失了一般,力量蕴藏之血,饮下数口便已觉难以忍受。想曾经品评江无缺之血甘美,殿主此人,却好似血液都渗着冰冷,冷得连一分鲜甜都没有,只叫人作呕。   孤苍雁出手将拦路之人一举击飞,腾跃至孙盈余面前,劈手便夺那尸体。   孙盈余一阵慌乱,她做足准备应对孤苍雁,然而江玉郎昂藏七尺、手脚俱全的一具整尸,她又要如何处置?随手一丢,还不叫那虎视眈眈的各路人一口吃了?   但抱住不放,这架不必打,已然输了。   硬捱几招,忽听有人冲她大叫:“将它给我!”   孙盈余眼中,换了任何人都只会想将殿主碎尸万段,可那不远处端然站着的俊逸少年,眉目秀美,娇唇清肌,赫然便是扮作男装的仇心柳。   尸身掷出,孙盈余回身,明玉功内息以丧神诀催动,尸蛊之力借火狐之血暴涨,肉掌祭出,两掌相接,竟是与孤苍雁生生比了一记内力。   “接着!”另一侧再传大喝,轩辕巧巧左右双剑,其中一柄朝孙盈余直直飞来。   孙盈余接剑,前一刻内力的冲击逼得她几乎吐血,好在孤苍雁再欲发招,身宽魁梧的熊霸不知由何跃出,拳镶铁刺,破空一击,口中暴喝:“吃我一拳!”   轩辕巧巧顺势夹击,二人配合,拳风剑影,如车辙急滚全无缝隙,霎时间已将孤苍雁困于密网中。   孤苍雁眼中一寒,御剑破阵,但见白练惊鸿,轩辕巧巧一声惨叫,已与熊霸一同败下阵来。   二人稍退,鞭影随至,顾小纤开启嗜血之态,鞭落处琴音渐起,音煞如魅,急促主杀,但见黑惜凤素手翻飞入得战阵,便是她最拿手的十阳灭冥律。   孙盈余不忍见二人受伤,方想叫对方让开,若湖却已催咒召唤九天梵龙,灵兽引九天之水,泻若洪渊,而早已伺机一旁的光鼠更是见缝插针,疾冲上前,身体飞速旋转造出万丈流光,直袭孤苍雁胸前。   一拥而上,上场便是看家绝招,孤苍雁被彻底激怒,丧神诀功力激发,四下间散落兵器随他牵引,齐离地面,半空中微有停顿,蓦地由四面八方刺向各人。   “全部让开!”孙盈余大叫一声,手中唯剑,再如何技艺生疏却也凭印象使出一式星云剑法,剑光碎落,幻化千百剑气,便是仓促间她唯一想到的以一剑应万剑的之法。   然而并不耐用,真刀实剑,瞬息便将她剑式化解。眼见同为丧神神功,自己运用不知比孤苍雁差之几何,便无比后悔当初殿主、江无缺、甚至江云教自己对战实招,自己从来也不用心,仗着空得的内力,仗着尸蛊蛮力、特异之躯,便以为有底可拼,以为至少还有一搏之力。   孙盈余勉力为他人挡下攻击,自己却节节败退,眼看都要退至封禅台前,忽然一只手由背后,抓住了她的御剑之手。   孙盈余大惊,当即想的是自己太专注于孤苍雁,竟连有人靠近这般低级的错误,都不曾发觉。   那抓她手之人并不抗拒孙盈余周身外溢的真气,孙盈余替其设想,觉得那真气如刃,该是疼极痛极。   很显然,这人本身全无内力,他握孙盈余之手使出剑招,借孙盈余之势凌空,轻功弹跳,俱是有赖孙盈余发功。   这人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变作了孙盈余的手,将孙盈余手中之剑,变作其自身的一部分,剑如人身,意动剑至,最简单的道理,勾勒出整个神武宫最眼花缭乱的一场剑雨。孙盈余惊呆,这是……   天外飞仙!   她从来不曾想自己会有练就天外飞仙的一日,更不曾想——   回头,被剑气破去□□的江云,流云乌发,长眉凤目,便执手于她身后。   孤苍雁不曾防备此番变故,一时间竟也被二人联手削下气焰,再行反击,却更为忌惮天外飞仙第十式摧枯拉朽、开山分海之神威。   孙盈余心中稍定,方要转忧为喜——噗!江云于她身后一口污血喷出,孙盈余背心一震,便觉握住自己手背的五指渐渐失去劲力,那时二人正在空中,江云手上一松,便直直从半空掉落下去。   “江云!”   孙盈余身形急坠,顾不得孤苍雁趁人之危,一心要知江云情形。是以孤苍雁得意,与我斗,他剑影收回手中,一剑刺出——   铮——锋刃相撞,火花四溅。“你?!”孤苍雁大惊。   孙盈余点住江云穴道止血,只觉身前剑芒骤变,凌厉之势,所过之处,尽成灰烬。   待局势稍定,孙盈余抬头,已见江无缺竖剑直指孤苍雁,而孤苍雁跌伏于地,那剑尖已对准他的头心。   落剑啊——孙盈余猜想此刻所有人心中都在呐喊同一道声音,唯独江无缺不动,孤苍雁见隙,扬袖突发暗器,下盘横扫就要变招。江无缺易剑换手,掌中莲象叠生,却非成名心法明玉功,而是以守为攻、大道至简的武当混元内息。孤苍雁本已摸透对套路,便等莲静掌一出奇袭那掌风漏洞,谁知关键一刻此人会临阵易功。   更非孤苍雁所能想象的,是世人只见过江无缺右手剑锋,却从未有人料其方左手剑厉,同时出招,原来那一式掌法不过虚晃,真正碎空一剑来到眼前,孤苍雁才觉大势已去。   孤苍雁应声落地,江无缺再次长剑下探,差一毫,直取其命。   然而,他仍如同第一次那般,胜负分明,却并未置孤苍雁死地,剑端悬在其人眼上,不进,却也不退。   孙盈余看得太明,手下留情,不过就因为那人与自己的血脉渊源,江无缺不下手,其实是给自己最大的情面。   蓦地起身,孙盈余直冲向前,一把握住那执剑之手,任谁也未及反应,只一刹那,热血喷溅。    ☆、结局下   孤苍雁一只血手死死攥住那锐利锋刃,微有停顿,低首望了眼自己被剑尖刺破的胸口,顷刻一股怨毒,直上脑际。   孙盈余突施偷袭并未得手,立时被江无缺推开。却到底犯了孤苍雁忌讳,对方恼羞成怒,一跃而起便要向孙盈余扑去。   孙盈余早料如此,若论弑父,她还未到火候。但江无缺先前的一再相让,已叫她的惊惧之心膨胀去了极点——这世上并无人比孙盈余更了解孤苍雁,因其共享血脉,有同出一辙的思维、算计、以及狠绝。所以江无缺再退,只不过是引火烧身,最终自拟困局罢了。   所以即便江无缺错愕,孙盈余也顾不得对方眼中自己弃绝亲恩的冷血与丑态,冒着无数人惊诧不已的眼光,她便做了这弑父之人。   孤苍雁回击,孙盈余并未再躲,一是目标庞大,二是有恃无恐。江无缺定要保她无损,夹在她与孤苍雁之间,运足内力,冒着真气爆体之危,举掌拍去孤苍雁面门。   孤苍雁以所夺利剑做挡,剑身尽碎,又以内力相抗,然而须臾便觉后继无力。前几番交手,江无缺果然留了实力,可如今连孙盈余都将那父女之情弃之不顾——原是世间仅存的血脉相承,如今却红着眼只求对方一死。江无缺已无从留手,掌风下探,势如破竹。孤苍雁面额受袭,五官顿时扭作一团,七窍溢出血浆,双目鼓突,不片刻却似脑浆都混血而出,人却已朝后倒去。   孙盈余听到那倒地之声,身形站得笔直,耳边死寂,甚至连脑中都变作空白一片。   江无缺回头,她却不敢去看那道视线。铲除孤苍雁,是孙盈余今次最大胜利,偏偏却是她抓了江无缺的手,是她逼他斩草除根,虽然在做出决定以前,连她自己也不信会决绝至此。   江无缺经脉被孤苍雁所创,内息异动,一时只得静立,望着孙盈余躲开了他视线。   那人群中的哄乱并不比先前平静,江玉郎一死,孤苍雁一死,皆是大快人心之事,只是由孙盈余与江无缺操刀,看起来始终不那么令人信服。   一介妇人,究竟是怀揣何种异能,竟一举连挫当今武林两大首恶?更何况,孙盈余是孤苍雁的谁,是江玉郎的谁,又是江无缺与江云的谁,再多的流言蜚语却不比那几人关系的错综,若说背后全无阴谋,怕是谁也不信。   江无缺克制住体内真气逆行之痛,论痛,并不及孙盈余。他其实希望那些人言之有据,孙盈余真能有一个非杀孤苍雁不可的理由,而非是担心自己交手时手下留情,遭了孤苍雁算计。   江无缺是为孙盈余留手,不希望到头来反是自己催生了对方的决心。因为曾经无数次,他没有给过她稍稍的体谅、甚至宽容。即便没有催眠术,江无缺也并非就能正视孙盈余为其所做的付出,未必就能思及她的感受。他太在乎自己的准则,定出界限,画地为牢,直至失去,直至有一日痛至欲狂……那些认真秉持过一板一眼的准则,终究成为他种种痛不欲生的根源。   到有一日,他还能自那深陷的噩梦中清醒,还有机会挽回,他以为自己再不会做任何伤及孙盈余之事。可原来他醒了,二人却已愈行愈远。   就好似孤苍雁杀与不杀,江无缺都希望孙盈余是依从内心,而不是强自认清形势。他早不在乎世人如何认定孤苍雁有罪,天大的罪,他自会负责,一力承担,可为何到头来逼自己痛下杀手的会是孙盈余?   当日送她离开,便是不希望有此终结。他已收起那些不顾一切想要回头、想要挽回什么的狂念,让自己放下了期待,可这些也不行么,不够让他偿还一分一毫昔日所犯的过错么?   孙盈余弑父的矛盾,猝然间被江瑕的一声惊呼打断。   “江玉郎不见了!”   孙盈余猛地回头,便见人群之后倒地所躺的男装女子,她身旁,却再也不见殿主的尸身。   孙盈余一瞬间心神剧荡,这么大一个活人被击晕在地,殿主无处可藏的尸体咻忽间消失不见,这么多人,个个身负武功,难道谁也没有看见?   江瑕明显不知就里,他身旁另有人提醒:“小鱼儿伯伯似乎也没了人影。”   这片刻便连江无缺亦是面色一沉,众人忙于四顾寻找尸体,江无缺视线微移,眼光便直直投向那方才藏身的封禅台处。   封禅台下藏有死角,不久前孤苍雁为祸,场面大乱,不论江玉郎生死,趁乱藏于其下的可能并非没有。   但最要紧的,是那之下还有道封印。   江无缺迈步,却是被孙盈余先行赶过。   眼看对方几乎是几步凌空跃出,江无缺无言,默默随于其后。   孙盈余其实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只是凭江无缺忽然转变的脸色,料想事情并不简单。   殿主一具尸身,落到小鱼儿手中,那岂非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虽然孙盈余不认为小鱼儿会是那种人,可到底事发蹊跷,殿主血肉又有神奇之功,难保不会有人临时起意?   孙盈余这一动,好些思路清晰的武林之人便随她而动。可谁都还未来得及靠近封禅台,反倒台下暗格之中率先跳了个人出来。   便见那人一跳老高,边跳边叫:“快逃,岩浆!”   孙盈余一愣,只觉轰然一霎热浪,眼前浓烟涌现,随即星炎飞溅。她都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一人自后猛地拖回,险险躲入一人胸怀,被反身紧紧相护,虽觉炽热,毫发无伤。   一轮喷发之势,火水退回封禅台下。那之前,江无缺与孙盈余是唯一所站之人,皆因小鱼儿一声“快逃”预警及时,岩浆惊现,众人才得了一线时机匍匐躲避。   可江无缺未忘域穴中孙盈余背部受撞的场面,再痛一次,或是再叫他忍受一次孙盈余痛至无声,他受不了。因此什么也未做,一时只将人抱紧,强行以自身背脊抵住那几欲将人熔化的气浪灼袭。   背上衣衫被燎,火辣辣一片灼肤之痛。   孙盈余由人抱着,只觉四周热力不减,烟尘入鼻呼吸不畅,恍惚地竟好似去了那世界尽头,与人相拥,只余彼此。   然而下一刻封禅台边沿地面断裂,土石下落尽归岩浆。孙盈余被江无缺迅疾带离了危地,回头一看,才知灾难远未终结,而只是刚刚开始。   最顶层的塔室自地面中心穿出一个硕大窟窿,其下岩火焚烧,黑烟外泄,这般阵仗再汹涌一次,怕是整座宝塔都要倾倒。   孙盈余却一点也不想逃命,她心中心心念念还另有一事,眼见小鱼儿离自己不远,一把抓住人问:“殿主呢?!”   小鱼儿看了江无缺一眼,看到那人稍稍侧身便不能隐藏的背部灼伤,蹙了蹙眉,没说什么。   江无缺见孙盈余欲往封禅台处探寻,一把将人抓住,转身问灰头土脸的小鱼儿:“他人呢?”   小鱼儿听对方问得平静,眸光骤冷,牙缝里挤出三字:“好着呢!”   他这话说得太合时机,正待话落,孙盈余便自那地表断裂的红芒中见到一人显现。光亮太盛,那人形由赤焰裹挟,一时也只得个行将熔化的轮廓,沥火而来。   孙盈余大声确认:“殿主?”   哪知手肘已被江无缺紧紧拖住,半步也不得上前。   忽现的人影便是江玉郎不错。且不久前也无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夺得这具尸身,是这人自行醒来,又以其身法,想要自场面大乱时摆脱仇心柳悄无声息地到达封禅台处,简直易如反掌。   江玉郎事先不知封禅台下有封印,江无缺知道,皆因有过轩辕剑侧的黄粱一梦。   而江玉郎本欲寻一处隐秘之所先行处理伤势、疏导功力。哪知小鱼儿从头盯他到尾,他任何一点动向,逃不过小鱼儿双眼。   二人于封禅台下交锋之时,被江玉郎意外发现封印,一时心狠,竟不顾自己也身处其中,毫不犹疑触动封印。   那封印之下的岩浆,本是千年前旱魃之火的一点延续,与万象窟地底不同的是,这火种被人刻意收藏而非毁灭,存于神武宫地底,所为,竟是其焚灭神躯的威能。   任是人是神,一入其中,肉销骨尽。   却正是这样一片炼狱之火,从未有人怀疑,黄帝不是于其乘龙飞升;恰恰相反,以其半神之躯,寿数何止百年,便是千秋万载亦能长存,而那人却选此自毁。一经逝去,世间再无其只言片语的传说,这才是神武宫由来。   而所谓封禅,不过是其后人不愿事实流传于世的一种掩饰。试想黄帝亲手断送天帝之女,天帝只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又怎可容其登天成神?   若是孤苍雁知道这隐情,发现自己一味追索,到头来却是死在了哄抢着一睹别人殉情之所的半道上,不知是何感受。   江无缺不曾将这些告知孙盈余,因为最当初便是他向小鱼儿提的计划,包括任由江云胡来,落得武功尽失、一身骂名。   都是为这神武宫一局。   江无缺设计了所有能将江玉郎自孙盈余身边抹杀的方法,一并带上了孤苍雁。他曾经以为这会是对孙盈余最为有益的安排,可唯独忽略的,是孙盈余并不想要。   孙盈余眼里,如今只剩了那自岩浆中走出的嗜血怪物。再返人间的仇皇殿主,见人便杀,甚至连他手下所剩寥寥无几的仇皇殿众,躲在暗地、甚至装死逃过了孤苍雁的清洗,却是在一拥而上迎接他们伟大的殿主之时,被人毫无区别掏空了心窝。   孙盈余所要不顾一切守护的,便是这样一个轻易将人命辗做齑粉的凶徒。江无缺过去用尽所有办法不去思及孙盈余一分,便自然不会承认世上果真有这样一人存在,逼得自己妒恨欲狂。   正如他曾经想见,孤苍雁可放可饶,但江玉郎是他锥心之恨。   江无缺从未想过自己会执念至此,直至于孙盈余面前亲口承认。   说了出来,才将那爱那恨看清。   可爱已不能,恨已至极,向前向后,都无他可行之路。   孙盈余有多坚定的立场,早在离开宜昌的一路争执中,江无缺见识了透彻。   他是有不甘,但此刻毫不放松地死死扣住孙盈余,并不仅因不甘。他宁愿被恨、只顾一己之私,偏执而被孙盈余称作毫不认得的江无缺,也再不愿多承受一分失去的风险。   小鱼儿与江瑕上前缠斗,江无缺却并未相帮。他清清醒醒地知道自己根本也未在做正确之事,或者这一刻,也真的不是自己愿意承认的那个江无缺,但绝不后悔。   一侧,孙盈余眼中却是急切万分,矛盾交加。伤了谁都不是她希望所见,可唯独起死回生的江玉郎,是她好不容易费心保全之人。   哪怕那操纵殿主生死的方法是何等可笑,连天都斗不过那人,她却枉作小人,如今倒成了那人的眼中刺。   即便殿主对她多么容忍有加,再历轮回,终叫人心成劫灰。   孙盈余知道,那人所携腥风血雨,一步一杀,最终的目标,还是她自己。   小鱼儿拦人不住,满口叫嚣欲拿江玉郎偿命的各派,师祖至小徒,却是逃得一干二净。   没逃的,皆填成了尸堆,江玉郎脚印过后,血染遍地。   眼见对方走近,江无缺凝神以待。可早在与孤苍雁交手之时,他便迫出了全部实力。毕竟是速得的内力,硬抢的真气,几日内接驳的经络,哪里比得上江玉郎取火狐血再塑的肉身。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江无缺每发一次功力,多一分损耗,濒临一次力竭;江玉郎却是每增一分仇怨,多涨几分疯狂。他死已死得不易,活更活得离奇,每每断气前累积的怨气,足以支撑起屠绝整个人世的杀念。那纯粹是一种发泄,单凭本能便可冲破自身的极限,否则又如何对得起他一次次自地底爬回来?!   两人皆是全力一击,孙盈余尖叫住手,未尝不是一种拖延之计。   江玉郎果然侧了身,猩红双眼蓦地望向孙盈余。   孙盈余犹记得火狐幻象中杀戮饮血的殿主,与现下一般,徒有人形,却是更比野兽凶狠的神情。   连被其望上一眼,都有一种活物化腐、人血变冷的颤栗。孙盈余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想到那假死之法,才会比第一次废他武功的自己更为残忍。   这样的殿主如何原谅,孙盈余想解释,却被对方一瞬捏住了咽喉。   江无缺出手,伤他些许,反令江玉郎变本加厉地反馈给孙盈余。   江无缺的弱点并不只有孙盈余,还有其以必死之心,却陷于是否令对方必死的犹豫间反复质疑自己。顷刻失神,已令孙盈余身处敌手。   那颈间被扼的疼痛,孙盈余自是再熟悉不过,双脚离地,人一瞬被带往岩浆翻涌的原封禅台处。   地裂边缘,一眼下睇,火泡争燎。   没有多一字的废话,那首次复活时还有的质问吼叫,这一次变为处事果决的平静。   江无缺赶至,“……孙盈余并未杀你……”似是而非的几字,孙盈余听不真切,便连江玉郎都未听进一字。   他记挂着对这人之恨……凶煞的红芒,日月凌空的光亮,孙盈余眯眼,尽其所能想要看清那人脸之上恨有多深,然而却只看到对方唇角微微的勾提,一抹嘲弄,令人窒息。   她死在了最不该死的一场算计。费尽心机,投父弑父,与江无缺决裂,却输在了一场假死。孙盈余自认做尽了所能做到的一切,不得谅解,至少该换个清清白白的下场。   那人眼里,自己真就如此歹毒么?   沸腾岩浆,轻轻放手……余光所见,已是将整个世界焚毁的鲜红。其实并非不能死,是这般死法任谁也不会甘愿,这一死,是如何偿还了殿主,还是如何回护了江无缺?孙盈余自知贪婪,她选了殿主,却又不愿见江无缺在与殿主的一战中落败。   两头不舍,唯有一点坚持到了最后,她愿陪殿主赴死,不愿江无缺相陪。   世上应也有人在最坏绝境牢牢抓住心中挚爱共赴黄泉,孙盈余却是历经过无数次被殿主自九死一生中推离,那曾经得到过的,自知珍贵,便不愿给江无缺的有逊于此。   身体下坠,她其实有过预见,就在即将被吞噬的最后一刻,手臂骤痛,有人将她死死拖住,扯在半空。   岩浆冲不过脚面,江无缺在她下落一刻便已借顾小纤材质特殊的长鞭,一手抓鞭,飞身进了断裂深处,一手将她抓住。   然而孙盈余抬头,眼中一瞬蔓延的惊惶,却让江无缺几乎眩晕,以为自己成了她此生最可怕的噩梦。   热浪汹涌,江无缺一条手臂及侧身完全贴覆于被岩浆烤透的石壁之上,皮肉冒烟,然而不及往事、不及孙盈余眼中对他的不信与迟疑,更来得刺痛。   她不想被他救,哪怕是同生共死,她也并不想。   江无缺从未怀疑过孙盈余口中所言的情意,然而这一刻,他竟然有所怀疑。为何,为何死在江玉郎手里便是心甘情愿,他再也未有过比令她平安顺遂更进一步的奢想,为何这也算作妄想?   他不知的是自己上方,江玉郎的面容已慢慢显现。孙盈余惊恐,想要尖叫,想要不顾一切摆脱江无缺的救援,然而这很难,她甚至以为自己的手与那人的生在了一起。   她不过是想他放手,所有都是她自找的,她非要在殿主身上获得一个宽恕,但又其实早知会自取灭亡。可这些与江无缺何干,她在殿主的好与不好间纠结万分,自尝恶果,悔不当初,却为何是江无缺要来为她的痛改前非妥协?杀妻之仇能放便放,殿主一命能饶便饶,何苦连死都要赶在一块?若真死了甚至都算不上殉情,孙盈余殉的是江玉郎,江无缺究竟是有多冤?   蓦地出手,孙盈余袭向江无缺手臂,对方失手,登时骇圆了双眼,几欲扭曲的面容,叫孙盈余怀疑那般失控变形的模样,如何便是世间无双的江无缺。   这样想的人,一入岩浆,尸骨无存。   下一瞬最先反应的是小鱼儿,一把夺过顾小纤手中长鞭,险险地将业已松开另一头的江无缺缠住身形,掌心磨伤,却到底将人拽上了实地。   江无缺摔落,半身成焦,长发都被燎去许多,蓦地抬头,小鱼儿惊骇。对方的一半脸不知是熏染抑或真的灼伤,早已血污与浓黑混合,亦不知是血块抑或烫伤,凹凸不平。额间的血下渗入眼,连半侧的眼白都被染成殷红,唇角亦有血线,而这张脸竟然会是江无缺!相比另半张的完好无损,肤净肌白,强大的落差被一霎提升至诡异。   而他眼中并无涣散,只是死死盯住小鱼儿,盯得人头皮发麻。   小鱼儿一瞬的杀气大盛,只想回头一刀宰了江玉郎。   那多时也未有下文的江玉郎,仍旧是站在滚滚的岩浆之侧不动。是什么让孙盈余以为他要去偷袭江无缺,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他既能亲手杀她,为何不能改变主意,要她试试死死生生,不断在临界点处徘徊、翻来覆去、死亦不休、究竟是何等绝望。   小鱼儿趁机向江瑕递去一眼,对方见之即明,松开早先点住穴道的江云交给熊霸,正襟迎接江玉郎大开杀戒。   哪知本是昏厥的仇心柳恰逢此际苏醒,微微睁眼,却是一眼瞧见自己的杀母仇人竟再次死而复生地立于世间,刹那满腔怒火爆裂,一把挣脱众人搀扶叫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江玉郎被这一问亦是问得愣住,突然回转头来,怔怔看去仇心柳处。   仇心柳面色凄厉,咬牙切齿,质问:“那么多人死了怎么不见你死,杀人凶手,你害死我娘,为何你还不下去陪她?!”   江玉郎面色骤寒,雩姬之死,将他的记忆一瞬间拉回当初。那段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抹去的耻辱,万念俱灰,走投无路——为何活着,若是雩姬在世,他倒想问,为何让他活回来?为何连死也不得解脱,那火狐之血,只不过是怕他跌得不深、死得不惨,怕他还不够懂,怕他还不明白孙盈余杀他,原来是为取他之血!   “哈哈哈哈哈……”猝然狂笑,那笑态狰狞,听的人只当在看一个疯子。   哪知江玉郎笑罢,竟略有喘息地答了仇心柳疑问,“你娘爱我弥深,我杀她,不过是让她的爱发挥至极致,为爱牺牲,以死升华,难道不是她毕生最大幸福?”   “无耻!”即便是娴静似若湖,到这刻也再忍无可忍,冲前斥道,“你杀雩姬,屠我狐族满族,千条生灵尽丧你手,也是他们活该?”   “哼,无知畜类,生老病死,浑浑噩噩,能为本座所用是它们无上荣光。即便你这漏网之鱼,本座要杀便杀,取你之血,才是你此生最大价值。”   “你要若湖之血,是否连我的血也要?”仇心柳嘶声,“他人存在全无价值,是否唯独你有?!能获得无上力量真有那么重要,叫你六亲不认人性尽丧?哪怕再多杀两人多饮两人之血,你又能有何改变,即便你杀光这里所有人又能得到什么,你真正想要什么?!”   “住口!以为本座不敢?”   “他并非想要什么。”仇心柳微怔,回头见到江云面膛惨白,却是唇畔似笑非笑道,“孤苍雁再狂,尚有其心中所求,然而他江玉郎求的,却是这穷极天地、再无迹可寻之物。什么也没有,自然什么都要有,杀光我们,出了这神武宫,他还要杀光世人。夺来万物,操纵万事,是因有一人他至死也得不到,而就在前一刻,才被他亲手毁去。”   “江云,你这是激我杀你?”   “我不激你,你便会放过我们?”   江瑕接道:“他即便放过我们,也要看我们放不放他!此人疯得这般紧要,若是真放出去,武林岂非大乱,人间岂非浩劫?”   “说得好!”熊霸豪气道,“死又何惧,他杀了孙盈余,我要给她报仇!”   便是直到此刻,无人敢提孙盈余的名字,熊霸一语道出,小鱼儿立觉为江无缺归正的真气霎时乱走,江云熬不住喉间奇痒蓦地吐血,一干人等狠狠瞪住熊霸,将其瞪了个含冤莫白。   江玉郎笑道:“你们都要给孙盈余报仇,可惜日后却无人替你们报仇。”   话毕横空而出,明玉功冰封之力,虽与岩火相克,却是招招毒辣。江瑕一众非是泛泛之辈,却也开局便陷入苦战,眼看大局难撑,江瑕猛地回头,冲他爹叫道:“您老人家倒是动起来啊!”   小鱼儿气急败坏,江无缺本就有走火入魔之兆,幸他出手及时才得以约束,此刻发功发了一半,他若是能动早就动了。   却忽听背对而坐的江无缺开口:“你我内力殊途,即便勉强注入经脉,无补于事。”   小鱼儿惊喜:“你醒了?”   “我从来都是醒着。”   “可——”   “小鱼儿我很清醒,你只需知道此点便已足够。”   小鱼儿哪里信他,自孙盈余死时至此都是周身冷汗,一听江无缺自称清醒,就更是比哪一时都要警觉。   “你欲如何?”小鱼儿问。   江无缺不等小鱼儿收功便硬撑起身,散落长发参差一肩,俱是烧焦的蜷曲。   江无缺未答,小鱼儿便随他站起,出手拦道:“你今日不可再用丧神诀,那功法并非凡品,屡次突破定有大患,若被反噬你可能——”   江无缺已挥袖避开此人告诫,小鱼儿心下一凉,冲其背影道:“你只需再等一刻,江玉郎便会不攻自破。”见江无缺停住不动,又上前补充,“孙盈余之死已令江玉郎大受刺激,他体内有明玉功逆行,小虾他们轮番出手,拖足时机便能稳立不败。”   “我等不及。”   小鱼儿微怔,“你还说清醒,孙盈余人虽没了,但有一事你却不能糊涂,她最在乎的始终是你。”   江无缺眼中无物,目视于他,半晌也只哑道:“我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   “小鱼儿,我一向信你判断,痴迷孙盈余,我的确错了。但就这一次,你放过我吧。”   小鱼儿双眼圆瞪,眼睁睁看江无缺于自己面前走过。那第一日于一名傀儡口中得知江无缺迎娶铁心兰的真相,小鱼儿已在不知不觉间对其心生不满。痴迷孙盈余,小鱼儿的确用过各种方法令江无缺结束那一时的意乱情迷。未曾做了离弃至亲的罪人,江无缺应该感谢小鱼儿。可是直到今日小鱼儿才明白,原来江无缺对他亦是有怨。未曾堕落未曾泥足深陷,却还是落到今日田地,小鱼儿不知自己该否后悔,毕竟他的确做过什么,更改了江无缺、铁心兰以及孙盈余三人的命运。   江无缺步步向前,愈行愈快,一面随手拔了无名尸身上倒插的长剑。剑主是谁不得而知,几成锋利亦是不知,临到接近战圈,一剑划出,江瑕几人的燃眉之危被顷刻化解。   江玉郎真正迎战江无缺。江瑕几人惊魂甫定,已见江无缺使出了前所未见的剑招,逼江玉郎几乎退至那岩火之畔。江玉郎本身有一脉不畅,不遇势均力敌的对手原也无碍,然而江无缺咄咄逼人,他疲于应对,却无论如何都聚不起胸间那一丝真气……   江玉郎心中通透,那真气,是在孙盈余焚做灰烬时走岔。   他纵然恨不得她死,身体最真实的反应,却又可笑得不得不承认。   退无可退之际,忽听江无缺开口:“你只有这点实力?”   江无缺话声极闷,全力拼杀时忽然言辞挑衅,并非他的做派。   江玉郎一心妒忌此人,骤然间功力爆发,那一石激浪的气劲甚至令身后烧着的岩浆冲天而起,火舌灼空,一瞬又被明玉功无比的寒气冻结。流动的热岩化作通体暗黑的冰柱,喀嚓一声破裂,碎成无数支细小尖利的冰棱,齐齐往江无缺身上射去。   冰棱有江玉郎真力,但凡射中,血肉之躯立时坑洞齐现,血水涌出,任凭江无缺神功护体,霎时也血染周身。   “是只有这点实力?”江玉郎半空下落,脚踩高处,反问江无缺。那同一时收在袖中的两手,却已颤抖得伸张不能。   江无缺低首抚着伤处,沉声发出一串不似其人的轻笑,“痛么?”   江玉郎蓦地攥紧十指。   江无缺笑罢抬头,依旧是半面的阴阳鬼魅,一眼被血充溢,其实自那眼中看人,世界一样是褪尽色彩的血红。   “你运功太急,寒气噬骨,既然一时半刻再难聚力,是否也该有时间听一听我方才未竟之言?”   江玉郎莫名看住对方,“什么未竟之言?”   “你竟然一句也未入耳?”江无缺问,“我叫破了喉咙,你竟然一句也未听入耳中?!”   看不懂对方莫名其妙的激动与反常,江玉郎冷笑,“难聚功力的怕不止是我,你此刻也要拖延时间?”   江无缺一掌拍去室角的立柱,乱石飞溅,塔身震动,问:“如此可听得进了?”   “……”江玉郎一时无语,听对方道:“你这般实力,难怪盈余要不惜一切安排后路。”   “你说什么?”   江无缺惨笑,“你果真以为人死复生是这般轻易,孙盈余若要杀你,能由得你四肢俱在血肉俱全?你前番杀了多少人,嗜了谁的血,才能自那魂不附体的黑暗中爬回?这一次,还有谁能救你,你又如何自救?江玉郎,你想清楚,一身蕴灵之血,众敌环伺,孤苍雁妄图成神几欲发狂,究竟是谁在那一群虎狼间保你全尸,除了孙盈余,又有谁乐见你活,又有多少人巴不得你死?!”   “满嘴胡言!”江玉郎震怒,“孙盈余保我尸身只为灵血,若无这蕴灵之血,她只怕对我不屑一顾,看也不会多看一眼!你不是我,怎知从头到尾她对我起过几次杀念,又怎会知自仇皇殿开始,我在她手上死里逃生过几次?!不是她稍有慈悲,而是我福大命大!说她杀我是为了救我,江无缺你自己信么,这手腕噬痕,这胸上剑伤,是假的么?难道留我一具全尸就是为了我好,这般天大的笑话也有人信么,江无缺你眼瞎了么?!”   一时静默,江玉郎早知如此,止不住冷笑。   “你如此在乎,她对你不屑一顾么?”   “住口!”   “或者一面之词并不足信,或者孙盈余造死局便就是她自作多情,但你可否想过,若这一切就是真的呢?你胸上剑伤并不致死,腕间噬痕不痛不痒,你用些许代价,换来劲敌孤苍雁死不瞑目,立于最后、活下来的人才是事实,这便是结果,不可信么?或者你该找个出逃之人,一问便知,江玉郎死后的尸身在谁手里,孙盈余腹背受敌,可曾将你躯体离手片刻?她为何取你之血,若是无力自保,她如何护你平安?!孤苍雁与她一战,凭她本事,你可想过她有何下场?!对方要你尸体,她又为何至死也不放手,直到最后,才敢将你交予一人,那个你尚嫌不曾夺其鲜血的漏网之鱼、仇心柳。这世上怕也只有你的亲生女儿,才会恨你入骨的同时却始终狠不下心将你碎尸万段!”   “……”   “我此刻所言是真是假,只要你活着,不难验明。可即便只有一成机会是真,只有哪怕一线的可能孙盈余是不惜代价为你谋算,江玉郎,你会后悔么?你会后悔杀她前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么,会后悔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她么?她怀了你的骨肉,若不是借以牵制你的筹码,便是真心祈望与你退避江湖、共度来日,你心中,难道真不对那光景存一丝期待么?若我所言非虚,你真的一点也害怕么——”   “住口!”那立于高处之人蓦然尖叫起来,一手掩耳,江无缺话声已被他打断,却好似仍有恼人之言萦绕不断。猛地,江玉郎把手移至面前,尽是血,由他耳中涌出……是血,是江无缺的阴谋,要他痛苦,不是真的!江玉郎极力喘息,自言自语,孙盈余又怎会不该死,那世上最想他死的人,难不成还留着再杀自己一次?江无缺一定是疯了,那般无稽之谈也敢编造,当他真的色迷心窍无药可救了么,当一个人彻彻底底地被愚弄了两次,难道还要有第三次么——   “我叫你住口!”江玉郎失控大叫。江无缺冷眼观望,忽而抓紧时机,一跃至那人面前,举掌辟出,便要取其性命。   哪知江玉郎神情错乱,却仍懂得险中自保,接上一掌,江无缺回撤,二人谁也没讨到便宜。   江玉郎稍有清醒,望住江无缺道:“你骗我!”那话间听来,又似乎不那么清醒。   “你何不自己去问她?”江无缺再施奇袭,“盈余正在下面等你。”   江玉郎此击再未能幸运躲过,身中一掌,大口呕血。生死关头,却是求生之心重于一切,一招虚晃骗过江无缺,回头便冲去了小鱼儿等人所在。   谁又会想到,江玉郎理该濒死,更何况相距甚远,却竟然一瞬而来,一把捉住若湖,张口便咬住对方细颈。   小鱼儿大惊,江无缺随后而至,一圈人想要上前却被那狐血外泄的灵力所阻,更重要的是若湖生死,正在那人的齿噬之间。   过程并不漫长,甚至是飞快,对于江瑕等人却有如年月难捱。血饱之时那婷婷少女被弃置一旁,气息如残烛将尽,软作一团,狐尾抽出。   江玉郎突又回头,满嘴是血,一眼盯住人丛后的仇心柳。   “心柳……”江玉郎忽然伸手,朝向那面色惊惧的亲生女儿,话声温软,如诱人入梦般甜蜜旖旎,“心柳你过来,来爹这里,快来,爹带你去见你娘……”   仇心柳发出一声呜咽。   江无缺忽至面前,扬手便将江玉郎手臂掀开,问:“你就这般想活?活着真有如此之好?”   “好?”江玉郎含着鲜血,嗤嗤发笑,“如何不好?我用尽心机牺牲一切也不过是但求一命。只要能活,我可尊严扫地,可杀妻弑父,没有人比我江玉郎的命更重要……江无缺,我不是早就教过你么?”他问完却又将笑意滞住,脑中恍恍惚惚地想到,那不久前,也好似有这样一人曲意逢迎,扯着他衣袖哭说,那些原是情有可原……不是弑父,是江别鹤欲独吞丧神诀;不是杀妻,是胡夫人心甘情愿以命换命,而他根本没有权利选择生死……   以后,永世,将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那番话。那些可笑至极的言语,罔顾现实只为讨好于他,他不是被逼,也并非情有可原,这世上,没有人能阻他活下去,只除了一个,已被他亲手处置。   脑中轮番的幻象,令江玉郎头痛欲裂,与江无缺几番交手无分胜负,可愈是死期将至,愈是不甘一死。他有若湖之血,又有整个狐族之血,惨叫过后,幻象尽除,一举重挫江无缺。   那一地尸体与人,除了江玉郎,再无人爬得起身。   江无缺自知极限将至,目视于前,一手却背至身后隔空弹出一道气劲。那气劲直指江云,一冲入穴,恰到好处地为江云解了穴道。   对方手脚得以动弹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发出一声令所有人大惊失色的轻唤,仇心柳因这轻唤猛地阖眸,满眼噙泪。   “盈余……”江云望向岩浆之处,满目柔情,似吐露世间最为柔软的情话。   人跌跌撞撞地爬起,循着那所望之处,经过江玉郎身侧向前走去。江玉郎本该一掌将其击毙,然而心头被对方所唤叫得一滞,一并扭过头去,似炼狱却又似迷梦的红芒之中,隐约地凝出一道人影,愈看愈有些真切,江玉郎一阵清醒却又觉一阵深陷其中的放松,忽地,视线复又迷茫起来。   江云停在岩浆之侧,伸手,如着了魔般去抚住那虚无至极的烟尘,却似抚着一人面容。“盈余……”他扬眉,露出泉破冰封的笑意,“你真的没死……真的还在……”   江玉郎由最初的不能置信,亦慢慢靠近,望着江云伸手,望着他如获至宝,触手可及……那指尖一点点划过,竟真是孙盈余模样,那一年,初入仇皇殿,鲜肤胜雪,慢脸含绯,最好的模样。   “是你?”江玉郎讷讷发问,虚幻处递出手去。   自光亮中走出的孙盈余,便也遥遥向他张手,不言不语,抿唇而笑。   “你回来了?”江玉郎愈发靠前,竭力伸手,“为何不过来,我不会再杀你,还是不肯回来么……”   “若你不存害我之心,如何还会怕我?”   “过来啊……”   “我所做一切,只为求你,你真的不知?”   “孙盈余,你可否看看我……”   “可否爱过我?”   脚下一空,人已跌落。   江云收回探空之手,冷冷看向那将堕岩浆之人。   然而此时,一道人影越过,却向那下坠之人伸出手去。   ……   半月后,孙盈余扶着腰肢,混迹于市井间听风。   神武宫惨案,各门派半数之后又死半数,惨过万象窟。   据说那一战是江无缺大获全胜,武林盟主身死,仇皇殿主伏诛,仇皇殿飞雁山庄余党一个不留,尽数归西。   封禅台毁,岩浆泻,宝塔塌。   孙盈余醒时,其实就已见到那剧变后的残垣断壁。   救她的“人”是九尾狐仙,相信除了非人,没谁能逆转乾坤。   救她的理由就如同当日向她释梦一般简单,火狐族要留一后代。若湖的血被殿主吸干,仇心柳分血相救,因此无人送命,却再也没有至纯之血。   有一个,在孙盈余腹中。九尾狐再做解释,跌下岩浆一刻她不可能及时出手,令孙盈余自救的是她腹中胎儿。换句话说,是母凭子贵。   可命本该绝,孙盈余险生,透支了妊娠之后的大半寿数。简而言之,一旦火狐血脉出世,她也将命不久矣。   那作死的狐仙言尽于此,孙盈余得到的所有情报,只有若湖与仇心柳平安,其他人不在大仙的考虑范围。   可怜她千里跋涉,历时半月好不容易回到中土,临盆在即,却被听风得到的消息给了当头一棒。   神武宫倒,武林众人皆逃。可那群人逃得不远,小鱼儿他们除恶归返,便轮到了众审江云一事。   江云最终无事,皆因他武功已废,不能再祸乱江湖。另一点,却才是他得以脱罪的主因。   那主因是,江无缺子债父偿,众派面前,断剑自绝。   孙盈余初闻风声,真要吓得跪地。好在她一路寻来,便也得知江无缺自绝被救,虽未死成,可是至今未醒。苏樱医术了得,救回了一个活死人。   江湖各派有鉴其况,再未滋事。   除此之外,另有关于一人消息,孙盈余一路上也是收获噩耗居多,那人便是殿主。   殿主被孙盈余杀过一次,是设局;第二次,江无缺等人动手,确认跌下岩浆,十死无生。   孙盈余抚着肚子呼吸堵窒,再怎么说,那也是孩子他爹。   可她明明放弃了,偷偷摸摸想要靠近看江无缺最后一眼时,却发现殿主根本没死。   那一众人落脚安庆毗邻的桃花村,山清水秀,物美地灵,宜病宜人。   殿主被小鱼儿关在村后山神庙神龛下的暗室里,被孙盈余误打误撞遇见,将人救出。   殿主失踪,这回小鱼儿却气定神闲,毫无急色。只因孙盈余找到人时,那人不仅内力全无、手脚筋被断、大半边身子被岩浆灼伤、容颜毁半,最令人放心的是,殿主已疯得谁也不认。   小鱼儿是有多恨他,才会留一个终此一身不能见光的疯子活在世上,而非一剑将其了结?孙盈余被对方害得命绝,见到殿主时,仍旧是胸中犯痛。   那一对眼瞳转灰,白发依旧,多数时比周边陈列的器具还要安静,兴许是被关得久了,可惜还是要疯。   孙盈余直至分娩前,抓着他的手,都未能将人唤回。她又能将他如何安置,若非容貌尽毁,走在路上都要担心他被人乱刀砍死。   还有需人照料的婴孩。孙盈余只得了个时日无多的批命,却又无人来告诉她无多究竟是多少。   数着日子一去半年,江湖渐有江无缺劫后醒转的传闻。   又不久,安庆武扬镖局与九秀山庄黑家联手设群雄宴,庆贺江无缺大难不死,更为毁誉参半的江家正名。   孙盈余体力每况愈下,得悉此事便于心中奇痒难耐。   她很想再见一次江无缺,哪怕见之无益。   她找了为人厚道的邻家,给足了银两,代为照料殿主。群雄宴前,抱着孩子上了安庆。   那安庆城的热闹浮华,与她记忆中的不遑多让。   武扬镖局,熊霸黑惜凤出门相迎。   原来两家背后还有这样一层渊源,携手宴客,也因喜事将近。   孙盈余从来都认为这二人匹配,只是太多人当了巧巧与熊霸是青梅竹马。可巧巧心思太广,天南海北闯荡游历才是其一生宏愿,与每日但求吃好吃饱的熊霸截然相反。   黑惜凤大小姐初初自然看不上熊霸,奈何下了重本也未能将江瑕套牢。熊霸许久之前看黑惜凤的眼光已是不同,人又憨厚,被黑大小姐日日责难也一味傻乐,其实能与这种人相处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孙盈余打听了神武宫后各人的动向,江无缺不必说,昏迷时留在桃花村由小鱼儿苏樱照料。   江瑕因华紫音独返祁族而终于死心绝念,陪着若湖去了恶人谷的火狐洞天,一面聚集精怪灵兽重建洞天,一面又有恶人谷故友相伴,日子也算如鱼得水。   巧巧仍旧是满世界猎奇,时不时回家看看她爹恶赌鬼轩辕三光赔光没有,也会去宁芳探望一下当年的奶娘。   仇心柳该说是这群人中最有抱负的一个。有殿主多年熏染,又有现成的仇皇殿旧址,很快便在其上开宗立派,拜了江云的师傅风行雅做开山祖师,创立神剑门。   再说江云,当初仇心柳建派,自然是千难万难。江云为其在最艰难时请来了风行雅,且帮衬处理门中事务,虽无内力傍身,御内服众的手腕却一点不弱。可惜神剑门初具规模,江云便因身份敏感功成身退,此后去向不明,也极少返回桃花村探视江无缺。   因此才有群雄宴更深一层的意义,令各奔东西的故友重聚。这不是,连孙盈余都想要再看一眼旧情人。   可惜她见了除江无缺以外的所有人,唯独那作为主角之人却意外缺席。   便连江云都于宴后赶到,只因得了小鱼儿的传信,说孙盈余尚在人世。   千里赶回,江云只为确认一事,孙盈余活着。然而两人见面的过程当算局促,独处时五句不到的寒暄。   孙盈余眼里此人已略微不同,再不是劲装佩剑。那剑已不再,褒衣博带,不知的以为他是最冷清的文士,甚至还染着文人骨子里的狂傲不羁。   他本可重修内力,江无缺安排他武功被废,不是为废,而是为立,可惜他已不再握剑。   孙盈余不敢猜江云如此决定是否与自己有关,只知他失了剑,也失了眼神里摄人心魄的锋利。   如今有张俊美儒秀的面孔,却是最普通的精致。   小鱼儿是唯一知道孙盈余来日无多之人,却竭力反对她最后一次坦诚,将死兆闹得人尽皆知。   江云早时被江无缺抢了以死谢罪,父子关系却无太大改善。江云不是不识好歹,可识得感恩不代表芥蒂可泯,孙盈余在江云身上造了多大的孽,就证明于此人心中还有多少放不下的念。终究要他放手他也放了,难道非要看着一生挚爱翻来覆去地死,落到江玉郎那般下场,她才能满意。   孙盈余找不出理由反驳。但是小鱼儿又说,她可去昆仑山找闭门不出的江无缺,这回专为他宴请群雄他也不曾露面,看来还是要孙盈余亲去看一看形势。   孙盈余有着同样的顾虑,小鱼儿却笑,她能活多久,或者真的死了,未必能令江无缺痛苦多增一分。只因那人醒来后将有关孙盈余的一切全忘了,当他是真的也好是装的也好,总之这最能隐忍之人的底线已全试了出来。   代江云自绝,江无缺有多大可能是别无选择,又有多大理由是寻求解脱?断剑由来,不是信手掰断了剑以增视效,而是胸膛两剑,一左一右,贯穿胸背,还了对孙盈余所有亏欠。   孙盈余想不到江无缺明知当日举剑相刺的理由,竟然还是选择不放过他自己。   那有关丧神诀的反噬,或者真不是江无缺伪装作假,或者他真的忘了。   那么孙盈余再出现于他面前其实毫无意义。既然毫无意义,对方不会喜悦也不会更痛,那她为何不能在死前一尝心愿呢?她想见他,哪怕见过之后更会死不瞑目。   小鱼儿为她打点了一切,火狐的血脉,也寻了借□□托于若湖带去火狐洞天。   临由安庆动身的晨间,春雨稀落,孙盈余在出城之前,见到交错长街的尽头,静静站着被雨侵身的一人。   孙盈余举伞,翠色衣裙,是她此生与江云的最后一面。   不久后赶赴昆仑,登上雪山。那山巅雪松、断崖、无边云海,看云之人,迎风之姿,常年如一。   孙盈余走去那人身后,是日大寒,晴空无雪。   那披衣而立之人,有着始终颀长单薄的身形,冽冽风中,衣发被拂,如塑沉静。   小鱼儿言其大难不死,人便不是当日的江无缺。当日的江无缺,故友设宴,亲朋相邀,他必会如期而至,不会连表面的礼节也无心维持。   小鱼儿言其终究变得冷漠,扒去了伪装,释光了善意,或者世上真的并无太多值得江无缺温柔以待的物事。   若一个人骨子里便是死寂,表面的平和,倒不如拒人千里的冰冷更为真实。   孙盈余听厌了小鱼儿的分析,觉得真有一日江无缺温情不复,那个也未必就是他。况且江无缺卸下了孙盈余的重担,一切不过就是回到当初。   是她不好,明知可悲,还要千方百计拖对方与自己下水。   可同样的情形,同样的进退选择,她每一次都不会错过,或者可能稍有恐惧,或者会不断犹疑,但终究还是会伸出手去。   向着那人,百般煎熬后套着不存逻辑的近乎,“你不冷么?”她问。   江无缺听到问题,眼光如一,回过头去。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最后一刻重写了全军覆没的本章,这是he,我向组织保证。 很多交代不清的,应该会有番外。 还是要谢谢大家,这文名字没起好,以年为单位起更,但它不是坑,只是对不起等它的人,鞠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